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荒紧闭双眼面无血色,人已经昏死过去。
成德十二的天朝初冬,雾起霜降,天色阴沉。
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的早。
萧容荒在暮秋过后即病重于璎珞行宫。
采乐殿在霜降过后地热就已烧起,殿内温暖如春,但这空旷华美的宫殿内却是一片静谧,气氛透着隐隐的沉重压抑,连不断出入的丫头和下人的走步都悄无声息。
西间暖阁内更是安静,厚重的棉帘阻挡了一切寒气侵袭。
萧容荒这一咳血昏倒,病势发作得异常凶险,日益沉重,竟是一病不起。
皇宫内很快得了消息,次日早晨,太医院医首领着张钧祥领着两位御医,一辆马车秘密地进了行宫。
顾长青面色不善,但还是配合地领着三人进了采乐殿。
问诊延医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几个老臣子才缓步走出。
一直守在阁外的七初,望着众人沉重脸色,心底咯噔一跳,只觉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迟疑不定的眼光望着张钧祥。
张钧祥发须已有些发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对七初仍是执礼甚恭:“恕老臣直言,侯爷此病已缠绵入骨,药石无效,只怕已是、已是时日无多……”
七初只觉耳边一片轰鸣之声,浑身冷得发颤,腿上一软,就要跌落。
一双有力的胳膊迅速拉起了她,顾长青冷静的嗓音:“七初,镇定点,先别慌。”
七初拉着他,如同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她声音抖着:“顾长青,你有办法的,我知道你会救他对不对?”
“七初,他若无生念,谁也救不了他,你现在是他的精神支柱,他要熬过这一关,就靠你了。”
七初在一片慌乱中心底顿然澄明,她握住了顾长青的手,咬着唇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七初寸步不移地守在他床前,萧容荒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三天,方才缓缓转醒。
七初吻了吻他的脸颊,声音轻微得仿若午夜轮回一场美梦:“容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萧容荒动了动手指,竟是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勉强地对她微微笑了下。
望着他清浅笑容,七初只平添再为人世之感。
他昏倒这次,仿若自己的心,都跟着他死了一回。
萧容荒醒来之后,精神还很是不济,一日中大半是在昏睡,睡得醒来,还是断断续续地咳。
他身子素来畏寒,这次病倒之后更加知冷,入冬以来采乐殿地热虽然烧得充足,七初还是让丫头在房中添了几个暖炉,但饶是如此,萧容荒体内的深入肺腑的寒气发作起来,人还是整夜整夜地咳嗽。
七初只在清晨他偶尔安睡的几个时辰,走出采乐殿,眺望凝翠湖环绕的树木苍郁如深海。
天地一片空茫,她站在阑干前,满怀心事地寂默。
璎珞行宫早已戒严,通往行宫的山道上车马都被严格检查方可通行,远处蜿蜒的宫道上,一辆红木马车奔驰而来。
这段日子以来,药寿房的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进来,顾长青在他日常用药上分外小心谨慎,益气养血的补品,却用得非常奢侈。
膳房随时炖着千年的白玉灵芝,咳得厉害了就用参茶暖着身子,只为了续住他虚弱的血气。
七初日日夜夜在暖阁陪着他,温柔妥帖含笑如常。
她眼见着他病势一日重过一日,咳得彷佛肺腑都要呕出,冰雪一般的容颜毫无生气,整个人消瘦枯寂下去。
却只能在他昏睡过去时,才敢悄悄地任由自己握住他骨瘦苍白的手落下泪水,心底却难忍的慌,大片大片地蔓延。
萧容荒卧床静养,一直到小雪过后才勉强能下地,但走不了几步,即心悸气短胸口发闷,七初每日守着他,是断断不允他出门的了。
