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瞪了看了他一眼:“尹爱卿,再怎么亲厚,也还是记得本分比较好,卿这样算得上是私闯相府了,若是别人看到了,参你一本,可怎么说?”要么怎么老人说一物降一物呢,这三言两语的,竟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尹玉英说得有些讷讷。
他目光转了转,在冉清桓脸上停住了:“乖乖,小冉你这是怎么回事?”
冉清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尹大将军,你耳朵长着是留着出气的么?环儿刚才说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尹玉英不好意思地笑笑,偷偷看了一眼郑越,还是忍不住小声道:“我以为你装病,只是懒得上朝。”
一句话竟然与郑越刚刚说的如出一辙,冉清桓气结,郑越的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弯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上等绸子包着的小包,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太后托朕带过来的,据说是从哪里找的偏方,你多留心,不可着凉。”站起来看了尹玉英一眼,点点头,“没什么别的事情,朕先回宫了。”
尹玉英规规矩矩地弯下腰:“恭送皇上。”
显然这份规矩是装出来的,郑越前脚走,后脚这厮便活分起来:“怎么这么不巧,难得冲动了一回就惊了圣驾,”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木头桌子发出岌岌可危的几声惨叫,引来主人无比心疼的眼光,“你不碍事吧?”
“不碍,”冉清桓把被郑越折腾乱了的头发拢起来,“旧伤而已,遇上阴天下雨有点难熬。”
“你那时候受的伤,竟落下毛病了么?”尹玉英皱皱眉,“年轻轻的,这可不好,我一个远房表叔原也有阴天下雨腿疼的毛病,后来不知道是吃了什么治好的,回头我去封信,给你问问。” 虽然这人神经粗大,老办出让人想抽他的事,然而这不加掩饰的关切神色,却叫人心里温暖得很。
冉清桓笑了笑:“那我便先谢谢你啦——什么事火烧眉毛似的?”
尹玉英顿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我是来给你传个信,今儿早朝你没去,皇上下了一道旨意,命老江随我去西北,朝中的老弟兄们商量着给他践行呢,我顺便经过你这里,便来问问你去是不去……”显然这么心急火燎的闯进啦不是问这一句话的,尹玉英难得说话迂回一把,却被冉清桓失声打断。
“江宁?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尹玉英也傻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冉清桓更莫名其妙,“皇上这唱得又是哪一出,派个斥候统领去,真的要往狼窝里楔钉子不成?”
尹玉英皱紧了浓郁的眉,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跳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来踱去,“我本来以为让老江带着他斥候的崽子们去西北楔钉子是你的馊主意……”
“我几时出过馊主意?”冉清桓立刻抗议。
这声抗议被自动忽略,尹玉英一边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了一会,接着猛地一拍脑袋,叫了声“是了”就往外冲,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把一张帖子塞在冉清桓手里:“时辰地方都在上面写了,弟兄几个能去的都去,你别忘了。”
第八章 茵茵
冉清桓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手足无措地围着床,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床上的女孩子像只小兽,狰狞的小脸上,一双奇亮的眼睛装得都是防备。
“怎么回事,都站在这干什么?”
“主子,这孩子不得人近身。”郑泰忍不住阻拦了他一下,冉清桓摆摆手,走进了两步,低下头对小女孩温声道:“我叫做冉清桓,是这里的主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瞪着他,不说话。
冉清桓又靠近了一些,郑泰皱皱眉:“主子你……”
“你睡了很久,饿么?”
女孩的身体缩成一个古怪的角度,浑身的肌肉都随着他的靠近而更加绷紧,这动作冉清桓看得分明,和野兽准备攻击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用怕,我没有恶意。”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努力让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等小女孩适应,然而后来据冉清桓自我反省,可能是他不怀好意的时候太多了,再无害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也残存着些许算计和狡猾的意味,反正他这一笑不要紧,本来还只是戒备的小女孩猛地向他扑过来,动作迅捷凶猛得很。
她武功被人重手废了,眼下重伤方醒,速度上就差着,再者以冉清桓的身手,当然不会真被她扑到,他往边上轻轻一侧身,没闪开太多,怕女孩扑到地上,小家伙果然刹不住,被他以擒拿捉住了双手扣在怀里提起来。她剧烈地挣扎着,小腿登离了地面,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活像个小疯子,最后发现挣扎未果,居然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虽然没有咬到冉清桓,却险些把他腰带给拉下来。
男人尴尬无比,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固定住小家伙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面,一下一下地轻轻按着:“没事没事,我不会伤害你的,放松,孩子,放松点……”
在场的人只觉得那声音好像和他平时的不那么一样,低沉,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种融融暖意在里面,好像冬日里的阳光,热度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感觉。冉清桓在声音里加了一点天命师的天赋,“言”的作用,果然,小家伙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有些靠近他的趋势。
小心地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冉清桓揽住那细瘦的小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放过了他的腰带,松了口。
这场折腾在小半个时辰后以女孩再次睡过去告终,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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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女孩小小的后背上全是汗水,浸在身上湿淋淋的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梦中人的面孔,只记得一双枯木一样的手朝着她伸过来,然后是刻骨的疼痛——
记忆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女孩慢慢地平复了呼吸,抱起自己的双腿,坐在床上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扉被人小心地推开,女孩猛地抬起头来,往里缩了缩,戒备地盯着门口,却在看清手里拿着蜡烛的男人的时候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是白天拍着她入睡的那个男人,身上有种好闻的香味,有一点冷清,但是吸到胸腹中,意外的舒服,说不上有多好看,瘦得过头了,甚至说得上有些嶙峋,却是清清秀秀的一张脸上写意一般微挑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说不出的耀眼。
冉清桓把蜡烛架在烛台上,靠过去,他的体温有些低,加上刚从外边进来,衣袖都是凉的,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爬过去,钻进他的怀里。
“做噩梦么?”
