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织成了细细的珠帘,拍打在了窗上。
冯世真把窗缝关严了,转头朝母亲望去,惊讶地问道:“谁?”
“你赵伯母家的侄子。”冯太太一边织着毛线衣,一边打量着女儿的表情,“比你大一岁,在中学里教书,不嫌弃咱们家这情况,愿意和你认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说?”冯世真啼笑皆非,“是赵伯母的意思?”
“什么叫突然?”冯太太嗔道,“你过完年就二十四了,老大不小了。你那些同学们不是连孩子都生了?要不是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早就嫁人了。现在你哥回来了,家里有他照顾,也是该把你的事办了。”
“咱们家债还没还清。”冯世真漫不经心道,“再说,大哥都还没结婚呢。”
“什么我没结婚?”冯世勋淋得半湿地走进了家门。
冯世真急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来给大哥擦头。
冯世勋的脸色同窗外的天一样阴沉沉的,问母亲:“妈,这次又是哪个人?”
“又?”冯世真讶然。
冯太太也不大高兴,道:“上次那个洋行翻译你嫌弃人家油滑不老实,所以这次我让你们赵伯母找了个中学老师。这下总行了吧?”
“还有上次?”冯世真嘀咕。
冯世勋哼道讥笑道:“中学老师能赚多少钱?不定还没有真儿做家庭教师多呢。嫁过去不是要倒贴养汉子么?”#####
六十七
“话不能这么说。”冯太太道,“你妹子年纪不小了。再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给人做后娘了。对方听说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呢。只要对世真好,倒贴一点也没什么。”
“什么叫对她好?”冯世勋咄咄逼人地看着母亲,“让真儿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说几句心疼体贴,这就叫对她好么?穷酸教书匠,本事没多少,心气比天高。这样的人我看不上!”
“哎哟!”冯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你都没见过人家,尽知道胡乱说,吓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搁不得了……”
“我话就放这里了!”冯世勋也沉声道,“我的妹子,我养她一辈子都成!”
冯太太被儿子顶撞得人仰马翻。冯世勋拽着冯世真就走。冯太太看到儿子握住女儿手腕的手掌,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时忘了要说的话。
冯世真被兄长拽进了厨房,低声抱怨道:“妈妈也是担心我。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个中学老师?”冯世勋猛地回头。
冯世真吓了一跳。冯世勋的眼中有着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灯下,突然生出了无处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没说要嫁他。”冯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压根儿都不认识人家呢。”
“那你怎么想的?”冯世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一丝一缕地描绘着女孩清秀的面庞线条。
“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呢。”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想多工作几年,好攒嫁妆呢。”
冯世勋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逐渐退减去,手却没松开。他低声问:“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问题像一道细细的鞭子,轻轻的抽在冯世真的心上,让她全身都蔓起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
“没有。”冯世真低垂着眼帘,“要还债,要攒钱的,哪里有这个心思?”
“那,”冯世勋问,“喜欢什么样的?哥帮你去找找。”
冯世真扑哧笑:“你不是前头才说不想我嫁人么?”
冯世勋挑眉,伸出指头点着妹妹的额头:“还真想让我一辈子养着你呀?”
“这就反悔了?”冯世真笑嘻嘻,“放心,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世勋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围巾上。驼灰色的格子针织围巾样式很特别,显然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是第一次看冯世勋戴。
“这是围巾哪儿来的?”冯世真问。
冯世勋愣了一下,收回手,直起了身。
“病人送的谢礼。”他漫不经心的把围巾解了下来,“外边刮北风呢,就顺手围上了。”
他随手把围巾往柜子上一放,走去灶台前掀锅盖:“哟!今天吃栗子烧鸡呀!”