“容荒,这一折是洛阳总号的高管事,因为塞北战事,今年茶铺和丝绸庄的行情不太好,但钱庄的经营尚可,茶铺结余十四万八千两银子,丝绸结余十万九百两,钱庄结余三十八五千万两,一共是六十三万三千九百两银子,依照皓月吩咐,拨出十五万两给城中仁心囿以及附属医馆用以看诊派药,一万两千两用于装修店铺,皓月托嘱余出五万两用于各地商铺阁中兄弟做年资,此事劳请公子爷定夺,最后盈余四十一万一千九百两呈送临凰总楼。”
七初念完,再看看那些数字,觉得头都大。
容姿素白淡静的男子坐起身子靠在堆得柔软的衾枕上,略微蹙了眉凝神听着七初的话,然后稍稍沉吟答:“将皓月所吩咐的五万两年资,增到六万两,盈余的不必送到京城来,直接送到北庭由寒星调度,储备些粮草棉衣给塞北边防的将士。”
七初坐在床边的一方案几前,一边应着他的话,一边伏在案前认真地写字。
她写了几行,抬起头望他,萧容荒已微微闭了眼靠在衾枕上养神。
她低头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工整写下,没敢出声打扰他。
时近年关,萧号各地的商铺钱庄到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家业大事情繁杂,冷霜和皓月虽然过滤掉了大部分的日常琐碎的事务,但重大的决策,还是要问请萧容荒定夺。
他病稍稍好了点,精神容不得虚耗,七初本很是担心他太费神操劳,但心知他要做的事只怕拦不住,只好采取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方法。
七初遵着他的交代替他批复各地传来的文书。
七初本就是极为喜爱萧容荒的一手清丽风雅字迹,在北庭两人时常在书房耳鬓厮磨,她央他写字,她便常常以临摹他的字迹为乐事,虽说七初笔迹稍柔,但底下人皆知公子爷身子素来不好,有时病了腕力不济也是常事,如此下来,七初模仿他的字体,久了竟有七八分相像,便替他处理了大部分的公文。
“嗯,写好了?”七初正握着笔出神,身边传来他淡柔的嗓音。
七初笑笑:“嗯。”
将笔搁到了笔洗中,她将手中的文书叠起,看到萧容荒掩唇低咳,眉目之中倦色重了几分。
七初站起帮他把落在肩头的暖裘重新拉好,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病中气色不好,更经不起劳累,忙了一个早上,原本血色淡漠的唇都染了霜白。
萧容荒拉了她的手,七初在他身旁坐下,由着他低头取了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替她缓缓抹去手指间几丝浅浅墨迹。
“七初,”他低柔嗓音带起几声低咳:“咳咳,冷霜可有交待,后天的萧号议事可安排好了?”
七初端来桌上的参茶递给他:“冷霜早上过来说了,他和皓月会办好这事,你别操心。”
萧容荒点点头,喝了一口茶便搁下了,只倦倦地靠坐在了衾枕上养神。
七初抽出了他背后的枕头,托住他的身子扶着他躺了下去:“容荒,歇一会儿,晚些我再唤你起来。”
飞扬的嘚嘚马蹄声打破了璎珞宫道一贯的宁静,半山道上,各式各样的车马陆续驶入,车把式的低声吆喝,伴随着各种地方口音的豪爽寒暄,给这个一向华美庄严的行宫增添了几分热闹人气。
七初早上起来,走出采乐殿,看到长廊远处的冷霜正从书房走出,仆役丫鬟搬动桌椅端茶倒水不穿梭来回。
冬日里冷风呼啸而过,她拉紧衣裳沿着长廊走了过去,冷霜见到她,站定了恭身为礼,七初对他笑了笑道:“冷霜,记得吩咐他们多添几个暖炉。”
冷霜点了点头:“姑娘放心。”
七初取过了丫鬟手中的热茶,转身返回了殿内。
穿过殿堂外厅,西稍间的暖阁无人打扰,仍是一片静谧。
七初转过白玉镜花屏风,进了内殿,萧容荒已下了床,倚在暖塌上翻着宗卷,一边凝神细看一边以手以帕掩口不时轻声咳嗽,手边是一碗没来得及入口的药。
七初走进将茶搁在了桌上,走过去轻轻地捏他的肩膀:“容荒,差不多了,休息一下我给你更衣。”
因为萧容荒身子不能奔波,萧号商铺一年一度的议事今年改在了京城,是以这两日各地的商号总管便陆续地抵达了京郊的璎珞行宫。
“嗯。”萧容荒应了一声,靠在枕上闭目歇了一会,才扶着七初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
