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韵一击得手,又撒丫子逃命。
李峋脚上疼,追得没那么快,烟往地上狠狠一扔,怒不可遏。

晚风吹拂,桂花飘香。
此夜良辰美景多逍遥。
少年人心高气傲,目视前方,不屑低头看那腌臜角落里的世事无常。
其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朱韵都在想,如果当初他们再退一点,再忍一点,再把棱角磨得平滑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甚嚣尘上,大风飞扬,那些年少的青春时光,他们就是如此放肆张狂度过的。

第五十七章

大三的秋天,诡异的“l&p吉力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整套注册手续已经完成。
他们的项目需要跟医院进行详细的互动沟通,但初期的接触比较费力,医院并不是很愿意跟在校大学生做配合。
高见鸿当时正忙着给公司开户,而李峋也不可能去给人赔笑脸,沟通的重任只能交到朱韵头上。朱韵连续奋斗几个星期,使出浑身解数,又是讲理又是煽情,最后曲线救国给一堆小护士塞东西,终于说服医务科主任,拿到合作机会。
但也只是开放了一小部分的权限而已。
任由朱韵说成什么样,医院的负责人也只觉得这是大学生偶然间的突发奇想,没人关注这几个计算机系的学生到底有多大的构思。
当时一个跟朱韵混得稍熟一点的姓林的医生还跟她开玩笑,说:“你们要做作业得挑简单的啊,怎么能选医学界最大的深坑癌症呢,八成要出不来成绩啊。”
朱韵说:“你知道我们的目标吗?”
林医生:“不知道。”
朱韵伸出一根手指,林医生挑挑眉。
“1%。”朱韵说,“我们的目标是把癌症存活率提高1%。”
林医生安静几许,随后淡笑道:“那可真是个宏伟的目标啊。”
李峋很早开始着手实验,他希望可以抓取医患之间各阶段的交互信息,从而整合归类。
本来从病例库中提取电子数据对他们来说应该易如反掌,但真正实践之后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由于常年的数据不规范等沉疴旧疾,使得程序在读取时经常出现错误,误读率非常高。
他们试验了很多种方法,最后明白凭借人力“盯梢”检查错误是不可能的,现在规模小,尚且能撑,一旦数据库扩大,错误率会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飙升。
最后李峋决定采用让程序“自升级”的方法,手动输入大批精确数据,以这些作为原本检查录入内容,发现问题及时反馈,自动调整收录过程,让整个系统以一种动态的方式不断自我完善。
总算解决了初期问题。
他们忙了大半年的时间,直到大三那年的冬天。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忘不了的冬天。
某日朱韵从住处匆匆回校,在门口见到有保安正在挂横幅,她多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上面的内容非常熟悉,竟然是信息安全竞赛。
今年比赛在这办?
朱韵干站了一会,恍如隔日。
那时李峋已经很少去上课了,一家制药商慧眼识珠,看中了他们的系统,想要谈合作。
这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型制药商,肿瘤药物更是他们的重中之重,能被这样的厂商看中,是对该项目市场能力的最大肯定。
跟其他的创业者不同,因为有付一卓的协助,李峋并不担心资金问题,所以他对合作方的要求非常高,高到最后大家往往搞不清楚谁才是投资的那一个。
但是这次李峋放宽了条件。
他对朱韵和高见鸿解释说,这家制药商在国内的势力非常大,尤其在肿瘤药物方面,渗透到各家医院,如果能顺利合作,会给他们的实验数据提供很大便利。
因为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技术上,在基础问题讨论完之后,剩下的细枝末节都落到朱韵头上。她每天被厂商的法务搞得头痛欲裂。
李峋看她太累,就提点新鲜事帮她放松。
“今年信息竞赛在我们学校办。”
朱韵点头,“我已经看到了。”
李峋笑着说:“林老师是校方评委,他自己那边有事,想让我代他去。”
朱韵诧异道:“这不行的吧。”
“当然不行。”李峋躺在床上,玩味地看着朱韵,“不过,他找我聊的时候给我看了今年的决赛目录,我看到了点好玩的东西。”
朱韵:“什么?”
李峋嘲讽道:“咱俩的月老又来了。”
朱韵:“……”
方志靖。
此人的存在感也真是绝了,每次在朱韵觉得自己要忘了他的时候,他总要出来意思一下。
今年的决赛在寒假举行。
所有的事都压在一起了。
一边朱韵为了制药商合同细节焦头烂额,另一边家里给的时间已经到极限,再也不能拖了。
整一个学年,家里一直处在这种不安定的氛围里,朱韵尝试过很多次回家跟父母沟通,朱光益尚且好说,母亲则是油盐不进。
其实某种程度来说,朱韵的性格偏向母亲,所以她非常了解母亲有多执拗。
考试之前她接到母亲电话,告诉她考完试马上回家。她也正好想要跟父母谈谈,找李峋要了两天假。
“行。”李峋很简单就同意了,过了一会,他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再过几天李蓝要来。”
朱韵一愣,这还是李峋第一次跟她谈这些。
看着朱韵傻傻的样子,李峋笑着说:“她过完年要结婚了。你们正式见一面吧,我也没别的亲人了。”
朱韵愣愣地点头,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回来。”
李峋:“不用这么着急,回去跟父母多待两天,李蓝会在这一直住到开学。”
那次的行李还是李峋帮朱韵收拾的,临了朱韵又不想走了,赖赖叽叽站在门口不吭声,李峋见状,调侃道:“怎么,舍不得我啊?”
朱韵撇嘴,李峋掐灭手里的烟,招招手,“过来。”
朱韵往前两步,李峋伸出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
“公主。”
朱韵被他搔得发痒,忍不住缩脖,抬眼看他。
“干嘛。”
李峋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啄。
“我爱你哦。”
朱韵的记忆力本来就很好,加上李峋又是这种在她生命里异于常人的存在,所以他无数神情、无数话语、无数片段,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
可是……
这所有的一切,都比不过刚刚这一段。
或许是时机过于特殊,这段影像对朱韵而言,就像一颗钉子一样,脑中已经容不下,只能扎在心脏上,跟随命运一起跳动。

