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琇听说了这项任命,又从高桢处打听得周昌的来历,倒是放心了。她禀明了祖母张氏,又跟赵启轩、赵瑷等人通了气,以成本价从六房购买了五千石粮食,再加上价值三千两的药材,一并捐给了官府,清单直接交到了钦差手里。
皇帝很快就听说了,龙颜大悦,当天就亲笔写了“积善之家”四字,命内务府做成牌匾,赐给建南侯府,并且在接下来的大朝会上,大肆夸奖了赵玮一番。
赵家祖孙三人关心的是自家捐出去的钱粮药材是否能及早送到灾民手中,对与御赐的牌匾,虽然觉得光荣,却并不十分看重。张氏依然每日在自己院子的小佛堂里念经,赵玮则在每日苦读之余,时常打发手下的小厮出去打听灾区的消息,看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帮得上忙的。
有两位老郡公的旧部在山西驻守,这回他们手下的士兵都在赈灾之列。赵玮打听得他们如今的状况不太妙之后,还拿出私房钱,又求妹妹赵琇,想法子筹了一千两银子,另行置办了粮食布匹药材等物,送到他们的驻地去。那两名旧部都十分感激,先后写了信来道谢。
四月匆匆过去,进入五月后,灾区的情况就稳定下来了。就是天气渐热,灾区开始出现疫情,先前所捐献的药材就派上了用场。太医院又加派了几名太医,带着底下惠民药署的人,以及一帮从民间聚集的大夫,赶往灾区出力。方少卿本是太常寺官员,太医院在太常寺辖下。因为缺少人手,他又被征召回去办事了。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不过他本人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前所未有地用心实事,几乎吃住都在衙门里,十天只回过家两次。
赵琇看着灾情渐渐稳定,京中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迹象,不少高门大户似乎又开始了饮宴取乐。她心中不以为然之余,还有一层担心,不敢随便跟人说:皇帝才继位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地震,以不少古人的迷信心理来看,会不会产生些不该有的念头?比如皇帝得位不正,所以上天震怒啦;又比如皇帝不是真龙天子,XX才是老天爷承认的天子啦,等等。
当日朱丽嫔与颖王先后两次叛乱,余党并未被除尽。那时为了稳定大局,皇帝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手段,没有大开杀戒,而是只诛除了首恶,这就造成了大批曾经卷入谋逆案的人只是被革职抄家流放,性命却保住了,他们的亲友族人更是没有受太大的牵连,其中也难保不会有几个不为人知的谋逆之人。这些人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妄想来呢?皇帝继位固然是名正言顺,但流言猛于虎,但愿别出点什么事才好。
赵琇知道,这种事总会有人想到的,不过她听着外头的动静,好象皇帝和朝廷就是一心在赈灾,还没想到别的事情上,就有些坐不住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她都要私下提醒高桢一声。
广平王的位置其实一直很危险,他原是名正言顺的皇储,退位不是因为犯了错,也不是自身能力不足,更不是被先帝下旨剥夺储君身份的,而是因为受了伤后,双目失明了,才主动请求退位。他曾受太祖皇帝亲自教养,有传闻说先帝才能平庸,太祖皇帝还是选择了先帝为储,就是因为看好这个皇孙。因此广平王的皇储之位,一直都很稳定。未正式得封太子时,他就已经是朝野所公认的储君人选了,当时其他所有皇子都是没戏的。当他因为目盲而退位后,皇储之争才开始变得激烈起来。
如今登上皇位的虽然是广平王的胞弟,但论嫡,他们兄弟是一样的出身,论长论贤,皇帝从小就是被当成贤王来培养的,才干自然不能与兄长相比。目前因为他们兄弟素来亲厚,广平王又双目失明,宫里还有蒋太后坐镇,所以皇帝从不猜忌广平王什么,反而还时常拿政务去向兄长请教。饶是如此,朝中也依然时不时有人议论几句,说广平王可能会有不臣之心,需要多加防范,云云。广平王除了进宫,几乎不出王府大门,也约束儿子高桢少与外界来往,就是为了避嫌。
试想如果真有人要趁着地震,掀起朝中政治动荡,还有什么办法比造几句谣,说“广平王才是真龙天子,当今皇帝得位不正”更有效?他们也许只是想浑水摸鱼,但对于当事人广平王来说,这种谣言对他的处境可以一点好处都没有。
赵琇犹豫了又犹豫,决定要亲自提醒广平王一声。如果没有人说这种话,那当然最好不过,如果真有人想搞事,那么在灾情平稳过后,就差不多是他们行动的时候了。
赵琇向张氏禀明,祖父祭日将至,想去王府邀请广平王来参加祭祀。张氏一听就答应了,还让她带上了送给广平王的端午节礼,不过没忘把孙子赵玮叫上,来给孙女保驾护航。
赵玮疑惑地看着妹妹:“怎么先前没听妹妹说起?”
