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前方宫门,迎接我的官员已经弯下了腰,旌旗在飘扬。高高的城墙上羽纱水袖,那是宫中的女子来看热闹。
我跳下马,抬头望过去。我看到了她。
雪白血红,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惟有她紧紧抓住了我的目光。那雪一样白的纱衣和血一样红的长袍,飘逸洒脱,一如她水般流泻的乌木般的发。
她安静地站在太后的身边,安静地俯视着我和我的士兵,安静,没有表情,灵魂仿佛不在体内,一切皆空灵。
后来我知道,如果不是太后一时兴起要来看我,我也不会看到她。她只会出现在两个地方,定安王府和内宫。那时候安王妃还健在,她却已经深居简出了。
我的姐姐是专宠一时的贵妃,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作为一个精明且美丽的女子的弟弟,我是幸运的。我自幼就跟着越山派掌门越九重学艺,是他的爱徒,练就一身真工夫。而后我受到皇帝的重用,他似乎很喜欢我的正经和忠实,一如他喜欢姐姐的精明和刁钻。
我同姐姐提起过她。姐姐手抚着怀里的猫儿,笑了:“和熙是吗?好像是不大爱说话的那个,长得像她母亲,过几年,就没人能掩盖得住风头了。”
然后我离开了京城,又去了八里山收拾魔教残余旧部。我去了很久,也错过了很多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了,我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偶尔远远看到她,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血红的颜色,永远一身素白,庄严地为母亲戴着孝。她的表情却是更加冷漠,态度更加内敛矜持,潜意识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她是孤单的,像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鸟一夜间失去了母亲,像一个还未到达安全地的游人失去了向导。她强迫着自己坚强独立,强迫着自己勇敢面对,去掌握应付这个对她并不友善的世界。
她那时才十五岁,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于是她的矜持在我的眼里成了强装的镇定,她像个小小的孩子拿着比自己高大两倍的武器在努力保护自己和弟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怜又可爱,让人想忍不住去保护。
我主动申请去教几个小皇子们功夫。一个大将军,却去带孩子,原因除了可以和太子接近外,还因为她的弟弟也和小皇子们一同受教。因为这样让我觉得我和她有了某种联系。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虎目剑眉,面若冠玉,双眼里有熊熊烈火,野心勃勃。他是一个绝好的学生,饥渴地吸收我教导的一切。我相信等他长大点,也没有人能盖得住他的风头。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
残雪败草中,她抬头转向这边。太子走在前面,挡住我大半视线,但我清楚记得她那时的衣服。胜雪般白,却有淡淡青丝绣出华丽的藤草和团花,远看去,整个人如同一块碧透的软玉。
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都可以看清她墨一般浓的睫毛,下面两块润玉般的眼睛,凉凉的。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澈,有条不紊,字字清晰,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仔细聆听。她的表情总是矜持谨慎,不卑不亢,冷漠清淡。
也许是我一直注视着她,她终于发现了我,转过头来。然后她笑了。顿时感觉徐风吹化了寒冰,荡漾一池春水。
从那以后我的视线就一直追随着她了。我告诉了姐姐。姐姐沉思了片刻,摇摇头,“她身份比较特殊,难求。”
可我只要她。
她对着我的热情微笑,这时的她不再像个孩子了。月色很美,她站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我们都在为局势忧心忡忡,可我想给她一个安全平静的家。
于是我离开了王宫,奔赴战场。就和所有为了能得到心上人而拼命建功立业的男子一样,我也选择了这条路。我要位及王侯,这样我才有能力得到她。
这场仗打得很辛苦。但我跟了一个好将领,遇到了一个好伙伴。庞老将军对我的重用信任和杨璠的配合协助让我如鱼得水,生来的机智和练就的本事得到了完全的发挥。
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我看到了那个男人——忻统。
银色的铠甲上溅着血迹,那当然是我们大陈士兵的血。头盔下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强壮的手臂挥舞着利剑,杀了一个又一个。
这个罗刹鬼!
我知道我们以后还会在他身上吃很多苦头。这个枭雄,这个为了征服而诞生的男人。
休息,征战,再休息,再征战。我看我磨出厚茧的虎口,看我晒黑的皮肤。我想如果我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是否会认得我?
