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
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我们都相信她敢,她谁都不怕,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我才被她驯服,所以皇上才对她退让到底。他沙哑着嗓子说你死心吧,为了以防万一,忻统在今天就已经给秘密处死了,他的首级现在就在我书房的桌子上。你死心吧你为什么还不死心?
陈念扬起手就是一耳光。
所有人都惊骇莫名。没有人敢说话。我拉过剑琴,我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事,我也不想知道太多。而皇帝则扬起了自己的手。
她迎着他闭上眼睛,毫无畏惧,她一贯如此。
我看到那个年轻帝王颤抖着的手落了下来,却是绕过她的肩膀,滑到后背,然后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头埋在了她颈窝。我不怀疑,他在哭。
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本能的危机意识告诉我,我该休息了。
我上交出兵权的时候皇帝看了我很久。我知道他没理由不收下,他一定是在想着别的事。朝中总有人在说我和长公主勾结,一个掌后宫,一个掌兵权,左右皇权。那现在,她要离宫,我交出兵权,该是如了他们的愿,也是如了皇帝的愿。
陈念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已经要起身离京了。忻统死后她大病了一场,现在才刚恢复,神采很不好,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她眼里消失,不复存在。
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平民,轻松自在。我想把剑琴带走。
可陈念却慌乱起来,大声斥责我胡闹。我发现她唯一的变化估计就是声音比以前大了,估计是压抑太久的产物。我不明白她的逻辑,我只想安静地过我剩下的生命。
可我还是坚持离去,我答应把剑琴留下来一段时间,但我还是要走。她要我多带点人回去,又要让她的手下护送我,我都没有同意。
我很相信命运,因为它让我遇见她。虽然那只是一世的痛苦磨难。
我回去的路上想去从蓉的坟上看了看,我叫她放心,剑琴在他姑姑那里很好,她会把他教育成材的。我离开的时候是黄昏,烧完了最后一张钱纸,我站起来。
长年的征战让我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尤其是风湿,每到这样的阴雨天浑身都疼得厉害,连走路都困难。所以当我看着那十多个黑衣人把我围住的时候我笑了,我想这真是杀鸡用牛刀。他们中的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轻易结束我的姓名。
我几乎没有反抗,除了想尽力死在从蓉的坟旁。我已经把来世许诺给她了,我下定了决心要弥补她的,那就想让我陪她长眠好了。
血染红了从蓉坟前的小白花,血红雪白呵,没想到走前还可以再看一次。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那染血的小花在我眼睛里不断放大,变幻。我看到了过去……
儿时握着我的手教我临字的母亲,进宫前哭得淅沥哗啦的姐姐,高高城墙上遗世孤立的少女,萧瑟庭院里的一笑,疆场上奔驰的千军万马,呻吟着的伤兵,穿着嫁衣含羞看着我的从蓉,站在一角望着南方的女子,被迫自缢的青年,坚毅威严的对手,活泼聪明的孩子、孤单愁闷的深宫贵妇……
最后,我看到站在城墙一角望南的陈念转过了头来,在春日的阳光中对着我嫣然一笑。
于是,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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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四回春
(更新时间:2006-2-1414:42:00本章字数:12465)


一、夏荷
我被送进宫那年,刚好十五岁,正是花儿含苞待放的年纪。我薄命的母亲将她出众的容貌传给了我,这才让我有机会去伺候帝王。
那个我称作爹的男人并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的父亲是前朝的一个太守,是四皇子的人。在两年前的政权交替中,我们夏家便给七皇子的人查抄了,父亲被拿下狱,家眷都要被贬为奴。
是这个叫赵达的男人在青楼的喧嚣中留意到正在被拍卖的我。他长久地凝视我,让我羞不可抑。我似乎预感到,我的人生将会从此而改变。
赵达用重金买下我,带着我上了京。
他将我收做义女。我在赵府上学习礼仪和琴棋书画。我在他精心的培养下,渐渐成为一个高贵优雅不失诱人妩媚的淑女。
不久,帝王选秀,赵达将我送进了宫。
帝王来点秀的那天,正是我十五岁生日。全天下最美的女孩子们站满宽大的殿堂,我只是其中稍有姿色的一个。当陛下漫不经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在想如何吸引他的注意,他却突然站住了。
一只修长的大手伸过来,抬起了我的下巴。
这个年轻俊美的帝王死死盯着我的脸,就像当年赵达那样,仿佛要撕去我的一层皮。他的手下越来越重,我的下巴疼痛难忍,却不敢挣扎,又怕他骇人的眼神,眼里渐渐有了泪水。
他的手却忽然松开了,沉着声问,叫什么名字?
