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迪莉亚抓起书抖了几下,连一张纸片也没掉出来。她开始一页一页地浏览,一无所获。
她坐在床上,有点垂头丧气。要去相信一本遗留下的祈祷书中藏有重要线索,这种想法合理吗?一位虔诚的母亲在临终前,把祈祷书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是不是光凭一位垂垂老妇的混乱记忆,就用想象和推理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希望满满的美梦?即使她的推测没有错,现在还能指望信息依然在书里吗?如果马克在他母亲的书中发现了字条,他可能在看过之后就把它销毁了。即使他没销毁,其他人也可能会这样做。如果里面真的留了字条,现在大概早就成了壁炉里白色的灰烬和焦黑的碎片。
她很快摆脱了沮丧,抖擞起精神。现在还有一条路,她可以循着格莱德温这条线去查。她略加思索,把祈祷书放进自己的手袋里,接着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了。她决定先在园子里吃些奶酪和水果野餐,然后动身前往剑桥,去中心图书馆查一查医疗行业名录。
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二十多年前给卡伦德太太看过病,年龄在七十岁以上,名叫格莱德温的注册医生只有一个。他的全名是埃姆林·托马斯·格莱德温,一九〇四年在圣托马斯医院获得行医资格。科迪莉亚在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地址:贝里圣埃德蒙兹镇埃克斯沃思路普拉兹威小区四号。埃德蒙兹镇!就是伊莎贝尔说她和马克去海边时,马克顺道去的那个小镇。
这一天的时间毕竟没有浪费——她一直在追寻马克·卡伦德的足迹。她没有耐心查看地图,径直走到图书馆的地图查询处。现在是两点十五分。如果从A45号公路直接穿过纽马基特,只要大约一个小时,她就可以到达贝里圣埃德蒙兹。她有一个小时去拜访那个医生,还有一个小时用于回程。这样,五点半之前她就可以回到农舍了。
她行驶在纽马基特镇外地势平缓的乡村道路上。这时候,她又注意到后面跟着那辆黑色箱式货车。由于相距太远,看不清开车的是谁,但她猜测是伦恩,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她加快了速度,想与那辆车保持距离,但它却越来越近。当然,是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派伦恩去纽马基特也说不定。可那辆低矮的箱式货车始终出现在后视镜中,让她感到一阵不安,于是决定把它甩掉。这条路上很少有岔道,而且她也不熟悉周遭。她决定等到了纽马基特再找机会。
小镇的主干道上车满为患,每一个拐弯路口似乎都在堵车。车子开到第二组信号灯的路口时,科迪莉亚发现了机会。那辆黑色箱式货车被堵在后面大约五十码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一变绿,科迪莉亚立即加速左转,到了下一个路口再度左转,接着右拐。她在这片陌生的街道开了大约五分钟,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候。那辆黑箱式货车不见了踪影,看来她已经成功地甩掉了它。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把车慢慢开回主干道,融入向东行进的车流。半个小时后,她穿过贝里圣埃德蒙兹镇,沿着埃克斯沃思路慢慢向前,留心寻找普拉兹威小区。又向前开了五十码后,她终于到了。那是一排低矮的泥灰房子,总共六幢,和马路边的停车带还有一段距离。她把车停在四号的门外时,想起了温顺乖巧的伊莎贝尔,当时马克告诉她再往前开一点,然后在车里等他,是不是因为考虑到白色雷诺太显眼的缘故?即使是这辆迷你车,在这里也引起了一些注意。楼上的窗户里探出了几张脸,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群小孩,聚集在邻居家的门口,睁大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四号的房子看上去很压抑。门前的花园里杂草丛生,篱笆上的板条七扭八歪,有些地方已经朽烂,裂开几道缺口。板条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变得光秃秃的,棕色的前门被太阳晒得起皮鼓包。然而,科迪莉亚看见楼下窗户里亮着灯,白色的网状窗帘干干净净。看来格莱德温太太是个很细心的家庭主妇,努力维持着家里的面貌,但无奈年事已高,干繁重的家务活已经力不从心,又因为手头拮据而雇不起人。科迪莉亚不由对她产生了几分同情。由于门铃坏了,她只好敲了敲门。过了几分钟,一个女人来开了门。一看见她,科迪莉亚的怜悯之情立刻打了折扣。对方犀利怀疑的目光、紧闭的双唇、栏杆一样交叉在胸前的纤细胳膊,顿时使她的同情心荡然无存。很难估计这个女人的年龄,她的头上盘了个小发髻,头发依然是黑的,脸上却布满了皱纹,细细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绳索似的青筋。她身上穿着艳丽的棉布罩衫,脚上穿着一双软拖鞋。
