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太太也顾不得哭了,惴惴地跟进里间:“怎么了怎么了?我就是说说。怎么还吐血了?这样年轻就吐血,那还了得?还是赶紧让桢儿娶了雅致进门,你把家务交出去,好生休养是正经。”
高桢看着以往慈爱如今满面都是算计的外祖母,再看向脸上渴望更甚于担忧的舅母。还有惶然中带着几分羞涩与窃喜的表姐,心中一片冰凉:“你们…还是回去吧,把我说的话告诉舅舅,日后如何,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钟家女眷就这么被赶出了广平王府的大门,世子亲自下令,王府的侍从半点情面都不讲。钟老太太头一次遭遇这样的对待,又羞又恼,出门时一边上马车一边大骂:“不孝无礼的畜生!你娘是怎么教的你?我是你外祖母!你竟敢这般对我!”
钟大太太只能好声相劝:“母亲别生气了,这是在外头,叫人听到了,我们家也要丢脸的。”钟雅致也说:“是啊。祖母。若因为您骂表弟,坏了表弟的名声,他回头更要怨我们了。姑姑身子不好,表弟也是心里着急。”
钟老太太这才略略消了气,等马车走了一段路。她也冷静下来了,有些无措地看着媳妇和孙女:“如今可怎么办?淑仪的气性竟这样大,我们好说歹说,她都不肯松口说帮忙,如今还吐血晕过去了。若是广平王真的因此恼了我们,不肯为我们家说情,那可怎么办?”又怨儿媳:“都怪你,好好的把雅致定给六皇子做侧妃。当初我就说了,有雅清就够了,雅致跟桢儿一对挺好的,何必非要抢雅清的好事?年纪差了好几岁,还是侧妃,如今六皇子也不成了,真真是害了雅致。”最后怪孙女:“从前你跟你表弟相处时,就不该老是任性,惹他不快,否则你们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哪里有后来这番变故?若他今日能念半分旧情,也不会不顾亲戚情份,硬要赶我们出府了。”
她啰啰嗦嗦的说了半日,不是怪媳妇就是怪孙女,偶尔还会骂一骂小女儿和小女婿,倒是半点不说儿子和孙子的坏话。钟大太太默然听着,心中暗暗腹诽。钟雅致心中委屈无比,想到表弟高桢的态度,只觉得未来一片茫然。
回到钟家,钟大老爷急不可待地冲上来:“如何了?妹妹可答应了说情?”见妻子摇头,整个人就软倒在地上。钟大太太连忙上前扶他:“老爷别心急,王妃身体不好,见世子平安回来,一时激动就晕过去了,便是有心帮忙,也帮不上。但世子已经回来了,听闻是他救了太子的,广平王也在宫中坐镇,他们父子二人皆立有大功,只要能说服他们为钟家说情,我们就不怕了。”
“哪有你想得这样容易…”钟大老爷面色灰败,什么精神都没有了。钟老太太一见就心疼得不得了:“老大,你别怕,有母亲在呢。桢儿如今在气头上,因此才硬撑着不肯帮忙。但我生的女儿我知道,你妹子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若她当真如此绝情,我就跑到她面前上吊,死了也要骂她一顿!”
“母亲…”钟大老爷嘤嘤哭了,为母亲的维护而感动不已。他的嫡长子钟雅卓站在一旁,默默地转开头,问钟雅致:“妹妹,姑姑和表弟都说了些什么?你能不能照样说一遍给我听?”
钟雅致无精打采地看着兄长:“你问这个做什么?总之…姑姑和表弟如今恼了就是。”
钟雅卓无奈地道:“就算是恼了,也有个恼怒的理由吧?从前他一向与我们亲近,万没有忽然翻脸的道理。表弟是跟着太子南下的,太子出事,他也跟着没了消息,如今太子平安回来了,他也回来了,那南边的事他知道多少?姨父的事他都清楚么?他恼了我们家,是不是…因为他知道父亲和姨父联手算计太子,不顾他性命的事了?”