朱韵回到家,家里气氛一如既往。
整一个学年了,他们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母亲为人要强好面子,朱韵的事从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朱韵一直是她的骄傲,同辈的几个孩子里她最有出息,以前母亲还经常跟朱韵聊几个弟弟妹妹有多不省心。
母亲这一年一直忙着给朱韵出国铺路,就算朱韵坚持不去考试,她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朱韵想借这次机会跟母亲好好谈一谈未来规划,可还没开口,母亲已经将一叠东西放到她面前。
朱韵无言看着,母亲道:“所有手续都办完了,你愿意考试也好不愿意考试也罢,明年必须给我出去。”
朱韵:“我不可能去,我有要做的事。”
“你那个什么破公司?”母亲漠然道,“你想也别想。朱韵,小事情上你想任性我也不追究了,但人生重要抉择你必须听我的。年轻时最宝贵的就这么几年,你学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跟人出去搞公司,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几个字怎么写了。”
朱韵:“我们没你想的那么差,你最起码了解一下再——”
“我了解什么?”母亲厉声打断她,“我现在唯一了解的就是你现在好好的学念不成了,好好的路都被堵死了,你让那混账东西圈在一个地方出不来了!”
她紧紧盯着朱韵,目光刀子一样厉。
“你告诉我他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我忍你几天你真当我同意了是不是?!你还想让我了解?!你信不信我——”
“哎,别嚷。”朱光益从客厅过来,打断她们。“都冷静点好好说话。”
母亲脸色很差,极力压着呼吸。
朱光益对朱韵说:“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知道为了给你联系好学校爸爸妈妈托了多少关系。你为这么一个外人,跟父母闹了一年还嫌不够?”
又是一番毫无结果的谈话,到最后,朱韵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
她转过头,看到窗外飘起了雪。
今年是难得一遇的寒冬,媒体早些日子就报道过。不过这对朱韵家来说算不了什么,整栋别墅都安装了进口地热取暖设备,由于谈论的话题过于尖锐,每个人都觉得身上在冒火。