赵……夏荷。我怯声答道。
夏荷……他呢喃,声音里带着奇妙的柔情,听着我心中一动。
一亩荷塘,十里月色……
当天夜里,沐浴过后的我被带到那座华丽的宫殿里。水纱飘渺,香气氤氲,烛火闪烁。壁画上的仕女衣袂飘飘,朵朵荷花在碧绿的荷叶簇拥下舒展着洁白的花瓣。
我痴痴地站着,直到那双有力的手忽然从身后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
陛下很宠爱我,据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宠爱过一个女子。
他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搂着我坐在宫殿长廊上,看一个晚上的荷塘月色;他也会赏赐给我华丽素雅的绫罗绸缎,将我打扮得无比清丽;他还会打乱我梳得整齐的头发,让我柔顺地靠在他膝头,他的手指从我发间穿过。他最爱的是看我拖着长长的袍子坐在绿荫掩映里,为他弹琴。
其他的妃子羡慕又妒忌我。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不过是陛下手里一个精致的娃娃,由他打扮成他要的样子,端庄美丽、温和柔顺。当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面庞时,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穿过我,投向一个遥远的空间。他触摸我的手指是冰冷的,总是冷得我的心一阵阵刺痛。
还记得我受封昭仪的时候,前往颐寿宫拜见皇帝的养母容太妃。那个一脸慈爱笑容的妇人看清我的容貌时,捻着佛珠的手不禁抖了抖。她看着我的眼神,有震撼,有怜悯,还有着深深无奈。
我想赵达是知道一切的,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只在我进宫前嘱咐了一句,在这宫里,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于是我试着不再去想,不再去问。我的夫君年轻英俊,英明神武。虽然他给我的温暖并不属于我,但那也是我十五年来都从未体验过的。我多么希望能将这柔情拥有一辈子。
第二年开春,我怀孕了。
陛下目前只有两个女儿,由姚皇后和历贵妃所生。姚皇后的父亲与我赵达一直有些不和,我暗中计算着,如果我生的是儿子,恐怕朝中权利会有一番变动吧。
但更让我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变了。他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显然有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心思。他的眼睛里有着陌生的光芒,急切的,渴望的,炽热的,仿佛有什么他期盼已久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我很快就知道是什么让他失常。大家都在说着一件事:长公主要归朝了。
我没有见过这位长公主,宫里的绝大部分人也没见过她。我只知道她年长皇帝八岁,是明慈太后与安亲王生的女儿。明慈太后薨逝后,她被先帝下嫁给一个小小侍郎。后来这个男人在阵前自尽殉国,她便到夫家祖家住下,为亡夫守满整整三年孝。
新皇登基后,三番五次要接她回朝,她却都拒绝了。直到今年孝满,陛下才终于如愿以偿,把她接了回来。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动荡艰险的日子里,这对姐弟是如何互相扶持熬过来的。但我想,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一代帝王的,必定是一位奇女子吧。
陛下早在刚登基不久,就在皇宫里大动土木,专门为长公主修建了一座恢弘典雅的宫殿,亲提“长清宫”三个字。那宫殿从来不让外人进,只听说里面有一大片荷塘,夏日,开满朵朵白莲,烟波浩淼,宛如仙境。
我有时会站在皇宫高处眺望,鳞次栉比的飞檐斗壁后,那一片金黄灿烂的琉璃瓦中,长清宫有着古朴的黛色瓦的屋顶是那么夺目。正因其的不张扬,才显得更加独特。
元熙长公主到京那日,出乎意料的低调平静。陛下只带着亲信侍卫,提前一天在城外遥思亭等候她。这位全国最尊贵的女性就这么静悄悄地地和陛下同乘一辆普通的官家马车进了宫。
当天晚上,皇宫有家宴。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没被邀请。我再是迟钝,也能从传话的公公那含糊的言辞里听出端倪。
第二天,我就从惊慌的宫女口中得知,我被软禁了。
我已是贤妃,并且怀有龙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陛下突然把我冷落。是那个总假惺惺对我笑的皇后?是那个总是用怨毒的目光瞪我的历贵妃?还是哪个新来的美人?
