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就骂洪文成与上海知府:“逆贼!枉朕一直信任重用他们!”又忍不住看了广平王一眼,面上满是羞愧之色:“钰儿啊,你又说对了,朕真真是愧对老郡公。这些年,朕怎么就昏了头,忘了老郡公的忠心,让他的遗孀与子孙受委屈了呢?”
广平王柔声道:“赵家祖孙都是忠君之人,多年来都不曾有过怨怼之心,父皇此时加以补偿,犹未晚矣。”
皇帝忙道:“对对对,你说得对。”但接着又伤心起来:“可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今才想起要厚待功臣之后,真的不算晚么?”
太子与众臣们闻言大惊失色,前者连忙问:“父皇为何这样说?医官不是说,已经把毒拔清了么?!”
皇帝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地道:“颖王搜出的毒药,是放在朕的药里的,可事实上那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害了朕的,是两种毒混合起来的东西,一种是朱丽嫔身上喷的所谓西洋香水,其实是颖王命人特制的毒水,另一种则是颖王献上的金玉盆景,里头喷出来的香气,也是有毒的!这两种毒分开来闻,不会让人怎么着,但混合起来就成了毒药,人闻得多了,就会中毒,会昏睡不醒,会暴躁易怒,会越来越容易忘事。朕这些日子行事昏了头,都是因为中了此毒的缘故!”
众人大为吃惊,万没想到真正下毒的原来是颖王!颖王献盆景,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而朱丽嫔用香水,也有了很长时间,这么说来,皇帝中毒的时日只怕不是一两个月,少说也有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皇帝专宠朱丽嫔,几乎每日都要召她伴驾,而那毒盆景又放在寝宫内,与皇帝日夜相伴。皇帝这般长年累月的闻那有毒的混合香气,便是医官医术再高明,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将他体内的毒除清吧?况且他如今身体这么弱,谁也不敢下猛药,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广平王要将皇帝安排到偏殿来住了。即便朱丽嫔死了,再将盆景移走,皇帝原本的寝宫里还是处处弥漫着残留的有毒香气,对皇帝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倒不如住到干净的偏殿去,更让人安心。而皇帝原本用惯的被褥、器皿等物,也都必须全部换上新的,才能杜绝残毒遗祸。
刚放下心,太子忽然想起一事:“不好!方才在宫门前遇见颖王,他没有跟着进来,这时候会不会已经逃跑了?!”
立时便有武将被派去逮捕颖王,皇帝又提起了六皇子:“这孩子如今还在宗人府里关着,朕从前是真疼他,可如今…”他摇摇头,似乎不想再提起朱丽嫔,“朕不想再看见他了,可他毕竟年纪还小,他母亲做的事,他也参与不了,不过是听他母亲的话罢了。朕心里…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太子听得心里忍不住泛酸,在六皇子出生前,其实他也一度十分受宠,是深受皇帝疼爱的小皇子。五皇子晋阳王因其生母而被皇帝厌弃,所以行四的乐安王反而是皇宫的宠儿。可惜这一切都在六皇子出生后改变了。太子知道,自己心中那点不平,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他已经是个成人了,有妻有子,没必要象个小孩子一样,去争父皇的宠爱,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父皇的宠爱,其实不怎么靠得住。
太子低头向皇帝提议:“六皇弟虽还是个孩子,但因他母亲做过的事,若再留他在宫中,朝臣们只怕也容不得。为保他性命,不如就把他过继出去吧?”
皇帝愣了一愣,想起自己前些天才下旨,把五儿子给过继出去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也罢,就把他过继到…到…”一时间想不起哪家宗室还需要儿子,这时候他脑子清醒了,就不会再做出明知道别家有嫡子,还要将皇子过继过去的蠢事了。
广平王忽然道:“先帝原有过一个小儿子,只是八岁时没了,父皇登基时,还曾追封过这位小皇叔为山阴郡王。小皇叔幼殇无嗣,不如就把六皇弟过继给他,为他继后香灯吧?”