赵琇只能干笑:“我也是忽然想到的。再说,端午节也快到了,顺便送节礼去也好呀,这种小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赵玮听了没说什么,却立刻换了衣服,表示愿与妹妹同往,妹妹完全不必与他客气。
于是,赵琇便只好无奈地带着哥哥,拉了一马车的东西,向广平王府出发驶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独对
到了广平王府,赵琇与哥哥赵玮一同拜见了广平王。
世子高桢也跟在广平王身边见了他们,只是赵玮在场,赵琇知道自己恐怕没有多少机会能将心头担忧私下告诉高桢,便索性只请王爷摒退左右,就把想法说了出来。
赵玮一听,顿时瞪大了双眼看着妹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广平王起初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露出了笑容:“琇姐儿真是个细心孩子。你放心吧,这种事我已经有所防备了。”
“王爷有防备了就好!”赵琇裂嘴笑了,想想广平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需要她一个小丫头来提醒,才想到这种大事呢?她果然是太爱操心了!
广平王微笑着说:“我虽有所防备,但琇姐儿一个闺阁里的女孩儿,能想到这种事,着实难得。更难得的是,你还特地跑来提醒我,生怕我中了别人的算计。琇姐儿的好意,我们父子都非常感激。”
赵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她悄悄看了高桢一眼,便看到高桢冲她眨了眨左眼,她怔了怔,眼珠子乱转了下,很快淡定下来。
唔…哥哥还在旁边呢,广平王虽然看不见,可毕竟是位长辈,有他们在场,她得稳重些,正经些…
震惊过后,赵玮回过神来了,他对广平王道:“王爷已经有了防备,可是…真有人说这样的话了?”
广平王微微一笑:“玮哥儿不必担心,皇上圣明烛照,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就猜忌于我的。况且我又有什么好让人猜忌的呢?但凡是朝中的明眼人,自然都能明白流言的用意,只有糊涂人才会信它罢了。”
赵玮这才放心了,笑说:“王爷说得是,这世上的事儿,有几件能瞒得过皇上的慧眼?”
广平王大约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话下去,就问起了赵玮的功课。赵玮连忙坐直了,认认真真地一一回答。广平王听到他将自己的问题全答上来了,而且答得很好,条理也清楚,就知道他在家定是每日用功,也觉得很满意:“这样很好。我听说你如今新结识了不少朋友,时不时会出去交际,但玩乐之余,还能不忘正业,可见你是个意志坚定的孩子。少年人能在家里坐得住,就是极难得的了。好歹熬过这几个月,等你中了举,往后自有你的自在日子。”
赵玮连忙起身,恭敬地应了。
广平王又说:“我有话要嘱咐你。”然后很自然地转头对高桢说:“前儿你不是说,得了一本好书,想来你赵妹妹定然喜欢么?你领她去瞧一瞧那本书吧。”
高桢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忙笑道:“是,父王。”然后转向赵琇:“赵妹妹,我们走吧?”
赵琇有些发愣,这是…广平王官方发福利吗?她还以为今天没机会跟高桢私下说话了呢。不过她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就算现在有了私下相处的机会,也没多大用处呀。
不过她还是向广平王行了礼,随着高桢退下了。广平王明白着说有话要私下跟她哥哥谈,她难道还要死赖在这里吗?
