说到底,百姓何辜?
就连他们这些逆臣反贼,刚开始的时候,哪一个又是就十恶不赦了呢?
想来,大概也就是前世不修,生不逢时。
“从现在起,叫所有人给我勒紧裤腰带。”顾怀阳站了起来,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坚毅之色,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陆云舟。
陆云舟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满熟悉的笔迹分明是施无端的,便是陆云舟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登时也忍不住面露微许激动:“大哥,这是……”
他想说和海宁的联系不是被全部截断了么,施无端是如何把信送过来的?
顾怀阳抬手打断他,说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告诉众将士们,从今日起,饮食供给减半,叫大家再撑上个三五日,三五日后,六爷那边定然有办法使我们脱困,不必忧心,只是……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我红巾军乃是勤王义军,上得天意,下承民心,不是围山称霸的跳梁小丑!谁要是胆敢骚扰百姓,横行街头,我便让他人头落地,我顾怀阳说到做到!”
“是!”
眼看着陆云舟转身出去,顾怀阳苦笑一声,披上铠甲,亲自到城墙上巡视去了。
如今东越被围,内有数十万大军,外有对方教宗高手坐镇,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如何将信送出去?
小六啊,如今我们兄弟生死成败,可就在你这里了。
施无端确实是第一时间得到了东越被围的消息,这使得他胸口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就从床上站了起来,紧急致信孟忠勇,支起军帐,谁劝阻也没用——谁也没心情劝阻他了。
海宁精锐尽被顾怀阳带走,若是解不了东越之困,前途便艰险了,十数年苦心经营可能付之一炬,所有人都站在了这风口浪尖上。
随后,施无端调兵,却并不硬攻东越,着李四娘亲自带人奇袭了漳州之南的皖江、会宁、赵家渠三地,直逼漳州大粮仓湖州。
竟像是要来一出围魏救赵。
海宁郡中,施无端夜夜睡不了几个时辰,正还是肺腑受伤,每日兰若送药的时候,都听他咳嗽得撕心裂肺,见她端药过去,也不过点点头,道声谢,连眉头也不皱一个,仿佛喝水似的将一碗黑乎乎苦极了的药往嗓子眼里一灌,头也不抬。
来自各地商队的隐秘渠道的信息、地图、书信、战报搅成一团,摊了他一桌子,兰若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照顾人的丫头,为了避嫌,从来也不往跟前走,只是将药递上去便退到一边,等着他将空药碗递回来。
灯影下施无端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那样子叫兰若想起一个词——铁石心肠。
她忍不住想起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会对别人狠心,实在算不得什么,心肠最硬的人,对自己也是一样狠心。
兰若便疑惑起来,她想,六爷是这么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人,尤其对别人笑起来的模样,叫人觉得心里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扫了一下似的,怎么会是狠心的人呢?
施无端并没有在海宁停留很久,李四娘动手不几日,他便不顾伤情带着剩下的兵马开拔了,兰若随军,施无端可怜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便将她与军医们放在一起,平时只需要帮着送药照顾一些军中病患,后来又担心她吃不消,单独给她预备了一辆车,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
惹得几个军医队伍里的小兵对她意味不明地“嘿嘿”笑:“兰若姑娘,六爷待你真好。”
六爷待人总是很好的,兰若偷偷想起出发两日时,她照常送药给施无端时,六爷低垂眉眼轻声细语地问她可还跟得上行程时的模样,忍不住面红耳赤。
而与此同时,颜甄等人也接到了战报——湖州告急。
白离与邹燕来随军到了东越,见了颜甄的信,邹燕来看了看白离,问道:“魔君,你看这……”
白离正在自己跟自己摆棋谱,闻言头也不抬,问道:“怎么,湖州很好打么?”
湖州自然是不好打的,自古大粮仓之地必然有重兵守卫,乃是大关,和被李四娘轻易打下来的那些个小城小村并不一样,便是此时朝中精锐尽数在东越围剿顾怀阳,湖州城守也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拿下的。
邹燕来顿了片刻说道:“但是此时湖州正值天干物燥,周围多山,地势稍高,又是粮仓重地,若我是施无端,定然以火攻之,城中绝难支撑……”
邹燕来话没说完,只见白离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抬头看着他,不禁顿住,白离问道:“湖州粮仓若是被烧,本来连年年成便不大好,漳州泸州等地的人不是就要挨饿了么?”