学校这边也在下雪。
比赛的队伍陆陆续续已经来到学校,本校今年有三支队伍参加比赛,作为东道主,参赛队伍和志愿者一起热情地招待了客人。
大家偶尔相聚聊天,纷纷抱怨今年比赛安排得太晚,天气太冷,还有人开玩笑说搞不好比赛的时候机器都冻得打不开了。
学校附近的商场中,一家饮品店里,李峋跟李蓝对面而坐。
李蓝在弟弟面前总是紧张拘谨,她打了几个喷嚏,李峋蹙眉,她赶快解释:“有点小病,没事。”
李峋让她自己点东西,李蓝也不太敢,只挑了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对了……”李蓝忽然开口,“那个,大哥上个月去了。”
李峋嗯了一声。
李蓝抿抿嘴,喃喃道:“挺好的……”
李峋挑眉,李蓝马上摆手,慌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峋不说话,李蓝支支吾吾解释,“就是,就是以后你不用分心给我们拿钱了。”
李峋笑了笑,李蓝感觉刚刚自己说了些不道德的事,一直闷着头。李峋淡淡问:“你妈给你找了什么婆家啊?”
李蓝说:“是我自己找的。”
李峋哼笑,“唷。”
李蓝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张庆,你还记得他吗?小时候一起玩过。”
李峋看着她,“那个胖子啊。”
未婚夫被人嘲讽,就算是心爱的弟弟,李蓝也忍不住反驳,“他现在没那么胖了……”
李峋:“下200了?”
李蓝脸上通红,李峋哼笑,她无意中看他一眼,又怔然了。李峋懒洋洋道:“干什么?”
李蓝摇头,小声说:“我觉得你现在……”
“怎么。”
她组织半天语言也说不清楚,李峋知道她嘴笨,也不等了,道:“你在这多留几天,我让你见个人。”
李蓝:“什么人?”
李峋幽幽道:“对你来说算熟人吧。”
李蓝更奇怪了,她在这谁也不认识,没等再问,李峋又说:“等见了你就知道了。”
李蓝乖乖点头。
李峋看着她,半晌,道:“将来有孩子了,送我这边念书吧。”
李蓝惊讶抬眼,李峋嗤笑道:“你们家能教出什么人来,闭着眼睛也知道。”
李峋说话一向嘲讽,但李蓝是他姐姐,她太清楚他每句话里的意思。她眼眶发红,激动得指尖颤抖。她今天来找李峋前,本来很紧张,可今天的李峋却给了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具体怎样她描述不清,她病中身体本来难受得要死,可现在又觉得开心极了。
另一边,李峋也在感叹世上感情之奇妙。
好像不管从前怎样,只要自己有了归处,很多事都能放下,也可对过往更加宽容。
李蓝拿起柠檬水,还没喝,又打了个喷嚏。
李峋打量她,“你穿得太少了。”
李蓝揉揉鼻子,“没想到会这么冷。”她这几天一直低烧,但没告诉李峋,怕他担心。
李峋把柠檬水拿开,去前台给她要了杯热的红豆姜汁。
在掏钱的时候,门口响起“欢迎光临”。李峋下意识回头,看到三个男生从外面进来,刚好坐到他和李蓝的后面。
“妈的冻死了!”打头的一个男生说,另一个男生也道,“对啊,而且这学校怎么这么偏啊,门口都没什么东西。”
最后一个男生冷冷地说:“你当是我们那呢,这地方我他妈踏进来就觉得恶心,垃圾学校只能培养垃圾。”
“您的红豆姜汁。”李峋从服务员那接过热饮,一脸笑意地往回走。
点餐的前台是视野死角,一旦绕出去,他的身高样貌马上吸引了就近几桌的客人。
方志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
李峋则像是碰到熟人一样,挑着眉笑道:“哟,这是哪位啊?”
方志靖两个伙伴回头看他,李峋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早就见过李峋了——在两年前的比赛里。
他的形象太过引人注目,看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方志靖嘴唇紧抿,李峋一手拿着饮品,一手插着兜,堂而皇之地来到他们面前。
“聊什么呢?”
方志靖不说话。
李峋:“来,有什么想说的咱们当面聊。”
方志靖总算开口,想要息事宁人:“没什么,你误会了。”
李峋却完全没有想结束的样子,高大的身影站在他们桌边,俯视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我算算,两年了吧。”李峋神色悠哉,“怎么忽然来我们这种垃圾地方了?”
方志靖脸色难看,一语不发。
李峋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状,道:“应该是来比赛的吧,为什么今年还来?”
他先是疑惑地看着方志靖,而后慢慢勾起嘴角。
“这么说,方组长去年的比赛又折了啊?”
方志靖脑部神经疼得一跳,拳头捏到发抖。
李峋神态不遮不拦,几乎要把脸皮撕开直接给他看骨头里的鄙夷。
方志靖的两个同学愤怒地起身,“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李峋扯着嘴角笑,“听不懂让你们组长帮忙解释一下。”
一个男生往前迈了一步,方志靖叫住他:“哎!王余军!回来。”他看向李峋,道:“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讲就没意思了,我不该这么说你学校,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
李峋浅白一眼,冷笑着回到自己位置。
座位上的李蓝目睹一切,吓得脸都白了,李峋看她紧张,直接把热饮放到她手里,道:“走吧,换个地方。”
从店里出来,李蓝对李峋说:“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要打架了,他们三个人呢。”
李峋低头点了支烟,在冰天雪地里淡淡地瞥她一眼。
“那又怎么样?”
李蓝小声说:“你脾气太冲了,那男生都跟你道歉了。”
“道歉?”李峋嗤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我这人最擅长抓人心理活动了。”
李蓝听不明白他的话,刚要问什么意思,一阵冷风刮来,连打了几个喷嚏。
李峋皱眉看着她,将外套脱下。
李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没事。”
李峋没理会,直接把衣服扔她身上。
“走吧。”