钟大老爷忽然停下了哭声,抬头看向母亲、妻子和女儿,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钟家婆媳俩你望我,我望你,都糊涂了,她们只知道广平王妃钟氏起初听了她们的请求后非常激动地拒绝,又指责钟家不忠不孝,违背钟老太爷的遗愿,倒行逆施,等高桢回来了,钟氏又抱着儿子哭了半日,然后又跟她们为救不救钟家的事吵了起来,其间又提到了钟雅致的婚事,后来钟氏就吐血晕过去了。吵了半日的架,许多话都是脱口而出的,叫她们如何回忆得起来?就算回忆起来了,又有什么用?那不过是…一场争吵罢了。
最后是记性最好的钟雅致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了整个经过,把高桢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了出来。
钟雅卓急得直跺脚:“母亲与妹妹怎不早说?!表弟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我们家,有什么要紧的证据,赶紧毁了,只要别让朝廷找到证据,我们自然无事。这一会儿的功夫,朝中众臣也不知查到了什么没有。父亲,快快快,那些来往信件、账簿、凭记,还有仆人当中的知情人,都得赶紧处理掉!”
钟大老爷如梦初醒,连忙爬起来奔书房去了,他还真有不少东西握在手里,当时只想着留个倚仗,也省得妹夫马万延还有六皇子他们翻脸不认人,如今这些东西却成了钟家的催命符,饶是他再舍不得,也不能再留了!
钟老太太也醒过神来,板着脸拉过孙子:“你陪祖母来,有些人得尽快送到庄子上封口,不能再耽误了。”把钟雅卓拉了去。
钟大太太与钟雅致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前者慢慢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窃喜:“原来如此。其实世子对我们家还是很关心的,我怎就没听出来?若是听出来了,一定会拦着老太太,不让她说那些话,把你姑姑给气得吐了血。”
钟雅致也觉得十分惊喜:“表弟…应该会消气吧?等到姑姑的病好了,他们就不会再恼我们了吧?”
“那是当然!”钟大太太看向女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一脸的满意之色,“我就知道,你表弟还是念着旧情的。好闺女,别担心,如今六皇子坏了事,必不能活的,等他死了,所谓指婚自然作废。你等着,咱们先把你姑姑哄高兴了,你再使些手段,让你表弟知道你的好处。过两年等事情淡下去,我就想法子劝得你姑姑点头,把你许给你表弟,你仍旧是堂堂广平王世子夫人,尊贵的皇家媳妇,谁也不能碍了你的前程!”

第一百四十六章平定

钟大太太认定六皇子必死,却不知道这时候的六皇子,刚刚逃离了死神的魔掌,却饱受惊吓,正一身大汗地坐倒在地,抖个不停。
鲁云鹏将剑从一个宗人府小吏身上抽出来,一脚将小吏手中闪着蓝光的匕首踢开了。就在一弹指之前,这名小吏为幽禁在宗人府里的六皇子送上了一盏热茶,但暴躁不安中的六皇子忽然发脾气把茶水扫落,没想到茶水落地后会发出滋滋声,简直摆明了内含剧毒的事实。那小吏见事败,知道一旁看守的侍卫们定然不会饶过自己,便从袖袋里抽出沾了毒的匕首,朝六皇子刺去——本来他是不愿意做到这一步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再也逃不掉了。可没办法,他既是死士,为了完成任务,就不能吝惜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广平王事先把鲁云鹏调派过来宗人府,守在六皇子房间里,及时杀死了那名小吏,只怕六皇子已经变成死皇子了。
六皇子虽然是金枝玉叶,但还只是个孩子,见到这个情形,早就吓坏了,整个人如同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鲁云鹏不大看得上他,但也懒得跟个孩子计较,便对他说:“六殿下放心,刺客已然伏诛,只是这人确实是宗人府的吏员,不知为何忽然行刺于您,还得好生查一查才行。”然后对两旁负责看守的侍卫厉声道:“保护好六殿下,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叫六殿下破了一丁点儿皮,只怕宫里饶不了你们!”
