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换了一张宣纸,一边写着,说:“我确实喜欢教书。我想继续读书,去留学,做个女学者……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容嘉上说,“我觉得你想要的,都有机会实现。我也想帮你实现。”
“你怎么帮我?”冯世真啼笑皆非。
容嘉上狡黠一笑:“我聘请先生做我的秘书。然后因为你工作优秀,我奖励你出国留学?”
冯世真笑道:“我又不通经济,能给你做什么秘书?”
“我觉得你能。”容嘉上认真道,“你总鼓励我们,却忽略了自己。其实你真的非常聪明能干。将来不论谁娶了你,都是老天爷厚待才有的福气。”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冯世真的脸有些发烫。
“说说呗。”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她,“朋友不就是闲聊点这些话题的么?世真,你以前喜欢过人么?”
冯世真脸红如烧,可看着容嘉上狡黠的样子,又不肯输给了他。
“喜欢过呀。”她说,“活了二十三年,没喜欢过人不是太奇怪了?”
容嘉上笑容僵了一瞬:“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告诉你?”冯世真挑眉一笑。
容嘉上被她这个妩媚的笑勾得心头发热,说:“你的资料查得那么详细,都没有查出你和哪位男士过从甚密。你别是编了一个人来骗我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冯世真低头写着字,“你之前也从来不和我说你喜欢过的人。”
“你现在不已经见到桥本了?”
冯世真好奇地问:“说起来,真没想到她是日本女孩。”#####
六十五
“我也不知道呢!”容嘉上翘起脚坐在椅子里,枕着手望着天花板,“她娘是个从良的女校书,我认识她的时候,她随母姓林,叫林诗情。我只知道她似乎是富商的外室,因为大母不容,母子三人被赶出家,寄宿在重庆远房亲戚家。”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冯世真问。
容嘉上回想起当年的邂逅,神色有些温柔。
“我读男子军校,她则在山坡背面的一所女子学校念书。我们听说女子学校里有漂亮的女孩,就跑去偷看。就这么认识了。”
容嘉上把玩着一支小狼毫,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她跳舞很好看。我一个从小就被关进寄宿男校里的小子,平日里见的女人就是学校的杂役大娘。乍见一个穿着白纱裙,随着钢琴曲跳天鹅舞的女孩,那不和见了仙女一样?”
容嘉上描述实在生动,冯世真不禁莞尔:“你就是为了她才在重庆多呆了一年的?”
“谁和你说的?”容嘉上问。
“芳桦她们。”冯世真说,“听她们说起来,你们俩青梅竹马,是被造化作弄才被拆散的。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订婚了。听起来还真是一出波折起伏的戏。”
“小丫头们乱说。”容嘉上道,“我当时想去黄埔军校。他们当时正在招第一届学员,我背着我爹去考,居然考上了。但是我爹不同意,非要我读商科。我便赌气赖在重庆不走。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不是被我爹半劝半威胁地招回来了。”
冯世真说:“飞机要飞上蓝天,需要对抗地心的引力,还要对抗空气的阻力,过程中少有差池,就会坠落下来,机毁人亡。独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啊。”容嘉上长叹了一声,“我想要独立,也要对抗父亲和家族,对抗我自己的能力不足。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却又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力量还不够强大。”
“这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冯世真道,“说真的,我还等着你开飞机载我上天游一圈呢。”
“真的?”容嘉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她,“你想坐我开的飞机。”
“想呀。”冯世真笑道,“我也想享一下学生的福呀。不然以我这情况,怎么坐得起飞机?”
“那就说定了!”容嘉上兴奋道,“世真,你看好了。等我能开飞机了,第一个就带上你!”
“一不来上我的课了,就直呼其名了。”冯世真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去。
容嘉上忽然反应过来,大叫道:“你好狡猾!明明是在说你的感情,怎么就牵扯到我身上来了?”
“有吗?”冯世真狡黠笑着,快步朝大门走,远远侧头丢下一句,“我可从没打算告诉你。”
容嘉上啼笑皆非,凝视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明朗单纯的笑容消失,眼中剩下的,是志在必得的灼热火焰。
容嘉上一边和老情人重逢,一边订了婚,转头又还哄得心上人答应留在了身边。虽然关系复杂两手都抓不过来,却也足够春风得意。
另一头的杨秀成却同他完全相反。被女友戴了一顶绿帽不说,这帽子还来自自己的表姨夫兼老板,这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咽。他这日来商会上班,职员们全把他当明星看,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都等着看他和容定坤怎么结局。
杨秀成放下公文包,就被叫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
“来啦?”容定坤穿着鼠灰色的长褂,手里拿着烟斗,朝杨秀成露出一个算得上十分慈爱亲切的笑来,“听说你又病了,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要不让乔治医生给你看一下?”
