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琇笑道:“这话就太抬举我了。皇上下什么样的旨意,其中自有深意。我不过是把人家的话照样转述给你们听,能不能听明白,还要看令尊令堂的想法呢。皇上宽恕令尊,多半是见令尊用心实事的缘故。虽然这一回令尊被降了职,但知府牧守地方,是真正的父母官。等令尊做出了成绩。皇上一定会重用他的。到时候何愁不能再升上来?只怕比先前还要前程似锦呢。”
方仁珠含笑道谢:“那就承你吉言了。”
丫头上了茶,两个小姑娘又聊了些近况,赵琇贺了方仁珠定婚。方仁珠脸红红地低下了头。不好意思说话。赵琇便打趣她:“害什么臊呢?既定了亲,就是未婚夫妻了。难道他没给你写几首诗?又或者你也可以写首诗给他看呀?”
方仁珠啐道:“休要胡说,这也是闺阁里的女孩儿该说的话?”
赵琇捂嘴笑道:“你误会我了,我又没叫你做坏事。我是听说他正准备要著书立说呢。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怎的不写首诗去鼓励一下他?虽然直接写信会更好,但我估摸着你大概更愿意作一首含蓄点儿的诗来表达内心的想法?”
方仁珠脸又红了。蚊子哼哼般回答:“我父亲已经鼓励过了,还叫他不必着急。著书是大事,他还年轻,有些话说得多了。反而容易叫人不堪重负…”
赵琇瞧她一心为尚琼着想的模样,就知道她对尚琼还是有些好感的,虽然不知道尚琼怎么想。但他是个正人君子,日后若与方仁珠成了亲。大概也会好好对待这个妻子吧?在这种盲婚哑嫁的年代,有个婚前就有所了解、人品也不错的夫婿,已经是一种福气了。不能再强求夫妻双方婚前就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基础,那大概只有青梅竹马的夫妻,才能有这样的幸运吧?
赵琇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高桢。他与她也是自幼相识,只是分隔两地多年,不知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呢?
赵琇的思路稍微歪了一下,马上又正了回来:平白无事的想起那个人做什么?他们又不是夫妻…
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方仁珠正低着头,倒是没看见赵琇脸上的红晕。她小声说着:“著书不是件容易的事,尚表哥这样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想法,固然是有志气。可是别人却觉得他太过自负了,纷纷出言嘲讽。尚表哥为了耳根清净,搬去了西山别院,打算在那里修书呢。我心里为他不平,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学问比我们所有兄弟姐妹都要好,若不是面容有瑕,又怎会郁郁不得志呢?他十五岁时,就曾为《孟子》写注,长辈们见了,都赞叹有加,只可惜不曾传到外头去,仅在亲友间流传,而且亲友间也只有真心爱读书的人才会去翻阅,看过的人并不多,否则那些人怎会这样瞧他不起?”
赵琇便安慰道:“你别为他担心。他既然有这个本事,那现在的所有嘲笑非议,不过是浮云罢了。等他写出一本大作来,震惊世人,真正被嘲笑的,就是如今看不起他的那些人了。”
方仁珠抿嘴笑了笑:“你说得对。尚表哥其实并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图耳根清净,方才避去了西山。眼下天气正热,他去避一避暑也好。”
方仁珠的情绪愉快了许多,赵琇又问起她要不要随父亲去济宁:“虽然是在山东,距离京城比不得南京远,但也隔着上千里地呢。令堂要不要跟着去?令尊这是头一回外放吧?我听说,若有女眷同行,到任后跟其他上官、同僚和下属家的女眷打打交道,处得好了,能帮上不少忙呢。”
方仁珠点头:“去自然是要去的,但母亲恐怕不能与父亲同行。父亲与母亲商量了,父亲先到任,带着管家去,交际上的事就交给管家去打理,母亲稍后再带着我过去。我姐姐的婚事还要人打理呢,总不能将这等大事托付给婶娘们。”
方大人没有正式有名份的妾室,内眷往来只能让正室夫人出面。但方慧珠的婚事确实不能再推迟了。她今年都十八了,再拖下去就是老姑娘了。不过赵琇先前没听说她定亲的事,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谁家有意聘她,便问方仁珠:“令姐已经有人家了?是哪一家?”