而探听消息回来的侍女说,陛下这一个月来,没有去任何一个娘娘那里。他除了处理朝政,就是在长清宫里陪着长公主。
长公主……
一天夜里,我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我双腿间涌出大量的鲜血,可是此刻离产期,该还有两个月啊!
宫女哭着敲打着从外面紧锁的宫们,可是没有人回应。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声嘶力竭地喊叫,一阵阵如巨浪般打来的疼痛几乎要撕裂我的身体。
就在我力气快要耗尽,打算放弃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青灰色宫装的女子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娘,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接我的?
次日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若不是长公主的人发现这里有异动,恐怕我们母子已经不保了。长公主亲自带人打开了宫门,带来了御医和产婆,这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我永远记得,当我抱着孩子在御花园里赏月的时候,那个一身素雅宫装的女子是怎样走进我的视线里的。
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起初一刻,我觉得她长得颇像我的母亲,然后我才醒悟过来,一切的疑惑,此刻全部彻底明白过来。
有几分消瘦和苍白的她其实并不及我美,比较起来我知道自己远比她要年轻,要妩媚得多。可是当她拖着长长的裙裾缓缓走动时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风华,那种经历大风大浪回归后的波澜不惊,是我怎么也模仿不来的啊。
陛下,你纵使可以找一万个女子将她们装扮作她的样子,可你得到的,终究不过是个幻影啊。
一亩荷塘,十里月色……
这景色,有她陪着看,才是最美的。
我悄悄离开。
陛下将我封作贵妃,我的儿子就是皇长子。他对我解禁,可是从那天起,我却极少再踏出宫门一步,专心念经诵佛。
宫里和朝中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动。姚相被诛,皇后贬至冷宫,生下皇子就死了。听说,陛下把那孩子亲自抱去了长清宫。历贵妃一家也在这次变动中受到牵连,降为御女。唯有我的义父在这场变革中飞黄腾达,和杨相佐政,取代了姚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
风雨从未停歇过。
我早已经没了关心政局的心思,只想守着儿子过下去。儿子就是我的命,只要他没事,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
陛下就此很少到我这里来,我的内心却不再有波澜。我的梦因他而起,再因那个女子而结束。
他也是个可怜人,终生得不到他想要的。
而我呢?别人给了我一个牢笼,我便义无返顾地钻了进去。
现在想想,陛下之于我,长公主之于陛下,不都是让人心甘情愿被禁锢一身的牢笼吗?
可是,长公主,你的牢笼,又是哪个呢?
二、陈骥
我的母亲是一个被废了的皇后。我,就是在她被废七个月后,出生在冷宫。隔日,我的父皇就将我抱离了已经冰冷的母亲的身边,送进了另一个女子的怀抱中。
我唯一的皇姑姑,元熙长公主。
那是位温润如玉的优雅女子。因为身体不大好,原本应该秀美出众的容貌有些消瘦。但她有一双极其动人的眼睛,眸子清澈墨黑,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色琉璃珠。眼里似乎总带着点春睡未醒的庸懒,却不时有精光乍现的。
她居住的长清宫,是整个皇宫里最神圣最优美的地方。那里有这长长的挂着风铃的走廊,有精致的小桥和潺潺流水。夏日荷花盛开时,就见一大片的碧绿托着一个又一个洁白的梦。那区别与皇宫精美堂皇的返璞归真是我们孩子的乐园。
姑姑好静,长清宫里的太监侍女都非常少。当我们在院子里欢闹的时候,她则在铺着桐木地板的长廊上坐着,倚着栏杆看我们。但更多的时候她会看看书,或者就着月色抚琴。她宽大细纹白袍在夜晚微弱的光线里,就像一握月光。
每日黄昏,父皇会轻轻踏进屋来,走到姑姑身后,把手轻放在她肩上。这时姑姑就会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来,温和恬淡地回父皇一个微笑。风和日丽的午后或是月明星稀的夜晚,父皇会挨着姑姑坐在廊里,品茗私语,或是一句话都不说,却可以安坐到月上中天。姑姑若是睡着了,他便会极其轻柔地将她抱进屋去。
我长到一定岁数的时候便渐渐清楚,父皇对姑姑已经并不向一般的弟弟对待姐姐。他待他的妃子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还知道,容貌有八分像姑姑的赵贵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这是宫里公开的秘密,也是皇家最尴尬的隐私。