“山阴郡王?”皇帝呆了一呆,他都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小兄弟了,忙道,“就这么办吧,让钤儿…原级袭爵,就不必降等了。”
六皇子居然能得封郡王,平安无事地活下来,朝臣们都很意外,但想到他被出继,就不再是皇室中人,断绝了他继位的可能性,也算是一种惩罚了吧?不过皇帝对这个小儿子,还真是偏心得紧,明知道他生母对自己下毒,也不肯迁怒到儿子身上。
太子与广平王都接受了皇帝的安排,而且表现得对小兄弟十分友爱,太子甚至还问:“父皇要不要将五皇弟召回来?先前那出继的旨意,其实是父皇中了毒,才会听信朱丽嫔谗言,如今毒已拔清,旨意也大可追回了。”
皇帝对五儿子不怎么关心,但他为眼前这两个儿子的深明大义和孝悌友爱而感动,看着他们,他心里开始感到愧疚了,也觉得自己确实偏心了些,叫懂事的儿子受了委屈。
为了补偿他们,他又下了旨意:“让礼部去准备吧,朕要册封蒋淑妃为皇后。”
所有人都震惊地抬头看向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善后
蒋淑妃家世品行都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又生有两位皇子,先后被立为皇储,无论怎么看,她都是后宫第一人。若真要从后宫诸妃里挑一位扶正做皇后,除了她也没别的人选了。况且她成了皇后,太子便是正宫嫡出,继位是名正言顺的,其他皇子全都要靠后站。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未遂的宫廷政变之后,皇帝又眼看着撑不了多久了,朝廷确实需要一场稳定的权利更替。因此朝臣们听了皇帝的话,没有一个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礼部去拟旨,协同内务府准备册后大典。虽然皇帝如今这副模样,大典肯定是要从简的,但皇后的一应冠服与用品也需要准备。其他重臣们同样要去处理紧急政务。尤其是太子刚回来,带来了川沙大坝倒塌的真相,洪文成等一众逆党还在外逍遥,需得尽快捉拿归案,审问真相,铲除余党,上海一带的官场整个都需要清洗一遍。朱丽嫔一脉及前明宗室,这几天被颖王杀得七七八八了,剩下逃走了的,也要尽快擒拿。还有颖王,皇帝说了,他才是下毒的真凶,那他和他的党羽,自然也不能放过。
皇帝见过太子与朝臣,说了一会儿话,已经十分疲惫,要歇一会儿,就让众人都退下了,只留下广平王府的医官侍候。太医院出了位与朱丽嫔勾结的御医,全院上下都保不住清白了,在审清楚哪个是逆党之前,都近不得皇帝的身,因此广平王才会将王府的医官带进宫来为皇帝医治。如今皇帝身边不能缺大夫,医官的水平再高,也只有一人,太子与朝臣们都觉得不稳妥,便在殿外商议着,要把致仕在京的前御医给召回来。这位老御医是先帝老臣,他在太医院供职时。朱丽嫔尚未在皇帝身边侍候,想来是最可靠不过的。
广平王没有参与讨论,高桢早就离开了太子身边,扶着父亲走到了殿前檐下的长廊一侧。
广平王听着旁人说话的声音远了。知道周围清静,原本绷紧的脸方才放松下来,眼圈微微红了,手紧紧地抓住儿子的右臂:“这一路可凶险?吃了不少苦头吧?没想到竟是赵家人救了你和你皇叔,日后见了赵家人,一定要郑重道谢。”
高桢知道父亲虽然面上不露,但心里一直在担心着自己,忙低声道:“儿子知道。父王不必担心,儿子没受伤,这一路也都无惊无险。十分顺利地回来了。只是才入京,儿子一直跟在皇孙身边,还没来得及回家看看,不知母妃如何了。这一回在上海出事,姨父…不。副将马万延也参与其中,只怕钟家也脱不了干系,母妃…一定会不好受。”
广平王的脸色淡了些:“你母妃早已看清了钟家人的真面目,虽然伤心,却也不再对他们有奢望了。不过是一群蠢材!当年你外祖父去世时,曾有遗言,让他们安心在家守孝。别掺和储位之事,他们只是不听。你母妃也在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助他们起复,想来也不会有今日之祸。”顿了一顿,神情放得更柔了:“你母妃其实更加担心你。虽然洪文成与上海知府的奏本中半点没提到你的安危,马万延也不肯透露消息,可她一直害怕你伤着了。既然如今平安回来了,你就先回王府去看她,也让她安一安心。”
高桢低声应了。又有些疑惑:“父王不回去么?如今皇叔已经回来了,朱丽嫔身死,六皇孙被囚宗人府,宫中余党尽除,颖王也将被擒拿归案,父王在皇爷爷面前守了几日,也该歇一歇了。您眼下发青,想必这几日辛苦。”
广平王摇摇头:“我还不能走,你皇爷爷身边离不得人。”
高桢眨了眨眼,心里忽然有些焦急:“父王,皇叔已经回来了,皇爷爷的事,您可以交给他…”
广平王低低地笑了:“傻孩子,你以为我有别的想头不成?别说你四皇孙已经平安无事归来了,便是他回不来,我一个瞎子,又能做什么?”