倒是赵玮,也愣了半晌。他很想要阻止妹妹跟高桢离开,更不想他们私下独处,可是没办法啊,广平王有令啊,他还要留下来聆听广平王的吩咐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妹妹跟高桢走远了。
赵玮心想,广平王连亲生儿子高桢和他的妹妹赵琇都打发走了,定是要跟他说一件极其要紧的事,就连高桢与赵琇都不能知道的,于是定了定心神,认真听候广平王的教诲。
谁知广平王先跟他说的是这么一件事:“圣上明天就会下旨,任命李晋卿为顺天乡试主考官。我知道你时常去李家向他请教学问,今后最好还是别再去了。等你考中了举人,再去不迟。”
赵玮有些惊讶,连忙答应下来。不过他对此事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是太过吃惊。他惊讶的是广平王竟然为了这一件小事,把高桢与赵琇都打发走了。明明他们对此是知情的。
也不知是不是听出了赵玮话中语气有异,接着广平王又说:“你妹妹是个聪明孩子,难得的是她的见识并不仅限于后宅。光看她从山西地震,还有皇上刚登基一年,逆党还未肃清这几件事,就能想到可能会有流言,而我更有可能被心怀叵测之人视为攻击皇上的工具,就可见一斑。你们家人丁单薄,你祖母虽然是位仁厚长者,却未必知道朝上的风险。你遇事可以多与你妹妹商议,若实在没有主意,再来寻我。你们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情份本来就不一样,不必与我外道。”
赵玮连忙答应下来,又笑说:“妹妹其实没有王爷说得这样了得,她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当不起王爷的夸奖。”
广平王微笑着摇头:“等闲闺阁女子,连这点小聪明还没有呢。她养在深闺,能知道外头什么事?却能从仅知的一点消息推断出我可能会遇到麻烦,这就很难得了。我也不是叫你把她当成是军师,她毕竟不清楚朝上的事,有可能会作出误判。不过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本就是个聪明孩子,再加上你妹妹心思也细,两人遇事便在一处商量,总比你一个人发愁强些。你祖母年纪大了,又不清楚外头的事,就别让她操心了。实在不知该怎么做,来问我也是一样的。”
赵玮应了,又再次谢过他的好意。不过他有些担心,妹妹今日不过是提醒了广平王一句话,广平王就如此注重,莫非这件事真的对王府有很大的影响?
广平王对于他的疑问,只是轻描淡写:“流言只是想拿我做筏子,皇上心里清楚。我一个眼盲之人,如何能登位?即使天下人都听信了流言,朝臣也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个位子的。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显得皇上得位不正?散布流言的人,最终目的还是皇上哪!”
赵玮想明白了,顿时肃然。这在背后散布谣言的人不知是谁,用心实在险恶。照流言所传,有人比皇帝更有资格坐上那把龙椅,有一就有二,广平王目盲不能为君,那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有资格呢?
虽然先帝以嫡长子立储,可由于他才能平庸,继位后又一直出昏招,而太祖皇帝对颖王的宠爱又是天下皆知的,颖王在谋逆前,也曾装着做过几年贤王,不少人都曾想过,若当年继位的是颖王,也许要比先帝贤明许多。因此在朝野之间,一直有颖王一支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说法在流传。且不说这里头有多少是颖王生前刻意为之,先帝无论在文臣还是武将当中都不得人心,这一点是事实。先帝纵容出了两拨谋逆,把自己的小命也给葬送了。他死的那一天,有多少人表面上露出悲伤之色,心底里却在暗暗叫好的呢?广平王曾经是众人看好的储君,若是他继位,也许这种种传闻就没有了市场,可继位的却是他的胞弟。
很多人都觉得,今上之所以能被先帝封为太子,完全是因为他身为广平王同胞兄弟,得到了胞兄一系倾力支持的缘故。今上做普通皇子时,存在感不高,功课也平平,印象中是个活泼爱玩的少年。若不是他后来争储时,表现得还算靠谱,也不会赢得那么多人的拥戴。可他出头露面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在朝廷或地方上的威望略有不足,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人对他心存疑虑。不过,只要过上几年,他展露了身为青年明君的手段,自然不会再有人胆敢质疑他的能力。因此,有心要打击他的人,只能趁着如今他还未坐稳皇位的时候搞鬼。
谁叫那场大地震,来得这么巧呢?