方仁珠回答:“是眉山伯府的二公子。那日我们见过的丘二姑娘的哥哥。”
原来真是丘家?
赵琇顿了一顿:“我听说丘家教养女儿,素来不重诗书,只重女红与庶务。”而方慧珠虽然瞧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跟她的女红与管家水平相比,大约在诗词歌赋上的本事更强些。不重诗书的丘家居然娶了重诗书的方家长女,这也是件稀奇事。
方仁珠点头:“我也听说了,不过眉山伯夫人见了姐姐几次。都很喜欢。想来对姐姐很满意吧?因家父急着上任,家母又想带着我跟去济宁任上,丘家主动提出。将婚期提前,赶在中秋前将婚事办了,好让家母能早日前往济宁与家父相聚。家父家母心里都十分感激。”
现在都五月了,如果婚约刚刚定下不久。要赶在八月中旬前完婚,那时间还真挺赶的。别的不说。陪嫁的一应物事就未必赶得及筹备完毕。方慧珠早先是打算要进宫的,准备的陪嫁肯定跟嫁给勋贵子弟时需要用的不一样,衣服、首饰、家具都要重新做。如果是入宫之事没了希望后,方家就开始预备这些。那还勉强赶得上。如果是定下亲事后才开始预备,那就只能将就着用部分现货了,质量自然不会太好。方慧珠那脾气。能接受吗?
男方要准备新房,多半还得将屋子重新粉刷一遍。而家俱也需要女家看好了地方后再照着地步打,这点时间真的够用?
赵琇心想,怪不得她进了方家后,就看见方家下人忙着进进出出,鱼贯一般,原来真的很忙呀。
正聊着天,正屋方向的方慧珠打发了小丫头送水果来,还让小丫头向赵琇转述了些客套话,不外乎贵客降临,深感荣幸,可惜她快要出嫁了,不好随便出来见人,因此让丫头送些果子来款待客人,请贵客别见怪,云云。
这话客气是客气了,小丫头的态度也很讨喜,但赵琇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方慧珠不见人的借口也很可笑,快出嫁了不好见外人是有的,可她姐妹住在一个院子里,她从正屋到厢房,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这也不行吗?怕是见了赵琇心虚,又想起上回月半轩那件事吧?眉山伯府与建南侯府都是勋贵人家,她怕赵家人会对丘家人说些什么?
赵琇心里只觉得无趣,皮笑肉不笑地谢过了水果,却碰都没碰一下。跟方仁珠又聊了一会儿,赵琇便起身告辞了,还说:“得了空你只管到我那里去。那日人多,没能陪你好好逛逛。改日你来了,我专门招待你一个人去游园子,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想作诗也随你。”
方仁珠听了笑了:“那就多谢你的美意了。我听了也深觉心向往之。”
她一路将赵琇送出了二门。等赵琇出了方家的门,上了马车,正好看见有穿着官差服饰的人骑马急奔而来,与她的马车擦肩而过,往隔壁人家门上去了。赵琇隐约记得,那好象是方二姑娘姐妹俩的家。
官差找她们家做什么呢?
赵琇心里念叨了两句,也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回家去了。
官差是礼部辖下,来找方奕山的。他既是礼部员外郎,自然要为礼部办事,只不过他是在名额以外的闲职,平时没什么事可做,调任过去后,都在家闲着。没想到官差今日就上门传达上锋的差遣了。
前颖王世子高钜,虽然已经是罪人之子,又身处幽禁中,但因为他并未参加谋逆,所以还保留着宗室的身份。如今他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了,本当为亡父守孝三年,但皇帝有心要施恩于他,便决定要提前为他挑选淑女为妻。不成婚也可以先订婚嘛。当然,这种事自然要看张夫人与高钜本人的意思,所以礼部需要派个人去跟他们沟通一下,问问他们对高钜的未婚妻是否有什么要求。对于这两位罪人家眷,礼部的官员们都不怎么想去接触,更别说近来还有种种传闻…
负责此事的礼部侍郎就想起了方奕山这个闲人来了,他命官差带来了任命文书,责令方奕山即时前往礼部领差,不得有误。
方奕山脸都僵了。他对颖王妃母子避之唯恐不及,结果却要去跟他们面对面接触么?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
他很想随便找个借口把这件事推掉,大不了告病就是,但那名传令的官差却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他:“方大人为何脸色如此难看?难不成侍郎大人的命令于你有何妨碍么?”