七初陪着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取出一件素雅暗青衣袍,翻领袖口处隐约的金丝绣出瑞云菱纹,腰间一条同色锦带,环垂而下一块墨玉玦,又拿来一件雪白貂裘,萧容荒只微微闭了眼,任由灵巧温暖的手指在他身上移动,七初仔细地替他系了披风的系带,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支白玉簪将他一头柔黑长发挽了一个发髻,他本就是生得异常好看的男子,精致工整的衣饰略略掩去了他消瘦得厉害的病容憔悴,铜镜中的清俊苍白的男子依旧风采照人。
七初细心地望了望他的气色,早上顾长青给他用了药,他今早精神似乎稍稍好了些。
七初将他扶到了暖阁床边的轮椅坐好,冷霜已在阁外恭谨出声请侯。
“容荒,不要忙太久,我在等你。”七初掘了嘴轻轻地撒娇。
他心知她担忧他身子,笑了笑:“好,不会太久,等我用午膳。”
七初推着轮椅陪他走出了西暖阁,便停了脚步,他在属下面前一贯端稳持重,只怕不愿她腻在身旁。
冷霜过来躬身敛襟,恭敬地道:“爷,各地总管已在书房等候。”
萧容荒对着他略略点了点头。
冷霜站到了他身后,推着他沿着水榭长廊朝书房走去。
七初在暖阁前站定,目光追随者那道身影,缓缓地转过了楼台,进入了东配殿的书房。
冬日里铅灰的天色映着黄金的琉璃瓦,日光渐渐隐去。
七初在屋子里待不住,披了一件碎花棉袍站在阁前等着,冷得不断地呵手跺脚。
整整一个早上,直到晌午过了,众人才陆续地从书房走出。
皓月引着萧号各地主事往殿外走,冷霜立刻走向了一直守在书房外的那个冻得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子。
七初望着迎面而来的冷霜,低声问:“怎么了?
冷霜面色沉重:“爷已宣布,皓月正式成为萧号主事。”
七初面色稍变,转过头看着皓月,皓月脸上未见一点喜色,眉头紧缩地低声对着七初:“七初姑娘,进去看看爷。”
七初点点头,提了裙角沿着水榭长廊一路小跑了过去。
采乐东配殿。
厚重的暖帘后,阁内地热烧得充足,一个容颜苍白眉目清倦的男子半倚在一张铺了苍灰貂裘的椅子上,一手撑着扶手翻看手中的账本,一手握住了绸帕掩住嘴角,不时低声咳嗽。
萧容荒眉心微微拧起看了看宗卷上的账目,手撑着椅子支起身子伸手想去取桌面搁在墨砚上的笔,只是略微站起,便是一颤,他仓促间用手撑住了桌面,咳嗽得瘦削的肩膀不断颤抖,身子摇摇欲坠。
七初一跨进内殿就听到了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剧烈咳嗽。
慌忙推门掀帘,七初看到桌前的那个男子,心头急促一跳,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容荒——”
她骇得心头的血都要凝固——
萧容荒扶住了案桌的手乏力地垂落,清瘦的身子颓然地缓缓倒下。
七初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冲了过去,带翻了几张椅子犹无知觉,在他跌落在地之前撑住了他虚软的身子。
七初扶着他躺入软榻上,看着他一手撑住了塌沿,瘦硬的脊背不断颤抖着,咳嗽得撕心裂肺。
萧容荒几缕黑发散落,覆在他清俊脸庞,更显得脸色青白,这么暖和的屋子,他仍是一额的涔涔冷汗,七初伸手轻揉着他的胸口,低柔地唤他名字:“容荒……”
他苍白瘦长的手中捂着的绸帕一直没有放下,丝丝缕缕的暗红渗出。
咳了许久,直到声音都暗哑空洞下去,萧容荒强撑着努力地调息,肺腑间的浓淡不匀的血腥之气终于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颤着手勉力地拭净了唇角的血迹,无力地靠在枕上低微地喘息。
七初压抑着心头如焚的焦灼,取过了他手中沾了血迹的方巾,取了一方干净的递给他,靠在他身旁低声:“容荒,要不要紧,我去叫顾长青……”
“咳咳,不用……”他抬手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弱无力:“七初,我有东西要给你。”
七初这才发现他手边放着一个锦缎盒子。
萧容荒看着她,嘴唇微动。
七初知道他让她打开,她拉开了绸缎丝带,盒子里边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镶金白玉钥匙。