高桢心中一痛,紧紧地扶住父亲的手臂,低着头不说话。
广平王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你别担心,父王心里有数。你皇叔是太子,很快就要登基了,有许多事都需要他去做,你皇爷爷这里,就由我来看着吧。别看你皇爷爷如今清醒过来了,也知道了朱丽嫔是奸妃,六皇弟、颖王图谋不轨,但他素来最是心软,又…”他顿了顿,嘴角浮现一个讽刺的笑容,“又最擅纳谏,不但纳文臣武将的谏,连后宫嫔妃的话,也愿意听,甚至身边侍候的太监宫人,只要是聪明些的,也能劝得动他,却不怎么相信我和太子、还有你二皇伯、五皇叔的话。别看如今颖王栽了,朱丽嫔也死了,那些朝臣里,又有几个是清白可靠的?后宫妃嫔听说你祖母封后,又是否有人会生出别样心思?没个人看着,说不定又有人向你皇爷爷进谏了。我此番救了他的性命,他如今倒还听得进我的话,我在乾清宫里守着,也免得节外生枝。”
高桢忽然想起,一向跟在皇爷爷身边的大太监不见了,平时皇爷爷素来是离不开他侍候的,莫非这个人也有问题,所以才被清除了?
这么一想,他就不再劝说广平王了,只是轻声劝说:“父王在宫中,也要时时注意身体,千万别累着了自己。儿子先回王府看望母妃,然后就给父王送些衣物过来。”
广平王轻轻点头,高桢施了一礼,转身正打算离开,却看到太子走了过来,忙向叔叔见礼。
太子搀住高桢:“自家叔侄,还行什么礼?”然后上前两步:“皇兄,这一次真是多亏皇兄了,若没有你封锁乾清宫,铲除宫中逆贼,又救回父皇,弟弟还不知该怎么办。此番在川沙遇险,也是侄儿救我性命,我才能平安回来。”
广平王微笑道:“你既然说是自家叔侄,又何必说这些客气外道的话?我们自家骨肉,情份自然不与别人相同,这谢字就不必提起了。我救父皇,是尽为人子的本份,其实心里也在担忧不已,若你们再不回来,我便是死守乾清宫,又能守几日?颖王拉着一干宗室,逼朝臣同意立他为皇太弟,若他真得了这个名份,我一个废人,也拦不住他进乾清宫。只能说父皇与皇弟都是真龙天子,有老天护着,才能化险为夷。”
太子叹了口气:“确实凶险,我落难之时,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呢,幸而有侄儿不顾生死地救我,有赵家祖孙冒险送我回京,还有皇兄为我稳住大局。即使有老天庇佑,若没有你们相助,凭我一个人也是不成的。”他又正色对广平王道:“皇兄,父皇如今这样,只怕…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请你助我。”广平王笑着点头:“这是当然,有事你只管说。我正打算继续守在父皇身边,免得又有人在他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坏你的事。你在前朝就放心做事吧。”
太子向广平王郑重行了一礼,数丈之外,朝臣们都看见了他这一礼,互相交换了眼色,都各有思量。
高桢小声提醒了广平王一声,广平王也向太子回了一礼:“自家骨肉,太子不必多礼。”
太子笑了,搀着广平王,要和他一起回到殿内,还招呼高桢同来。高桢推说自己要先回王府看母亲,他点了点头:“皇嫂这些日子一定担心坏了,还有马万延那事儿…”他顿了一顿,“马万延死罪难逃,但钟家…若没有明确的证据,便是放了又如何?到底是皇嫂的娘家人。桢儿回去跟你母亲说,不必太担心。官职富贵是保不住了,但性命却是不怕的。”
广平王淡淡地说:“太子不必看桢儿母亲的面子,就轻纵了钟家,该怎样就怎样。若是犯下谋逆大罪,还能因为皇家姻亲的身份而逃过罪责,你日后为君,威信何在?”