简州城的红楼里飘来琴声。我想起她的琴。她的琴都是极名贵的,也只有她才配用这些名贵的琴。太后和皇上喜欢听什么,她就弹什么。但我知道,《醉太平·破军》才是她的绝活。我也只听过一次。那天我无意追寻着琴音,在深宫一角,看到了那对姐弟。一个指翻五十弦,一个剑气如虹。
小小少年用崇敬热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姐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放肆地注视她拥抱她的人。她对他会露出真实的宠溺的微笑,温柔的吻落在额头上。
那年最冷的时候,我们经历了最后的一场战役——一场我们稳抄胜券的战役。
胜利的欢呼此起彼伏,我却带着我的士兵一路追到陈水边——我后来一直后悔这一举动。虽然我立了功劳,但我就此错过了她。
中箭落入水中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她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善意的,算是真心的微笑。她对任何人都是礼貌生疏的,还好她不讨厌我。
她不讨厌我。她一直在放纵着我的追求,我只差一步……只一步……
我没有死,因为我的命是她的,谁也夺不去。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朝廷。皇上亲自在宫门迎接,他为我预备好了一切,官爵,俸禄,妻子。姐姐哭了,暗地里伸手狠狠掐我。我笑,天下做姐姐的估计都一样吧,对弟弟有种疯狂的保护欲望。
我现在是骠骑大将军了,我有了一座辉煌的府邸,但我谢绝了亲事。皇上没有说什么,姐姐却叹息,她指着宴席中的一个人问:“你觉得那人如何?”
那是一个气质风雅,面容英俊的男子,看得出出身不凡,教养优异。
姐姐告诉我:“他是工部侍郎韩朗文,是,和熙的新婚夫婿。”
我记得那天我喝醉了,很醉。那天大家都很开心,皇上尤其高兴,他赏了我十桶宫廷御酿的女儿红。那血红的颜色,让我想起了那天,一个城墙下,一个城墙上,一个惊艳而顿生爱慕,一个目空一切而冷淡。
血红雪白,轻舞飞扬,惊才绝艳,遗世孤立。却终究不属于我。
我去看了她。她站在一株月桂树旁,淡青衣裙,盘起来的长发,一切是那么不同。我知道再也看不到那鲜明的颜色了。
她看到我一惊,惊讶里面有着喜悦和放心。她当我是朋友。
不过她当韩朗文是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连父母的孝都没能守完就给皇帝嫁到了韩家,做一个罪臣的妻子。她可是堂堂的郡主,不是那种让人名字都不记得的贵族女儿,她是定安王的嫡女,姐姐还告诉我,她有可能是圣上的亲女!
她的笑容是多了,酒席间,给我敬酒,脸上总是荡漾着笑的。可我知道她的心不是。她过得并不快乐。
依旧孤单,依旧焦虑。
后来他们一家去了简州,后来我随着楚王陈焕也去了简州。在我们之后有很多人也陆陆续续来了简州。因为,要打仗了。
局势开始紧张。战火点燃以后,大家多数会在太子府和楚王府议政,她时常出现,却并不参与,只和女眷一路。但我知道所有的事她都清楚,我甚至可以凭借我对她的了解,知道哪些是她的主意。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会涉及进来,难道是为了韩朗文?可韩朗文是个极有主见和头脑的男子,并且不爱权谋纠纷,没理由要她来出头。
后来我就想起了一个流传很久但已经几乎没人提起的传说。
传说当年定安王帮助王兄夺位后,为了巩固皇权,又为了防身,暗中训练了一批死士,取名“承影”,缘自一把古剑。这些承影个个身怀绝技,训练有速,潜伏朝野。但忠不对人,只对那块碧血令牌。可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都没有个确切数。然而多年来并没有听说这批人有什么动静,渐渐,将流传当笑话,
现在继承定安王的是他新妃的奶娃娃,定安王是断不会把大权交给外戚的。这样推论,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为弟弟争取他们父亲的继承权,为什么皇上没办法把她嫁给皇子,只好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韩朗文。
莫非真有承影存在,莫非那传说中能统领指挥承影的碧血令在她手上!