方奕山顿时一个激凌,干笑着回答:“没有…怎么会呢?”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部里别的大人都没有空么?”
官差摇了摇头:“不是有空没空的事,各位大人都各有职司,只有方大人无事可做,因此侍郎大人就点中方大人来办这个差事了。这可是侍郎大人对方大人的厚爱,方大人千万别让侍郎大人失望才是。”
方奕山恨不得骂人了。他心知这名官差定是侍郎身边的人,狗仗人势罢了!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自己心虚,生怕别人会因为他拒绝见颖王妃母子而怀疑自己,只能不情不愿地接下了这项差使。
颖王妃应该没有见过他,颖王世子更是少见外人。想来他们看见他,也不会认出来的。
方奕山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换上官府,前往礼部见了侍郎,然后在他的命令下,硬着头皮前往皇城南海中的瀛台。
前颖王妃张夫人与前世子高钜见到他来,都挺高兴的。尤其是张夫人,她得知皇帝有意为高钜择妻,就念了好几回的皇恩浩荡,见到身为使者的方奕山,更是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还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位大人是姓方么?方家可是大族呢。我一瞧大人就觉得面善,想来更好说话了。”
她其实没有见过方奕山,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拉近关系。可是听在方奕山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心里已经吓得快要疯掉了,拼命回想,是不是在哪次秘密面见颖王时,没有注意到王妃也曾同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张夫人与高钜都说了些什么,幸好这种事一次见面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多跑几趟腿,所以不至于碍了正事。当他从瀛台退出来时,背上已经全是冷汗了,连官服都已湿透。
方奕山疲倦之极,出了皇城便无力地爬上了回家的马车,昏沉沉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方奕山似乎快要睡过去了,忽然间,有人在他耳边轻语:“方大人好睡啊!”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瞬间令他回忆起某个人。他顿时惊醒,看见车里不知几时多出来一个人,微微向他一笑:“好久不见了,方兄。”
第三百五十四章秘信
方奕山回到家里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已经去了半条命。但他不敢大意,因为他怀里揣着的那封书信,随时都有可能再夺去他剩下的半条命。
他想哭,却怕被人看见生疑。他想骂人,又担心会被写信的人知晓。他想要求神拜佛,还得在妻子儿女面前编个借口蒙骗。此事如此关系重大,他根本不敢告诉他们,也没人可以商量,只能独自坐困愁城。
一夜无眠,他头发都多白了几十根。第二日一早起来,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去寻找嫡支二房的堂兄,方崇山亲弟方三爷。对方从前也跟他一样,是为颖王办事的暗桩,只可惜事情没做成,就暴露了身份,被革职查办,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如今在家也不过是投置闲散,连族人都不肯跟他来往。
方三爷瞧见方奕山时,可没什么好脸色。他们这一支向来是传宗的嫡长,他兄长是族长,若兄长退位,族长就应该是他。自从被问罪,他就死了这份心,虽然不怎么待见兄长,但有对方庇护,平时的小日子还过得去。可兄长一被新皇帝斥责,方奕山就企图夺走族长之位,将他抛在了一边,叫他如何能忍?他心里也清楚,只要兄长方崇山在族长之位上待着,他一家子就可以安心度日。但族长之位旁移,他只怕即刻就要被驱逐出门了。虽然他兄长的地位如今看来还算稳当,但这不代表那些曾经威胁过他的人就不存在了。所以此刻方三爷看见方奕山时,眼里不是曾经的同志,而是要将他赶尽杀绝的仇人。
方奕山还没来得及把信拿出来,就先遭了方三爷一顿好骂。骂完了。方三爷直接把人赶出了门,让他连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方奕山只能悻悻地回了家,暗暗埋怨方三爷不讲人情。埋怨完了,他看着那信,越发犯愁了,他该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药呢?