冯世真轻轻摸了摸围巾。是极好的精纺细羊绒,摸起来犹如云絮一般轻柔舒服,针脚却有些不大均匀,估计编织者手艺不算很好。那显然就是送礼的人亲手织的了。
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冯世真望着兄长的背影,微微颦眉。
用完了晚饭,雨也终于停了,冯世真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容家。
容家大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装着宝石的镂空的金盒子,在萧索夜色中美轮美奂。
冯世真从屋外绕过,就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留声机里乐曲飞扬,孩子的欢呼和狗儿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好似在开小舞会似的。
冯世真绕到屋子西面,从厨房的侧门进去。下人们还没散,正聚在厨房里烤火吃茶。
“是唐家的三舅老爷来了。”陈妈真是一朵解语花,一见冯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报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爷也来了。三舅老爷可真能生养,前头太太生了四个,填房太太和妾又给他生了六个,今儿全带来了呢。”
冯世真出了厨房,耳朵里听到厅堂里传来的狗叫和孩子们奔跑嬉戏的声音,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她沿着侧楼梯朝楼上走,黑漆漆的楼梯转角里,冷不丁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冯世真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一脚踏空。
“是我。”容嘉上一把将她抓了回来。冯世真毫无悬念地又跌回他怀里。
“唉……”冯世真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好在容嘉上紧接着就松开了手,低声说:“小声点,让我在这儿躲一会儿。”
外面,孩子们尖叫着在楼上楼下奔跑,踏踏的脚步声好似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冯世真自己听得也头疼。
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问:“才从家里回来?伯父伯母还好吗?”
“都挺好的。”冯世真说,“我妈还念叨着你呢。你还真会讨大娘们喜欢。”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了吗?”
“烟瘾已经轻多了,食量也比以往大了。就是肺不大好。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墙角夹缝里,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当初一定很不容易吧。”他哑声说,“都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支撑过来的。”
“当时也有亲友帮忙的。”冯世真叹道,“家里烧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们凑钱交了医药费。幸而我家在老家有几亩薄地,还有一批药没有入仓,全部贱卖了,钱也够我们苟延残喘。”
容嘉上问:“闻春里的房子后来也是也卖了吗?”
冯世真冷笑:“都烧成那样了,能卖多少?不过是一点地皮钱罢了。我家都算好的了,我大哥做医生薪资不错,养得起家。多少街坊邻居被这一场火烧得一贫如洗……”
她越说越激动,继而打住,别过脸,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指缠着她的,试探着拉了拉,而后身子也倾了过来。肩膀一沉,容嘉上低头靠在了冯世真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身躯,搂着她,又想把她当成了一个支撑,半身重量都压了过来。
“真想早点认识你。”容嘉上说,“我要是不在重庆耽搁一年,早点回来就好了。”
冯世真被他这贴心的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抬起了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脑,像抚摸一头忧郁的大狗。
“你这心意我领了。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来了,我们也未必能认识呀。”
但是他或许能阻止父亲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收购闻春里。容嘉上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如果冯世真家中没有出事,他们也依旧不会相遇。
一个是家里开药店的女老师,一个是走私大亨家的公子,所处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在毫无瓜葛的社交圈里。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
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打断了幽暗中隐秘的暧昧。
冯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对视了一眼。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抽身沿着楼梯下去了。
冯世真深呼吸,平复着心跳,拾阶而上。
那串脚步声近了,二姨太太自楼上走了下来。
“是冯小姐呀。”二姨太太体贴道,“家里人都还好吗?”
冯世真客气地笑道:“都很好,劳烦孙姨娘挂心了。”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
“对了。”冯世真唤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围巾了,让我代他向您道声谢。他说,容老爷已经给过他谢礼,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礼。所以请您以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二姨太太脸色倏然一变,尴尬和欣喜轮流交错,脸色阵红阵白。
“是,是吗?”二姨太太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不用客气……”
二姨太太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栏杆往下走。
冯世真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来。
卑微而无望地爱慕着一个人,却又隐秘而不可对外人道。更甚。他爱慕着你,全心信任着,而你却要将他的世界毁灭,把他推到悬崖上。
待到那一日,那个英俊的青年会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自己?