女孩点点头,往他怀里拱了拱,皱着小鼻子闻来闻去。
“你叫什么?”冉清桓拉好被子,盖住女孩,轻轻地拍着她,见了她迷茫的颜色,猛地醒悟过来,“也不记得了么?”
女孩的小手默默地抓着他的衣襟,不吱声。
果然,陆笑音不愧为当初绝世的一代名臣,这孩子正如他所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冉清桓看着小女孩,之觉得她那有些委屈的寂寞样子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目光忍不住柔和了下来。
“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顿了一下,忽然端起女孩的下巴,弯起眼睛,“要不然就当我的女儿吧?”
女孩看着他,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模样,原来凶悍和野蛮都是保护色,这孩子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不安,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急切地寻求某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却戒备而忐忑地担心不被接受:“我是你女儿么?”
“以前不是,以后可以是。”冉清桓拍拍她的头,“你叫……你叫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笑道:“今年的春意虽然姗姗来迟,但总算还没有爽约,院子里新翻出嫩芽的小草好看得紧,你就叫做茵茵可好,芳草茵茵的茵茵。”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孩子,不论经过了什么,到底都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然而他们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大人呢?
纵然心知刚过易折,也要宁折不弯么?
孩子的名字,似乎永远都寄托着成年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某种深深的愿望。
如芳草茵茵。
女孩重复道:“嘤嘤?”
“是茵茵。”冉清桓把她的小手举起来,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茵”字,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一双葡萄儿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手指的动向,虽然被眼皮上狰狞的疤痕破坏了面相,却掩盖不住纯真孩子的眼神的美,看的冉清桓忍不住亲亲她的头发,又在她手上写了个“冉”,嘴上说道,“我姓冉,以后茵茵也要姓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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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华的阳春要比南地的锦阳要来得迟一些,总是有些料峭的混杂在干燥的空气里面,人们还久久不肯换下厚衣棉服,然而柳树却等不及了的发开了绒绒的、几乎看不清楚的芽,远远望去像是一阵青雾,早晚依旧是冷,而正午却明畅得多了,能叫人从中嗅到一丝回暖的生机,就这样熏熏然地期盼起来。
这样翻天覆地的换季变化,在锦阳是没有那么明显的,仿佛是北地特有的风景一般。
用不了多久,上华花一开,踏春游湖的人便会多起来,走在路上随处可见年轻美好的男女,锦衣玉带,言笑嫣然,还有湖里此起彼伏的画船,莺莺燕燕地热闹开。
可是不管怎么美好的季节,长亭总是凄凉地,留不住历历柳的影子。
酒家的名字便叫做长亭,地处上华的最西边,从阁楼往下看,一边是繁华热闹的京都,一边是不近人情的城墙,对比和反差格外强烈,时人送别至此,却总是千言万语,黯然销 魂。
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
冉清桓到的时候,莫舜华、李野和余彻已经在了,方若蓠和樱飔皇命在身,此刻都不在京城,这次聚会,竟成了清一色的男子。
李野站起来见礼,莫舜华推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示意他暖暖身子。
余彻却草草地点了个头,便一直望向窗外。冉清桓注意到他的胡茬不规则地在脸上冒出来,显得器宇轩昂的将军格外憔悴,杯不停盏,如同存了心地想要醉。
大景最传奇的几位名将就坐在这样一家规模不算小,但也没有任何不凡之处的酒家里面,都是行伍出身,本是出生入死的交情,然而此时坐在一起,竟意外的安静,喝酒的喝酒,品茶的品茶,发呆的发呆,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约莫过了片刻,要等的人终于来了,细窄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尹玉英拉着身后的人快步走上来。余彻这时才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江宁,仿佛要把他印在自己的心里,日后纵然鲜血淋漓也绝对不会忘记。
江宁却愣了一下,脸色登时有些发白,不动声色地甩脱尹玉英的手,勉强一笑:“走便走了,哪用得这般劳师动众?”他的目光故意似的跳过余彻,停在冉清桓身上,“连相爷也惊动了,听说相爷前两天卧病在床,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了?”
