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在床上,已经闭上了双眼,神情安稳地停止了呼吸。

第一百七十三章雨天

天空中一阵惊雷,又下起了雨。赵琇站在屋前,抬头眺望外头的天气,看着身后丫头婆子们忙忙将窗户关上,重新点起被风吹熄的蜡烛,心里有些烦。
她今天穿着一身月白双层纱袄、藏蓝百褶裙,素素净净地挽着双鬟,半点鲜花首饰都没戴。国孝期间,这般素净打扮也是应有之仪。
赵玮急步从厢房那边赶来,他也是穿得一身素白,脸色带着几分青,看起来有些憔悴。
看到妹妹,他先露出了苦笑:“这可麻烦了,老天爷真不厚道,白天热得这样,晒得人头发都要焦了,如今又下起了大雨。瞧这天色,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停的。我们这样的能在殿内哭灵的还好,那些品级低微的官员,其中不乏年老体弱的,若要露天哭这么一日,只怕会有更多的人撑不住了。听闻昨儿个,就已经有数名老臣晕倒。”
这是先帝驾崩之后的第三天。大行皇帝的梓宫如今就停在乾清宫内,这几日,王公百官都要入朝哭丧。赵玮作为新任的建南侯也不例外,日日天未亮就要出发,要到天全黑了才回来,每天都是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只能匆匆吃一顿清淡的饭菜,洗漱一下,倒头就睡,然后半夜再起,穿戴好素服又再次入朝去哭。本就有些吃不消,若是天公不作美,还要再添几重磨难,赵琇都要心焦死了。小哥哥自小到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赵琇身上没有诰命,倒是得免遭罪,但看到兄长受苦,她怎会好受?她便再三嘱咐赵玮:“大体上差不多就行了,别哭得太厉害,哥哥尚未入朝,又久住家乡,哪有那么深厚的君臣情谊?那些忠臣戏码就由得大人们去演。你才十四岁,别抢了人家的风头。”
赵玮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妹妹又说这些傻话了,可别让外头的人听见,即便新皇有心庇护。你也少不得落个不敬的罪名。”
赵琇耸耸肩,看见卢明章面带忧色地拿着一个小包袱过来,忙接过了包袱,对赵玮身后的小厮仔细叮嘱:“把东西看好了,别淋着雨。看着差不多到饭点的时候,就去侍候侯爷吃饭,若能想办法弄些热茶水,就再好不过了。在宫里别淘气,也别四处乱跑,不要跟别家的人起口角打架。也别随便跟人搭话,言行要谨慎。若有哪个不长眼的非要欺负你,鲁大人就在宫内执勤,守的是乾清宫门外东边的景运门,你去寻他说话。他自会为你做主。有需要打点的地方,包袱里有个小荷包,里头装的是五钱一个的银珠子,你只管用。”
那小厮是新提拔上来的,虽然规矩差些,做事也不够妥帖,但机灵是有的。听了赵琇的吩咐,哪怕她每天都要念叨这么一遍,他跟在赵玮身边早已记熟了,也依旧认真地答应下来。
卢明章有些放心不下:“侯爷,姑娘,要不…还是我跟侯爷去吧?前两天都是我去的。地方人头都比别人熟。”
赵玮和赵琇齐齐摇头否决,赵玮笑说:“别犯傻,先前是一时没想起来,昨儿个你在宫里与几个翰林院的人打过照面,我才想到。新君先前就跟官府打过招呼,你姐弟两个的脱籍文书早就下来了,日后也是正经良民,读书科举都随你心意。只是家里如今人少,一时半会儿离不得熟练的人手,因此我才暂时让你继续在家里当差。但再让你跟我进宫去,遇上的都是你将来的考官、座师,你就不怕让人知道你做过赵家的下人,看不起你?”
卢明章倒是不以为然:“若没有赵家恩德,我哪里能有今日?更别提日后读书科举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否认自己是赵家的人,便是旁人知道了又如何?若会因此而看不起我,那也不是值得我去结交的人。”
赵琇笑了,卢昌秀和卢大寿这对父子人品不行,但卢妈可靠,她的儿女里头,还有碧莲与卢明章这对姐弟是正派人,倒也不枉他们祖孙对卢妈一家的信任。
她就劝卢明章:“你就留在家里吧,总要有个人能压得住场才好。从明儿起,哥哥还要入宫斋宿,到时候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了。你好歹也是大管家的儿子,又放出去了,论身份比旁人都体面些。有你在,底下的人也不敢轻动。”
赵玮也道:“确实,家里总要多留几个人,我才能放得下心。”
卢明章想想也是,便答应了。
赵玮问赵琇:“你今儿打算在家做什么?如今是国丧,内务府又要忙宫里,又要忙广平王妃的大事,只怕没有闲心再给咱们家送东西来了。前儿那些东西又都清点入了库,你成日在家闷着也不是办法,是不是还要到王府去?”