我还记得一次捉了蛐蛐兴冲冲地回来向姑姑献宝,隔着帘子看到父皇正摸着熟睡的姑姑的头发,缓缓俯下身去……
烟波浩淼的长清宫,美得像是一个梦。春来燕在檐上驻巢,夏有一池荷花争芳,秋夜月映池塘,冬日暖炉熏香。
姑姑清癯的面容始终如屋外池水般平静。可是聪敏如她,有什么事能躲过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大概都被她深深掩藏在心底了吧?她不想再去算计,不想再去权衡,只想专心付出。似乎像她这样活到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了半点私欲,只剩下满满的外溢的爱。
是这个消瘦不失优美的女子拥抱住我冰冷幼小的身子,在这深宫里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这没了母家依靠的孩子平安长大。她在不动声色中施与我无限的爱护,教导我生存,教导我为人为君。我想当年父皇也一定是这样走过来的,那段艰险的岁月让他们的命运纠结为一体,再也拆分不开。
这个看似文弱柔顺的女子有着怎样坚韧的意志和强硬的手腕,即使已经告别了动荡的生涯,过着尊贵悠闲的生活,但风骨依然。
我十七岁那年,赵贵妃所生的大皇子陈莳被立为太子。
陈莳自小体弱多病,资质也一般,但是父皇还是将他立为太子。虽然我很不理解,但我知道父皇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而我,依旧是兄弟姐妹中最默默无闻的一个。父皇对我的关注不会比对别的皇子们更多,也许因为我和姑姑格外接近,和他分享她的关爱的原因,他更是对我有着一点含蓄的嫉妒。
我毕竟是流着皇家血液的孩子,自然而然地继承了父皇的帝王心性和姑姑的玲珑心肠。我知道今日我可以过着悠闲的日子是因为我生活在姑姑的庇护之下。他日她驾鹤西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次年冬季,皇太子染上风寒。反反复复了一个冬天,还是在开春的时候死去了。
我默然地站在人群中间,宫人们伏地哭着,父皇也难掩一脸伤痛——那毕竟是他的长子。
突然间,我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一直木然的赵贵妃正用我所见过的最怨恨的目光注视着我,那视线中包含的毒辣与痛恨让我心里一阵悸动。那是我狩猎时杀了小狼后在母狼眼里看到过的眼神,那是失去心爱的孩子后丧心病狂的母亲才会有的目光。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当年姑姑必定这样教导过父皇,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就要站于万人之上。
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叹。我没有转过身看姑姑。
她会理解我,但我也知道从此我将不再有资格得到她的爱了。
三、无双
我初见公主的时候,她还是郡主。
新婚不久的她随着丈夫来到战乱的简州,抛去京城深宫里的金枝玉叶的娇贵,和无数个贤惠的妻子一样在这片动荡恶劣的土地上安置好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她的丈夫韩大人却终日不在家,郡主的日子宁静寂寞。我总是很为郡主不服,以她的相貌、才情和身份,完全配得上亲王世子。她随着丈夫来到这荒凉且战火连连的地方,鞠躬尽瘁主持一大家,这韩大人却一点也不懂惜香怜玉。
如意姐姐告诉我,郡主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远在京城里的小世子。后来在我也成了郡主心腹的时候,我才知道小世子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太子死后,皇后一直想找机会让他消失掉。我也才知道郡主瘦弱的肩上扛着的是怎样的重担。
如意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聪明机灵,非常能干的姐姐,是郡主不可或缺的左右手。所以当我知道她原来是敌国派来的时候,我非常伤心失望。郡主数年如一日地待她如亲姐妹,她却狠心害死了郡主肚子里的孩子。
那个夜晚,我军将士和南朝敌军在城外展开最后的殊死搏斗。郡主大汗淋漓地在床上辗转呻吟,脸色像纸一样白。我握着郡主冰凉汗湿的手,哭个不停。
韩大人在三日前为了一城百姓,自尽殉国了。此刻的城外,战火把天空烧得血红,兵刃相交的声音和撕杀惨叫声隐隐传来。
那场仗我国大获全胜时,郡主也生下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她把那个发紫的孩子紧抱在怀里,很久。
可是即使是这样,当如意后来回来给郡主磕完头服毒自尽,以死谢罪的时候。在孩子死时都只是沉默的郡主却在这时流下了眼泪。
我想她是真的非常孤单,一个羸弱女子,却不得不为年幼的弟弟撑起一片天,于是舍弃爱情,离开朋友,藏起真心。难得一个贴心人,即使知道她是探子,即使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内心深处,也还是有着一丝不舍吧?
