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的最里面有一个房间,门开着,里面有两个店员正在干活。科迪莉亚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其中一个满脸雀斑、懒洋洋的年轻金发姑娘是助理,正在按照品种和颜色给已经开放的玫瑰和小苍兰分等。另一个穿着更合体,举止也更有威严的女人俨然是她的上司,正拧下花头,用细铁丝把残缺不全的花串起来,把它们紧紧绑在一个巨大的心形苔藓花床上。科迪莉亚的视线离开了这令人恐怖的景象。
柜台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身穿粉红罩衫、体态丰盈的女子。她也像这家花店一样,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显然,她认为普通花香不足为道,因此选用了具有异国情调的香水。她闻起来有股浓浓的咖喱粉和松木的混合味,着实令人陶醉。
科迪莉亚按照事先编好的话说:“我来自罗伯特·卡伦德勋爵的加福斯庄园。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勋爵的儿子在六月三日火化,他家的老保姆情真意切,送了一只红玫瑰十字架花圈。罗纳德勋爵希望给她写一封信,可是把她的地址弄丢了。她姓皮尔比姆。”
“哦,我想我们六月三日没有接过这样的订单。”
“能否请你查一查记录——”
这时候,那个正在干活的金发女子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是戈达德。”
“你说什么,雪莉?”那个问话的丰腴女人有些盛气凌人。
“她姓戈达德。花圈的姓名牌上写的是皮尔比姆保姆,但订货人姓名是戈达德太太。罗纳德·卡伦德勋爵那里曾经有另一位女士也来打听过,当时她问的是这个名字。我给她查过,这位戈达德太太住在伊克莱顿薰衣草别墅。花圈是十字架形,四英尺长,红玫瑰。六英镑。都在本子上写着呢。”
“非常感谢你们。”科迪莉亚热诚地表示谢意,并对这三个人报以微笑,接着赶紧离开了。她不想卷入一场关于加福斯庄园来的另一个人是谁的争论。自己这样一定很可疑,但她走后,她们肯定会好好讨论一番。伊克莱顿的薰衣草别墅。她不断地默默重复这个地址,直到离花店很远后才收住脚步,把这个地址写了下来。
她大步流星地回到停车场,这时身上的疲劳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她看了看地图。伊克莱顿是靠近埃塞克斯郡边界的一个小村庄,离剑桥大约十英里。那地方离达克斯福德不远,所以她决定原路返回,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不过她低估了在剑桥开车所需要的时间。三十五分钟后,她才到达伊克莱顿那座燧石和卵石建造的、有八角锥形尖顶的教堂。她把车停在教堂大门附近,本想进去简单地看一眼,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戈达德太太随时可能搭上去剑桥的公共汽车。她决定去找薰衣草别墅。
其实那并不是一幢别墅,而是坐落在大街尽头的一幢丑陋的半独立式红砖小屋。它的前门与马路之间只有一块狭长的草地,连薰衣草的影子也没有,更闻不到薰衣草的香味。她重重地叩了几下狮头状的门环,把门震得直晃。有人回应了,但不是来自薰衣草别墅里,而是从隔壁出来的。来人是一个瘦骨伶仃、牙齿几乎掉光了的老太太,身上围着一条玫瑰花图案的大围裙。她脚上穿着软拖鞋,头上戴着一顶带小绒球的毛线帽,脸上流露出人们常有的那种浓厚的兴趣。
“我敢说你是来找戈达德太太的吧?”