不管广平王府是否会因为流言而受到皇上的猜忌与打压,最后受到最大影响的始终都是当今皇帝。他继位原是名正言顺的,流言攻击的就是这一点。如果天下人真的信了他们的话,那皇帝继位就显得不再名正言顺了。也许那散布谣言的人不一定能成气候,可做皇帝的被人说得位不正,也够恶心的了。
赵玮想明白这一点后,深深叹了口气。颖王都坏事了,王妃与世子虽苟延残喘,但也身处幽禁。六皇子也失了皇族身份,被贬为山阴侯,同样不得自由。这几个人都是皇帝仁厚才保住了性命。在暗地里搞鬼的人,不论支持的是哪一个,难道就没想过万一触怒君王,这些人会性命不保么?难不成他们真的只是为了恶心一下皇帝,并非真要捧哪个人出来谋反?
与广平王及赵玮这边的沉重气氛相比,赵琇与高桢相处的情形就要轻松多了。高桢领了赵琇去他的院子,仍旧是上回待过的那间书房。进了屋,他也不忙着拿书出来给赵琇看,只顾着叫人上茶拿点心。
赵琇心想哥哥那边也不知要说多久,也许一会儿就要叫她了,便道:“才吃了茶,不必再叫了,我肚子也不饿,用不着吃点心。你赶紧拿书来给我瞧。”
高桢回头瞥了她一眼,含笑道:“你急什么?不过是个理由罢了,若只是一本书,何必将你特地打发来我这里坐?”
赵琇心想王爷只是叫他把书给她看,是他自己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哪里是王爷打发?便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从王爷号令而已。”
高桢照样吩咐了丫头上茶点,回头在赵琇对面坐下,笑道:“傻丫头,我父王有话要避着你说呢,你难道听不明白?什么书本,不过是借口。”
赵琇瞥了他一眼:“不管是不是借口,反正我总要拿一本书走的。”接着她又有些好奇:“王爷到底要跟我哥哥说什么?还特地把我们打发出来?是什么秘密吗?”
高桢故意吊她的胃口:“这个么…”“么”了半晌,才朝她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呢!”
赵琇顿时不依了:“你耍我呢?!”
高桢笑了,见屋里没有旁人,就柔声对赵琇说:“多谢你想着我们父子,特地过来提醒我们。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们的安危。”
赵琇脸上微微发热,只是嘴硬:“你若真心要谢我,就少耍我几回吧。”
“我不耍你。”高桢含笑看着她,“我只是想你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罢了。若能让你在这里多坐一坐,茶和点心又算什么?”
赵琇的脸顿时又红了,低头揪着帕子,半晌才说:“你又说这样的话,没得叫人…”咬了咬唇,“生气…”其实她原本想说不好意思的…
“你真的生气么?”高桢偷偷看她,“你不想听我说这样的话?”
赵琇瞥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连忙又将视线移开:“我怎么会想听呢?我可是正经人儿!”
高桢暗笑,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向赵琇的手靠近,赵琇察觉了连忙坐开一个位置,听得丫环捧茶进来,立刻坐直了身体,一脸端重。
高桢沉默着收回了手,等丫环放下茶出去,方才郑重对赵琇说:“赵妹妹,你放心,我并不是不正经的人。”
赵琇一直到坐上回家的马车时,还在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那个样子,每次都害得她闹个大红脸,有时还会动手动脚,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正经人?赵琇忍不住啐了一口,但马上醒悟到哥哥也在马车里坐着,能看到她的动作,便有些尴尬起来。
赵玮睨着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琇咳了一声,赶紧扯开话题,“对了,哥哥,王爷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能告诉我不?”
赵玮道:“外头朝廷上的大事,说了你也未必懂。”虽然广平王说,他有事可以跟妹妹商议,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迟疑。家里的事情就罢了,可这皇权之争、谋逆之事…他还是有些保留。反正事情与自家无关,等日后有了对景的新消息,他再说也不迟。现在在外头,还是算了吧。
赵琇也不是十分想知道,不过是要转移赵玮注意力罢了,虽然好奇,但也不再问了。不过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哥哥,你有没有问过王爷,祖父的周年祭礼他会不会过来?”
兄妹俩面面相觑。
这是他们出门的理由,谁知两人都忘记了。等一下回到家,要如何向祖母交代?