侍卫们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不大乐意被鲁云鹏一个外来者教训,但也无从反驳。六皇子也许会被处死,但在他被正式处死前,他还是堂堂皇子,金枝玉叶,若让他被刺客杀害了。他们这些人肯定要被处以失职之罪的,重罚逃不过去,以后也不必混了。
到底是谁派了刺客来杀六皇子?他一个孩子,又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能威胁到谁吗?
六皇子对这个问题,却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这有什么猜不出来的?皇帝对他最是宠溺,不可能狠下心来杀他,就算真的迫不得已,也不会用暗杀的方式。广平王与太子就更没有理由了,他们要置他于死地,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就凭他生母的谋逆之举,皇帝又中了毒,给他赐毒酒也好。赐白绫也罢,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其他与他曾经有仇的人,就算想置他于死地,也会采取跟太子、广平王同样的做法——什么都不用做,他也是快死的人了。何必多此一举,还脏了自己的手?
会派人暗中行刺的,也就只有颖王一个了。因为颖王一直是朱丽嫔母子谋求储位的同盟,而且从头到尾都担当了主要的谋士角色,在这场宫变与谋逆中,他是彻头彻尾的同伙,甚至可以说是主犯。当初若没有他的窜唆。朱丽嫔和她背后的前明宗室万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太祖皇帝明令不许朱氏女之子为储的前提下,还要图谋皇位。皇帝和太子想要肃清逆党,必定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颖王迟早会暴露出来。他要想自保,必须把所有可能会暴露他真面目的人证物证都消灭掉。
之前颖王会把六皇子放在宗人府不管。一来是觉得他不可能会自曝罪证,毕竟他一直都在声称自己年纪小不知情,完全是听从生母命令行事;二来,也是觉得外头已经没什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了,太子“重伤濒死”——这是洪文成与上海知府捎来的密信——而其他皇子死的死。出继的出继,皇帝也因中毒而卧床不起,广平王是个瞎子,不可能上位。在这种情况下,颖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皇太弟的名份定下来,至于六皇子,可以在大局定下后,再让他“畏罪自杀”,免得早早下手,还有可能被人说闲话他容不下皇兄的骨肉。
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六皇子方才已经听身边的看守议论过,颖王差一点就被立了皇太弟,幸好太子及时赶回来,颖王只好厚着脸皮说自己立功了云云。
六皇子心中明了,颖王既然厚着脸皮在太子面前邀功,就绝不可能会让自己这个清楚他参与甚至是策划了谋逆的人活下去。这种时候,颖王比太子与广平王要危险多了,那两位稳坐钓鱼台,还有可能为了表现友爱孝悌饶过他性命,顶多是把他废为庶人,而颖王为了自保,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敌人。
其实早在颖王杀死他母妃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六皇子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鲁云鹏:“你去…跟太子还有三皇兄说,我…我要见父皇,有下情上禀,是关于颖王叔的罪证!”
鲁云鹏回头看他,面上一本正经,心中却在暗喜:“总算把这张嘴给撬开了。”
一个时辰之后,六皇子在重兵护送下,到达了乾清宫侧殿。皇帝坐在床上召见了他。他本是皇帝最为宠溺的小儿子,先前皇帝一时震怒,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让自己伤心透顶的小儿子,但冷静下来后,皇帝又觉得小儿子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朱丽嫔自己妄想,把小儿子教歪了,倒把对这个小儿子的忿恨之心减弱了几分。如今看到他来见自己,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又心软了:“钤儿,你…唉,你怎么就这样糊涂呢?!”