是愤怒,是伤痛,还是冷漠木然?
这日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每一个人入了梦。
冯世真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因为她又梦到了幼时的梦魇。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多次梦到过那个歹徒的脸,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显然,她下意识把憎恶的容定坤代入成了梦中的凶手。
这事初时觉得诡异,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这两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给她带来了一次次家破人亡的伤害,又逍遥法外。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冤屈、甚至死亡。这不怪冯世真会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并作一人。
冯世真再也睡不着,起床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煮粥磨豆浆,准备早餐。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老妈子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李妈,那花儿是给谁的?”
李妈忙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容嘉上眼神如弯刀一般扫了过去。#####
六十八
“冯小姐是谁?”三舅太太立刻问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烦她打探,敷衍道:“是给芳林她们请的家庭教师罢了。生日舞会上她也在,想是赢得了那位男士倾心吧。”
“能送十块钱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几分羡慕。
三舅老爷自己妻妾双全,却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惯时下少男少女们私相授受的风气。他翘着胡子哼道:“请个这么年轻的小姐在家里教书,动辄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这是来做事,还是来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给带坏了可怎么办?”
容太太巴不得冯世真把容嘉上带坏,可姿态总要端起来。她笑呵呵道:“嘉上这都订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说完,她赶紧打发李妈走了。
冯世真打开了房门,迎面就见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冯小姐,不知道是那个少爷送来的哟。”李妈一脸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冯世真的惊愕大过喜悦。她假装看不见李妈一双打探的眼睛,取下了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喷了一点古龙水,一股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遒劲挺拔的字体却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会上邂逅冯小姐,至今不能忘怀。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观影游园?您诚挚的:孟绪安。”
下面还留了几个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冯世真那那串号码看了两遍,顺手就将卡片撕了,把花重新丢回到了李妈手里。
“我花粉过敏,劳烦把花拿走吧。”
这冯小姐只是个穷家庭教师,可千金小姐的派头却十足。李妈好奇得要死,问:“是什么人惹得冯小姐生气啦?需不需要告诉太太一声呀?”
“不用麻烦。”冯世真微微笑,笑里带着冷意。
李妈识趣,一溜烟走了。
看到老妈子把花又捧了下来,唐家大少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对容嘉上道:“你们家这家庭教师倒是有趣。哪里像我们家那个老冬烘的臭学究,背不出书还要打板子。”
容嘉上眼角闪着愉悦,打了个响指将李妈唤来。被冯世真撕了的卡片碎屑落了一块在花束里。唐少爷眼尖,捡了出来。
“孟绪安?这名字怎么有点眼熟?”
容定坤恰好正走过来,听到“孟绪安”三个字,好像做贼的听到警察口哨声似的,立刻打了一个冷颤。
“孟绪安怎么了?”他喝问,
容嘉上用力在唐家表兄的手背上掐了一把,声音平和地回答:“没什么。小报上还在说生日会的事罢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简直是容定坤最不想回忆的伤。他朝不识趣的唐少爷瞪了一眼,对容嘉上说:“你陪你舅舅用完了早饭,来我的小书房一趟,有点事要和你说。”
唐大少看着容定坤离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朝容嘉上抱怨:“老弟,你出手可太狠了,我这块皮都要被你拧掉了。”
“是我不对。”容嘉上笑嘻嘻道,“下次我下手一定轻一些。”
还有下次?唐少爷觉得这表弟生得俊俏,性格却果真有点乖僻阴鸷,不好玩。他当下决定以后避他远一点。
小书房里没有开灯,在这雨天里越发显得阴沉寂静。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死气,窗前的兰草已枯黄,冒了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绽放的那一刻,就已死了。