方奕山得了差使,每日都要去礼部点卯的。他只能收拾心情。小心将信藏在书房的暗格中。换了官服前去上差。因昨日记不清张夫人与高钜说过的要求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再跑一遍,至于那封信。直接被他抛开了。他又不傻,去瀛台的时候,他身边就没缺过随侍的人,等于随时被人监视着。怎么可能会私下向张夫人或高钜传递东西?一旦被人发现,他这条小命就不保了!
于是他没事人一般。该办事就办事,该见人就见人。顶多是在去瀛台时,特意多带上了一名相熟的礼部书吏,名义上是为了记下张夫人与高钜的要求。事实上是预防那位“故交”过来质问时,以身边有旁人在的借口推托。
一晃三日过去,没有人再来找他。方奕山只当是对方见他身边有外人在。难以成事,所以就放弃了。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因为他忽然去找了方三爷,方崇山不放心地去找了胞弟,问起此事。
方三爷没好气地说:“我怎知他过来做甚?他不干好事,痴心妄想,被我一顿骂骂跑了。他有什么打算也没说出来,我自然不知道。”
方崇山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这脾气真是…你原与他交好,实在不必为了我跟他撕破脸。我知道你生气,可我出京后,族中有何人能庇护于你?若你与他还有些交情,他总不能让人把你欺辱了去。”
方三爷默了一默,冷笑道:“我还要倚仗他?没得叫人恶心!这里是我世居之所,若没有父亲为方家挣下这一份家业,族人哪一个能有今日的风光?父亲没了,不代表他们就能欺负他的儿子!若他们做得太过分,大不了一拍两散,我闹将出去,搞臭了他们的名声,横竖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也不在乎那点虚名。可他们,却还要靠着我们父亲留下的名声去撑面子呢!”
“你又何必如此?”方崇山叹道,“若真有不长眼的人欺负到你头上来,你且带着家人到城外庄子上避一避。那是我们自家私产,母亲陪嫁过来的,与族人不相干,谁也不能赶走了你。待我得了信,自有为你出气的法子,何必把事情闹大?你固然不在意名声,可六姐儿还未出嫁呢,你总要为孩子着想。”
方三爷阴沉着脸:“有我这么一个爹,六姐儿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名声是好是坏,原也无甚区别。”
方崇山见他已经自暴自弃了,不忍心见胞弟如此,便劝他:“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当日你去帮颖王办事,原也不是为了你自个儿的前程,不过是为了家族罢了。如今你坏了事,族人却厌弃了你,是他们不该。我也觉得心凉得很。只是我们这样的人,不能没有家族辅佐,你且忍让一时。有我一日,总能保你一日。”
方三爷不吭声,神色阴郁。
方崇山见了,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当日赵琇的提醒。他知道她背后还有广平王世子,她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广平王世子的意思。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池鱼之灾,但可以推测,皇帝大约是因为他身边的人而对他生出厌弃来。他如今逃过大难,正踌躇满志,打算在地方上大展手脚,做出成绩,好讨得皇帝欢心,再回中央。他绝对不容许身边再有人妨碍他的前程。哪怕不清楚那“身边人”是谁,但胞弟曾经参与谋逆,却是事实。
他就劝方三爷:“你也别埋怨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颖王事败,你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皇恩浩荡。虽然前程已经断绝,可你还年轻,还有儿孙,将来未必就没有可为了。我瞧今上是个宽厚君子,心里明白得很,跟前头那一位大不相同。待我好生做几件大事,为朝廷立功。今上龙颜大悦,想来对你也能宽容几分。颖王已死,你也不必想太多了。当日你投他。难道是因为对他真心信服么?大局已定,你就多想想以后吧。”
方三爷心下一动,看向兄长,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想到自己自从被问罪以来,一直对兄长没有好脸色,可兄长依然没有放弃自己。他会落到今日的境地,本不是兄长的责任。再摆脸色。就不占理了,平白惹人生厌。他确实该好好想一想以后的日子了。
方崇山见弟弟有了回心转意的想法,心下稍安。待行囊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带着三五随从,一车行李,告别了妻女兄弟,直出京城。坐船南下济宁去了。