杨秀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说:“只是染上了一点风寒,怕传染给别人,不是什么大病。让姨夫担心了。”
容定坤轻轻叹了一声,温和慈祥地注视着杨秀成,低声说:“你心里对我有怨气,却又不能发出来,憋着难受。我知道。秀成呀,是姨夫不好。委屈你了!”
杨秀成清俊的脸皮抽了抽,或许想做个鄙夷的表情,又或许是不屑,还有可能是感激。总之,五味杂陈,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协调,最终只好瘫着。
容定坤按着他的肩,让他坐进了沙发里,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高背沙发里坐下。
“我们不仅是上司和下属,还是姨夫和外甥。虽然你是太太那边的姻亲,同我容家隔得远,可我依旧当你做亲外甥一般,培养你,提拔你。在这之前,姨夫可有什么事做得对你不公了?”
杨秀成低下头去,说:“姨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永远记得。”
容定坤摇头道:“我同你说这话,也并不是为了提醒你记恩的。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劳。姨夫是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让我们俩产生隔阂。”
杨秀成瘫着脸点了点头。
容定坤敲了敲烟斗,说:“知惠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也要把话放在这里。她并不是无辜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强迫女人。”
杨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狰狞。
容定坤随即又放软了语气:“如今她人也远走了,就不在她背后说闲话了。出了这样的事,姨父也很惭愧。我知道你现在和我相处会很尴尬。这样吧,你好好休个假,放松一下,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还想回来,郭经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纪还小,那个总经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另有想法——那我们再慢慢商量吧。”
容嘉上拿着一份文件过来找容定坤过目,同心神不宁的杨秀成擦肩而过。杨秀成都没有听到他打招呼,埋着头大步走了。
出了商会大楼的门,外面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汹涌地灌进了杨秀成的肺腑之中。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纷乱芜杂的思绪渐渐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容芳林推开车门朝他奔过来。
杨秀成见又是她,一抹无奈自眼底散开。
“怎么样?爹爹说了什么?他道歉了吗?”容芳林拉着杨秀成焦急地问,“爹位高权重惯了,就算道歉估计也颐指气使的,你别介意呀!”
“没什么。”杨秀成轻笑了一声,“姨夫给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学。劳烦芳林你让司机送我一程吧。”
“你这就走?”容芳林很是舍不得,却还是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去火车站的路上,杨秀成坐在车里,一直闭目养神。
容芳林充满爱意地目光从他清俊的眉眼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欢喜又难过又焦急。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远房表哥,小小年纪就憧憬着嫁给他。情窦初开后,虚幻的好感凝结成了真实的爱慕。可是杨秀成大她许多,只当她是小妹妹,从来没把她的爱情当真。
“秀成哥哥,你还在生气吗?”容芳林忐忑地问。
杨秀成看着少女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的怨气稍微退散,柔声说:“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总当我是小孩,其实很多事我还是懂的。你很生气,却不敢对爹发作。你其实可以把气撒我头上的。我不介意。只要这样你能好过一点。”
杨秀成怜爱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头:“这事和你不相干,我干吗要迁怒你呢?你是个好孩子。大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处理。你好好读书。不是就要考试了吗?”
容芳林咬着嘴唇,从唇齿里挤出一缕微弱的声音:“其实,我可以不念大学……如果我结婚的话……”
杨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丽的脸蛋已烧得通红,却鼓足了勇气,说:“如果结婚,不升学也没什么……爹本来也亏欠了你,正好可以把我……”
杨秀成长叹一声,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
“你生气了吗?”容芳林忐忑不安。
“没有。”杨秀成注视着少女纯真而充满爱意的面容,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个好女孩,不是个物件,不应该被用来做交易!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将来出去留学。你应该往更加广阔的地方去。不论是容家,还是我这里,都不是你最好的归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灵激荡,仿佛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杨秀成趁着她失神的时候,推门下了车。容芳林后知后觉地追了出去,可杨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容嘉上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问:“爹和秀成哥说了什么?”
“给他放个假罢了。”容定坤坐在书桌后书写着,头也不抬,“天津的那个单子,你做得很好。拖了那么就都没谈妥的,没想你一去就谈成了。你几位世叔说起来,都直夸你。”
容嘉上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爹不打算继续用秀成哥了?”