太子与广平王都侍立在侧,听到皇帝这句话,就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老子又犯心软的毛病了。
六皇子哭着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是听了母妃的话,一时犯了糊涂,还有颖王叔,他骗得我们好惨哪!若不是他花言巧语,母妃也不敢起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其实颖王叔就是想利用儿臣与母妃罢了,等他达到了目的,就一剑杀了母妃,把罪名都推到我们母子身上,他自己受封为皇太弟,夺取皇位。为了掩盖真相,还派人来杀儿臣灭口。若不是皇兄们派了侍卫来保护儿臣,儿臣如今也见不到父皇了!”
皇帝闻言大惊失色:“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忙将六皇子在宗人府遇刺,被鲁云鹏救下之事说了。又道:“那刺客是宗人府小吏,在府中当差已有数年,谁也没想到竟会是死士。可惜人已死了,他又无父无母无家无眷,查不出是何人指使。六皇弟说是颖王叔所为,儿臣等也没有证据。”
六皇子道:“一定是他干的!我很肯定!我在自己的寝宫里还秘密藏起了他写给母妃的密信,里面提到了那盆金玉盆景中的机关,还有母妃平日喷的特制香水的效用。他清楚地写了,两种香气混合在一起,就会变成一种毒药。人长年闻之,身体就会慢慢变得衰弱,最后死去。当初母妃为了确保他不会过河拆桥,特地让他在密信里拓上他的亲王金印,又拿了他的随身玉佩作为信物。后来母妃又觉得不够稳妥。特地找人把信抄了一份,原件另行藏匿他处,假信却跟玉佩藏在她寝宫之中。就在母妃被杀之前,那玉佩和假信就不见了,母妃身边的大太监失踪,当时母妃就觉得不好,想来是颖王收买了那大太监。让他偷走了证据,就以为万无一失了。他绝对想不到,信的原件还在我这里!”
太子与广平王都十分讶异,万万没想到看上去愚蠢疯狂的朱丽嫔还有这等心机,当即问明了藏信之处,太子便亲自带着人去搜寻了。
广平王留了下来。他听见皇帝把六皇子叫到身边,又是摸头,又是叹气,得知六皇子两顿没吃饭了,心疼得不行。还怪宗人府怠慢了小儿子。广平王心里膈应,忽然道:“六皇弟,我原本以为你对谋逆之事毫不知情,不过是听从朱丽嫔之命罢了,方才听了你的话,才知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既然你明知你母妃对父皇下毒,为何没有阻拦?也没有提醒父皇一声?若是为了护住你母妃,那她被颖王杀死后,你为何还不将真正的毒源说出来,害得父皇继续留在有毒的房间里?”
皇帝的脸色忽然变了,六皇子张着嘴,支支唔唔了半天,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是个孩子,因激愤而一心要将颖王的罪行公之于众,却忘了这么做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早就知情的事实。他在后悔,早知如此,就推说自己不知详情,只知道母妃藏了封信,让皇兄们去找那信就好了。多嘴的后果,就是失去父皇的宠爱,难道他真的要死了么?
皇帝看着浑身发抖、目光闪烁的小儿子,只觉得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三儿子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小儿子根本就对自己没有半点孝顺之心,他年纪虽小,野心却不小,为了那把椅子,能眼睁睁看着疼爱他的父亲去死,亏得自己还心疼他受了委屈!
皇帝冷冷地甩了六皇子一个耳光:“畜生!”然后便叫人:“把他给朕叉下去!即日起废为庶人,玉牒除名!”
六皇子眼前一黑,哭着大叫:“父皇恕罪!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可惜宫侍还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拖了出去。
广平王却提醒皇帝道:“父皇,您曾在朝臣面前下旨,要将六皇弟出继,礼部已经在拟旨了。如今却改了主意,将六皇弟废为庶人,要如何向朝臣说明原委呢?”
皇帝心头又是一痛,艰难地喘着粗气,半晌才道:“钰儿,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很蠢?被枕边人哄骗也就罢了,连个九岁的娃娃都能将父皇糊弄过去,若不是你提醒,朕差点忘了,那畜生原来也是一心盼着朕死的!”