科迪莉亚自我介绍说:“我叫科迪莉亚·格雷。如果格莱德温医生在家的话,不知我能否跟他谈谈。是关于以前一个病人的事。”
“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他在园子里。你最好从这里穿过去。”
房子里的气味令人作呕,那是老年人的体味、排泄物和残汤剩饭混合的酸臭味,还有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科迪莉亚径直走进园子,谨慎地不去注意过道或者厨房,因为表现出好奇也许会显得没有礼貌。
格莱德温医生坐在一把高靠背温莎椅上晒太阳。科迪莉亚从来没见过如此高龄的老人。他身上好像穿着羊毛田径服,两腿肿胀,脚蹬一双特大的毡拖鞋,膝上盖着一块拼接的编织披巾。他两手悬垂在椅子扶手上,那副脆弱的手腕似乎无法支撑沉重的双手。他的手上斑斑点点,就像秋天的树叶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穹顶似的小脑壳就像孩子的脑袋,小而脆弱,上面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根花白的头发。两只眼睛就像浅黄色的蛋黄在显露蓝色静脉的胶状眼白上浮动。
科迪莉亚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她跪在他双脚前面的草地上,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格莱德温医生,我想跟您打听一个病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伦德太太。你还记得加福斯庄园的卡伦德太太吗?”
没有回答。科迪莉亚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甚至再多问一遍都像是一种施暴。格莱德温太太站在他身边,好像要让这个大千世界都来看看他。
“继续啊,再问他呀!都在他脑子里,你知道。他过去总是跟我说,‘我这个人不做记录,也不做笔记。都在我脑子里呢。’”
科迪莉亚问道:“他退休以后,那些病案记录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交给别人了?”
“刚才我跟你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病案记录。问我是没有用的,我跟之前的那个年轻人也这么说。格莱德温医生高高兴兴地和我结了婚,因为他当时需要一名护士,但是他从不谈论自己的病人。哦,从来都不谈!他把行医挣的钱都用来喝酒了,可是照样还敢谈医德问题。”
她的话里有种可怕的怨气,科迪莉亚无法与她对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老人的嘴唇在微微颤动。她弯下腰,听见了一个字:“冷。”
“我觉得他是在说他冷。还有披巾吗?可以给他披在肩上。”
“冷!在太阳底下!他总是觉得冷。”
“也许有条毯子就好了。要我去给你拿一条来吗?”
“别管他,小姐。如果你想照顾他,那你就来照顾。把他弄得像婴儿一样干净,给他洗尿布,每天早晨给他换床单,看你还喜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可以给他再拿一条披肩,但是过两分钟就会被他扯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无助地说。她不知格莱德温太太能否得到需要的帮助,这个地区的护士会不会上门服务,她有没有请医生想办法在医院里弄个床位。但这些问题都毫无用处。就连她也能看出对方拒绝帮助时的无奈,这是一种筋疲力尽下的绝望,甚至没力气再去寻求救济。科迪莉亚说道:“对不起,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
她们一起穿过屋子。科迪莉亚觉得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等她们来到前门时,她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人来过。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马克?”