容定坤抬头看了过来。
“若是换你,你会怎么做?”
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现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搁下了笔,缓缓点头:“是非对错,现在说都晚了。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因一个女人坏了事。对了,那个桥本小姐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从没说过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说过的。”容嘉上淡漠道,“我在重庆认识的那个女孩,被您骂婊子养的那个,就是桥本小姐。”
“怎么是她?”容定坤错愕,“这么说,她是被家里认回去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姓桥本!”
“哦?”容嘉上嗤笑,“要知道了,也许我就该成和桥本家签结婚合同了?”#####
六十六
容定坤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现在不满意,但你将来会感激我的。你还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要不这样约束着你,你还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宝贵时间在追求你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上!”
“爹。”容嘉上坚定地注视着父亲,“飞行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开飞机有什么好尊敬的?”容定坤怒道,“在地上开车的叫司机,你有尊重过给你开车的刘三了吗?”
容嘉上气得深呼吸,沉声道:“爹,你太固执,思想太守旧。”
容定坤走到斗柜边,拔了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经被北伐的军队攻了下来,孙传芳大势已去。仗打到现在,局势已差不多能定下来了。年轻人,总是容易热血沸腾,一时冲动,就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你有这想法,我能理解。但是现在军中派系纷杂,争名夺利撕咬纷杀,同江湖也没什么区别。咱们家在军中也并没有深厚的根基。你一时热血去冒险,有个什么万一,我怎么办?”
“我并不想做个投机分子。”容嘉上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解释,“我喜欢军旅生活,喜欢做一个军人。这是我的志向!”
容定坤把酒一饮而尽,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了一声:“若你二弟还活着,你不想挑的担子可以给他,那我也不管你想开飞机还是扛大炮。如今家里只有你一个……嘉上,你是长子,你弟弟妹妹们都还那么小。你要帮着我,扛起这份家业呀!”
容嘉上沉默着,垂目而立,没有回应。
容定坤知道儿子很失望,可是作为家族长子,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无可奈何。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宽厚坚实的肩上按了按。
“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是个小跑商罢了。为了赚那几个大洋,整日奔波。后来如果不是有那一张彩票做了第一桶金,没有我这么多年来咬牙吃的苦,容家又哪里有今天的风光?”
“你想从军,想扛枪拿炮?你爹我当初带着你赵叔他们跑商,也是怀里揣着梭子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多少次遇着劫匪,都是得拿命来护着货呀。后来家业逐渐大了,要守地盘,要打点水陆两道,要防着仇家……那枪也是从来不离身,睡觉都压在枕头下。”
“你爹我这辈子真是拿够了枪。想不到生个儿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爷,读书做文章,却偏偏还想去拿枪。”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阴霾天空:“爹,等我退役了,也可以回来继承家业。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去拼搏一回。”
容定坤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面孔,清澈明净的双眼,只觉得自己被长子衬托得愈发苍老而疲惫。
“你好像特别听那个冯世真的话。”他忽然说,“是她一直鼓励你丢下家业去从军的?”
容嘉上立刻道:“没有的事。爹,我老早就有这打算了。”
“你都订婚了,还是尽早和她撇清关系吧。”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办公桌后,深邃的目光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深意投向了不知情的儿子,“杨秀成手里有一份关于她的详尽的资料。反正你这阵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从这份资料看起吧。”
容嘉上霎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去看看吧。看完了记得去火车站接你三舅一家。”容定坤摆手,将儿子赶出了办公室。
杨秀成披着一身寒气,独自一人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他姓杨不姓容,容家将来还是容嘉上的。他若是想在容家继续做下去,总经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职务了。在余知惠的事发生以前,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而现在,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迫切,本该有的兴奋就像孤零零炸开在空中的一团烟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仅有的片刻的冲动转眼就被风刮得一干二净。
他家贫,靠亲戚资助才读完书,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会放弃余知惠。可余知惠这是报复他吗?
包厢的门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这里有人了。”杨秀成心烦意乱,头也不抬。
“就是有人才来呀。”
杨秀成猛地抬起头,就见杜兰馨裹着貂裘大衣,卷发红唇,嫣然一笑,坐在了他对面。她随手掏了五块钱丢给掌车的。掌车的嘿嘿一笑,体贴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你怎么在这儿?”杨秀成惊讶地问。
“去杭州参加我一个同学的婚礼。”杜兰馨掏出了烟,用眼神询问。
杨秀成哂笑,擦了火柴帮她点着:“怎么找到我的?”