广平王没吭声,其实他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不好在父亲面前说出来。
皇帝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又羞又愧,忍不住哭了出来:“怪不得当初你皇爷爷想要将父皇给废了,他那时就说,朕不会是个合格的皇帝。可惜朕那时还以为你皇爷爷只是偏爱你皇叔,故意拿这话来挤兑朕,想要把皇位传给你皇叔。如今想来,你皇爷爷果真目光如炬。”
广平王继续扮哑巴,现在他说什么都不合适,若要安慰老爹说其不蠢,他又觉得违心。
皇帝哭了一阵,才收了泪水,弱弱地道:“不能将实情告诉朝臣,朕被朱丽嫔骗就够丢脸的了,若连高钤也能哄住朕,朕就要叫天下人笑死了!钰儿,你去…去跟礼部的人说,让钤儿继续出继山阴郡王,降等袭爵,就…就做个山阴侯吧。什么封赏都不必了,开府银子也不用给他,叫他安安份份地过日子,不许他参与皇室祭祀,不许他以皇子之名在外招摇,不许给他安排官职,不许他入宫朝拜,就算死了,也不许他入皇家陵墓!只要他饿不死,随他干什么。即便是朕死了,太子登基,要加恩宗室,也不许加到他身上!就当作…就当作你们从来没有过这个兄弟!”
皇帝朝令夕改也不是头一回了,广平王低头应下,又问:“那颖王那边,又该如何处置?”
皇帝喘了一会儿气,有些犹豫:“他是朕唯一在世的亲兄弟,你皇爷爷还动过让他继位的心思。若朕将他杀了,会不会…受世人非议?”
广平王挑了挑眉:“父皇是打算不加追究么?可他能谋逆一回,保不齐就有第二回。父皇在朝时,身为嫡长兄,还能压得住他。太子是侄儿,将来要如何防备?”
皇帝的脸色又刷的一下白了:“不行…留着他太危险了,就算将他幽禁终生,他也会逃出去作乱的。可要是将他一家都杀了,世人又…”他纠结上了。
广平王轻声提了个建议:“要不…只诛首恶就算了?他的妻妾儿女也不是个个都罔顾圣恩的,留下一个清白安份的儿子,嫡庶皆可,封个虚爵,也不叫他担任实职,多加恩赏,世人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皇帝的脸色渐渐回复了正常:“就这么办!”
颖王因谋逆之罪,被赐毒酒的消息,赵玮第二天就听说了。京城里有不少官员因涉及谋逆被抓,有人喊冤,有人垂死挣扎,有人不死心想要作最后一搏,但所有的喧闹,在颖王死讯传开后,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次是来真的,皇帝虽然常常犯糊涂,但这回,他清醒了。
京城的乱子被迅速平定下来,朝廷也迅速派人前往上海擒拿审讯洪文成等人。赵玮收拾了宅子,写了信,派人去天津接妹妹。
这时候,赵琇刚刚从蒋大人那里打听到了太子平安回宫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七章回京

得知太子顺利回京翻盘,颖王已不成气候了,赵琇总算松了口气。她再三向蒋大人道谢,离开的时候,心情跟来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回到房间,赵琇第一件事是让碧莲把她们随身带的银子拿一些出来。北上的时候,虽然他们只带了不多的行李,路上又事事从简,但赵琇手上不缺银子。张氏带着孙子孙女去嘉定时,就预料到需要打点行宫侍从,还要跟汾阳王府走礼,所以带了不少财物,去追太子座船时,也带了不少金银随身。到了南汇后,这些金银几乎全都被张氏交到了孙子孙女手里,预备一路上打点所用。赵玮随太子进京时带走了大部分,还有百两银票、二十多两碎银留在赵琇这里。
碧莲听了赵琇的话,拿出了银子,但她有些不明白:“姑娘拿这个做什么?是要买什么东西么?”她们平日吃穿用度都是蒋家供给,这几天也就花了一回钱,买了些布料丝线什么的,回来给蒋家姑娘做衣裳。