他这排场跟从前相比要小得多,其实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好让皇帝知道,他心系百姓,作风节俭得很。事实上,方太太早就另打发了十来个下人。运了三四车东西提前南下,绝不叫方崇山在任上委屈。只是外人不知,族人也不太了解。看到方崇山这略嫌寒酸的排场,就私下嘲讽了几句。
方奕山也跟着嘲了。他想起近日因差使办得不错,皇帝还夸了他一句“勤勉”,人人对他露出艳羡的神色,他走起路来都觉得脚下有风,连去瀛台都不再是苦差事了,反正张夫人除了那天说过一句“面熟”,也没再提别的。相比之下,嫡支的方崇山这般灰溜溜地出了京,就显得狼狈许多。方奕山心里盘算着,等这一趟差使办完了,他再往上争取争取,说不定又能升回正五品。之后只要再往上升一级,他就与方崇山平等了,若是升了两级,想要夺得族长之位,也不是难事。
可惜他美梦还没做完,噩梦又再度来临了。
一日他从礼部出来,坐马车回家。他闭目养神间,也没留意外头的动静,后来发现这么久马车还没到家,反而停下来了。他心中生疑,掀起帘子往外看,才知道自己不知几时到了荒郊野外,一看车辕,自家车夫不知几时已瘫软在车门边,驾车的人早已换了,那身影怎么看都熟悉得令人胆战心惊。
方奕山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冷笑:“方兄如今过得风光,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那日答应的事,为何迟迟不去办?”
方奕山冒着冷汗,吞了吞口水:“我想送来着…可是每次见那两位,身边总有人在,因此…”
“若是因为这个缘故,你就不必担心了。”那人打断了他的话,“明日那书吏会告病,你只管将信递过去就是。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王妃身边的黄公公是从前王府里的老人,你可以叫他帮忙递个话。”他顿了顿,回过头来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方奕山一眼:“与其让你继续把信藏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发现,还不如早早递进去,也省得整日担忧了,你说对不对?”
那人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只留下方奕山独自汗如雨下。直到他家车夫幽幽醒转,他才定下了神,大骂车夫一顿,声称定是对方喝醉了酒驾车,才会糊里糊涂把他拉到这种地方来。车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觉理亏,不停地求饶。但回到家后,方奕山还是把他撵走了,另寻了一名身手矫健的车夫,又决定以后出门要多带几个随从,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人摸上车来。
夜深人静,他独自进了自己的书房,也不点灯,摸黑从暗格处拿出了那封要命的书信,便开始长吁短叹。
信不递不行了。递了很可能会被人发现,丢了性命,但不递只会让那人取了性命。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他的车,就算多几个人跟着,也未必不能害了他。他不敢冒这个险。唯今之计,只能将信递上去了,不过得想个法子,将自己撇清才是。
他将信揣进了袖袋中,转过身,忽然发现窗外有人影晃了一晃。他心下一惊:“是谁在那里?!”
窗外传来他书僮的声音:“原来是老爷。小的听见书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瞧一瞧。老爷怎的不点灯呢?”
方奕山松了口气,斥道:“老爷不爱点灯就不点,啰嗦什么?还不快下去?!”
“是是是。”书僮忙不迭跑了,但他没有回房间去,反而迈着迅速无声的步子拐到了一处围墙边,左右瞧瞧无人,就憋着嗓子学了几声猫叫。
围墙那边瞬间跳下了一个人影,书僮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那人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那人又翻墙出去了。他四周张望一圈,再次无声无息地离开。
夜里,乾清宫懋勤殿灯火通明。皇帝看着手里刚刚送来的纸条,微微一笑,递给了下手的高桢。
高桢接过来看了一眼,低语将纸条上的内容告诉了广平王:“方奕山动了。他将藏在书房里的秘信取出,想必是那些人逼得他下定了决心。”
广平王微笑:“皇上料事如神。方奕山果然是个无胆鼠辈。若他只是胆小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不臣之心,这样的人还是早日除了干净。”
“圈套已经设好,就看他几时往里头钻了。”皇帝看向高桢,“桢儿不如来猜一猜,高钜看到这封信,会怎么做呢?”