赵琇点头:“有点头脸的人,都入朝哭丧去了,到广平王府祭奠的没几个,即便来了,也是来去匆匆,那场面好不冷清,我见了都觉得不象话。听说昨儿晚上,王爷总算出宫回家了,看到家里那个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高桢一个人撑到现在,也够辛苦的了,他才多大?只因没有见到王妃最后一面,他心里一直难受。我能去陪一陪他,开解开解,也是好的。反正我又不用入朝哭灵去。”
赵玮叹了口气:“也罢,王爷一家对我们都有大恩,我们又跟世子自幼相识,看到他接连丧亲,父亲又不在身边,我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多安慰他几句,叫他别太在意了,那晚听到宫里传来的钟声,都知道先帝一定出事了,那是世子亲祖父,他怎会不关心呢?跑出去问人也是常理,谁能想到王妃会在那时候…偏偏王爷当时又不在。”
赵琇默然,心里有些堵。
小宅这边的管事沿着游廊小步跑过来:“侯爷,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赵玮看了一眼屋里的自鸣钟,时间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天阴沉沉的,又下着雨,他竟没发现这个时辰若换了平日,已经是快要拂晓的时候了。忙道:“我要出发了。妹妹半夜就起来了,太过辛苦,回屋再歇一歇吧,等天亮了再去王府不迟。”
赵琇答应着。一路打伞,把他送出了门外。
回到内院,她也没照赵玮说的那样睡下。这几日她每日早起送兄长,为了不耽误时辰,夜里也是早早睡的,并不困。她想要为赵玮准备明日进宫斋宿的行李。到时候赵玮要一口气在宫里住上二十七天,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身边顶多只能带一两个小厮,肯定诸事不便。她得好好预备一番才行。
这一忙,就忙了小半日。等她空闲下来。雨已经停了。她看得外头的天色还过得去,便嘱咐碧莲一番,然后带了个小丫头,坐上马车往广平王府来。
广平王府门前一片雪白,依然是冷冷清清的。偶尔来一两个人吊唁。离王府大门百尺左右的路边,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赶车的下人也是一身素服,马车两边各站了一个侍女,其中一人恰好就是怜珠。
赵琇下车远远一瞧,就知道这是钟雅致来了。大概是心虚,也是因为广平王府不欢迎她。因此她只敢在那么远的地方停留。只是她昨日、前日都来了,一来就待上大半日,傍晚才离开,也不露面,就坐在马车里,隐约传出哭声来。旁人来吊唁的。看到这个情形,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还以为她是真心来祭拜的呢。可若是真心来此,怎的不敢把钟家旗号打出来?除去知道内情的广平王府中人,谁知道这是王妃那不争气的侄女来了呢?若是被人认出。问起钟家女儿为何不入府祭拜,钟雅致有勇气向人解释吗?
赵琇只看了钟家马车几眼,就走进王府去了。她在王府中的待遇,可远远好过钟雅致。王府总管亲自迎了出来,向她行礼:“赵姑娘来了?您有心了,若没有您,只怕灵堂上会更加冷清。”
赵琇摇摇头,又问总管:“王爷和世子可回来了?”王公百官都要入宫哭灵,身为先帝亲子亲孙的广平王与世子高桢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新君心里对兄嫂侄儿抱愧,因此格外体贴些,许他们父子每日提前归家理丧。如今已过了晌午,照昨日的例,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总管说:“王爷与世子今日回来得早些,午饭也是在府里用的。只是王爷无心进食,如今还一个人坐在灵堂后头,陪着王妃呢。”说到这里,他眼圈也红了,“世子眼下在堂前,他昨儿还是没睡好。”
赵琇点点头,心中带着几分忧虑,先去了灵堂。
灵堂里还是那番冷冷清清的模样,暂时也没个人来吊唁,赵琇就先去哭了一场。
虽然每日都要来哭几场,但赵琇还不需要借助旁的小玩意儿,就能自然而然地哭出来。钟氏之死对她来说真的是件很突然的事,这跟皇帝几个月前就有病危的消息传出来不同,钟氏去世当日,赵琇还来见过她。明明几小时前,还在有说有笑的,几小时后再见,人已经是弥留了。每每想起钟氏亲切教导她管家之事,还有小时候照顾她的模样,赵琇心里就觉得很难受。难受之余,再想起小伙伴高桢从此就失去了敬爱的生母,她又要再难受几分。
哭着哭着,赵琇感觉到有人来到了她身边,转头一看,原来是高桢。他今日穿着一身惨白,脸色比身上的衣裳还要再惨白几分,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默默地递给她一块手绢。
赵琇看着手里已经湿透了的帕子,就把手绢接了过来。两个人继续并肩而立,一个人哭着,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

第一百七十四章劝食

赵琇也没哭多久,高桢就站在边上,她每天哭一回,能有多少眼泪?