第三百五十二章暗影
皇城,南海,瀛台。
曾经的颖王妃,如今的谋逆罪人家眷张夫人正在喝一碗苦药。喝完了之后,连侍女递上来的蜜饯都不想用了,直接挥手把人打发了下去,自己软软靠向引枕,只觉得这病怏怏的身体真是累赘,害得她半辈子受苦。
前颖王世子高钜恭敬地奉上一碗茶水:“母妃,您嗽嗽口吧?嗽了口会没那么苦。”
张夫人温柔地笑看了儿子一眼,依言拿过茶水嗽了口,高钜又连忙奉上了痰盂,等放下痰盂,他又接回了茶碗,起身走到母亲身后,替她捏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已经是侍候得熟了。
他们母子在瀛台已经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整日相处,母慈子孝,高钜有无数尽孝的机会。横竖他在这里也没别的事可干,为母亲侍疾的活计,可不是干熟了么?
张夫人享受着儿子的孝道,只觉得心下平和安宁,却还不忘提醒他:“你又忘了,怎么还叫我母妃呢?应该叫母亲才是。”
高钜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慢,默然不语。
张夫人自然明白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我都不在乎了,你替我委屈什么?叫母亲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显得亲热些。”
高钜低着头:“这是您该有的体面。皇上也不曾下旨夺了您的王妃诰命,我凭什么不能叫您母妃呢?”
张夫人苦笑:“我的王妃头衔,还有你的世子名份,都是从你父亲处来。他已然因罪被废,不再是颖王,那世上又何来颖王妃与颖王世子呢?皇上仁厚,我们母子却不该不知进退。”
高钜含恨道:“从前他风光时,我们不曾沾过光,还要天天担惊受怕,生怕什么时候就被那贱人和她的儿子暗中害了!即使他真的坐上了那张椅子,于我们母子也无甚好处。可他坏了事,我们就要跟着受连累。这叫什么道理?!”
张夫人叹道:“你是他的儿子,承自他的血脉,他坏了事,自然就要跟着受牵连。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儿,你不要再埋怨了。如今的日子也算不错,虽然出不去,但不必再担惊受怕,更不用担心有什么人会来暗算我们,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日子也算过得安乐。我如今只盼着什么时候你身子好些,我就上书皇上,求个恩典,让他给你寻个媳妇。也不求什么名门淑女,只要是清白人家出来的,相貌端正,身子康健,明白事理,能给你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钜微微红了眼,低下了头。母亲长年病弱,从前在王府也甚少出门,因此困在瀛台的生活对她而言并不算难熬。可是他不一样,他再体弱,也是男儿,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从前身体好的时候,他也曾策马扬鞭于旷野,他也曾与同龄人肆意游乐,他曾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宽广。瀛台这么小小的一座岛,他要在此被困一生,这种日子他想一想都要发疯了,只盼着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可是他知道,他出不去了。就因为那个从来没有爱护关心过他,对他只有冷淡和嫌弃的父亲,他这辈子只能被困在瀛台上。这叫他如何甘心?!
他好恨,却不知该恨谁。恨谋逆的父亲?他已经死了。恨认了命又叫他认命的母亲?母亲是世上仅有会关心他的亲人。恨幽禁他的皇帝?可皇帝让他活下来了,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惊喜。他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去恨。
瀛台的生活是那么的漫长孤寂,若没有恨去支持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他今年才十八岁,大好人生刚刚开始。可是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高钜两眼无神,如同游魂一般,走到了临水处。阳光明媚,照得岛上的花草也格外青翠鲜艳,可他的眼里却没有美景,他只是呆滞地往前看着,看着水的那一边,代表着自由的陆地。
远处响起一阵喧哗,他没有动。他知道,如果是宫里来了旨意,总有人会来找他的。但是迟迟没有人找他,喧哗声也很快平息下去了。
他在岸边一直站到了双脚冰冷,方才再次游魂一般,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侍女给他倒了热茶,又送了热粥来。他平日根本不能依时用一日三餐,只能隔上两个时辰,就用一回粥食,还得是清淡平和的,一点油腻都受不住。哪日吃错了东西,就要病上十天半月的。这样破败的身体,自从父亲的侧妃田氏所生的弟弟受到父亲夸奖看重以来,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早已习惯了。