“是的。您能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就在那边的墓地那儿,这我敢肯定。早晨的这时候,她一般都在那里。”
“可我刚从教堂那边过来,什么人也没有看见。”
“哦,小姐,她不在教堂!教堂已经很多年不让我们下葬了。她在辛克斯顿路的那个公墓,那是她以后要和她丈夫一起合葬的地方。你肯定能找到,一直走就行了。”
“我得先回教堂去取我的车。”科迪莉亚解释说。显而易见,这个老太太会一直目送着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所以有必要解释一下她为什么要朝反方向走。老太太点头笑了笑,走出来倚靠在门上,看着沿大街行走的科迪莉亚,还不住地像木偶似的点头,帽子上的小绒球也跟着不停地上下晃动。
科迪莉亚一下就找到了那个墓地。她看见一块路牌指向达克斯福德的小路,便把车停在附近的一块草地上。她向后走了几步,来到那扇铁门前。那里有一个石砌的墓地小教堂,它的东头有一个拱顶式附带建筑,旁边放着一把经年的木座椅,上面爬了一大片青苔,还散落着不少鸟粪。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墓地。一道宽阔的草皮路从墓地中间笔直穿过,两边是一座座坟茔向光滑的草皮倾斜着,坟上树立着形制各异的白色大理石十字架和灰色的墓碑,留下一圈圈斑驳锈迹,新坟上撒下了片片花瓣。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墓地四周绿树环绕,树叶在炎热的空气中纹丝不动。草地上传来阵阵蛐蛐声,偶尔还能听见从附近铁路交叉道口传来的铃声和柴油机车的轰鸣,此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墓园里只有一个老太太,此刻正俯身站在远处一座坟前。科迪莉亚在木椅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双臂交叠在膝盖上,接着悄悄沿着那条长满青草的路朝老人走去。她知道这次谈话必然非常重要,可奇怪的是,她却并不急于马上开始。她走到那座坟墓旁,在老妪身后站定,对方依然未注意她。
这个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黑色,戴一顶式样过时的帽子,帽子边缘有一道褪色的网纱,用一根巨大的黑橡皮帽针固定在头发上。她背对着科迪莉亚跪在地上,露出一双鞋底,在那走形的鞋子里的是像树枝一样瘦弱的双腿。她正在拔着杂草。她的手指像爬行动物的舌头般不断飞快地伸出去,清除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小草。她的身边放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是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和一只园艺铲。她不时地把从地上拔出的杂草扔进篮子里。
又过了一两分钟。科迪莉亚依然静静地看着她,只见她满意地停下来,用手把草地抹平,似乎是在抚慰埋在下面的朽骨。科迪莉亚看见墓碑上深深地刻着碑文:深切缅怀查尔斯·阿尔伯特·戈达德
安妮亲爱的丈夫
卒于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享年七十岁
愿安息
“愿安息”,那一代人的墓碑上都刻有这句话,在他们看来“安息”是种无与伦比的奢华、至高无上的恩赐。
老人把身体重心移到脚跟稍事歇息,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这座坟墓。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科迪莉亚。她转过那张喜悦的、布满皱纹的脸,看着科迪莉亚,既无好奇也无憎恶地说:“这石碑很好,是吧?”
“是的,我很欣赏上面的刻字。”
“刻得很深,是的。花了不少钱,不过值得。这样可以保持得更久一些。这里有一半墓碑都刻得太浅,时间一长就不行了。那样就把墓园的乐趣弄没了。我喜欢读这里墓碑上的刻字,看看这里埋的是些什么人,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还有那些女人在埋葬了丈夫之后又活了多久。这让人去想她们后来是怎样生活的,会不会感到孤单。如果看不清碑文,墓碑就没有用了。当然啦,这块墓碑的刻字现在看来有点头重脚轻,因为我请他们给我留了点地方,上面要刻上‘妻子安妮卒于某年某月某日’,这样就上下平衡了。刻字的钱我都付过了。”
“你想过还要什么别的碑文吗?”科迪莉亚问道。
“哦,不要碑文!对我们俩来说,‘愿安息’就够了。我们不会向上帝祈求更多。”
科迪莉亚说:“你送到马克·卡伦德葬礼上的玫瑰十字架花圈很漂亮。”
“哦,你看见了?你应该没有去参加葬礼吧?是的,我对那个花圈很满意,他们扎得不错。可怜的孩子,他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对不对?”
她以慈祥的目光看着科迪莉亚,饶有兴致地说:“这么说你认识马克先生?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的,但我很关心他。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谈起过您这位老保姆。”
“我不是他的保姆,亲爱的,或者说,顶多只当过一两个月。他当时还很小,什么都不懂。我是他母亲的保姆。”
“可是马克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你去看过他吧?”