见她收了泪,高桢木无表情的脸色略缓和了些:“多谢你每日都来。母妃不过时常指点你几句家务,你就如此念她的情,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会十分安慰。”相比之下,某些天长日久地受着钟氏照拂偏爱的血缘亲人,却远不如赵琇一个外人有情有义,这件事说起来真是讽刺。
赵琇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问高桢:“王爷现在还在后堂陪着王妃吗?”
高桢的脸色又黯淡下去:“是,昨儿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后堂灵柩旁,不吃不喝,也不歇息,坐了一晚,今儿一早又照常入宫,方才回来后,又是在灵柩旁呆坐,我…我怕他这样下去,会撑不住。自打受过一次重伤,父王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赵琇也听祖母与兄长提过,广平王的身体虚弱了许多,如果再这样因丧妻之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病倒是迟早的事,一旦伤了元气,今后要再休养好,可就不容易了。广平王对赵家的恩情,比王妃更深,赵琇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的,便说:“你怎么不劝他一劝呢?心里再难过,也不能不顾身体呀。”
高桢沉默不语。父王心中的伤痛,其实他能体会几分。
皇祖父中毒病危,为了确保一向糊涂的皇祖父不会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再次受别有用心之人的诱导,做出糊涂的判断,危及皇叔的帝位,父王只能一直守在皇祖父身边,严防死守。只有当皇叔忙于政事之余,前去皇祖父床前尽孝,又无甚大事之时,他才能抽空回王府看望妻儿。母妃临终前一直心情郁郁。未必没有与丈夫长期分离的因素在内。钟家人一再作死,屡屡挑战皇家的容忍度而不自知,但皇叔与父王看在母妃面上,一次又一次地宽恕了钟家人。母妃心中过意不去。又觉得父王兴许因此恼了她,才会甚少回王府看望,这个误会又加重了母妃心中的抑郁之情。更要紧的是,在母妃被钟家人气得吐血,病重将亡之际,王府报信入宫,父王却因皇祖父同样病危,迟迟不能回府看望,甚至没法从御前的太医里头挑一个人派过来为母妃诊治。直到母妃去世两日,父王才能回家看她最后一面。
对于一向深爱妻子的父王而言。他心里大概也十分悔恨吧?可是再悔,再恨,若事情能够重来,让他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的。一国之君病危弥留。无论是身为人子,还是身为儿臣,都没有借口离开。礼法如此,做媳妇的总是要为公爹让步,甚至如今王妃灵堂上冷冷清清,死者丈夫儿子不能守在家中伤心,吊唁的宾客也被国丧转移了注意力。也没人能说什么。要怨,要恨,就只能怪钟家人,偏在这时候气得母妃吐血,害得父王接连遭受丧父丧妻之痛。
但是能够理解父王的痛苦,不代表高桢知道要如何去劝说对方。他能说什么呢?父王只是选择了正确的做法;母妃之死。也有她看不开的缘故;若要怪罪钟家,可母妃临终前始终在为钟家着想,要为难他们,就违背了母妃的遗愿;难不成他还能怪皇祖父不该在这时候去世么?