侍女小声跟他报告方才发生的事:“好象有人想要潜入岛上,被看守发现,就立刻逃走了。看守四处搜遍,都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高钜原有些心不在焉,但听完侍女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有人企图潜入瀛台的消息很快就报进了宫中。但皇帝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命人加强瀛台一带的巡视,既没有添加护卫人手,也没有对瀛台中被囚的那对母子有何指示,甚至没跟太后提一句,仿佛这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事一般。然而消息还是传开了。朝臣们不知打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有些自认是今上死忠的臣子,便给皇帝上书,要求处死谋逆罪人,其实就是在暗示颖王妃与世子。他们觉得,不管那潜入的人有什么目的,肯定跟岛上住的人脱不了干系。这些逆党还能干什么好事?与其留着颖王妃与世子为祸,不如早早处死了干净。反正他们二人确实是罪王的原配正室与嫡长子,早就该死的。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反而要求群臣将心力都放在灾区善后诸事上。有眼色的臣子自然知道皇帝不欲纠缠此事,也就不提了,只有一些爱较真的御史,还在坚持不停上书,要求铲除祸根。近日有些流言在市面上流传着,朝中有点脑子的官员都清楚,广平王绝不可能是背后的始作俑者,散播谣言的人很可能是打着让皇帝兄弟自相残杀的主意,自然不会跟着起哄。但他们也明白,有这种谣言存在,定是有人在暗中图谋不轨。为了避免有人利用颖王之子再起谋逆之举,铲除祸根是非常有必要的。只是皇帝不理会,他们也不好逼得太紧了。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祸根”渐渐地不再局限于颖王妃与世子两人,连山阴侯都被提到了,还有一些曾经参与谋逆却保住了性命的家族,一些家眷子孙不曾送命的人家…最后,还有人提到,会有人窥视瀛台,就证明了还有逆贼余党残存,而且他们还贼心不死,意图危害当今皇帝的统治。为了杜绝这种人再次为祸,那名御史上书请求皇帝,重新清查两次谋逆大案,将漏网之鱼全部抓起来!
方奕山被这个消息吓得已经好几日不曾睡好了。
当初他所担任的官职比较机要,因此身份并不曾泄露,只是在暗中听候颖王的差遣。知道他是颖王一党的人很少,但并不是没有。在逆党纷纷落网的时候,他每一天都胆战心惊地探听着消息,生怕有朝一日,官兵会敲响自家的门。可是等所有逆党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的革职之后,他发现没有人找到自己。他就觉得,也许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没来得及招供,就先死了,又或者是侥幸地得以逃脱。死人自然不可能再说什么,而逃走的活人为了活命,也不会再回来。他是安全的,虽然只是暂时。只要皇帝没有发现他的秘密,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拼命想法子往上爬,还三番四次窜唆嫡支的堂兄再次联姻皇室。只要方家出了一位娘娘,或是一位太子妃,即使皇帝怀疑起他的身份,那也有回转的余地。可惜嫡支的女儿都没有福气,未能成为贵人。他近日开始筹谋,要趁着嫡支堂兄被皇帝厌弃之机,夺过家主之位。到时候他的身份就不一样了,他的嫡女,未必就没有资格去攀附贵人。正妃之位拿不到手,一个侧妃之位还不行么?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皇城里传来了有人意图潜入瀛台的消息。
方奕山与旁人不一样,一听这个消息,就知道对方是谁了。颖王有一批在暗中的人手,也是死士,平日是养在京郊庄子里的,只听从颖王号令行事,专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方奕山因缘巧合之下,曾经将其中几个人塞进了辽东边城的军队里。那些人在那里做了什么事,他没有过问,却也知道定不会是好事,兴许就跟广平王的伤有关联。而颖王事败后,这批死士并未落网。方奕山遍寻文书,也没见到他们的踪影。原以为这些人是秘密逃走了,但他们视颖王为主,自然对颖王的血脉看重几分。如今颖王的同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能活下命来的都是关系浅薄的,即使心中有怨怼,也不会冒险去接触颖王并不看重的嫡长子——他们从前也很少有机会见到他,见得较多的是田侧妃所出的次子。那么会去接触颖王世子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批死士。
他们知道方奕山,这就是他现在最害怕的一点。他害怕这些人会联系上他,要求他做些大逆不道的事,让他曾经努力想要掩盖的秘密暴露在人前。到时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个时候,嫡支却偏偏传出了好消息。皇帝虽然恼火太常寺少卿方崇山怠慢了先帝元后,但考虑到方崇山在救灾行动中,表现得比较积极,多少出了点力,皇帝就不从重处罚了,轻飘飘地降了一级,成了从四品,贬去济宁做知府。
虽然是降职,但只降一级,也不算严重了。最关键的是皇帝并没有重罚的意思。方崇山终于能松一口气。至于被贬为济宁知府,他并不难过。这些日子他早就想过要求一任外官,好避开京中族人的倾轧,如今不过是心想事成罢了。济宁也是大城,离京城并不是很远,距离老家只有不到二百里路,那就更称他的意了。方家嫡支长房上下顿时忙碌起来,为方崇山出京做准备。
方奕山看着嫡支长房忙碌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方崇山只被降了半品,官职依然在他之上,这就意味着他图谋家主之位的盘算多半要落空。他顶多就是在方崇山不在京中时,利用部分族人之力,为自己多谋些好处,可是想要得到全族的支持,将他的其中一个女儿推到任何一位贵人身边,就很难了。外头的人随时都可能威胁他的性命,他却没办法为自己谋得一点倚仗,他该怎么办?