这时我想起,她的母亲,是自杀的。
战争继续着,扩大,深入。流民失所,庄稼荒芜。苦的总是百姓啊。可战争却没法停下来。忻统要夺回本来属于南国,后来被大陈占据的广袤土地,而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因为在他眼里,天下都是他的。忻统和他的南国,不过是跟在他身后讨食的一只狗。
运河已经接近完工了。有时会见她出现在城墙上,和楚王妃一路,犒劳将士。那时候我们才有见面的机会,她会来询问一些战况,或问问我的伤,送来药。于是我的伤好得很快,不觉痛苦。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会一个人站高处,眺望南方,久久沉思。那是她的习惯,维持多年。
我才惊奇地发现,她的变化是明显的:仿佛是冰冻的池水融化了,又像是静止的画给高手点了睛,整个人都活了起来。若说以前她是一池静水,现在却是流成了一条悠悠小溪。她又穿回了昔日的衣服。雪白血红。比任何女子都要夺目,都要高贵。
时间就这样过去。我也奉旨成了亲,妻子叫从蓉,身出名门,性情温和贤淑,知书达理。我们相处得不错,至少这是我可以接受的婚姻。从蓉也弹琴,有时会问我,她的琴与郡主的琴孰美?我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从蓉却已经先笑了。
妾身自不量力,居然敢和和熙郡主一比高下。夏日芙蕖总是胜过秋后寒庭花啊!
陈念也提醒我,尊夫人是难得的好妻子,要好好对她。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说她羡慕我。
从蓉,从蓉!我也这样提醒自己。
后来,我有了一个儿子。
战争复战争,南军联合西土军突破了西防,吞并了大面土地,简州虽然一直稳固,却面临着背后受袭的危机。楚王受命辅助太子,留在了简州。王宫里,庄皇后病逝,她的哥哥,当朝左相开始遭到弹劾,有了皇上授意,动弹不得。而几乎所有人都通过不同的渠道明白了陈睿是皇上的儿子这一事实。我则尤其清楚这一变化,因为楚王和陈念的关系开始僵硬。
那是很微妙的。
楚王有野心,这四年仗打下来,我再清楚不过,相信别人也一样清楚。如果说当初只是他和太子在比试争夺,那现在多了一个陈睿,却让局面成了稳定的三角。
不久,久病的五皇子也去世了。有人怀疑五皇子的死,我也怀疑。可我不敢想象会是那个少年的作为。但,生长那样的环境,不变,似乎很难。
她的笑容也日益减少了,足不出户,我同她一两个月才得见一次。我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战事,她忧郁地望着南方,问我,如果敌军真要围简州,我们是撤是守?
我坚定地回答,简州决不可失,愿以性命守城。简州位置是如此重要,如给占据,他日进军中原不是玩笑,而是势在必行了。
她叹气,将士们也是父母生养的。然后又笑笑,说她太过妇人之仁。我告诉她,如果真到那步,妇孺会先行一步,不会让她们给困住。她不语,良久才说:国家兴亡,只是男子的责任吗?她想着她的心事,我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那年夏涝,颗粒无收,到了隔年春,在经历了数年天灾后,难民终于暴动了。大家都不算太惊讶,且已经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因为这些年来,“陈显”这个名字已经耳熟能详。百姓的口中,私庙的符上,军报里反复书写。多次围剿都杀不绝,不知道主使,陈显这个人也从未露面。唯一令人稍微放心的是,暴动远离战区,自有京城派军镇压,没有给我们增加很大负担。但外敌内乱,没有人会说现在的局势太平!
陈念很肯定地告诉我:绝对有内应!
我们之中有陈显的人。
运河修成之后,韩朗文一直随军研制兵器。他是个人才!他的那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后,母子俩就一直给留在京城。我听从蓉说,他们夫妻为了此事,似乎还起过争执。韩朗文认为是陈念从中作梗,把那母子俩压京城以控制他。但我知道陈念绝不是这样的人,她若想控制韩朗文,有上千种办法,绝对不屑对妇孺出手。
在这方面,她一直有着男子的豪情。
春雨浓时,一批军粮沿运河而下,运来简州。因为奉命支援西方,南方又有大军虎视眈眈数月,小仗不断。于是这批补给的粮草重要非常。也于是,乱党怕也是不会放过。
饥饿的百姓和饥饿的将士,哪个更重要?