高桢沉默不语,赵琇看得心急。一把拉起高桢的袖角:“怎么不出声?王爷不肯听你的吗?那你带我去,我去劝一劝他。”
高桢没说话,就默默地带着她往后堂去了。钟氏的灵柩就放在后堂,不过此时已经上了盖子,又用了冰,虽然还是有一股异样的气味弥漫,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很可怕。
广平王就坐在灵柩旁的一把椅子上,脸色带着几分青白,眼下带着黑圈,下巴已瘦得尖了。他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一手按着棺木盖的边缘,一手放在膝上,既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动作。他本来穿的就是黑衣,后堂没有点灯,天色阴沉,四周一片昏暗。赵琇进来时,看着满屋垂着的蓝白布幡,和棺旁静坐的一抹黑影,若不是早有心理准备,还真是会被吓一跳。
两个孩子的脚步声不是很重,但也不至于轻不可闻,然而广平王就好象没听见似的,直到高桢喊了一声“父王”,他才微微转过了头:“怎么又过来了?我没有胃口,你不必再劝了。”
高桢抿了抿唇,赵琇看得出他心里难过,忙叫了一声:“王爷。”
广平王认了出来:“是赵家的琇姐儿么?”他的脸色缓和了些:“我听说你每日都来看王妃,好孩子,你有心了。”
赵琇鼓起勇气说:“王爷,我听说您不吃不喝的,一直陪在王妃身边,是真的吗?您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那又能陪王妃几日呢?还请您多保重身体。”
广平王轻轻笑了笑:“一定是桢儿窜唆你来的吧?”
赵琇大着胆子道:“是高桢告诉了我,但是我主动要来的。王爷,您也别怪他跟我说这些。他虽然比我年纪大几岁,但也还是个孩子呢,刚刚失了母亲,已经非常难过了。您是他仅剩最亲的亲人,还这样不爱惜身体,叫他如何不担心呢?若您真的病倒了,叫他依靠谁去?”
广平王微微动容,张了张嘴,眼圈已是红了,抬起手招了两招:“桢儿,你在担心我么?”
高桢没忍住,扑上去跪在他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却不说话。
广平王摸着他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是父王的不是,竟忘了,你其实还是个孩子,你母妃死了,你又怎会不心慌呢?别怕,还有父王在呢。”
高桢将头埋在他腰间,闷声道:“要是父王也病倒了呢?”
广平王听得心中一软:“我知道了,你真是个傻孩子。”
赵琇心下大喜,连忙退出后堂,寻到守在门口早已哭成个泪人的曹妈妈:“妈妈,快去叫人备些饭食来。”曹妈妈哭得不能自已,还要靠小丫头撑着才没有跌倒,哪里还能办事?幸而一旁的烟霞机灵,二话不说就出去嘱咐人了,不一会儿,便回来复命:“已经在耳房里备下了饭食,请王爷世子和赵姑娘移步。”
高桢扶着广平王,慢慢地走到耳房。这里本有一个炕,如今铺了棉垫子,又放了炕桌,摆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另有厨房熬的粳米粥,虽然是匆忙备来,但其实厨房一直都没熄过火,就为了预备王爷不定什么时候会改了主意,愿意用饭。
广平王双目不便,高桢便扶他上炕坐下,然后亲自端了碗喂父亲。烟霞又用托盆送了一碗汤过来,道:“这是大夫交代给王爷做的,可以补充元气,虽然汤不对粥,但还是请王爷喝了吧。”赵琇从她手里接过汤,放在炕桌上。高桢喂广平王吃了大半碗粥,见他摇头示意不想吃了,就放下碗,又端起了汤来喂。
广平王被儿子半逼半劝地吃了大半碗粥下去,又喝了一碗汤,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他无奈地对儿子说:“我身体还好,你无须担心。如今吃饱喝足,你还是让我回你母妃那儿去吧。从明儿开始,我们就要入宫斋宿,二十七日之后方回,放着你母妃一个人在这里太过冷清了。从前我不能陪她,如今也只能趁着还未入宫,再陪她多待一会儿。”
高桢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道:“父王只管陪伴母妃,王府诸事有儿子和总管担着,只是父王也别耽误了歇息。今日因朝上吵得厉害,父王才能早早回府,但明日开始,少不得又要听他们吵闹去,皇上必定会问父王意见的。若不能养精蓄锐,如何应付这诸多琐事?”