邹燕来不想这大魔头还知道这些国计民生之事,当下便答道:“魔君所言不错,正是因为这样,颜大人才担心施无端这招围魏救赵,可能真的……”
白离嗤笑一声,打断他道:“这你不必担心,我来此一路,见到路边乞讨者甚众,本来便是饿殍遍地,他不会火上浇油的,放心,施无端虽然也算心狠手辣,可也没有你这样坏。”
邹燕来一滞,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闭嘴。
片刻,只见白离手中拈着一颗棋子,说道:“不用太担心女人那里,她手里应该没有很多兵力,施无端向来喜欢放烟雾弹,恐怕也不过是个幌子,他想要救顾怀阳,又明白我在这里,必定会亲自带人来的。”
他轻轻打了个指响,只见手中的棋盘飞快地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沙盘,所有的棋子都成了山峦谷底,白离将手中的棋子弹出,那棋子在空中便幻化成了一柄小黑旗,直插到岷江入口处。
邹燕来眼睛一亮,听见白离说道:“你们派人三面围城,围得铁桶一般,若是旁人所想到的不过围魏救赵之类的法子,但是我这个无端啊,他可不是旁人。”
白离似乎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笑了笑,继续说道:“他胆大包天,向来敢为人不敢为之事,岷江口乃是你们兵力集结中军之地,然而围困东越之地,你们也不过占着能叫顾怀阳弹尽粮绝的便宜,若有人蛮力从此处打开口子,朝廷剿匪军战线拉得太长,必然顾头顾不得腚。”
邹燕来愣了愣,说道:“此处……此处有教宗高手镇守……”
他话没说完,白离便放声大笑起来:“教宗高手?你说教宗高手?”
邹燕来顿时想起大周山之事,颇有些尴尬,不言语了。
白离轻声道:“上次叫他跑了,这回我们再去会会他……这些许时日没见到,其实也怪惦念他的。”
邹燕来心里一动,他察言观色,只见白离并没有看他,脸上露出些许柔和神色,并不似作伪,便有些心惊,试探性地问道:“魔君上次以神箭伤那人胸口,可是后悔了?”
后悔么?白离失笑,此刻脾气颇好地摇了摇头,低头摆弄起沙盘来。
自然是不悔的……可并不是不心疼。
不知是人算还是天算,等白离他们到达岷江口时,便开始接连大雨,江水暴涨,时有山石滚落,邹燕来突然从心里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来。
果然当天晚上,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营帐中有人大喊道:“敌袭!敌袭!”
白离像是完全没睡着一样,警醒无比地掀开营帐,大步走了出来,火光四起,巨响自山间传来,仿佛闷雷一样,再抬眼,只见巨石滚滚而落,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然而他竟然笑了起来。
炸山口——果然是那人办得出来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问什么时候虐到头,等他俩再见面的时候,就可以不掐吧了。
53、第五十三章禄蠹...