“正巧看到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上车呢。”杜兰馨吐了一口烟,冷笑道,“没出息,不就是被戴了绿帽子么?瞧你这蠢样。余知惠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是真不清楚?”
杨秀成一肚子恼火,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我才懒得管呢。”杜兰馨叼着烟,脱去了大衣,露出了穿着紧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躯。她斜靠在座椅里,挑眉道:“你也是个人才,放在别处少说也能自己做个商行老板的,却要给容定坤做狗。你起早贪黑,打下的的江山将来都归容嘉上。你知道容定坤那么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他又不信任你,你觉得你今后的下场会如何?是江里一具浮尸,还是郊外一掊黄土?横竖你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连年节烧香祭拜都省了。”
“别说了!”杨秀成被说中了心事,愈发烦躁。
杜兰馨却全然没有收敛的打算,继续冷嘲热讽:“你这人优柔寡断,既想要飞黄腾达,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你若真的想分容家一片江山,你早该踹了余知惠,去追求容芳林。可你偏偏重情义,结果又被余知惠摆了一道。”
杨秀成面色铁青:“你过来找我,就是想来奚落我的吗?回你自己的包厢去!”
杜兰馨坐直起来,倾过身,温柔地注视着杨秀成的双眼,身上的香水气混着烟雾拂在了男人的脸上。
“杨秀成,你是个有情有义、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只是跟错了主子,爱错了女人。但是你要到现在都还执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贱的货色!”
“闭嘴!”杨秀成猛然暴起,掐着杜兰馨的脖子,将她低在了座椅靠背上。
布满血丝的双目对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镇定碰撞,宛如炽热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
杨秀成松开了手,转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继而将她压在了座椅上。
火车轰鸣,汽笛呜呜作响,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杜兰馨的手热情地搂住了杨秀成的脖子。指间的香烟跌在地上,火星一闪,随即被男人的皮鞋碾灭。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细碎的雨珠,打在车窗玻璃上。路上的行人裹紧着冬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
容嘉上坐在车里,目光投向窗外阴霾的虚空。
挡风玻璃上来回摇摆的雨刮把水渍扫去,而雨水锲又不舍地扑上来。两相博弈之下,车沿着车马稀疏的街道往火车站开去。
车里窗门紧闭,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容嘉上穿着大衣,带着鹿皮手套的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份红签文件。
此时此刻,他才理解了父亲先前表情里那微妙的细节,以及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那是长辈恶意却又慈悲的表现。
容定坤对长子少年萌动的爱情很是不屑,但是他还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嘲讽的冲动。他表现得像个非常宽容体贴的父亲,由着孩子跳进去,也冷眼看着他摔得一身鲜血。
摔疼了,自然就知道了。
像容嘉上这样出身的富家子,是没资格拥有纯净而铭心的爱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了一下驾驶座的玻璃:“绕一下,先去闻春里。”
司机一时迷糊:“大少爷,哪个闻春里?”
容嘉上冷着脸说:“起火烧光了的那个,你不知道?”
司机被他阴鸷的脸色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点头,转着方向盘,把车掉了个头,还引得跟在后面的车气呼呼地摁喇叭。
闻春里在火后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大火烧死了七八个人,法事都做了好几场。直到八月的时候,才推平了重建。
容家的动作极快,现在楼都已经盖得差不多。临街的是一排整齐的三层商铺,开间宽大敞亮。东角是一栋漂亮的新式公寓,正盖到第八层。后面直到河边的一大片都是独栋的小洋楼。整个闻春里已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新式的街区。
阴雨并没有打断工程,依旧有工人冒雨在脚架上忙碌着。叮叮当当的捶打声穿透阴霾,一下下捶进了容嘉上的耳朵里。
他下了车,顶着雨径直走到工地边,目光落脚前一个焦黑的树桩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场大火最后的见证。在不久的将来,工人们整地的时候,它也会被连根撅起,劈成柴火,彻彻底底地烧毁。
一如冯世真曾经安宁而美好的生活。
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个女子的家?
她在这里长大,轻盈的脚步声曾回响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过她的足迹,街灯照亮过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笑着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奔赴金陵的大学而去,又看着她仓惶的踉跄而来,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恸哭泣。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走进容家的?她知道幕后的真相吗?
她正因为如此,才毅然地将自己推开?
“大少爷!”司机打着伞跟过来,“外边冷,您去车里坐着,我给你去把襄理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