广平王微笑着点头:“为父明白。”说完了再在儿子的搀扶下,回灵堂后堂去了。
高桢不欲打搅父母“相聚”,退出堂来,见没有客人来吊唁,便来谢赵琇。广平王虽然性情温和,但有时候容易认死理,他说不想吃饭喝水,亲儿子来劝也没用,若不是赵琇说了那一番话,他哪里有这么轻易地吃这一顿迟来的午饭?虽然吃得少了点,但总是个好现象。
赵琇就摇头道:“这哪里是我的功劳?我只是提醒王爷,别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儿子年纪小,还需要他的照顾。他是因着一片爱子之心,才醒觉过来的。所以说服王爷进食的,其实是你,我不过就是代你把那些话说出口罢了。”
高桢淡淡一笑:“能说服父王,就是你的本事,这有什么好谦虚的?”他看了赵琇一眼:“不过,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倒管我叫起孩子来了?说话老气横秋的,倒象是个小大人的模样。”
赵琇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干笑了两声,企图搪塞过去:“我们都是孩子,都是孩子。”
高桢摇摇头:“你还叫了我的姓名,平时你不是叫世子,就是叫哥哥的。”
赵琇郁闷地说:“这不是觉得在那种环境下叫你桢哥哥,有些不够严肃吗?好歹我也帮了你的忙,你别这么计较行不行?”
高桢其实并没有计较的意思,说话的语气十足温柔了:“我没有计较,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其实很感激你。你也别跟外人似的与我生分,只管叫我…桢哥哥就好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自荐

赵琇本来就经常叫高桢“桢哥哥”,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就答应下来,然后有些好奇地问:“你方才跟王爷说的,朝上吵得厉害,是谁在吵?又为什么事在吵呢?”
高桢有些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朝中重臣和宗室长辈们,吵的是皇祖父的谥号。庙号是早就定了的,直接就用‘太宗’,但谥号却得不出定论。宗室与勋贵们都觉得,既然是太宗,自然该配‘文帝’之号,古往今来的太宗,就多有以文帝为谥的君王,但文臣们却觉得,‘惠帝’更贴切些,宗室与勋贵们就嫌这个号不好,于是两边就吵起来了。”
经天纬地曰文,慈惠爱民曰文。如果以后面这一条来看,大行皇帝未必就配不起“文帝”的谥号,但说到前一条,那就是笑话了。虽然历史上的太宗多有谥号文皇帝的,可人家大都是明君,在位期间的政绩也是杠杠的。大行皇帝在位九年,期间小乱子不断,朝政说不上清明,后宫干政,宗室与文臣武将合谋叛乱,如果说大行皇帝从前还有仁名,到临终前又大开杀戒。可以说,承庆九年这一场连环逆案,如果不是大行皇帝的昏庸与识人不清,绝对不会发生。给他上“文帝”这样的美谥,在那些较真的士人心里,还真是难以忍受的。更何况,大行皇帝在咽气之前,又下了罪己诏,坦承自己在位期间的三大过错,分别是纵容庶弟、误信后宫以及识人不明。皇帝自己都认错了,还怎么赞他是明君?
但文臣们提出的“惠帝”谥号,宗室勋贵们又觉得太过刺耳了些。柔质慈民曰惠,咋一听,似乎还不错,可历史上被谥为“惠帝”的都是些什么人?汉惠帝刘盈、晋惠帝司马衷、明惠帝朱允炆,不是能力平庸,就是早死或被人夺了皇位。哪怕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大行皇帝确实平庸,也死得比较窝囊,还差一点被夺去了皇位,但还是希望能在他死后替他掩饰一下。好歹也做了九年的皇帝。就算他算不上明君,但毕竟是大楚朝开国后的第二位皇帝,庙号太宗,就给个文帝的谥号,又有什么不行?史上的太宗,大都谥为文帝,如今照规矩上号就是了。
双方各持己见,无论哪一方都不肯让步。今日广平王与高桢会提前那么多出宫,也是新君见朝上吵成这样,知道短时间内都不会有结果了。才放他们父子回家休息去的。
高桢心里对皇祖父其实还是有几分怨恨的,父王失去太子之位后,皇祖父初时非常关照他,但渐渐的注意力就转到其他皇子身上去了,若不是新任太子是父王胞弟。还时不时提醒皇祖父一声,只怕皇祖父早已将这个曾为他呕心沥血的儿子抛在了脑后,这还是亲父子呢。相比之下,六皇子与生母一同参与了叛乱,仍然能得到皇祖父的宽恕,他老人家到死都还惦记着小儿子的婚事,这差别待遇也够让人心生不满的了。
高桢更赞同“惠帝”这个谥号。庙号太宗又如何?是开国第二任皇帝又如何?史上三位惠帝,何尝不是开国之后的第二任皇帝呢?这个谥号明显更配大行皇帝,只怕新君与他父王,还有他们的生母——前不久才从蒋淑妃升格为蒋皇后,如今再升为蒋太后的皇祖母——也都同意这个谥号。大行皇帝实在是给他们带来太多磨难了。不过,碍于孝道。新君与他父王都不能说出真实的想法,惟有等候朝中争出一个结果来而已。
赵琇虽然学过《礼记》,也读过史书,但毕竟年纪还小,祖母张氏还没教导她太深入的东西。因此她对谥号上的猫腻就了解得不太清楚,只觉得一个谥号,也能引得朝臣们争吵不休,难不成读书人真是闲得慌?