郡主固然恨如意,也恨舍弃她的韩大人,可即使她表现出来的再冷酷,我想她是没办法去彻底恨一个人的。她的感情是那么丰富,内心是那么柔软啊。
在韩家老家守孝的日子平静惬意。江南气候宜人,风景如画,公主喜欢倚着柱子在长廊上读书弹琴。景仰韩大人的文人名仕常来拜访,公主与他们谈诗论画,说禅评道。她的字画很快就流传出去,成为那些文人雅客们争相收集的东西。
每月初和月中,公主都会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公主总是含着笑看完,然后细心收藏起来。
公主手下的“荷影”时常会来造访,有时是上门制衣的裁缝,有时是门口卖花的女子,甚至有时候是久负盛名的才子。这些隐藏在众生中的“荷影”,也是确保新帝登基不可缺少的力量。
公主回京,是静悄悄的。其实自从那次小产后,公主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我总担心这漫长的旅途会让她好不容易健康一点的身子又弱下去。
我们快要到京城的时候,公主又开始发烧了,可是她的精神却特别的好,一直在窗边往外望,不清楚是看景色还是在寻找什么。
当我们可以遥遥望到城外十里的遥思亭的时候,公主忽然微笑起来。
遥思亭外有一队人马守侯在那里,为首的男子跳下马向我们走来。那男子年轻英俊,修长挺拔,一派王者气概。他深邃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公主,有着浓浓的温柔和怜惜。
姐,十年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忽然伸手将公主瘦弱的身子抱了起来,转身向等在那里的一辆宽大的马车走去。
在长清宫里的生活,悠闲恬静。陛下不动声色下浓烈的关切爱护,倒是符合公主低调随和的生活习惯。
长清宫里到处都留下了这对姐弟的身影。最常见陛下絮絮说着什么,公主满眼温柔慈爱地注视着他。我想在公主看来,眼前的这个帝王不论多么英伟霸气,都仍是她当年怜惜地抱进怀里的小小少年。
公主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当年,陛下为此多次迁怒于御医,但是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现当初墨黑的头发搀杂了细细的银丝。
荷池边的长廊下,清脆悦耳的风铃声若有若无地响起。公主似睡似醒地靠在背后人身上,随他为自己拔去银丝,梳起头发。
我常想,也许太平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吧,毕竟公主吃了那么多苦,是该好好享受一下了。可是,景佑十八年的时候,太子突然去世,我从公主忽然凝重的眼神里,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就在太子去世的第二年春,公主突然病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得的病。突然晕倒,高烧、咳血,昏迷不醒。太医们怎么也诊断不出病因。
那段时间,长清宫里一直有股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所有人都小心谨慎的说话做事,气氛压抑而紧张。陛下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床前,只要她一有举动,他都会急切地扑过去。尽管那只是一句无意识的梦呓。
陛下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知道他一直尽力把那股暴戾压抑在内心深处,就像雷雨前厚重的云层下蕴藏着雷电。只要一到那个界限,就会不顾一切发作出来。
就在陛下费尽心思从江湖里请来的神医在纸上写下一个“毒”字的时候,站在陛下身后的我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让我踉跄一步。我知道这场浩劫终是不可避免。
那其实该说是一场屠杀。赵贵妃被逼疯,从最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赵相在狱中用一根腰带结束了姓名。被冤屈圈禁的二皇子放了出来,立刻带兵查抄赵府。据说当时赵家院门是关上的,但是血却流了出来,流满一整条街……
公主醒来的时候,那场屠杀的震荡已经消失地毫无声息了。荷影送上来一张薄薄的绢纸,轻松几笔就写完了一个家族的覆灭。公主轻咳着,烧了密笺,神情一如既往地安详镇定,多年来面对怎样的风雨,都未曾改变过。