我大败南兵于月山回来后,陈念如此问我。我说将士。她微笑,说,我之所以怀疑韩朗文,也是因为他选择的是将士。我问她,假如真的是他,她是否会难过?她苦笑,说:我会很失望,很失望。
我凝视她。我想我还是爱她的。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原来预测若要劫粮,最后可能之处是在莞水上游,那里地处偏僻,两岸群山,以前就是匪徒出没之所,于是在那附近安插了不少人手以防万一。可是运粮草的队伍过那里的时候,平安顺利,连天气都格外好。却是行到了莱县,还未天亮,数艘乌船横在江面,堵住了去路。
双方就此动起了手,偏偏不知是谁放出了消息,一大群饥饿的难民潮水般送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押粮的官员急而无法,眼看一边敌不过黑衣人,那边又杀不尽夺粮的百姓。士兵拿刀对着这些为生活所迫的百姓,手都软了。
血总浓于水,杀的都是大陈的子民啊。
就在这时,一声哨响,不知从哪里出来一群青衣白纱的人,个个步履轻盈,却是武功高强,长剑在手,加入进来,与乌船上的黑衣人撕打起来。一柱香后,胜负就已经明显。
最后的结果是乌船败撤,俘虏都自尽了,粮草损失了两船,那群神秘的青衣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押粮的官员请罪时,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韩朗文身上。还有一个人也时不时把目光放他身上。是陈焕。
太子带兵的这些岁月里,矛盾在暗中一点一点升级。作为他手下的大将,我最清楚这点。皇上并不满意他的许多作为,认为他该请示的地方武断专横,不该请示的时候又优柔寡断。我想或许是皇上年纪大了,并且身体越来越不好,疑心难免比以前多了许多。然而太子却早在和父亲的勾心斗角中失去了耐心。
我劝不住,因为连杨璠都劝他不住。我们只有看着局势往坏方向走。而陈焕,却是越来越得人心。更何况韩朗文似乎和他非常要好,为他的私属军队研制新的兵器。
陈念说,有一种花,总是赶在别的花都开完了,才开放,惊艳一方。那是茶靡。
她却没有说,等到茶靡谢了,还有彼岸花会开。人后总有人上来。她总是不在外人面前提她那现在在宫廷里如鱼得水,独揽皇宠的弟弟。
从蓉问我,若楚王和太子为敌,我跟哪方?我笑着搂过她,我们快要有第二个孩子了。我告诉她,这么多场仗下来,我已经是功高震主的大将军了,不论跟谁都很麻烦。所以我只要专心对付敌军就好。
那时我就想起了陈念。她和韩朗文依旧形同陌路,这么多年的同寝共食似乎并没有让他们发展出夫妻感情。我还是见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眺望南方。容貌还是少女的明丽动人,步履还是当年的稳重,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内乱给太子带来了更大的压力,陈焕却好整以暇地看着笑话。我很恼怒,一些老将也很恼怒,凡是知道忧民的人都恼怒。战火蔓延,百姓流离失所的时候,我们却在内讧。
然后听到了一些关于青衣人的事迹,他们和陈显并非一路,却也干些开仓放粮,劫富济贫的事,官府似乎极少干涉他们。这样一来,多多少少缓解了激化的矛盾。
陈念也就在那时向我们推荐了一个人,她第一次正面涉政。她的话很简洁:这个人是杨璠找到的说客,可以用来说服西土放弃和南藩的合作。
起初大部分人都不信她的话,甚至讥讽,她的丈夫当初也曾说服过西土,可惜最后功亏一篑。韩朗文依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样子,安静地看自己的妻子,无言地支持。我看着陈焕僵硬的表情,在看看韩朗文,隐约猜想,他似乎和陈念达成了某项共识,合作一回。
我和杨璠都支持了她,我们的表态让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很顺利地接受了任务。半个月后,消息传来,他不辱使命,说服了西土。
于是一道圣旨下来,道杨璠治理简州有方,升正三品,调回京,负责教导皇子。一番明升暗降让我明白过来,事情已经不可扭转。
杨璠不肯离开,他也知道他这一走,和陈弘也就是生死分离了。但他不走,太子也难逃口实。我不知道陈念和他说了什么,只听人说谈话完了,杨璠惨白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第二天就起程了。
我便装去茶楼,听人说书,说的是最近很轰动的青衣人。那些人似乎有许多对,从衣服看级别。青衣白纱是最下层,黄衣白纱要高一级,紫衣白纱又要高一层。那说书人得意道:知道吗?这就是承影啊!平时看着都是普通人,令一下,全部换装出动的承影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其中有文人高官,有江湖大侠,个个比狗还忠心!能指挥他们的只有那块碧血令,据说为了找这块牌子,死了很多人呢!别说我们自己人,连南蛮子都想要呢!