她微微疑惑:“这是……”
“京城的千宝阁的信物。”
七初一怔,千宝阁乃京城最大一家珠宝商行,她不知竟是萧号的产业。
“咳咳,七初,”他气力不济说不出话来,眉目之间却有些焦急,按了胸口又喘息起来。
七初心尖儿都疼得发颤,想着他已强撑着虚弱身子忙了一个早上,只怕早已疲乏不堪:“容荒,你累了,有事改日再说……”
萧容荒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千宝阁……以后是你的,如果你……不愿回宫里去,皓月会替你打理,七初……咳咳,我不能让你多尊荣显贵,但至少衣食无忧。”
他低弱至渐无的声音如锦塌旁的一鼎香炉烟幽幽飘散,听在七初耳中,却如六月惊雷平空而起。
她只觉瞬间如坠冰窟,牙根都冷得发抖:“容荒,你……”
他微微阖目靠在榻上,语气竟是平淡:“七初,如果我真的不能再陪你……”
“不,不会的。”七初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心里完全无法接受:“不要说,我求你,容荒,不要说……”
萧容荒提了提精神,温柔的声音:“七初,你听我说……”
“不,你答应了我……”七初手足无措地伏在他的身旁,压抑着抽泣。
“咳咳!”他支起身子想要抱起她,却不可抑制地又咳起来,七初慌忙扶住了他抚着胸口替他归顺气息。
谁知这一咳起来竟是不可遏止,萧容荒手上的绸帕又落了红。
七初慌忙端了参茶过来,红着的眼眶是强忍着的平静:“容荒,你别急,我答应你好好听你的话。”
萧容荒就着她手边喝了口参茶,便摇了摇头清咳着,身子靠向堆起的靠枕,闭目养了会儿神,才继续开口,声音虚弱乏力,却带了让人平静的奇异力量:“好好陪着侑儿长大,你是他娘亲。”
七初死死咬着唇,含着泪点了点头。
萧容荒轻声一叹:“我这一生,只是亏欠你。”
七初摇头,竟微微一笑,神情带了宿命的愉悦:“不,容荒,你给我了最好的幸福。”
七初将他冰冷的双手放在了她滚烫的心口:“你在我心底,一辈子。”
他眼眶微红,清咳一声别过头,只轻轻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第四三章 京华冠盖休再提
“长青……”采乐殿暖阁前,清妍的女子悄悄走了出来,拉住了欲离去的大夫,压低了声音低声道:“他这两日……”
七初淡淡阴影的眼底一片重重担忧。
那日议事委实太过费神,萧容荒回到了西稍暖阁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溃散,靠在七初怀中勉强喝了两口药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身子便有些发热,纵然是顾长青早晚给他度入真气辅以汤药,人还是有些昏沉,隆冬渐进长夜严寒,衾裘参汤整夜暖着,他还是伏在枕上咳得话都说不出来。
顾长青看着她,脸上褪去了几分桀骜,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缓缓开口:“还算稳定,别太担心。”
顾长青一向肆意纵情的俊朗脸庞也带了疲倦,他似是不忍看着七初期盼中带着绝望的眼光,只能安慰地拍了怕她的头,负手转身离开了采乐殿。
她望着他一袭青衫宛然,消失在了亭台树荫中。
七初抬手用地搓了搓脸,手指上的冰凉传递到脸颊,她打了个激灵,人却清醒了几分。
转身返回了内殿。
萧容荒撑起了身子靠在堆起的衾枕上,听到她走进,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毫无血色的唇牵起浅淡笑意。
七初走到他身旁扶着他替他整理了身后的枕头好让他靠得舒服点,然后将床边的案几上一盏热气袅然的药端了过来。
萧容荒神情之中是一种豁达的沉静,他眉目素宁,眷恋地依着她手边,由着七初将药盏递到了他唇边。
他微闭着眼刚喝了一口,身子却猛地一颤,侧头伏在床沿,喝下的药汁便和着血吐了出来,身子轻颤着低声咳嗽。
七初慌忙搁了药盏,扶住他肩头替他顺气。
萧容荒咳得全身无力,连着在衣襟上咳出了零星血丝才见停,乏力地躺回衾枕上微微喘息,脸色灰白得可怕。
七初只觉心头如灼烧一般的慌,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柔声地劝他:“容荒,还喝得下么?”