第三百五十五章警告
高桢沉思片刻,哂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我一年也未必能见钜叔一回,并不清楚他为人品性。但想来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活到今日,应该不是个蠢人。”
当日颖王府里的嫡庶之争,虽然还未传到外头去,但在宗室里头并不是新闻。颖王偏宠侧妃,更看重田氏所出的次子,却对正妃张氏颇为冷淡。嫡长子高钜出生时,人人都向他贺喜,他却有些不高兴地抱怨:“孩子长得不象我,瞧着也文弱,不知将来能不能养大。”根本不象是一个头一回做父亲的人该说的话。
张氏出身官宦世家,但并不显赫,当日她入选颖王正妃,是太祖皇帝元后按亲王妃的标准选的,根本不符合颖王想要娶个有实权的高门大族千金的要求,不但在朝政方面不大能帮得上颖王的忙,她娘家人反而还要处处讨好颖王,为自己谋好处。兴许就是因为这样,颖王才会对她多有不满。而侧妃田氏虽然是庶出,却是高官之女,生的儿子也肖父,因此比正室要受宠得多。最重要的一点是,张氏是太祖皇帝元后——也就是先帝生母为颖王挑选的,田氏却是颖王自己看中的人,两者在他心中自然有个高低。
若不是侧妃田氏为了搏一个贤名,打理王府中馈时,处处礼敬正妃,叫人挑不出她的错来,颖王也许早就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了。不过田氏也就是做个表面功夫,自打她的儿子满了七岁,读书学武得了颖王的夸奖,世子高钜就忽然病倒,然后长年病弱。太医院的人他开温补方。治不好也治不坏,不过是慢慢拖着,可饶是如此,高钜的病情起伏也颇为诡异,跟太医药方的中平大为矛盾,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若有哪位太医开的方子让他有了起色,那太医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革职、告病或辞官了。后来还是田家介绍来的一名大夫开的药。稳住了高钜的病情。只是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而已。田氏因此颇受外界称赞,可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猫腻,外人不知。宗室内部还能猜不出来么?
生母空有正妃之名,无正妃之实,自己饮食起居身体健康都掌握在敌人手里,本身就病弱。在这样的条件下,高钜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能走能说能读书识字,在父亲谋逆失败后,被幽禁瀛台,他也一直表现得非常温顺配合。这样的人。怎会是个蠢货?
皇帝听得笑了:“聪明人也会有做蠢事的时候,但愿高钜不要让朕失望。朕也不希望身后落得个心狠手辣的名声呀。”
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遭遇逆臣谋害,未登基就先杀人。登基后一直在努力肃清两场谋逆给朝野带来的恶劣影响,该下狠手的时候从来不手软。但也不肆杀。因为他内心还是希望外界能称赞他是个仁君的。当然,如果有些人实在太过分,做出了危害朝廷的事,那他也只能痛下杀手了。他再仁厚,也不可能会容忍那些想要将他从皇帝宝座上拉下来的人。
广平王对他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便温声相劝:“皇上做事不必束手束脚的,若是放纵了小人,反而容易纵出祸来。宁可狠心些,铲除了后患。即便有不知内情的人一时说些不中听的话,可天长日久,世人自然知道皇上宽厚爱民,又怎会因几个臣子的话就认为皇上不是仁君?唐太宗也曾有玄武门事迹,但后人谁不说他是明君?建成是太子,颖王是谁?高钜又是谁?”