我顿下手里茶杯。我不再怀疑。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她。夕阳笼罩的城墙上,一个优美的身影,血红雪白。她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是在笑的。
她说:是的,你是对的!不过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陈弘,更不是为了陈焕。他们兄弟两此时不斗,他时也会自相残杀。想他们相残的人那么多,我还没有出手的机会。
康恒。她呼唤我的名字,她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称呼我,这个称呼让我瞬间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从蓉。她就站在那里,风吹衣抉,发丝隐隐扶上我的脸。她说:以后整个天下都会是睿的,我只是在帮他清除异己罢了。我要他接手一个康平的王朝。
那韩朗文呢?我问。
她笑,妩媚多姿:他是个笨蛋,而且越来越笨。语调一低: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他太正直了,一心只为民,于是给我做了棋子。我希望他聪明点的,这样我不会太有内疚感。我们五年夫妻,他是一个尊重我的男人。这点很难得。
没有利用我,懂得欣赏我,理解我的男人,你,和他,都是。
一字一句,像个孩子,却说的是忧伤困苦的话。我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嫁她了,估计到她掌握了承影,又无法确定,担心她有动作,干脆把她打发走。想她为了弟弟的前途,也断不会和朝廷作对,还可以牵制韩朗文。
而在太子和楚王之争中的推波助澜,该是报复皇帝对她的狠心吧。利用杨璠也是承影而就近监视陈弘。而韩朗文呢?为什么既跟随陈焕,又做她的棋子?他的立场始终不清楚。
那我呢?我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
康恒。她婉转地呼唤我:承影是不可以露面的,我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亲信。我已经忍耐太久了,我要他也尝尝骨肉分离,生死不由己的滋味。在母亲被他逼死,在他屡次用睿的性命、用我的性命来问我要令牌的时候,我就发了誓的。
所以,请帮我!请你帮帮我!
她离去很久我还站在那里。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一个空灵的少女站在人群后望向我。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我们会有今天的这番对话。可那时我就知道,我终究是摆脱不了她对我的影响了。如同给下了蛊。
第六年,忻统在了吞并了西面大片土地后,打了一个饱嗝,把矛头指向了简州。
左相给削官就戮的消息和着一番人事调动抵达简州。这次的变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拿到了圣上赐的兵符,统领三军,甚至取代了太子的位子,而陈焕则一点好处都没有捞到。
这实在不像是皇上的意思,或者说,那个已经病得整日昏睡的老人已经糊涂到把自己的儿子往死路上敢了。我看到陈念眼睛里的笑意。那抹光芒我以前在陈睿的眼里清楚看到过。
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可怕,她在拿国家的命运玩她的赌博。
陈焕脸色愈加难看,他离对着陈念破口大骂的日子已经不远。我想起当初他们来简州时,路遇刺客,他是那么焦急地叫我去接她,担心她受伤。
那兄妹之情,是从来没有过,还是已经给这连年的战火消磨没了?
皇上削了太子的兵权,要他回京。庄皇后的娘家势力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人们赶着落井下石,没有谁来同情他。
陈念说:我早就提醒过他的,他本就不是带兵的料。楚王要和他作对,他知道,却一路谦让;我要利用他,他即使怀疑了,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适合那个位子。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皇上只能有一个继承人。他是皇上的儿子,我弟弟也是。这种事,本来就是不成功,就成仁。要怪,就怪他父皇当时太过自信,一时手软,没狠下心把我弄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