她很快就将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开了,对高桢说:“他们吵他们的,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我哥哥年纪小,在这种事上没什么发言权,想必你也是一样。不过我哥哥明天开始入宫斋宿,你和王爷也要去吧?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高桢想了想:“东西是收拾好了,烟霞亲自带着人收拾的,若还有遗漏的,直接跟皇婶说就是,想要叫人回王府来拿,也是极便宜的。你哥哥跟我们不一样,只怕没这个方便,你回去跟他说一声,每日晚饭都来和我们一起吃,有事也来寻我们说话。我会跟宫里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多照应你哥哥。”
赵琇连忙道了谢,又问:“那你们进了宫,二十七天不能出来,王府里怎么办?”其实王府里有总管在,又有曹妈妈坐镇,倒不必担心什么,赵琇真正想问的是,王妃的丧礼怎么办?
高桢又沉默了。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广平王妃再尊贵,也不如大行皇帝,她的丈夫儿子都要去为皇帝守孝,她的丧事就只能放在一边了。礼法如此,只是在亲人看来,未免太可怜了些。
赵琇小声说:“要不要我每天过来一次?不过我是外人,就怕不合规矩。”
高桢没在意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只是惊讶地看着她:“这样好么?你…你不害怕?”
赵琇犹豫了一下,其实,如果要到后堂陪死人,她确实觉得心里发毛,每天过来哭一轮什么的,也显得有些傻,不过想一想王妃对她的好,她就鼓起了勇气:“我确实有些害怕,但王妃生前对我那么好,我想为她做点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外头有总管在,他那么能干,事事都打理妥当,里头又有曹妈妈。不过烟霞要跟你们入宫,曹妈妈又太伤心了,要是…我能给她搭把手…我是说,我这人还不算太蠢,应该不会给你们坏事的。”
高桢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都没说话。赵琇心想,她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了?就惴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见他一直不说话,咬咬唇道:“你就当我乱说好了。”
高桢拉起她的手,又将她拽进了后堂里。
广平王还坐在灵柩旁的那张椅子上,姿势不变。不过这一回,他听到儿子和赵琇的脚步声,很快就抬头望来:“怎么了?”
高桢问他:“父亲,明日孩儿随您入宫斋宿。赵妹妹说,怕母妃冷清,愿意过来王府帮忙,但不知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又怕不合规矩。您觉得如何?”
广平王讶然,赵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就是觉得…王妃对我那么好,如果我能为她出一点力就好了…”
广平王微微笑了,他沉吟片刻后道:“丧礼诸事,外有总管。内有曹妈妈,其实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王妃这里虽冷清些,但也没有让你一个孩子来相陪的道理。明日起,叫和尚道士来念经就是。你年纪还小,本不该到这种场合上来的。若是冲撞了什么,叫我如何见你祖母?只是难得你一片心,若想来,就到西边客院的正房里去坐一坐吧。若有女客来祭拜,留下来说说话,曹妈妈身份不够,怕有怠慢之处。你帮着陪一陪客人,可以么?”
只是陪客人说说话,赵琇觉得以自己的交际能力,应该还不成问题,忙道:“王爷信得过我,我一定会努力做好的。”
广平王微微笑着点头:“如果客人问起。你与王妃是何关系,为何会在她丧礼上待客,你就说…”
赵琇抢先道:“王妃是我恩人,又是我的长辈。”
广平王又笑了,摇摇头。道:“你就说,王妃与你有半师之谊,曾经教导过你许多东西。若有人在外头问我,我也会这样回答他的。”
半个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无疑比恩人与受惠者的关系更稳固些。赵琇想起自己从王妃那里学到的东西,也认可了这个说法,郑重向广平王行了一礼,答应了。
然后她问高桢:“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叫你一声师兄?”