赵琇便道:“你拿银子出去,买些象样的东西,算是给蒋家招待我们的谢礼。京中的乱子已经平定下来,哥哥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我们。原本我以为有时间给蒋太太蒋姑娘都做一身衣裳致谢,没想到现在时间不够了,只好另外买些礼物,才不显得失礼。”
碧莲恍然大悟,连忙应了,拿了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预备一会儿出去先把银子兑了再说。赵琇又给她开了张单子,上面写着几样可以做为谢礼备选的物件,碧莲就揣着单子出去了。赵琇自己则将给蒋姑娘做的那件衣裳拿了出来,把上头的刺绣绣完。
又过了两日,赵玮派的人到达了蒋家,要接赵琇回京。赵琇便把碧莲买的礼物整理好,连同那件新衣一起送到蒋太太那里,表示对他们一家热情款待的谢意。
蒋太太忙道:“你哥哥已经送了谢礼来。你又送上一份,实在是太客气了。你和你哥哥救了太子,就等于是救了我们蒋家,我们招待你主仆在家玩几天又如何?况且我见了你就喜欢。你姐姐跟你也合得来,再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显得见外了。”
赵琇笑说:“朋友间礼尚往来,才好长长久久地交往下去。我送谢礼,不是跟您见外,只是依礼行事。虽然京津两地离得近,但我到了京中,就不方便出远门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跟您和蒋姐姐相见。看见我送的礼,就权当是见到了我。等您和蒋姐姐回京时。千万要告诉我一声,我请您和姐姐到家里喝茶。”
蒋太太这才罢了。
赵琇回去收拾行李,虽然只住了几日,但蒋家却为她里里外外置办了好几套行头,还有日常生活所需的全套用品。这些东西都是要带走的。
蒋太太与蒋姑娘看她送的礼物,发现是各色锦缎四匹,兰州绒褐两匹,玉环一对,青田冻石印章一对,另有上等夹江纸一刀,描金粉蜡笺一匣。湖笔四支,再有就是那件衣裳了。
蒋太太拿起那匣描金笺看了看,笑着对女儿说:“这些纸笔都是你们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你拿去吧。料子的花色不错,那匹藏青的给你父亲裁一件,石青的给你哥哥。其他的都留给你开春后裁新衣裳穿,绒就放到秋后再说。过不了几天,天气就要转暖了,这时候再做绒衣,到年底时就该不合身了。”
蒋姑娘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拿起那对印章道:“这个给父亲吧,他就喜欢把玩这些小东西,玉环就孝敬母亲您了,正好给您做个禁步。我再把夹江纸和湖笔分一半给哥哥,我们一家人就都有啦。”又拿起那套衣裳,“赵家妹妹说,这是她亲手给我做的,瞧着针脚还挺细密的,不知道穿起来是什么样子。”
等把衣服抖开了仔细看,她才发现这件褙子可不仅仅是针脚细密而已。褙子用的是浅粉色的料子,只有一层里,并未夹棉,虽然薄了些,却正适合春天时穿,款式很简单,但穿上去非常合身,更难得的是褙子肩头、前襟和衣袖上面,用各种粉色白色的丝线绣了一朵朵姿态各异的桃花和花瓣,就如同桃花落满了肩头,花香散了一身。再看得仔细些,那些桃花上一片花瓣就用了四五种颜色的丝线,把粉色的变化过渡得十分自然,看上去娇嫩无比,简直就跟真花一样了。
蒋姑娘喜欢得不行,立刻就进了里间,把褙子换上了,穿给母亲看。蒋太太瞧着女儿人衣相映,只觉得她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娇艳,也非常高兴:“这衣裳做得真好,三月三时,穿着这个去踏青,衣裳上的花映着真的桃花,一定十分好看!”