冉清桓自然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尴尬,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帮着打了个圆场:“什么卧病在床,我就是早晨早朝没起来——江大哥,你什么时候和混蛋李野一样说话打官腔了?”
“咳,大人……”李野干咳了一声。
冉清桓瞪他:“我说什么来着,老李你一句不官腔就不会说话。”
江宁嘴角微挑,越过余彻坐到冉清桓身边:“倒也是,今天又没有什么外人,原不该这么拘礼的,李兄,你这毛病当改改。”
冉清桓凉凉地说道:“我看用不着,将来这家伙洞房花烛的时候没准也是上来一个作揖,‘娘子大人,久闻令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有礼了’”他拿腔拿调地学起李野的动作声音,促狭和刻薄在陆笑音的锻炼之下,比之以前更胜一筹,学完做恭敬状,“那时候可真是我大景一大佳话了。”
尹玉英哈哈一笑,不理李野窘状,追问道:“那还洞房不?”
冉清桓厌恶似的一摆手:“洞屁,你个粗人,就知道洞房,明白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跟你说话真是有辱斯文。”
一句话出去,整个桌子的人,除了余彻外,就连被奚落得惨兮兮的李野都笑开了。
尹玉英不满地嚷嚷道:“我有辱斯文?!我有辱斯文?!老子就是个老粗,不像有的人,牛皮哄哄地顶着个文官的名头,一天到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私底下张嘴就是屁啊屁的,你不粗人,你不粗人,书都读到狗熊它奶奶的肚子里去了吧?”
冉清桓皱皱眉:“你他娘的少说两句粗话、文雅点不行?”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莫舜华笑倒在了桌子上,李野低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尹玉英先是长大了嘴,继而用力捶起桌子,江宁拍拍冉清桓的肩膀,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来,脸色多少好看了些,就连余彻也应景似的收回黏在江宁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弯弯嘴角。
冉清桓无辜似的耸耸肩:“你们这些人也太不禁逗了吧,有那么好笑么?”
他的目光却飞快地在余彻身上划过,好像明白了什么。
余彻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事情,早在锦阳的时候冉清桓便有所耳闻,如今看来,那个人便是江宁了。
到现在他仍记得京州之战时候的江宁,优雅、笃定,在大帐里凝神执笔,一语道破他来意。算而今七八年过去了,岁月沉淀在他身上有了某种特有的从容,这样的人,本应早就成家立业,却一直孤身至今——原来是为了余彻。
叹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
冉清桓举手为江宁斟了杯酒,又拿过一个酒杯,替自己满上:“我酒品不佳,本是不愿喝酒的,但是今日还是敬你一杯,老江——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自己多保重。”
江宁起盏与他一碰,一口气饮尽了,双颊露出一抹极淡的红:“小冉,这江山从始至终不是你一个人在守着的,西北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冉清桓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咽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杯中辛辣之物一饮而尽,这才沉声道:“老江你记着我一句话,无论你有什么打算,什么计划——将来一旦和晇於开战,我们不能没有斥候,更不能没有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以身犯险。”
江宁的目光闪了闪,笑意却不变,淡淡地点头道:“我省得。”
“你……”冉清桓还想说什么,被尹玉英打断:“老江,余彻今天我也叫来了,有什么话就是希望你们说清楚。”他不管不顾地一句出去,冉清桓特意改造得轻松了一些的氛围顿时一点不剩,后者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指覆上额头,江宁的脸却白了。
尹玉英继续道:“在坐的没有外人……”冉清桓拉拉他的袖子,被甩了出去,“你们两个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清楚的?哥哥虽然……”冉清桓只得干咳一声试图打断他,尹玉英瞪了他一眼,顿时转移了攻击目标,“小冉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掺和什么?!”
这人的神经果然比大殿的柱子还粗……
第九章 一杯愁绪生离索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余彻打断尹玉英耍宝一样的咆哮,手指握在一起,攥得发白,身体颤抖起来,“我……”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江宁轻轻地打断他,笑了笑,从冉清桓手上把酒壶拿过来,替自己满上,“余将军,你我各有各的前程,都到了现在的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好没意思。”
余彻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迸出血丝来,只听江宁接着道:“如若我是余老夫人,也定不会容得余家长子,当朝一等功将军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何况这个男人与你同朝为官。”
“几年前余老夫人闹过一通,当时我也在场,”冉清桓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是皇上摆平了?”