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兰花,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他掏出钥匙串,用一把小黄铜钥匙,打开了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一张白裙少女的照片。照片年代久远,图像模糊,却依旧可见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照片背后,还有一行用自来水笔写下的娟秀字迹。
“赠坤君惠存,惟愿相思两不负。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还留在小小的纸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闭上眼,低声道:“青芝,你要体谅我……”
他放下了孟青芝的照片,又从文件夹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古玩。
麒麟造型古朴,带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它很小巧,不过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容定坤知道,因为他曾带着手套,把它小心翼翼地手里把玩过。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的那张一千元的彩票是他发家的第一桶金,那这尊战国金麒麟,则是挽救了容家于破产的功臣。
一声幽幽的叹息仿若一缕阴风,自墙壁的缝隙中吹来,拂过了容定坤的耳边,带着他鬓角的碎发轻动。
容定坤猛地抬头。眼前的窗户里映出他惊恐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这张成熟而英俊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表情扭曲狰狞,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容定坤回头大喝。
身后空无一人。
容定坤又感觉到耳边掠过一缕凉意,仿佛有一个幽灵正试图用手抓住他。
他惊慌地后退,像是被无形的敌人逼到了绝境一般。
“走开!”容定坤奋力挥手,低声叱喝,额头青筋曝露。
“走——别来纠缠我!你已经死了!死了——”
兰花盆被他的袖子扫过,砰地一声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溅。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了敲门,推门闯了进来。
容定坤一脸惶恐地靠着柜子,双手还呈防御状举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闪,立刻反手关上了门,打开了灯。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郁灰暗,却也照得容定坤脸上纠结的皱纹如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没事吧?”容嘉上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容定坤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脸疲态,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早报上,上面登着一则孟绪安和女明星同游的新闻,图文并茂,照片的孟绪安笑得十分招摇。
容嘉上蹙眉道:“这个姓孟的,到底想要什么?”
容定坤犹豫了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递了过去。
“当年,我同孟小姐分开,她将孟家祖传的战国金麒麟赠给了我做留念。当时我生意破产,只得变卖了金麒麟,挽救了容家。孟绪安,就是想要回这个金麒麟。”
容定坤说话用了些春秋手法,聪明如容嘉上,怎么听不出来。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亲,可是容嘉上心里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了那张酷似父亲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了,心里又是一惊。
儿子的眉眼其实同发妻唐氏生得很像。他如今这冷漠而轻蔑的模样,简直好似发妻死而复生。
仿佛下一刻,发妻就开了口,讥嘲道:“秦水根,你将来会众叛亲离,孤零潦倒——”
“爹?”容嘉上按住了父亲颤抖着的肩。
容定坤猛然回过神,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您不舒服吗?”容嘉上问,“需要叫医生过来给您看一下吗?”
容定坤摆了摆手,指着照片上的麒麟,说:“这金麒麟最初是卖给一位姓张的收藏家,后来又数次转卖,现在下落不明。你去查一下,确定它具体的下落。”
“爹是打算把这金麒麟还给孟绪安?”容嘉上问
“是啊。”容定坤皮肉抽动,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孟绪安对我有误会,我只有把金麒麟还给他,才能化解两家的仇恨。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也是在为你将来接手家业做打算。”
容嘉上才不相信他爹会突然良心发现。必然是孟绪安拿捏住了容定坤什么把柄,逼迫他还传家宝。他给父亲留个面子不多问,收起了照片,又说:“三舅要去看房子,已经约好了经纪。我看他的意思,怕又要我们补贴点钱。”
“这是你亲舅舅,你看着办。”容定坤说,“从现在起,这些事由你自己拿决定。”
这是要培养儿子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容嘉上还想说两句,却看容定坤拿着一张照片,心不在焉。他也只得退了出去。
杨秀成在杭州,却有几分乐不思蜀。
他除去头两天回老家走亲戚上坟外,剩下的时间都住在西湖边的一家新旅馆里,成日和杜兰馨厮混。做了二十来年洁身自好的老实男人,一旦放开了手脚,才发现寻欢作乐的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