太子笑笑:“知道了,皇兄放心,我也说了,若没有明确证据,就放过他们,可若有证据证明他们参与了谋逆,我也只好秉公处置了。这就要看钟家的运气了,我只是想着皇嫂会担心,才叫桢儿去安慰一下么。”
广平王看不见,太子向高桢使了个眼色,高桢愣了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太子这是在暗示他先去通知钟家,掩藏证据?这是对他父子二人立功的回报么?高桢默了一默,没有吭声。
太子又与广平王商量:“六皇弟还在宗人府,我想颖王谋算落空,多半要杀人灭口,免得六皇弟供出他来,因此想着,是不是要先派人去宗人府守株待兔?倘若颖王真派人来了,六皇弟吃这一吓,说不定就会把事情全都说出来了。方才派了人去拿颖王,颖王没来得及逃走,反口不认曾有下毒之事,还说那金玉盆景他进上有一年多了,原本用在机关上的香水也都用完,后来的香水,都是朱丽嫔自己寻了去补上的,想来是朱丽嫔换了有毒之香,他是无辜的。偏偏朱丽嫔已死,她身边的大太监又逃了,无人能证明那香是从颖王府来的,还是朱丽嫔自己寻的,颖王方能这么有底气地喊冤。若是六皇弟能出面作证,还怕颖王不能伏诛么?”
广平王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早想到了,因此已经事先派了人去宗人府,不怕颖王不派人来,即便他不来…”
兄弟俩进了内殿说话,高桢看着他们的背影,又再望望远处彼此交头接耳的朝臣们,转身沉默地往宫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母子相见
高桢出了乾清宫门,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找上了护着他与太子入宫的柱国将军曹泰和。进宫之前,他把赵玮托给了这位曹将军照应,如今既要回王府,总不能把朋友丢下就不管了。
曹将军没能摊上入乾清宫见驾的殊荣,因此还在乾清门外守着呢,听到高桢问起赵玮,便哈哈笑说:“末将手下的人在陪着他呢,他不放心你们,还在皇城外等着,世子要找他,出了承天门就能看到了。”
高桢严肃地谢过曹将军替他照看朋友,曹将军自然不当一回事:“这有什么?我们家与赵郡公府上也是世交了,末将看着玮哥儿长大,对他就象是自家侄儿一般。即便世子没有交代,末将也不会放着他在外头乱跑的。如今京里还乱着呢,若不是玮哥儿坚持要等世子出来,末将早将他送回他家里去了。万一要出了事,别说末将没脸去见他家老夫人,便是回了自个儿家里,末将母亲也饶不了末将。”
高桢淡淡一笑,走海路上京路上,因为天长无聊,赵琇常常跟他聊天,聊两人分开后的经历,他自然也就知道了,建南郡公人走茶凉,京中与赵家还保持亲密友谊的,就只有柱国将军曹府这一家人了,可见曹家家风淳厚。也因为这个原因,在京城众多武将当中,太子与他都最信任曹泰和,进城之前,一想到要找人护送他们,他们首先考虑的就是他。
如今大局初定,等太子登基,急需一位在军中有威望的武将帮着收服那些曾经倾向颖王的军队,想必曹泰和会是太子心目中的首选吧?
高桢出了皇城,马上就看到了等在承天门一侧的赵玮,见他脸上满是焦急和忧虑,心下不由得一暖,迎了上去。
赵玮见到他大喜。直奔过来问:“怎么样?没事吧?一切顺利么?”
高桢微笑着点点头,又道:“皇爷爷的毒没事了,我父王还把潜伏在宫中的逆党都清除干净了,如今大臣们都在商议要如何处置颖王。还要派人去上海,将洪文成他们捉拿归案。皇爷爷还说,要立我祖母为后呢。”
赵玮双眼一亮,也想到了蒋淑妃立后的好处了:“太好了!总算是雨过天青!”不但太子、广平王一脉以后都能松一口气,就连赵家也不用再担心有朝一日会倒霉了。
高桢微微一笑:“皇爷爷说,要嘉奖你们家的,只是如今宫里乱糟糟的,御前还有许多事要处置,这封赏可能要过些时候才能下来。”
赵玮笑着摆摆手:“这不重要,朝廷大事要紧。我们家这么多年都等了,多等几日又算得了什么?”他又问:“颖王的党羽应该会全部抓起来吧?”