“这么说他告诉你了,是吗?过了这么多年,能再看见他,我心里真高兴。我一般不会唐突地去见他,那样也不对,他父亲也这么认为。但我是去把他妈妈的一样东西交给他,那是她临死之前托付我的。你知道吗,我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马克先生了——想想也真怪,我们住的地方相隔并不远。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可怜的孩子,长得真像他妈妈。”
“你可以跟我说说吗?这不只是好奇,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戈达德太太扶着篮子的手把,费力地站起来。她把沾在裙子上的几片细草叶摘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灰色棉布手套戴上。两人慢慢地沿着那条小路往回走。
“很重要,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重要。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死了,可怜的女人。现在他也死了。一切的希望和承诺都落空了。这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再说了,说了又有谁愿意听呢?”
“也许我们可以坐在凳子上好好聊聊?”
“没什么不可以的。现在回家也没什么急事。你知道,亲爱的,我五十三岁才和我丈夫结婚,可我现在还会想念他,好像我们从小就青梅竹马。人家说我是个傻瓜,到了那个年纪还嫁人。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妻子认识了三十年,我们上学的时候就在一起,而且我了解他。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他也会对另一个女人好。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看来我没错。”
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凝视着通向那座坟墓的绿色小路。科迪莉亚说:“跟我谈谈马克的母亲吧。”
“她是博特利家的一位小姐,叫伊芙琳·博特利。她还没有出生时,我就给她母亲当保姆带小孩了,当时还只有小哈里。后来打仗了,他在第一场对德军的突袭中就牺牲了。他的爸爸很伤心,觉得谁也取代不了哈里,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任何希望。老主人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伊芙琳,他的心里只有儿子。伊芙琳一生下来,博特利太太就死了,这可能也是她父亲不喜欢她的原因。人们都这样说,可是我从来就不相信。我认识不少做父亲的,都因此而越发疼爱婴儿——可怜无辜的小东西,怎么能怪他们呢?要我说,这不过是不喜欢一个孩子的借口,才怪她害死了母亲。”
“是的,我也认识一个父亲把这些当成借口。但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们无法因为想爱一个人,就爱上那个人。”
“这更令人遗憾了,亲爱的,不然,这世界上的事就容易多了。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这太没道理了!”
“她爱他吗?”
“怎么可能呢?如果你不给孩子爱,又怎可能得到孩子的爱呢?何况她从来不会去取悦他,逗他开心——他的块头很大,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小孩见了都害怕。如果是一个漂亮、胆大、不怕他的孩子,他可能还会对她好一些。”
“她后来怎么了?她是怎么遇到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
“他当时不是罗纳德勋爵,亲爱的,还不是呢!他只不过是罗尼·卡伦德,是个花匠的儿子。他们住在哈罗盖特。哦,还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我刚刚到那里当佣人的时候,他们有三个花匠。当然,那是大战以前的事。博特利先生在布拉德福德工作,他是做羊毛生意的。呃,你刚才问到了罗尼·卡伦德。我对他的印象很深,长相英俊,争强好胜,但是从来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他很聪明,那个年轻人,真的很聪明!他得到了一笔文法学校的奖学金,学习非常好。”
“伊芙琳·博特利爱上他了?”
“有可能,亲爱的。谁知道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呢。后来战争爆发,他走了。她狂热地也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因此加入了志愿救护队,不过她是怎么通过医学考试的,我就不知道了。后来他们在伦敦又见了面,在战争中人们经常这样,后来我们就听说他们结婚了。”
“后来就住到剑桥郊区这儿来了?”