江宁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老夫人担心的是子嗣,我是不知道皇上承诺了她什么,但是看上去这问题解决起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如今,老夫人担心的东西变成了余家的声明和将军的前程。”他仿佛不在意似的说道,“究竟不是在府上养几个小倌男宠,这样大的家业,传出去也不成体统。而且——老夫人大概认为,反正也长久不了,到时候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真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可就麻烦了。”
“放屁!”尹玉英冲着余彻骂道,“你老娘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真是认错你了!”
余彻低下头,牙关咬得紧紧的,指甲扣到肉里,手背上青青白白的爆出的全是筋,却不说话。
“我听说,”好长时间只坐在一边听的莫舜华低声问道,“余老夫人为余兄你订了一门婚事,你……没有拒绝?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余彻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极缓极缓地摇摇头,仿佛拨动了千斤的重量,江宁却惨淡地笑了。
尹玉英还想说什么,却被冉清桓一只横在他眼前的手打断了,除了在军中,他很少用这样有明显控制倾向的强势手势,尹玉英不禁条件反射般地顿了一下。
然而冉清桓轻轻地说道:“既然有缘无分,那便罢了吧。”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章台故柳,墙头马上,却都抵不过世间风雨。
冉清桓清秀而常年显得苍白的脸上分明是了然,江宁一震,投过去却是感激的目光,余彻用力闭上眼睛,举杯向他相敬,而后一饮而尽,到底有人是什么都明白的,到底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知己知事。
尹玉英难以置信地望着冉清桓,好像他说出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张张嘴,却为这三个人之间奇异的互动迷惑了,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坐中沉静下来,所有人寂寂无语,牵扯出各自心事。
尹玉英久在边关,对于朝中的事情,多少是有些陌生的,就算知道眼下滚滚翻涌的明争暗斗,恐怕以他的性子,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冉清桓却是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收在眼皮底下,三言两语,便已经明白了余老夫人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大景初定,朝中两方面的势力开始隐隐对峙起来。
一派以太子太傅兰子羽为首,另一派则是大司徒罗广宇执牛耳,后者在战争的年月里并不显山露水,却因为当年西戎混战的时候,刚好被还是锦阳王的郑越指派负责在科举,在这些贫寒学子出身的新派官员里面人员极广,说起来算得上是门生倾朝。
罗广宇一直力求改革,废除过去种种弊端政策,这在冉清桓这个始终能跳出当时圈子的“后人”来看是很有进步意义的,然而问题是,到底这样的改革有没有条件和能力进行下去,又会给社会造成什么样的负担。他许多本意自然是好的,却并不一定真的符合实际。
这些年科举盛行,寒门子弟们建立起自己的圈子势力,然而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世家们仍然是一块毒瘤。这些人游手好闲,压榨百姓,偏偏官当勾结,势力又大得很。
九州最后混战的时候,冉清桓一场大水冲垮了九州的粮仓,无数人流离失所,死伤的百姓甚至要比战场上的军人还多,被打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世家势力,则选择了最有风险也收益最大的时机,兼并土地,暗地的结盟和交易——等到冉清桓从伤痕累累中回复过来的时候,局面多少变得有些无力回天了。
罗广宇主张对地主们征收重税,可是这位老先生显然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对田亩征税,这个钱归根到底是谁交的?你以这种名义向世家们征收税费,然后他们在通过田地的租金克扣到农户身上。若是赶上灾荒年景,都能想象得出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上吊!
余彻的弟弟余明,早在当初冉清桓把他带到西戎战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过于光明磊落,不是从政的料子,余家这一代的家主毕竟还是要落到余彻头上的,上百口的性命生计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着,他不可能想那些言情小说的“伟大”的男主角一样,为了儿女私情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而江宁原本只是个普通士卒,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凭借的,完全是其人的才华,他在政治上的立场总是和余彻……不,是和余家相左的,除非就像他现在的决定——远走边疆,再不理会这些纷乱人事。
何况,这些家族眼里,婚姻是个永远的交易话题,可是,从来和感情无关。
冉清桓可以想象,就算余彻不愿意,余老夫人自然也有百十种法子来算计到他和某个女子建立他所抵制的那种联系和责任关系,这些余彻不说,不是怕伤害什么人或者上演一出狗血的伦理爱情剧,而是没有必要——以江宁的骄傲,就算千般万般的理由,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