高桢点点头:“应该会,不过这事儿自有旁人去管,与我们不相干。”
赵玮笑道:“确实不相干,只是日后我们家的人。耳朵旁边想必要清静些了。”笑完了又说:“京中既然很快就能平定下来,我也该打发人去天津接妹妹了。虽有蒋大人一家照应,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我们在京城有宅子,自然该回自己家里住着。祖母在松江想必也等得心急了,待我尽快派人送信回去,给她报平安。”
高桢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袖袋,想要把赵琇借他的匕首还给赵玮,横竖他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默默地想,也许等赵琇回到京城后。他当面把匕首还给她,会更好一些。说来赵玮好象不知道赵琇把匕首借给了他呢…
赵玮借了两匹马,辞了曹将军的下属,与高桢同行离开。高桢要回的广平王府,位于皇城以北的前海西面。但赵家小宅,却是在鼓楼大街一带,位于前海东北方向。两地只隔着一个什刹海,其实并不远,于是两人便同行了一段路,半路上才分道扬镳,高桢回王府,赵玮则要过银锭桥往前海东面的鼓楼大街去。
高桢骑马回到广平王府,王府总管早就得到消息,激动无比地迎了上来:“世子可回来了!王爷王妃都担心得紧呢!真真是佛祖保佑!”
高桢扯了扯嘴角,道:“父王还在宫里陪伴皇上,暂时不能回来。母妃的病情如何了?没有大碍吧?”边走边入了府,然后就看见二门前停着马车和马匹,那车的样式十分眼熟,就连车夫都不是陌生的。
高桢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王府总管察颜观色,低声禀道:“钟家老太太带着钟大老爷、钟大太太与钟姑娘过来了,正在王妃院里陪着王妃说话呢。”
钟家的车夫其实认得高桢,只是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上前来给高桢请安:“见过世子爷…”话音未落,高桢已经抬腿走人了,理都没理他。
高桢一路入府,沿途见到的王府仆役见了他,都欢喜不已,纷纷向他行礼问好。他板着脸一一点头回应,连自个儿院子都没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去了母亲的正院。钟家人果然在这里,院子里几个侍立的婆子丫头,都是钟家的,看到他回来,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纷纷屈膝行礼:“见过世子爷。”“世子爷回来了?”
正屋里忽然静了一静,原本拔高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烟云、烟霞出门急急掀起帘子,看到高桢,都红了眼圈。太子出事消息传来时,广平王妃钟氏一边为太子担心,一边为儿子忧虑,她们这些侍女也跟着担惊受怕,如今见他平安归来了,自然是激动无比的。
高桢朝这两个熟悉的侍女露出了一个微笑,却忽然看到一个窈窕美丽的身影撞了出来,看着自己露出惊喜之色:“表弟回来了?姑妈都担心得不得了,就连、祖母、母亲和我都一直在盼着你呢!”
钟雅致,这位比他大半岁的表姐,从小就生得容貌妍丽,更兼熟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京中也算是一位备受赞誉的名门闺秀。高桢曾一度以为,母亲将来会为自己聘娶这位表姐为妻。他对她虽然自问并无男女之情,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份却让他对她并没有讨厌的感觉。可惜,钟家人的所作所为让他倒尽了胃口,如今就算钟雅致长得再美,他也不会再念半分旧谊了。
高桢冷淡地看着钟雅致的笑脸,将视线从她身上转开,落到屋里颤悠悠地想要起身向自己走来的母亲身上。他鼻头微微一酸,便快步走了过去,跪倒在她面前:“母妃,儿子回来了。”
钟氏猛然抱住儿子,眼泪啪地掉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担心和恐惧,都通通一扫而光了。她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仿佛忘了方才与娘家亲人的种种争吵,只专心抱着亲生儿子,回味着骨肉团圆的幸福与快乐。
钟雅致讪讪地走回到祖母与母亲身边,被后者瞪了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责备她没能吸引到高桢的注意力似的。她委屈地低下了头。
钟老太太一脸慈爱之色,柔声劝说着女儿广平王妃钟氏:“好了,好了,淑仪,孩子如今平安归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怎的哭成这样?你身体才好了些,别太激动了,当心一会儿又晕过去。”还吩咐侍女们:“烟云,赶紧去拿你们王妃的药来,给她吃一丸下去。”
烟云连忙应声去了,烟霞恨恨地盯了她的背影一眼,心下埋怨:烟云又忘记自己已经不是钟家的丫头了。
高桢默默地轻拍母亲的背,把她慢慢安抚了下来:“儿子无事,除了大坝倒塌时吃了一惊,泡了一会儿水,什么罪都没受。儿子跟在太子身边,遇上了赵郡公家里人,马上就得救了,回京途中也是顺顺利利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逆党搜索,不敢轻易给京中报平安,让母妃担心了,都是儿子不孝。”
钟氏已经平静了许多,闻言哽咽道:“你无事便好,消息传来时,你父王总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若是有事,底下人早该报上来了。我虽然相信你父王的话,可心里总是免不了害怕,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又骂那些逆党:“天杀的东西,正该千刀万剐!”