“马克·卡伦德,他来打听他母亲的事。大约十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来过。”
“还有一个人?”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进来的时候一脸旁若无人的样子。他不肯说自己的姓名,但是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要求见格莱德温医生,我就把他领进来了。那天我们坐在后面的小客厅里,因为外面稍微有点风。他走到医生面前,大声说‘下午好,格莱德温’,就像在跟下人讲话。接着他弯下腰看着医生,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他挺直腰杆,跟我说了声再见就走了。哦,我们越来越招人喜欢了,真的!如果再有人来看他,我就要收费了。”
她们一起站在门口,科迪莉亚想着要不要伸手与她告别,可是意识到格莱德温太太好像不想让她走。老太太目视前方,突然大着嗓门说:“你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年轻人,他把自己的地址留下了。他说如果我想星期天休息一下,他愿意过来陪医生坐坐,带点吃的来。这个星期天我想到黑弗里尔去看我妹妹。告诉他,如果他想来就来吧。”
对方不情愿地让步了,发出了一个勉强的邀请。科迪莉亚可以想象,她要花多大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科迪莉亚有些冲动地说:“还是我来吧。我有车,走得快。”
她这样做对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来说,等于又多花了一天时间,不过她不会跟他收取费用。即使是私家侦探,星期天也有休息一天的权利。
“他不想让一个女人陪着他,有些事情需要男人来帮他。他喜欢那个孩子,我能看得出来。告诉他可以来。”
科迪莉亚转身对着她。“我知道他原本肯定会来的,但是他来不了。他死了。”
格莱德温太太没有说话。科迪莉亚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衣袖,对方没有反应。科迪莉亚低声道:“对不起,我要走了。”她差点补上一句“要是我不能帮你做什么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放弃了。无论是她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在拐向贝里的路口,科迪莉亚回头看了看,那个僵直的人影还站在篱笆门旁边。
科迪莉亚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贝里稍作停留,去大教堂的花园逛十分钟。但是她觉得,在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前,她不能开车回剑桥。看一看巨大的罗马式大门里的草坪和鲜花,对她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把迷你车停在天使坡,穿过花园来到河边,在阳光下坐了五分钟。她想起来,要把汽油费用记在笔记本上,于是用手在包里摸了摸。结果,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本白色的祈祷书。她静静地坐下来开始思考。如果她是卡伦德太太,想留下一条只有马克能发现但别人都会忽略的信息,她会把它放在哪儿呢?答案简单得如同儿戏。肯定在圣马克日的祈祷文、福音或者使徒书信那一页上的某些地方。马克是四月二十五日生的,名字就是随这位圣人所取。她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在水面反射过来的明晃晃的阳光中,她发现了刚才因为翻页太快而没有看见的东西。在克兰麦[7]关于抵御错误教义、进行温和请愿的祈祷词旁边,有一个难以辨认的小图案,非常模糊,在纸上顶多像一个小污点。她发现那是一组字母和数字:E M C
A A
14.1.52
头三个字母无疑是他母亲姓名的首字母,下面的日期肯定是她留下这个信息的时间。戈达德太太不是说过她儿子才九个月的时候她就死了吗?那么中间这两个A是什么意思呢?科迪莉亚脑子里首先想到了汽车协会[8],接着,她想起马克钱包里那张卡片。毫无疑问,姓名首字母下面的这两个字母只能表明一件事情——血型。马克是B型血。他的母亲是AA型。她给他留下这个信息只有一个理由。下一步就是要查出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血型。
她跑出花园时高兴得几乎喊起来。她再次掉转车头向剑桥方向驶去,心里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发现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论点能否站得住脚。但现在至少她有事可做了,至少有了一些头绪。她飞快地开着车,急于想在邮局关门之前赶到城里。她隐约记得,从邮局可能拿得到市政委员会印发的当地医生名单。他们给了她一份。现在要找一部电话。她知道,在剑桥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打上一个小时电话。她开车来到诺维奇大街五十七号。