一条火龙点燃了阴沉沉的夜色,连日的大雨瓢泼,却浇不透这条火龙,它咆哮着冲天而起,仿佛是一道信号。
施无端炸了山口,将自己和朝廷剿匪军一同堵在了岷江口,孤注一掷,准备破釜沉舟。
他并没有打算耗着,冲天的火龙顾怀阳一定已经看见了,他们不必约定,生死相随的兄弟之间这一点默契还有,施无端心里清楚顾怀阳陷入如今境地会怎么做,也知道他在等着这条火龙,若是两军不能里应外合相接,则红巾军精锐尽数困死在东越之地里,海宁也不过死路一条。
这一仗是硬仗,不但必须打,还要死战。
火龙开路,骑兵居高而下,喊杀震天。盔甲与冰冷的刀刃相接,烽火与硝烟,杀声满耳,大地震颤不已。
白离坐在马背上,眼看着红巾军的骑兵已经冲入中军之中,战事胶着,他却一点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冷漠地看着,仿佛一个局外人,只是慢慢地转动目光,寻找着施无端。
然而哪里是那样容易找到的,本就是夜里,本就下着大雨,敌军指挥全靠一些有些修为的人在军旗下,打出的五颜六色的不怕水的烟火,打烟火指挥的人却不是施无端,白离仔细往那边瞧了瞧,忽然伸出手臂,一道闪电一般快的黑影便穿过人群闪了出去,径直穿透了那人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落马,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令官却紧接着又从其他地方冒了出来。
白离冷笑一声,不再管他,知道这些红巾军们惯于打仗,就算都是些普通种田的老百姓,这些年南征北战,也成了一支独特的军队,何况其中还有招兵买马而来的各路残部,几乎可以与朝中剿匪军硬碰硬。
加上施无端极善阵法,不单幻境困局之阵,还有排兵部署之阵,心算极佳,当年最不受玄宗重视的一门偏门,偏偏是纵观全场,运筹帷幄的大本事,此刻背水一战,在白离看来,恐怕朝廷这帮饭桶还不是对手。
邹燕来是有点歪才,可惜有些小家子气,这些乱世之中的忠臣良将也好、逆臣贼子也罢,白离心里走上一圈,只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施无端的。
他少年时便能一个人闯狐王洞,满洞大小狐妖个个比他本事大,却没有一个能截住他的,何况如今。
找到他——要找到他——
白离轻轻地扣着自己的嘴唇,他整个身体都被黑影笼罩,几乎没有人看得见他,看得见的也没有人能近他的身。
火龙压阵,最精锐的骑兵开道,派先锋军冲入岷江口大营,个个身穿神铠,刀砍不断,他们来得极快,普通官兵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冲得人仰马翻,只是修道者和普通人之间向来泾渭分明,本就是不同的阶层,哪里有听说过修道者与普通人同袍同泽,一起身披铠甲乘轻骑前线冲锋的?
便也只有施无端这样离经叛道之人干得出来。
等中军生生被冲开了一条口子,朝中教宗里的人方才收到调度,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姗姗来迟,邹燕来喊哑了嗓子,想叫两翼将骑兵包围住,却不想红巾军骑兵只是闯进来杀了些人放了把火,却不恋战,突然撤退,传令兵来报,两翼突遭埋伏,对方弓箭极猛烈。
再一听,远处喊杀震天,东越山谷中朝中顾怀阳部想来也瞧见了施无端放的火龙,正强行突围。
布片人咕嘟是典型的皇上不急太监急,白离还一动不动地看热闹,它倒是积极起来,也跟着钻入人群中厮杀一通,只可惜这小魔物虽然颇有些诡异之力,杀人着实太慢,竟还赶不上人杀人的速度。
岷江江口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人人都杀红了眼,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白离抬起头,红巾军发令的烟花来自四面八方,双方在大雨中混战成一团。战鼓的声音与雷声相冲,不分彼此,火龙已经不见,火光却毫不畏惧倾盆大雨,燃烧在各个角落里。
邹燕来不知怎么的找到白离身边,大声叫道:“魔君!”
白离也不抬头,依然遗世独立似的坐在马背上,企图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施无端,口中却说道:“不要急,先打着,施无端的绝招还没出呢。”
他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子响,七朵烟花依次在空中爆裂开,白离“啊”了一声,轻轻地笑了:“北斗七星,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邹燕来心中一凛,他先前以为,这样短兵相接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施无端也只能依着兵家阵法行事,是万万来不及布他的阵的,谁知他竟然胆敢在交锋过程中明目张胆地做手脚,登时心中闪过数念,失声道:“是骑兵!”
骑兵冲锋中军,两翼布下埋伏,中军步兵推上,他以为这就是红巾军的打法了,没想到这特殊的骑兵却并不是为了冲锋,撕开官兵中军,一触即走,在教宗之人来不及反应前仗着快速机动转移,将阵法的火种埋下,径直撤出,看似毫无章法的左突右冲,却是走了北斗之位!
邹燕来一夹马腹,猛地冲了出去,大声吼道:“弓箭手!弓箭手掩护!两翼收缩,道友们小心对方有诈,守住灵台……”
邹燕来整个人都被大雨浇,狼狈极了,想他一生浊世佳公子一般的模样,如何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白离看着他冲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本来便暗的天幕忽然更黑沉了下来,大雨依旧瓢泼,那低沉得仿佛伸手可触的夜空中竟出现了七颗北斗,白离目光一凝,只见那形如鬼魅的骑兵已经不知所踪,一条银色的线突然自岷江口的山脚下蔓延开来。
他的心跳忍不住快了起来——无端,施无端,你在哪里?