而公主,这场大病则让她本来就脆弱的身体无法挽回地衰弱下去。
前皇后所生的二皇子是由公主一手带大的,但这个皇子并不怎么受陛下的重视。可是这次事件不久后,他却被陛下任命为安抚亲使南下。因为镇南将军段康恒打了个大胜仗,俘虏了忻统,那个以精明骁勇闻名的南朝帝王。
荷影将这个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公主正弯腰剪下一朵莲蓬。手一抖,剪子和莲蓬都落入了水里。
四、剑琴
父亲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举国欢庆,只有三个人无法高兴起来。那是忻烨、姑姑,和陛下。
忻烨悲伤愤怒,是因为我父亲俘虏的是他的父王;姑姑心神不宁,是因为她同那个男人曾萍水相逢过;而陛下不开心,则完全是因为姑姑不开心。
其实我也无法高兴,不但是因为忻烨的痛苦,还因为我清楚本就功绩赫赫的父亲又立下如此奇功,陛下已经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赏赐给他了。
我孩童时作为一个人质,被父亲送进宫来,送到这个我亲昵地称作姑姑其实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子身边。我在深宫里长大,也渐渐清楚认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
最初的几年里,我还常看见朝中的大臣们会因为一些棘手的问题来请教姑姑,请她出主意,或是替他们在陛下面前求情。然而,随着陛下的儿子们成长起来,党争愈加激烈,却没有什么人来拜访长清宫了。即使连杨璠杨相,也只在跟着陛下的时候才来。
我想一方面是陛下要彻底巩固王权,另一方面,恐怕还是因为那份独占的私心吧。涉身朝政的姑姑偶尔会和陛下争吵,为了保护一些她在乎,而陛下不信任的人。
比如,我的父亲。
我长大后,很轻易地就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提起姑姑时目光会闪动,为什么他给我的每一封家书里都会要我代他问候她。小时候我以为那完全出自对我的爱护和对皇室的忠心。现在我则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男人对一个与他此生无缘的女人的一份思念。
我的父亲,据说当年差点就和姑姑指婚的父亲,这样功高震主的父亲,怎么能不叫人担忧。
父亲搬师回京那天晚上,月色奇好,姑姑倚在栏边一动不动,直到下宴回来的陛下把披风搭在她肩上。
她忽然轻声说:放了他吧。让他回去和他弟弟争夺王位。
陛下把玩着一个茶杯,笑了。朝里的事,有我们男人来操心。
姑姑当即就站起来,瞥了一眼陛下,转身走进屋里。陛下沉默半晌,忽然狠狠摔碎了手里的杯子,追了进去。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第一次口角。尤其是姑姑上次大病后,陛下甚至不会对她大声说话,可是这次,他们却激烈争吵起来。
那场争执是以一记耳光声结束的。我们守在殿外,虽然听不清他们争吵的内容,却都为这记清脆的耳光而心惊肉跳。
那夜,主殿的灯火一直没有灭,陛下也一夜都没有出来。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让我们忐忑不安。
天亮的时候,我跟在双姨的身后小心地走了进去。重重纱帘后,陛下席地而坐,怀里紧紧抱着昏睡过去的姑姑,两人的脸上都有泪水的痕迹。陛下无限怜爱地注视着怀里的单薄的人,注视着那不再令人目眩的容颜。这个对他来说集母亲、姐姐、爱人于一身的女子。
姑姑再次大病一场。我不清楚是忻统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陛下对她的刺激。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地过了好些天,等可以坐起来进食的时候,本就已经清瘦的面庞更是憔悴不堪,因发烧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明澈。
在昏迷的时候,她会说梦话,有时喊娘,有时问为什么,当她一次呢喃着“睿儿”的时候,陛下颤抖着握紧她的手,激动无法自己。
我迷惑了。既然陛下如此深爱她,为什么又要一步步把她逼上绝路呢?她已经将自己的毕生都献出来成就了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心里的一个角落装下几个其他人呢?