“战争结束以后来的。起初她还在当护士,他被派去了海外。男人们说他打了一场漂亮的仗,我敢说,在我们看来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打打杀杀,关押,逃跑。这应当使博特利先生为他感到骄傲,同意这场婚姻,可是并没有。我想,他觉得罗尼是看上了自己的钱,结了婚他当然就有钱了。他也许是对的,可是怎么能怪这个年轻人呢?我母亲常常说,‘不要为了钱结婚,但是要和有钱的人结婚!’只要心怀善意,爱财也没有什么坏处嘛。”
“你觉得他是善意的吗?”
“至少在我看来,他没有什么恶意,她也对他非常痴迷。战争结束后他去了剑桥。他一直想成为一名科学家。由于他曾经在部队服役,所以战后他得到一笔补贴。她也从她父亲那里得到一笔钱,于是他们买下了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这样他就可以在家里学习。当然,那房子当时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后来做过很多改造。当时他们很穷,伊芙琳小姐独自操持这个家,除我以外也没有帮手。博特利先生会时不时地过来待两天。她当时很害怕他来造访,可怜的人儿。他想来看看什么时候添孙儿辈的,你知道,可是一直没有。后来卡伦德先生完成了大学学业,得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他想继续留在学校当个主任什么的,可是他们没有要他。他老说那是因为他没有影响力,不过我认为他当时可能还不够聪明。在哈罗盖特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是文法学校里最聪明的,可是剑桥的聪明人有的是。”
“当时马克已经出生了吗?”
“是的,出生在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他们结婚九年之后。他出生在意大利。博特利先生得知她怀孕了非常高兴,还增加了给他们的津贴,所以他们经常去托斯卡纳度假。小姐喜欢意大利,一直喜欢,我想她是希望把孩子生在那里。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怀孕的最后那个月还去度假。她带着孩子回来之后大概一个月,我去看了她,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这么高兴。哦,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你怎么会去看她呢?你不是住在那里工作的吗?”
“没有,亲爱的,那时我已经离开好几个月了。她怀孕初期反应很大,我能看出她很紧张,闷闷不乐。后来有一天卡伦德先生过来找我,说她不喜欢我,说我必须离开。我起初不相信,可我去见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来说,‘对不起,保姆,我想你最好还是走吧。’
“怀孕的女人总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我知道,而且这个孩子对他们两人来说很重要。我当时以为,也许她过一阵子就会叫我回去的。后来她确实来找我了,但是没让我住在那里。我在村子里那个女邮政局长家租了一间卧房兼客厅的房子,每个星期到少夫人那里去工作四个上午,其他时间为村里的其他太太干活。这样也挺好,真的,可每次我不在小宝宝身边的时候,就很想念他。她怀孕时,我难得见到她,但是有一次我们在剑桥碰上了。她当时已经快生了,身体很沉重,可怜的人儿,走起路来很艰难。她一开始假装没看见我,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走到马路这边来。‘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去意大利了,保姆。’她说。‘太好了!’我说,‘你一不留神,亲爱的,宝宝就要成小意大利人了。’她笑起来,好像恨不得马上就去享受那里的阳光才好。”
“她回家后怎么样了?”
“九个月之后她就死了,亲爱的。她的身体一直很弱,这话我说过,她染上了流感。我帮忙照顾她,干了很多事,可是卡伦德先生要亲自照顾她。他容不下其他人在她身边。她临死之前,我跟她在一起只待了几分种时间。就在那一次,她让我在她儿子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把她的祈祷书转交给他。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话,‘保姆,马克二十一岁的时候,把这本书给他。你把它包好,等他成年的那一天交给他。千万不要忘记,好吗?’我说,‘我不会忘记的,亲爱的,这你知道。’接着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论你做到了,还是你没能等到那一天就死了,或者他到时候无法理解,这其实都没关系。这都是上帝的旨意。’”
“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亲爱的。伊芙琳小姐是个很虔诚的信徒,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虔诚过头了。我们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该把什么事都留给上帝。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可这些话是她在临死前不到三个小时说的,我答应了她。所以在马克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打听到他在哪个学院之后,就去找他了。”
“后来呢?”