索菲和戴维正在客厅里下棋,金发和黑发的两颗脑袋几乎碰在棋盘上方碰在一起。听科迪莉亚说要借地方打一长串电话,他们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
“当然,我会付钱的。我会记下来打了多久。”
“我想你需要单独待在房间里,对吧?”索菲说,“戴维,我们到花园里去把这盘棋下完吧。”
谢天谢地,他们并没有好奇,只是小心地拿着棋盘穿过厨房,把它放在花园里的桌子上。科迪莉亚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子旁边,拿出那张表在椅子上坐定。这份名单长得吓人,她完全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也许应该把宝押在那些集体执业、地址靠近市中心的医生那里。她决定就从他们开始,打一个电话就勾掉一个名字。她想起了那位高级警司的另一句名言:“侦探要耐心,要执著,执著到固执的地步。”她拨出第一个号码的时候就想到了他。这样的上司该有多严格,多让人受不了!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已经老了——至少四十五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大概会稍微宽松一点了吧。
但是连续拨打了一个小时电话后,结果仍一无所获。对方的回答五花八门,但给医生诊所打电话有一个好处,就是至少电话机旁边有人。接电话的有时是医生本人,有的是专门负责接电话、传信息的女人。有的人客客气气,有的人则敷衍了事,也有的像受到了打扰,显得颇不耐烦,可是所有的回答都一样:罗纳德·卡伦德勋爵不是他们的病人。科迪莉亚则不断重复她的套话:“对不起打扰了。我肯定是把名字搞错了。”
她又耐心地拨打了将近七十分钟的电话,终于时来运转了,接电话的是医生的妻子。
“你恐怕打错了。负责给罗纳德·卡伦德勋爵一家看诊的是维纳布尔斯医生。”
真是太幸运了!维纳布尔斯医生本来不在她的预选名单上,她要至少再打一小时,才会拨到V字开头的姓氏。她的手指顺着名单向下滑动,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维纳布尔斯医生的护士。科迪莉亚按照事先编好的话说:“加福斯庄园的利明小姐让我打电话来询问。对不起,能不能麻烦您把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血型告诉我们?他想在下个月参加赫尔辛基大会之前知道。”
“请稍等。”短暂的等待后,电话里传来往回走的脚步声。
“罗纳德勋爵是A型血。我要是你,就做一个详细记录。他的儿子在大约一个月之前就打电话来问过。”
“谢谢了!谢谢!我会仔细记录的。”科迪莉亚决定再冒一个险,“我是利明小姐的新助手。她上次确实吩咐过我要做记录,可是我稀里糊涂地给忘了。如果她打电话来问,请不要告诉她我又麻烦过你。”
对方笑起来,对新人的笨手笨脚表示宽容。毕竟这也没给她带来多大麻烦。
“别担心,我不告诉她就是了。我很高兴,她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帮手。你们都好吗?”
“哦,是的,都挺好的。”
科迪莉亚放下话筒。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见索菲和戴维的棋刚刚下完,正把棋子往盒子里放。她的电话也打完了。她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但仍然需要证实。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她曾看过伯尼的解剖医学书,在血液与鉴别一章中,她读到过遗传学的孟德尔定律,不过记忆已经非常模糊。戴维倒是一定知道,最快的办法就是现在向他请教,但是她不能问戴维。这就意味着她要回公共图书馆去,如果想在它关门之前赶到那里,她就必须要快。
她总算及时赶到了。那位图书管理员现在已经认识她了,并且像往常一样帮上了忙,很快把必要的参考书送了过来。科迪莉亚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夫妻二人的血型都是A,他们孩子的血型不可能是B。
回到农舍的时候,科迪莉亚已是疲惫不堪。她在一天内经历了这么多事,有了这么多的发现。很难想象,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前,她才刚出发去找皮尔比姆保姆,心中的希望极其渺茫,即使能找到,也只求对方能提供一些马克·卡伦德的个人线索,也许是他的一些成长经历。她对这一天的成绩感到兴奋不已,激动得难以平静,但是她的头脑太疲惫了,无法理清思想深处的一团乱麻。眼前的一些事实还没有理出头绪,也毫无行迹可循,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解释马克出生的谜团、伊莎贝尔的惊恐不安、雨果和索菲的讳莫如深、马克兰德小姐对那座农舍的强烈兴趣、马斯克尔警长那几乎勉强的怀疑,还有围绕马克之死的各种无法解释的古怪矛盾之事。