高桢抿了抿嘴:“你又不曾正式拜师,直接叫桢哥就好。”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我送你。”
两人离开后,广平王轻抚着妻子棺木的盖缘,轻声道:“琇姐儿真是个好孩子,对不对?你也很喜欢她吧?”
棺木自然不会回答他,堂外轻风吹来,吹得素幡纷乱飞起,广平王又轻声说:“你这是赞同我的话了?其实她年纪虽小,却只比我们桢儿小了三岁,两人相差也不大,将来她若是能做桢儿的媳妇就好了,若是不能,我就认了她做我们的干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又是一阵风吹来,天阴沉沉的,又下起雨来。
高桢一路打着伞,将赵琇送到大门口,将手中的伞交到她手里,看着她上了马车,才道:“路上小心些,若是雨下得太大,你也不必每日过来。”
赵琇掀着帘子,看着小厮在他身后打起另一把伞,把淋到他头上的雨都挡住了,才放下心对他笑说:“答应了的事,怎么能食言?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忽然看到路边离了百尺之遥的钟家马车,她压低声音说:“那边好象是你那位钟表姐,她天天来,就把车停在那里,也不露面,每天只是哭着。”
高桢早就听王府下人回报过了,漫不经心地道:“别管她,她不敢过来。”
赵琇劝他:“如今是国丧,山阴侯的婚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钟家得以喘息,又迟迟不肯辞官,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来。你多提防着些,千万别再着了他家的道。”再缩小了声量:“就算有那封信,但如果他们觉得王妃新丧,你不会赶尽杀绝,兴许会有恃无恐。”
高桢皱起眉头。

第一百七十六章待客

晚上赵玮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听妹妹说起从明日开始,要每日去广平王府帮忙,很是吃了一惊。
赵琇解释说:“王爷要进宫斋宿,高桢也要去,王府除了管事的人,就没几个是有头脸的了,王府长史的位置也早就被废弃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没找到人补上,其余属官大都要随王爷入宫,留下来的人也都是男子,只能招呼男客。本来还有钟家人,可王爷与高桢都不乐意让姓钟的踏进王府大门。所以,一旦他们父子进了宫,王府里就没有了可以在客人上门吊唁时负责答礼的主家,男客倒还罢了,总管与属官都能应付,可若来的是女客,就连个陪客的都没有,只能让曹妈妈上了。但曹妈妈并不是王府的人,而是以王妃乳母的身份,在几个月前才返聘回来的,身份上总是差了一截。她又伤心成那个样子,恐怕是做不了待客的事的。我每日过去坐一坐,其实只是帮着陪陪客人而已,顺便替高桢监察一下,看下人里有没有偷懒的,犯错的,如果有,就告诉王府总管和曹妈妈他们。”
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十分复杂的事,但赵玮还是担心妹妹:“你几时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哪里懂得那许多规矩?就怕闹了笑话。况且你年纪也太小了些,出面待客,能做得来么?”
赵琇在这方面还是有点信心的:“从前在老家,我随祖母出门做客,从没有过失礼的地方。回京城后,虽然我除了广平王府和柱国将军府,就几乎没有正式出过门作客,但礼仪规矩都是知道的。我年纪虽小,好歹也是建南侯之妹,建南郡公嫡亲孙女,身份上还算能拿得出手。加上王爷说的,王妃与我有半师之谊,这关系也够用了。再说,我就是去帮上二十七天。过了二十七天,王爷他们回来了,自然就没我的事了。说实话,这几日上王府去吊唁的人实在是少得很,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也是一般,但凡是有头有脸的,有诰命的,都进宫跪丧去了,谁还能腾出空来拜祭王妃?即便家中有女眷没有诰命,可以出面的。似乎也有些在意钟家涉嫌参与谋逆之事,有意避嫌,因此来的人少,大部分人大概想要探探宫里的口风再说吧?”
赵玮听得叹了口气:“事情怎会这样呢?钟家未被问罪,就可知宫里的意思了。只怕不全是因为避嫌,而是觉得王爷横竖是赋闲之人,不如先在新君面前表表忠心吧?若真有心要来吊唁的,怎么也不至于抽不出空来。”比如他,就是在先帝驾崩后的第一天晚上,从宫里哭丧归来后,连夜去了王府上香。虽说是来去匆匆。只停留了两刻钟,但礼数总是尽到了。广平王妃素有贤名,在广平王从储君位子上退下来之前,一向被誉为是足以母仪天下的女子,没想到死后如此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