父亲终于辞了官,我为我们段家终于可以不再受威胁而松了一口气。姑姑忧心忡忡送父亲离京时,父亲还笑她草木皆兵。
可没过几天,使者传来消息,父亲在拜祭母亲坟墓时被强人杀害。
我从泪水中回过神来,看向姑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绝望悲愤地闭上眼睛,似乎,愿就此不再醒来一般。
这次,姑姑的病再没有痊愈过。虽然出宫修养让她一度恢复了些健康,但是病情反复,还是在第三年春天去世了。
我遵照她的意愿没有出仕,而是去闯荡江湖。
离宫前我回头望了一眼雕梁画栋的长清宫。一座华丽精美的牢笼啊。
姑姑,你当初心甘情愿地踏了进来,现在,可有后悔吗?
五、云娘
我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丈夫死得早,留下我和儿子住在鹤栖山脚下这间堆满书的小瓦屋里。我平时就在街边摆一个卖蒸糕的小摊赚一些钱,来供我的儿子读书。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金榜题名,实现他薄命的父亲的抱负。
一年初秋,山里忽然来了一群人。一个管家模样说话尖细的男人指挥着手下在后山一处向阳的山坳里,修了一座大院子。儿子告诉我,这户人家肯定很有身份,因为院门上“未言斋”三个字是什么一方禅师亲笔,院子的格局似乎非常大,精致却不奢华,那是极其尊贵的人家才有的气派。
第二年春寒料峭时,有一队官家马车碾着积雪经过村子,向着后山驶去。虽然马车并不起眼,但是护送的队伍却整齐有序。
那月赶集的时候,我如往常一样摆着糕点摊。正是热闹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妇人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我的摊子前。
那个女子一身贵气,人却非常亲切和蔼。“我家夫人上次尝了大姐的蒸糕,很是喜欢,大姐是否可以隔几天就给我们府上送一次?”
她让家丁掏出几锭银子,这足够我儿子上京赴考了。我自然欢喜地连声答应下来。
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那座神秘的大院子。那户人家屋子又大又多又漂亮,可是下人却很少,到处都静悄悄的。我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大概是我每次去的时候,都是在清晨天刚亮时——这是为了保证她在早饭时能吃到热腾腾的蒸糕。
一次我为了走近路,抄小道从林子里过。当我从林子钻出来时,忽然发现眼前的空地上站着好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见我走出来,立刻摸着腰间的刀逼进我。
我吓得踉跄一步,手中装糕点的篮子差点打翻地。站在他们中间的一个男子忽然轻咳了一声。那人立刻退了回去。
因为背光,我看不清那个高大男子的脸,但是我发现这些人的头发和衣襟上都结着露水。大概是从晚上一直站到天亮的吧?
“你是给那家人送蒸糕的?快去吧。”那个男子看了我手里的篮子说。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点疲惫。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了一眼盖着布的篮子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害怕得动都不敢动。这些人都穿着华贵的绸缎衣服,腰带和剑把上都缀有亮晶晶的宝石,那可是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旁边一个男子凑到他身边,低声说:“爷,该回去了,快到卯时了。”
男子往东面看了片刻,带着其他人翻身上马离开。这时,回过神的我才发现,那人刚才站的地方,刚好可以望到“未言斋”。
这次的事我谁也没说,还是每隔个几天就给那户人家送蒸糕。一年多下来,大概每个月会有一、两次能在那块空地上碰见那个男人。他有时有下人陪着,有时是一个人,但每次都是站在那个能俯视到山下的地方。
这宅子里该是有个他思念又不能相见的人吧,不然他怎么总是这么落寞地站在远处眺望呢?