蒋姑娘现在就想穿着,可惜天气太冷,衣裳单薄,这是在放了三四个火盆的房间里,倒无所谓,出门风一吹就受不了了。她只得依依不舍地脱下了褙子,换回了原本的厚锦袄,摸着那褙子上绣的桃花叹道:“没想到赵家妹妹竟然做得这样一手好针线。先时我听丫头们说,她们主仆俩在做衣裳呢,还以为赵家妹妹是给自己做。当时我想,我送了她两套衣裳,母亲又叫针线上的人为她赶制了两套,难道还不够她穿的?万万没想到她是在给我做。”
蒋太太拿过衣裳仔细看了又看:“这定是照着你送她的衣裳大小裁的,裁剪得很好,针脚细密,花儿绣得更好,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思。你平时总是抱着诗书不放,不肯用心学女红,去年一年,统共也就给你祖母做了个抹额,给母亲绣了块帕子,给你哥哥做的扇套,现在还只做了一半呢。如今瞧瞧,人家赵姑娘比你还小两岁,针线就做得比你还好了,几日功夫就做了这么漂亮的衣裳出来,比比自己,你脸上羞不羞?”
蒋姑娘脸红了,捂着双颊为自己辩解:“我是不会做衣裳,可母亲也夸过我花儿绣得好的。赵妹妹是了不起,小小年纪就会做衣裳了。可我知道,这上头的花儿,有一多半是她那丫头绣的。赵妹妹跟我说过,她刺绣上不大精通。丫头们也说。看到她只绣了衣袖上的那几片花瓣,衣裳倒是她做的,花样儿也是她画的。这个我虽然从前没想过,但若叫我去画,我也画得出来。”
蒋太太仔细看了看衣袖上的绣花,果然比肩头上那些要绣得差一些,但针脚整齐,颜色也用得很好,绣技还是在一定水准以上的,就嗔了女儿一眼:“你别嘴硬了。叫你照样做这么一身衣裳出来,不叫你绣花,你能行么?你赵妹妹就是比你强,你还不认?”
蒋姑娘捂着红通通的脸蛋低下头去了,十分不好意思。
蒋太太趁机教育女儿:“我瞧赵姑娘平日里言行谈吐。都十分不俗,必然是读过诗书的,只怕经史子集也都有所涉猎。你觉得跟她比,你学问如何?”
蒋姑娘小声回答:“她诗词都学了,只是不大会做,不过四书五经都粗粗读过,如今年纪还小。再过两年,等她把功课都学完了,只怕比我要强得多。我就只有做诗这一项比她强。”
“除了学问,其他才艺呢?我那日见你与她对弈,下了整整一个晌午才小胜了半子,想来她棋艺不错。”
蒋姑娘想了想:“琴棋书画。她只不喜琴,因此不大通,棋艺刚学了一年有余,棋力已经不错了。至于书画这两样,我知道她簪花小楷写得尤其好。至于丹青,那日玩笑时,她随手就画了一幅小鸡吃草的小品,十分趣致可爱,想来也十分擅长。”这么一列举,她赫然发现,自己也许在有些方便暂时比赵琇做得好,但只要再给赵琇两年时间,就能把自己超过去了。
她平时是不是太过松懈了?
蒋太太见到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经知道反省了,心中非常满意,便劝她说:“你看,赵姑娘比你还小两岁呢,论才学,除了诗词小道,其他都不比你差;论针线,她都会做衣裳了,你还成天捣鼓那些小件绣品呢;论待人接物,她除了性情直率些,该有的礼数都有,还一声不吭就备好了一份谢礼,把我们一家四口都考虑到了,实在是细心周到。想当初你父亲说要接她来家住时,你还说勋贵人家的女儿,不知会不会是个粗俗无礼之人。如今怎样?你在京里时,成天结交些眼高于顶的所谓名门闺秀,交友只看出身,听说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能诗善赋,你便高看人家几分;听说是勋贵暴发之家的千金,不通诗书,就觉得人家庸俗;听说是土财主家出来的,更是觉得多跟人家说一句话都是丢了人。从前我叫你学针线,你就嫌三嫌四,叫你学管家送礼,你又嫌俗气。你只觉得诗书学问才是最脱俗最清高的,看看人家赵姑娘又如何?”