钟老太太脸上有些不自在,因为女儿所咒骂的那些应该千刀万剐的家伙里,还有她小女儿的夫婿。如果可以的话,她是希望小女儿夫妻俩能逃过一劫的。
钟大太太的神情就平静多了,此时她已经不打算去顾小姑子一家了,谁叫马万延做的事落在了太子眼里?如今她只求能保住钟家就够了。
烟云取了药来,钟氏看了她一眼,非常冷淡地说:“不用了,我没犯病,用不着吃这个。你出去侍候吧。”
烟云愣了愣,随即露出了惶恐之色,想要辩解,却正好看到高桢冷冷地看过来,那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终究还是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烟霞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心中叹了口气。
钟老太太心下不安,她好象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对钟氏道:“淑仪,我知道你不高兴听到我说那些话,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哥哥、亲妹妹。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们去死?你哥哥与你妹夫原是糊涂了,被人哄几句,就做了错事。我知道的时候,都气得快晕过去了,恨不能狠狠打他们一顿!可心里再生气,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呀。你就当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帮一帮他们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心冷
钟氏的脸又再次绷紧了,闭着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钟大太太见状,忽然哭着起身跪下道:“求王妃救一救您哥哥吧!他是真的被人骗了呀!都怪那马万延,花言巧语地哄着您哥哥出银子,您哥哥想着他是妹夫,也不曾提防,谁会想到他拿那些钱,是去帮颖王造反了呢?若您哥哥早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便是死了也不可能答应的呀!”
钟老太太惊讶地看着她:“大媳妇,你说什么呢?!”
钟大太太抬起头含泪问她:“母亲,您清醒些吧,妹夫这回犯的是不赦的死罪,您要救妹妹,就该让她尽早与妹夫和离,孩子也不能要了。我们自个儿家里还洗不脱协从的罪名呢,您难道要为了女儿,把儿子、孙子和祖宗传下来的家业都断送了不成?!”
钟老太太如梦初醒,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转头看看女儿,欲言又止的,又低头抹起了眼泪:“好孩子,你救一救家里吧。我都一把年纪了,好歹也生养了你,难道你要看着你亲娘被押去砍头么?”
钟大太太也哭道:“王妃,求您了。虽说您哥哥只是给颖王提供了一点银子,可如今颖王坏了事,若上头追查下来,查到您哥哥头上,我们一家子就没命了呀!到时候您又有什么脸面?世子又有什么脸面?您若是生气,只管骂我们,可就算是为了世子,您也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哪!”
钟氏脸上满是痛苦之色,眼中满是挣扎。她确实恨不下心,看着亲人去死,可是这些亲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令人心冷。她们真以为广平王府远离朝廷,低调度日,就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了么?她的哥哥涉足谋逆,何止是提供一点银子这么简单?嫂子说话不尽不实,一句真话都没有,分明只想糊弄广平王府罢了!
高桢见了母亲的神色。冷然看向钟大太太:“舅母这话说得好奇怪,姨父要害我,舅舅明知此事也不曾提醒我半分,如此冷情。母亲难道还要管他们么?您如今倒是记得什么骨肉情份了,只不知当初舅舅与姨父明知道我在大坝上,还是决定把大坝炸毁时,又是否记得什么是骨肉情份?至于脸面,我不在乎,我的脸面也不是靠舅舅挣的。”
钟大太太急了:“世子怎能说这样的话?从小到大,我们也没少疼你,你舅舅对你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好呢,你难道半点都不念旧情么?”