“哦,我们聊得很愉快。你知道吗,他父亲从来没有谈起过他母亲。妻子死了之后,男人有时候是会这样,但我想他儿子应当知道自己母亲的事。他心里有许多疑问,我认为做父亲的应当告诉他这些。
“他拿到祈祷书很高兴。过了几天他来看我,问我给他妈妈看病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是老医生格莱德温。卡伦德先生和她从来没有请过其他医生。有时候我真替他们遗憾,伊芙琳小姐体弱多病,而格莱德温医生当时肯定有七十岁了。也许有的人不会说这个医生什么,可我始终觉得他不怎么样。喝酒,你知道,亲爱的,他真的不太可靠。不过我想他早就安息去了,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说,我把名字告诉了马克先生,他记下来了。接着我们就喝喝茶,随便聊聊,而后他就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没有别人知道那本祈祷书吗?”
“这个世上没有别人了,亲爱的。利明小姐在我的卡片上看见那家花店的名字,就去他们那里打听到我的地址。葬礼后的第二天她来找过我,对我去参加葬礼表示感谢,可我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如果她和罗纳德勋爵真的那么愿意看见我,他们为什么不过来跟我握握手呢?她等于是在暗示我不请自来。谁想到葬礼还需要请柬!谁听说过这种事?”
“所以你什么也没跟她说?”科迪莉亚问道。
“除了你,我跟谁也没说过,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跟你说实话,我一直都不喜欢她。我并不是说她和罗纳德勋爵之间有什么丑事,反正伊芙琳小姐在世的时候没有。也从来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她住在剑桥的一幢公寓里,不跟其他人打交道,这一点我敢肯定。卡伦德先生是在乡村小学教科学课的时候认识她的,她是英语教师。伊芙琳小姐去世之后,他才办起了自己的实验室。”
“你的意思是,利明小姐拿到过英语学位?”
“哦,是的,亲爱的!她没有受过秘书的专业培训。当然了,她开始为卡伦德先生工作之后,就不教书了。”
“这么说卡伦德太太去世之后,你就离开了加福斯庄园?你没有继续留下来照看那个孩子?”
“他们不要我了。卡伦德先生雇了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孩子。马克还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上学了。他爸爸说得很清楚,他不喜欢让我照看这个孩子,毕竟做父亲的有这个权利。我明知道他爸爸不同意,就不该再去看马克先生,那只会使孩子的境地尴尬。可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都失去了他。死因裁判官说他是自杀的,也许这是真的。”
“我认为他不是自杀的。”科迪莉亚说。
“是吗,亲爱的?你真好。可是他死了,不是吗?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现在我该回家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亲爱的,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喝茶了。今天我有点儿累了。不过如果你还想再找我,你知道到什么地方找,欢迎再来。”
她们一起往墓园外走,两人在门口分手。戈达德太太像对小动物一样笨拙地拍了拍科迪莉亚的肩膀,然后慢吞吞地朝着小村庄走去。
科迪莉亚驱车来到道路的转弯处,看见了前面的铁路交叉口。一列火车刚刚开过去,栏杆正往上抬起。有三辆车被挡在了道口,前两辆车颠簸着缓缓开过铁轨,最后那辆却加速超过前车,一溜烟开走了。科迪莉亚看见那是一辆黑色的厢式货车。
后来科迪莉亚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返回农舍的。她飞快地开着车,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前方的路上,并特别留心离合器和刹车的操作,以此来极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迷你车直接碰上了农舍前的篱笆,她也不在乎车是否会被人看见。农舍的外观和气味与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原以为屋里会被人翻箱倒柜,那本祈祷书也可能早已不翼而飞。可是她看见了那白色的书脊,夹在一摞更高、封面更暗的书当中,终于放松地轻叹了一声。她把祈祷书翻开,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可能是题词,或者是用暗语或明语写的留言,或者是折叠起来夹在书中的信。可是上面只有一处题词,而且看上去不可能与这个案子有关。这段题词的文字是用老式书写体写的,显得松松散散,钢笔尖在纸上留下蜘蛛爬过一般的痕迹。“值此坚信礼之际,书赠伊芙琳·玛丽,深爱她的教母,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