蒋姑娘羞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扭股儿糖一般缠在母亲身上:“我哪有这样想?赵妹妹来了,我比谁都高兴,从来就没小看过她的,母亲怎能这样说我?”
蒋太太放缓了神色:“赵姑娘救了太子,自然与一般人家的女儿不同,因此你待她还有几分真心。但若没有太子这回事,你只怕又是另一种想法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带你到天津来,不让你留在京里,跟那些不懂事的女孩儿相处得久了,就怕你移了性情,变得孤高傲慢惹人厌却不自知,那才糟糕透顶呢。我们书香门第的女孩儿,教养叫人敬重,可不是因为女孩儿们会诗书,通晓琴棋书画,而是因为她们懂事明理,知书达礼。若把这根本给忘了,便是会做一百首好诗,也算不得好女儿。”
蒋姑娘若有所思。
赵琇收拾好了行李,又打发人去码头跟格温妮丝说了一声,得知她已经卖光了这次北上带的货物,赚了不少。格温妮丝没法进京,但在天津收获不小,不但得到了天津知府开出的长期有效的船引,还有天津港一个固定的专用泊位,又有内务府的人带着通译联系上了她,估计要下一批订单,照顾她的独家生意。有这笔皇家订单在手,她在南汇就能横着走了。等生意谈完,进了二月,她就可以风风光光回南边去了。以后她生意照做,仇也可以放心去报,再没人给她使绊子,真是说不出的爽快。
赵琇安下心,次日清晨,便拜别了蒋家人,坐上自家仆人驾驶的马车,往京城方向走去。
这一天,正好是承庆九年的正月十三,距离她随家人黯然离开京城,仅仅过了八年又五个月的时间。

第一百四十八章兄妹团聚

赵琇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了两天,就到了京城。因是走陆路,所以她没有坐船绕到离家近的德胜门入城,而是坐着马车进了崇文门,沿笔直的大道先往北城方向走,再折向鼓楼西大街。
守门的官兵听说是建南郡公府赵家的人,半点不敢为难。
赵琇虽然是幼时离京,直到现在才回京城,从来不知道以前守城门的官兵对待自家是什么态度。但京城这种地方的人,势利眼想必比上海府的人更厉害。赵家二房在奉贤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但去嘉定城时,守城门的官兵可没那么恭敬,把张氏这位郡公夫人都视作了寻常官夫人。由此可以推定,赵家如今恐怕是今非昔比了,而且是众所周知,不然不会连城门的小官小吏,都变了嘴脸。
赵琇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分,但不管怎么说,自家终于能扬眉吐气了,想必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马车一行在内城的大道上走着,车檐下的“赵”字灯笼不显山不露水的,倒也不会显得张扬。赵家已经东山再起是事实,但如今还无爵无衔,太过高调,碍了别人的眼就不好了。
赵琇隔着车窗上的纱帘,打量着外头的景致。她还是头一次观赏这个时代的北京,看到这宽敞的大道,路旁整齐的宅第,处处透着大气,与奉贤县城不可同日而语,不由得叹一声,真不愧是京城。
不过在这大气整洁的街道上,也有些不大和谐的情形上演。一路行来,赵琇就看了有五六个人——大部分是中年男子,衣着不俗——被官兵锁拿,拖出家门,他们的家眷就跟在后面哭哭啼啼,有些人家甚至连家眷都一并被锁了拖走。她心下纳闷,但想到颖王与朱丽嫔掀起的这场宫廷政变,又有些了然。这想必是涉事官员被秋后算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