没两日,他的处罚通知也下来了。同样是被降了一级,方崇山是由正四品被降为从四品,从太常寺少卿被贬为济宁知府;方奕山是由正五品被降为从五品,从手握实权的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被贬为礼部员外郎,意义完全不一样。方奕山连手中仅有的实权都失去了。京中六部的员外郎不知凡几,但大部分人也就是顶个虚衔罢了。先帝朝时曾有买官之人,买来最高的官职,就是从五品的员外郎。顶着这样的身份出去交际,没几个人会真正看得起。
方奕山发起了愁,方崇山却反而意气风发起来。表弟尚太傅过来向他道贺,却将文定的玉佩归还给他,表示退婚之意。这事儿方崇山夫妻早有心理准备,不但没有收下,反而亲自带着妻子和小女儿前往尚家,正式交换了庚帖,进一步将婚事定下了。尚家直到这时,才能确认方崇山联姻的诚意。虽然方仁珠年纪比尚琼小太多了,但尚琼经过方慧珠毁婚一事,短时间内不想再提婚事,打算要认真著书立说,好为自己挣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头,免得外人再因容貌而轻视他,因此婚事往后推了几年,正好可以等方仁珠长大。
两家婚事正式议定,就各自通知的亲友。许多人都对方家与尚家联姻的人选而吃惊,只是面上不露罢了,私下却免不了议论纷纷。正好方崇山马上就要出京了,亲友们借着践行的名义,纷纷来找他打探消息,方家门前一时车水马龙,竟比当日方仁珠得太后青眼时的境况更盛。
赵琇得了方仁珠的亲笔书信,知道她婚事已定,而她父亲又即将出任济宁知府,还不知道家眷会不会随行,便事先打了招呼,亲自往方家来,向方仁珠道贺。
第三百五十三章差使
赵琇上一次来方家,还是去年腊八,方家姐妹开诗会宴请众位闺秀,顺道给方仁珠庆贺生日的时候。那次她直接去了方家花园,对内宅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多加留意。但方慧珠的行径,无疑给她留下了方家后院管束不严,可以轻易让人钻空子的坏印象。
今日她被丫环引着直入内宅,到达方家姐妹所住的院子,一路上所见所闻,倒还有些世家气象,样样井井有条。往来的下人虽多,但并不显得繁乱。
赵琇心想,既然方家女能在外界备受推崇,总是有点资本的,不可能只靠着会装逼。只可惜方慧珠不靠谱,再加上方二、方四两位势利眼,倒连累了别的方家女。看方家日常起居,方家太太治家的手段应该不错。若她太过无能,也养不出方仁珠这样的女儿来了。
方仁珠在自己的屋子门口微笑着迎接赵琇。逾月不见,她气色越发好了。一张巴掌大的白晳小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头乌发梳了个随意些的倭堕髻,只簪了一根珍珠簪子,脑后长发用金环束起,鬓边短些的碎发被她用红斗绳扎了两个筷子粗细的小辫,倒显出了几分活泼俏丽来。她今日穿着水红色的双层纱袄,下头系着杭罗绣花百褶裙,比平日要喜庆几分。这个打扮衬着她脂粉未施的小脸,也显得她脸色没有平日那么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