“七初……去看看长青。”他低微喘气,眉头轻拧,神思有些忧虑。
七初怔了一怔:“容荒,可你……”
萧容荒握了握她的手,清倦的乏色:“我还好,咳咳,替、替我去看看长青。”
七初望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做事必有他的道理,站起替他拉好了裘绒毯子:“好,我唤冷霜进来。”
萧容荒一抹浅淡微笑对她点点头,无力地微闭了目靠在枕上。
七初走出采乐殿时,天色已黑,雪下得纷扬,长宫亭阁之间的烛火渐次亮起。
她沿着水榭长廊一路小跑了过去。
顾长青住着的殿内竟然未点起烛光,远远望去一片漆黑。
七初抬手抹去了鼻尖上的几朵雪花,跨进了顾长青住着的阁间。
阁内不似有人,毫无声息的安静。
眼睛未能适应这一片漆黑,七初一边摸索着烛台,一边唤:“顾长青?”
冷不防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体,七初蹲下身子摸索而去。
“别、别乱摸——”男人咬牙切齿的呻吟响起,尾音带了颤抖的痛楚。
七初点着了烛台的蜡烛,这才见到躺在地上的顾长青,灰白的面色一头的冷汗。
她慌忙扶起他,却见他死死地皱紧了眉头,下唇的血迹都渗出,不知在忍受怎么样的痛,一向带着嘲讽讥笑的英俊脸庞竟扭曲得变了形。
“顾长青,你还好吧?”七初慌了神。
“死丫头,”顾长青艰难地吐字:“肺腧、厥阴俞、心腧——”
七初吸了口气迅速镇定,依言迅速地并指点向他背上的穴位,真气激荡,一路疏通了他腹背的穴道,顾长青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瓶子,倒出几粒药丸混着桌上的残茶吞了下去,缓缓调息,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复了周身的痉挛。
他靠在桌脚,看着七初惊魂甫定的面容,扯出了一丝不羁笑容:“没事了。”
七初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害怕:“你……”
“我背上经脉受过伤,这鬼天气偶尔会发作。”顾长青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萧——”
七初眼眶泛湿,这段日子为了容荒的病,他也是不分日夜地在采乐殿候着,费神耗损真气不说,心中更背负着他们沉重的希望,她也知道他的身子尚能撑到现在都是靠着顾长青费尽心思的调理,他的疲惫和压力可想而知。
“对不起。”七初轻声道:“连累你这么辛苦。”
顾长青摇头,笑得有些落魄凄寒:“七初,想我顾长青一世自负,没想到,一生中的至亲和挚友,我都没有能力留住。”
七初眉睫一颤,一滴泪落下来。
顾长青收敛了一直挂着的讥诮不羁笑容,转过头径自沉默。
压抑如死的无言中,一室漆黑中只有荧荧泛白的雪光。
“七初,”过了许久,顾长青轻声唤她,声音暗哑不堪:“我师父——离去得异常猝然,我查遍了先师留下的所有医籍,都未能找到那张古方——”
七初听得他语气中的压抑得发苦的悒郁,隐隐心惊。
顾长青声音带了淡淡悲悯:“他心脉早已耗损殆尽,仅仅是依靠着真气勉强维系着,七初,他答应了你要活下去,可是这般辛苦——”
七初睁大了眼静静地听着,泪水都冻结,神情麻木得仿若没有生命的木偶。
顾长青不忍地别过了头,迟疑了一番,方低声道:“有时你倦极睡着了,他半夜发病,不愿吵醒你。我进去时,他宁愿是咬着牙宁愿痛昏过去也不舍你担心——”
七初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
“他……实在是受尽了折磨,放手吧。”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窒息的神情。
用了许久,她似乎才艰难地理解了顾长青的话,指尖微颤,容颜苍白的女子蹲在地上,头埋进了双膝,展开双臂用力地搂住了自己,发出如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顾长青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扳向了自己的肩头。
崩溃的抽泣声传来。
顾长青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望着桌面上飘摇的烛火,面容上也带了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