有一次天特别冷,山里夜间落过雪,我又在那个地方碰到他。虽然穿着厚实的狐裘,但他的头发和肩上都积着一层薄雪。我忍不住叫他:“我这篮子里有刚蒸好的米糕,大人要尝尝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有点苦涩地笑了。他从我手里接过一块蒸糕,只小小地咬了一口,就一直把糕捏在手里,我走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站着。
也就是那天,当年找我送糕的那个叫双姨的妇人找到我。她说夫人觉得今年不该再让我这么辛苦地冒着风雪往这里送糕点,以后会有家丁来我那里取。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宅子,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男人。我开始为儿子缝制新衣,因为他明天春天就要上京赴考了。
就是来年开春的一天清晨,我正在家门口生火要做早饭,忽然村口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刚直起腰,就见好多人骑着马奔驰而过。为首的那个狐裘下露出明黄衣袍的,正是曾在山里碰到的男人。
他神情焦急,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灼热地燃烧着,不住鞭打身下的马,其他人紧随他身后,向后山驰去。隔日清晨,大队人马护送着我曾看到过的那辆官家马车缓缓驶过。而后山那座大宅子的方向,亮着炽热的红光……
他们走后没有几天,京城里穿来消息,说是皇帝的姐姐元熙长公主薨了,皇帝很伤心,下令在自己的陵墓旁给她修建一座陵。大家议论纷纷时,我一直没有出声。
鹤栖山的山花开了又谢,我依旧每天起早,蒸出一笼笼的米糕摆出摊子卖,期待我考科举的儿子给我带来好消息。
那一天,我刚把最后一笼米糕放进蒸锅里,村口忽然有敲锣打鼓和鞭炮声传来,远远看到那个孩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而来……
六、老叟
新皇登基那天,大赦天下,村里每户人家都分到一坛好酒,大家兴高采烈地庆祝了一天。先帝是一代圣君,将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我们都希望新皇帝能像他父亲一样。
我们的村子离帝陵不远,爬上山冈就可以看到两座一大一小的宏伟陵墓。一座是先帝的端陵,一座是皇帝的姐姐的芙陵。
记得当初先帝为长公主修建芙陵的时候,刚做父亲的我还去挖过地宫,搬过石砖。这一转眼,我已经是爷爷了。
二十四年了吧?二十四回春,芙陵前池的荷花盛开了二十四个夏,端陵的枫叶也红了二十四个秋。
前些天我正和守芙陵的老头喝着酒,一个要被流放到荒蛮的皇子押解经过这里。先祭拜了先帝,还想要祭拜芙陵,那押解他的士兵怎么也不同意。于是他只好在山门口跪下来,嘴里念着:“姑姑,骥儿此去,生死由命。落得如今下场,是骥儿不如人。辜负了姑姑的养育和教诲,来世再报答姑姑。望姑姑安息。”说完重重磕了九个响头。
他的额头磕破了,血都浸到了石板缝隙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啊。大风大浪里起伏,哪里有我们做太平盛世里的老百姓的好?
这些年我跟着儿子媳妇过着舒适的生活。每天喝着小酒,坐在村口的大橡树下,望着远处的帝王陵墓,给孩子们讲几个前朝名人的故事。村里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对此很是不屑,说我讲的都是野史。可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头子,管它野史正史做什么?
这天我多喝了几杯酒,又坐在橡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
“咱们村可以看到的这两座陵啊,也有个故事。”我说,“我当初给修那公主陵的时候啊,和监工的大太监成了酒友。后来他告老还乡,路过我们村,和我一起喝了一晚上酒。醉了,他告诉我,说那公主陵啊,凤棺里放着的不是人而是骨灰。而且这骨灰只有一半。另一半到哪里去了呢?他说啊,是被先帝装进一个小檀木匣子里,一直放在身边。不用想也知道,先帝下葬的时候,把这匣子也带下去啦……”
“道听途说!”教书先生又过来指责我,孩子们畏他,一哄而散。
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大爷,祸从口出,切莫议论帝王家的是非。”
我依旧摇头晃脑地品着杯里的酒,他长叹一声离去。这个叫王筹的年轻人是杨相去世,杨家被抄家那年来到我们村子里的。那天他身上还带着伤,奄奄一息,是给我小侄女藏在自家柴房养的伤。这些我没说,但我都清楚得很呢。
谁人能没有秘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帝王深夜轻骑来到姐姐的陵墓前,抚着碑石喃喃自语。守陵老头早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我却清醒而紧张地看着帝王一个人在黑暗里站至东方泛白。
如今,磕头的皇子走了,夜访的帝王离世了,只有这离离原上草,无声诉说着埋葬在身下的秘密。
春风又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