由于精神过度疲劳又太亢奋,她在农舍里忙了一阵。她把厨房的地板擦洗了一遍,为防止夜晚太冷,又在那堆灰烬上面生了火,把后园里花坛中的杂草拔干净,然后给自己做了一份蘑菇鸡蛋卷,坐在那张简易桌边吃掉——想来马克肯定也是这样的。最后她把枪从藏匿处取出,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她仔细锁好后门,拉上窗帘,再次查看封条是否完好。不过她没再把平底锅放在门上。今晚还用这种防范措施就显得太幼稚,太多余了。她点燃床边的蜡烛,到窗台上拿了一本书。晚上很暖和,而且没有风。蜡烛在平静的空气中平稳地燃烧着。外面天还没有完全黑,园子里悄然无声,静谧异常。打破寂静的是一辆汽车由远及近的渐响声和夜莺的鸣叫。接着,暮色中,她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是马克兰德小姐。只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放在门闩上,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进来。科迪莉亚迅速闪向一旁,背靠在墙上。那个模糊的人影竟然一动不动,像受惊的动物一样木然站在那里,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暗中看着她。两分钟后,她转身离开,消失在果园的树丛中。科迪莉亚这才放松下来,从马克那一排图书中拿出了《养老院院长》,上床钻进睡袋。半小时后,她吹灭蜡烛,舒展身体,慢慢地悄然进入梦乡。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翻了翻身,突然清醒了。昏暗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平静的空气中似乎正酝酿着什么,好像白昼突然被吞噬了。床头柜上传来手表的嘀嗒声,手枪那让人安心的轮廓和手电筒的黑色圆柱依稀可见。她躺在床上,仔细聆听黑夜中的动静。如此寂静的时刻难能可贵,因为平常的此刻她还沉浸在梦乡。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新生儿,笨拙地探索着周遭。她没有意识到恐惧,只觉得万籁俱寂,觉得疲惫。她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而房间里纯净的空气似乎也在随着她一起呼吸。
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被什么所惊醒。有不速之客光顾了这间农舍。在刚才短暂蒙眬的睡眠中,她肯定下意识地听见了汽车的声音。此时,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窸窣的脚步声,就像一只动物鬼鬼祟祟地钻进灌木丛,还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耳语。她扭动身体钻出睡袋,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马克没有好好擦过这里的窗玻璃,也许是没时间,抑或是他就喜欢这蒙胧的感觉。她急忙用手指去擦抹玻璃上的多年积垢。她的手摸到了冰冷、光滑的玻璃,指尖传来了微弱而尖锐的摩擦声,就像动物在吱吱叫,让她生怕这声音会暴露自己。透过玻璃上一道干净透亮的细痕,她仔细观察着下面的园子。
那辆雷诺几乎全被高高的绿篱遮住了,但她可以看见大门旁边引擎罩前端的反光。两只边灯在路上留下的光斑就像两轮明月。伊莎贝尔穿着一件长长的贴身衣服,在黑乎乎的篱笆映衬下,她白皙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她身边的雨果就像一个黑色幽灵,在他转身的刹那,科迪莉亚看见他的白衬衣一闪。原来两人都穿着晚礼服。他们沿着小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在门口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农舍的拐角处。
科迪莉亚抓起电筒,光着脚轻轻地疾步下楼,穿过客厅去开后门的锁。钥匙无声地轻轻转动。她大气也不敢出,闪身躲到楼梯下方的暗处。她的动作非常及时,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随之透进来一道惨白的光。她听见雨果说:“等一下,我来擦根火柴。”
火柴点燃后发出柔和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两张严肃而又充满期待的脸,还有伊莎贝尔那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接着火柴熄灭了,她听见雨果在低声诅咒,紧跟着是第二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动的声音。这一次,他把火柴高高地拿在手里,火光照亮了桌子,照亮了那只无声无息的钩子,也照到了躲在楼梯旁边的观察者。雨果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手猛地一晃,火柴随之熄灭。伊莎贝尔惊叫起来。
雨果尖着嗓门说:“你究竟——”
科迪莉亚打开电筒走上前来。
“是我,科迪莉亚。”
可是伊莎贝尔根本就没有听见。她的尖叫具有极强的穿透力,科迪莉亚真担心马克兰德一家人会听见。这简直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受惊的动物发出的尖叫。雨果挥动手臂,“啪”的一声,继而是一声喘息,尖叫停止了。随后便是片刻的死寂。伊莎贝尔软瘫在雨果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