那银线最终汇于一点,便是方才骑兵冲锋所致的最终点,仿佛一柄巨剑戳入了整个官兵阵营当中似的,地面隆起,人仰马翻,原本混乱不堪,颇有些像乌合之众的教宗高手们终于被组织起来,散布在收缩的官兵两翼外围,以大咒术抵挡。
一道闪电正劈在北斗之间,地动山摇,山间仿佛亮起无数盏山灯一样。
就在这时候,白离突然纵马冲了出去,他抬手将背后神弓碎羽取下,连射三箭,仿佛不用瞄准一般,挡在他面前的三个骑兵几乎同时一声不吭地便摔下了马去,此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教宗勉强压抑的阵中,所有的规则都如同拔河一般被两边的人互相争抢着,碎石自山间滚落,却一块也碰不到白离身上。
他身上腾起一层漆黑的雾,仿佛能将靠近他的一切物体挥挡出去一样。
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经遍染鲜血,那昔日里如画的俊秀眉目,竟陡然生出某种极艳极可怖的戾气,与座下无鞍的战马一般桀骜不驯、有恃无恐地冲着某人的方向而去。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施无端身上防雨的兜帽不知何时滑落,他坐在马背上,几缕头发黏在额头脸颊上,却并不像邹燕来那样显得十分狼狈,仿佛他便是全身湿透、白离冲到他面前、那尖锐的十指横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能叫他有半分惊慌。
施无端的手上缠满闪着鬼火一般光泽的星丝,正面色平静地看着白离。
这一回绝不放过你——白离的双眼对上施无端的,那一刻距离不过十丈,他们同时看懂了对方的目光。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竟将喊杀声和雷声也盖过去了,正在胶着的阵中突然被硬生生地撕开一道裂纹,高悬夜空的北斗蓦地消失,施无端手上星丝全断,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看见满天阴沉的雨丝,瞧不见半颗星星。
星盘上混乱一通,他一时半会竟理不出头绪。上回的阵法被白离撕碎,这回白离也在阵中,是谁有这样大的力量?
如临大敌的教宗之人却也一般疑惑,同时往后退去,有些定力不好修为不够的甚至跌坐在地上,就好像两方人玩命使劲拔河,绳子突然从中间断开了一样。
连白离也皱起眉,往声音来处望去。
突然,有人大叫道:“洪水!洪水!”
又有人骂道:“什么洪水……啊!”
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并不长,顷刻间,岷江狭细的山口被一声巨响冲开,几丈高的洪水仿佛怪物一样汹涌地冲下来,天地一怒,凡人也好,神魔也罢,都得人人自危。
原本距离极近的施无端和白离生生被这洪水怪物冲开,有些人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已经被卷了进去。
冰冷的水一时没顶,白离眼前一黑,手脚下意识地挣动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重新被那暗无天日的魔宗吸了回去,那一刻心凉得透了,竟生出一股子绝望来。
他拼命地挣扎,手中凝聚起黑影,又顷刻被下一波的大浪打破,后背狠狠地砸在了不知何处凸出来的什么东西上,白离一惊,猛地恢复神志,看准了时机,飞快地拽住一块大树,只觉胸口快要喘不上气来,被那汹涌而至的水砸得生疼。
就在这时,他瞧见施无端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施无端本就带伤,此刻早已经七荤八素,也不知还清醒着没有,极快的水流将白离抱着的树连根拔起,他想也不想,借力一蹬,这一踹力气极大,竟逆流而上了一段,施无端正好撞在他胸口上,两人一同被洪水冲了出去。
白离下意识地一只手搂紧了他,一只手爆出青筋来,拼命攥住了方才的大树根,只当这好歹是根浮木,然而他用力太过,手中黑雾下意识地将那大树根撕裂了开,竟脱手而去。他本就水性一般,这一下竟灌进两口水来。
突然感觉怀中人在他手臂上攥了一把,施无端不知何时睁开眼来,将手上残余的星丝缠在了白离胳膊上,白离不知怎么的便会意了,抬手将星丝甩出,勉强拉住了树干,五指一缩,后背便又硬磕在那大树干上。