皇帝听得笑了,亲切地对广平王说:“多谢皇兄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他看了看屋内的自鸣钟,道:“夜已深了,因朕之故,累皇兄至今不得休息,实在是弟弟的罪过。桢儿快扶你父王回宫歇息吧,好生侍候。明日也不必早起向太后请安。朕会好生向太后说明的。”
广平王微笑着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多谢皇上体恤,只是皇上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夜色已深,还请早些安歇了吧。”
皇帝兄弟亲亲热热地相互道了别,高桢扶着父亲出了乾清宫。他们父子在宫里的住处位于乾西五所的二所,也是广平王从前还未出宫分府时的旧居。从乾清宫出发,一路乘凉轿过去,也要走上将近两刻钟。广平王下轿入所时,已经非常疲倦了,虚弱的模样连抬轿的太监们都能看出来。但他仿若无事般,挨在儿子身上,只命高桢扶他入院门。
等高桢侍候着父亲在床上睡下,又摒退宫人后,广平王方才在床上坐了起来,脸上虽有倦意,但远远没有方才表现出来的这么虚弱。
高桢见怪不怪地走到父亲床前,搬过一张圆凳坐下:“父王觉得如何?您有好些日子不曾这么晚睡下了。若不是听说了方奕山那厮今日又跟逆党暗中见了面,皇叔与您都急着想知道下文,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才安歇。”
广平王微微一笑:“不妨事,我每日歇息的时间多,也没旁事可做,偶尔熬个夜,并不觉得累。这几年我的身体也休养好了,不象从前那样,风吹吹就倒。倒是皇上总为政事忙碌,吃不好睡不好的,我看他比我累多了。”他顿了一顿:“我也不是有意瞒他,只是有些事,宁可做得多些,也不能叫他多想。与其让他担忧我会不会生出嫉恨之心,坏了兄弟情谊,倒不如让他一直相信我是个废人好了。”
高桢对此并不反对,反正这种做法只会让广平王过得更舒服,不会累着他。就算遇到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或者见的人,广平王只需要说一句“病弱”,就能避开,让皇帝收拾烂摊子去。他都有些羡慕自己的父王了。他只是有些担心广平王:“父王行事总是那么小心,儿子有些为您叫屈。”
广平王笑了:“我不屈,皇帝对我如此敬重信服。我心情好了,帮他参详些政务,心情不好了就回王府,大门一关,爱做什么做什么,连太后与皇帝都不来扰我。有人说我闲话,皇帝还帮我骂回去。这样的舒服日子,谁能比得上?”
笑完了,他面色一正,对儿子道:“有一件事我要嘱咐你,高钜那里,你千万不要多说什么。”
高桢忙道:“儿子能与他有什么交情?又怎会多说什么?”
“你与方崇山也没有交情,上回你跟琇姐儿说的又是什么?他这个把月里老实多了,难道不是因为你的那番话?”广平王笑了笑,“休要在父王面前装模作样,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高桢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那是因为赵妹妹关心,我随口就说了…”
广平王微笑道:“这也没什么,皇上虽厌恶方崇山所为,却也不打算将人赶尽杀绝。他既然自个儿老实了,又愿意做些实事,为民谋利,那自然再好不过。皇上要办的只有一个方奕山,若是能将方家收服为己所用,倒比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要强。不过高钜这件事,十分要紧,无论是谁提起,你都不要多说什么。皇上这是要考验高钜呢,是好是歹,都得让他自己选择。若他当真有异心,还不如早早死了干净,兴许还能得一个体面。”
高桢一凛,郑重答应下来:“儿子知道了。”
让广平王与高桢父子如此关注的高钜,第二日一大早就迎来了礼部员外郎方奕山。他原以为对方是为他的婚事而来,并未多想。可他万万没想到,等方奕山告退后,张夫人身边的黄公公便拿出了一封信给他看,信里的内容让他胆战心惊。若不是理智还在,他都忍不住要叫出声来了。
高钜飞快地将信藏起,左右看着屋内无人,又跑到门边顺着门缝往外看,然后再跑向窗户的方向。黄公公淡淡地说:“公子不必担心,奴婢都已查看过,不会有人发现的。”
高钜回过头,满面恐惧地看着黄公公,半晌,方才冷静下来。他快步走到黄公公面前,压低了声音:“这信…你是打哪里来的?!”
“礼部方才送了几位世家淑女的画卷来给夫人过目,这是在盛画卷的匣子里找到的。”
“方奕山?!”高钜几乎不敢相信,“是他带来的?他怎能如此大胆?!”
黄公公慢条斯理地说:“奴婢也觉得是方大人带来,可是他没说,奴婢也不敢说一定是他做的,兴许是礼部里有人悄悄在匣子里放了东西,也未可知。书信在画卷底下,除了夫人与公子,还有夫人公子身边的人,又有谁能瞧见它?”
高钜对此不置可否,他将书信拿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打开了,仔仔细细地从头看了一遍。看完后,他的表情有些木然,不太相信书信中的话。可是…如果事情真能成功,那他就可以逃离这个小岛了!外头天大地大,哪怕没有富贵荣华,至少还有自由!
他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本争什么皇位,但是自由却是他心中最大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