高桢淡漠地道:“我念不念旧情,结果都是一样的。钟家…若是参与了谋逆。罪证确凿,皇上与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的,母妃与我都帮不上忙。若是你们确实清白无辜,只是受了哄骗,那便是没有我们说情。你们也不会有事。外祖母和舅母还是早些回去吧,外头乱哄哄的,官兵正在搜捕颖王余党,趁着天亮,你们回家让舅舅早作准备,过堂时也能少受些罪。”
他这话已经是在暗示了,心里再失望。他也不忍看到母亲伤心。可惜,在场的三位钟家女眷都没听出来。钟大太太还以为他这话的意思是让钟大老爷早作准备去下大牢,便忍不住激动起来:“世子你不能这样!我们差点儿就把女儿嫁给你了,若是你舅舅出了事,雅致也要遭罪的,你难道就忍心?!别忘了。当初我们两家可是有默契的,人所共知。若叫人知道你的未婚妻子落了难,难道他们就不会笑话你?!”
钟氏大怒着将茶杯扫落在地,碎裂的茶杯并着茶水,溅湿了钟大太太的裙子。吓了她一跳。钟氏还指着她的鼻子骂:“住口!我儿子几时与你女儿订了亲?若你女儿真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那你怎么还去求朱丽嫔将她赐婚给六皇子做侧妃?!差了三四岁呢,真是好厚的脸皮!听说六皇子有望为储了,就连侧妃都肯做了,还是抢的堂姐妹的婚事,你们倒也好意思!那时桢儿刚出事,你成天过来向我炫耀,说六皇子怎么怎么好,还在庆幸没把女儿许给我家桢儿,如今都忘了么?今儿若不是看在母亲面上,我连门都不许你们母女进,趁早给我滚吧,别脏了我们王府的大门!”
钟大太太涨红了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钟雅致一脸惨白,浑身发着抖,又含泪望向高桢,但高桢看也不看她,她就哭着软了下去:“姑姑…侄女儿也是身不由己,您这样说,叫我如何见人哪…”
钟老太太也哽咽道:“淑仪,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我们也不会求上门来。你妹夫勾结颖王府,我们也是吓了一跳的,可想到你妹妹,还有她那几个孩子,我们实在是不忍心去告发。好歹王爷已经立储无望了,将来谁登基,都不会影响你们分毫,若是我们家能得新君青眼,你们也能沾点光,因此你哥哥才会瞒下此事…”
钟氏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来。难道母女之情都是寻常,为了儿子孙子,母亲就连礼仪廉耻都不顾了么?当初口口声声拿孝悌之道、家族利益逼她为兄弟妹夫谋求高官之位的母亲,其实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她这个女儿的想法吧?她这些年为娘家做了那么多,到底算是什么呢?
钟老太太不知女儿的心情,还在絮絮叨叨:“如今太子和世子都平安无事,颖王也事败了,你们家有了功劳,将来只会越过越好的,就拉你哥哥妹夫一把又如何?若你妹夫实在是不成了,我也不逼你,可你哥哥一家子,老的是你亲娘,小的是你亲侄儿,都是你血脉至亲,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们去死?你也别怪雅致,我是一心想要亲上加亲,把她嫁给桢儿的。可朱丽嫔瞧不上雅清那丫头小家子气,又想给六皇子寻个年长稳重的侧妃,非要挑中雅致。朱丽嫔那时正得宠,她发了话,雅致还能怎样?你这样说她,叫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这是你亲侄女儿,你难道要逼她去死么?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狠心肠的人哪!我来时还在想。如今六皇子也坏了事,不如还是把雅致许给桢儿吧,到底是天定的姻缘,不管如何还是要配成一双的。可你如今这般狠心肠。岂不是叫人心冷?!”
说着说着,老太太越发伤心了,便抱过孙女儿大哭起来。
“我狠心肠?母亲您竟然说我狠心肠?!”钟氏气得脸都白了,忽然身体一晃,闷哼一声,嘴角一缕血丝缓缓流下,却是怒急攻心,竟吐了血。
高桢脸色变了:“母妃!”连忙扶住母亲,又命烟霞:“快过来扶着母亲到里间躺下!”又朝门外的侍女们下令:“快请大夫!”然后与烟霞合力把钟氏扶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