所幸施无端人不怎么靠得住,给的线倒是很结实,白离一手揽住他,一手缠住一截树干,沉沉浮浮,一时在水面一时在水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施无端却已经想明白了——竟是连日大雨冲毁了岷江口大堤,那滔天洪水正好自此最狭窄的地段硬生生地挤进来,无怪轻易撕破他的北斗阵。
岷江之地大雨并不稀奇,那大堤翻了修修了翻,竟不知被折腾了多少次,朝廷一次又一次地拨款修,被国之禄蠹们一层又一层盘剥,早有御史上书痛斥此事,然而淮州之地自来天高皇帝远,水极深,官官相护,朝廷几次三番彻查,竟毫无所获。
只得叫着大堤一次又一次地毁于蚁穴,三年五载便来一场洪水,祸害两岸百姓。
施无端突然想大笑——岷江口大水,包围圈七零八落,东越之困竟无意间解了。这叫老百姓恨得牙根痒痒的站不稳的大堤,竟帮了顾怀阳这样大的一个忙,岂不是天意么?他悉心筹划,与官兵在此处争斗,正是你死我活之时,一转眼却成了难兄难弟,这个方才还打算和他兵戎相见的白离,此刻竟拴在一棵大树上,仿佛相依为命一样。
太荒谬了。
施无端忍不住便真的笑了出来,突然明白了老皇帝是如何把自己给笑死的。
又一个冰冷的浪头打过来,他呛了一大口水,胸口疼得近乎麻木,仿佛一点气也喘不上来了一样,施无端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54、第五十四章恶火...
白离中途便感觉到施无端拽着他的手松了,心里一紧,忍不住搂进了他,沉沉浮浮也不知被大水卷到了哪里,他自己也被连呛带灌弄了个晕晕乎乎,剩下一点力气死死地拽住施无端。
好在离了岷江口,河道渐宽,虽说水势仍然不减,风卷残云似的卷了两岸房舍田地,总算不像在江口那样仿佛摧枯拉朽似的急了。
这样不知要被冲到哪去,白离心说。
施无端软绵绵地低着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仿佛都听不见他的呼吸似的,白离小心地将他的身体往上抬了抬,胳膊自他腋下穿过,揽住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抱住浮木。
他低头看了施无端一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白离用力将浮木往下一压,谁知不知是他力道用的不对,还是这木头已经糟了,竟折了,白离一皱眉,抬眼看时,只见他手上那黑雾越来越浓重,竟连施无端交给他的星丝也融化了一截,先前还以为是用力过猛,现在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要遭!
突然,本来便阴沉湍急的水面上突然卷起巨大的漩涡,白离手上缠着的浮木声息都没有一点,便被轻易卷了进去,无数黑色的影子杂乱无章地在漩涡中起伏,被洪水冲散,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多得叫人头皮发麻。
魔物天生便无情无义,唯利是图,被他养在影子中的小魔物们平日里供他趋势,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他一句话便能叫它们瑟瑟发抖,然而它们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这个魔主的力量,等待着他稍微势弱的时候,便要群起吞噬掉他。
万魔之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想死,便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拼命地活下去。
当白离身上还有一半狐血的时候,因为那软弱的血统,时常压制不住这些魔物,虽然每次都能及时约束,这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却也总在提醒他放松的后果。然而他那日在古吉的小院子里,在邹燕来的护法下亲手把自己一点狐血放出之后,这群东西便再没敢造次过。
没想到这回遭了洪水的灾,前胸后背恐怕没少受伤,困于大水中将近力竭,竟会被这些东西趁火打劫。
它们太过低等,没有形体,生于影中,反而聚聚散散不受洪水伤害。
然而来不及思量,此时把施无端推开是不可能的了,恐怕离了自己扶持,他立刻便能沉到水里去。一只漆黑的爪子自水中伸出,竟伸向了施无端的胸口,施无端胸口的裹伤绷带早被搓揉松散了,被泡得发白的伤痕中露出新鲜的人血肉,对魔物们有无比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