第五十八章

李蓝被冻得病更重了。
她不像朱韵身体底子好,持续好几天一直低烧,吃什么都吐。李峋送她去医院,李蓝又自己偷偷跑出来,说是太过小题大做,这点小病他们那根本没人去医院。
她怕传染李峋,自己躲在宾馆养着。
等过几天李峋再去看的时候,发现人瘦了一圈。
“怎么回事?”李峋皱眉,“我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说不烧了吗?”
李蓝人已经迷糊了,强撑着摇头,声音小如蚊蝇。
“没事……”
“不行,去医院。”李峋给她拉起来,李蓝还想拒绝,但是头晕目眩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峋领她下楼,刚出宾馆就接到林老师电话,招呼他快点回学校一趟。
“什么事?”
林老师匆匆道:“哎呦你快来吧,缺人啊!”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李峋皱眉,看着身边迷迷糊糊的李蓝,拉着她去了路边的一家餐厅。
“你先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
李峋赶回学校,被林老头直接拎去行政报告厅。
明天的决赛就在这举行,会场基本已经布置完了,有几个参赛队伍正在进行最后设备调试。大冷的天,林老头硬是忙出满头汗,跟李峋解释说有几个志愿者去市区,被堵在回来的路上,现在各种事情火烧眉毛。
林老头是学校这边的总负责人,给李峋塞了一堆资料,焦头烂额道:“你把参赛项目录入一下,我这实在是分不开身了。”
李峋把材料看了一边,发现要录入的东西不少,他着急带李蓝去医院,将资料放到一边,“你找别人弄吧。”
林老头瞪他一眼:“我要是能找来别人我还找你?你是最末选项好吧!”
李峋恬不知耻地笑,刚要再推,旁边过来一个人,方志靖从李峋手里接过材料,对林老头说:“老师,我来帮您弄吧。”
林老头很快认出方志靖,毕竟两年前李峋在赛场上的行径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方志靖作为被其点杀的对象,给林老头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时两方再见面,林老头也难免有点紧张,可是看当事人两个,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在林老头忙着尴尬的时候,方志靖已经到电脑旁边了,他回头问:“老师,直接录就行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您跟我说一下。”
林老头回过神,连忙道:“哎呦不用不用,你们好歹也算客人,我们这还有人呢。”说着去扯李峋,李峋后退一步没给他扯到,笑着说:“他愿意弄就让他弄吧,省得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手再痒了就麻烦了。”
林老头后背一凉,额头上的汗差点流下来,他偷偷看向方志靖,后者正在忙着录入,似乎没有听到李峋的话。
林老头给李峋拉到一边,狠狠地指了指他。
“人家好心来帮忙的,你怎么能这么刺激他。”
李峋道:“前面那么多组的软件都没测试好,他怎么专挑你这个评委老师来帮忙。”
林老头蹙眉,“你不要这么冷嘲热讽。”
李峋耸耸肩,“我先走了。”
“你别想!”林老头怒道,“你去给我帮忙把机器都测试好,确认所有队伍的软件都能运行了再走!”
“……”
李峋看了看时间,觉得还来得及,也不跟林老头犟了,转身去测试机器。
林老头回到方志靖身边,想了想,还是安抚了一句:“他这人性格就这样,混得很,你不要往心里去。”
方志靖抬眼,“看您说的,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林老头安下心来,感叹道:“还是要你这样才行啊,德才兼备才能走得远,怎么跟他说都不听。”
方志靖好声道:“之前的事情也不怪他,我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他其实还挺厉害的。”
林老头听他这么说,顿时感觉这个学生不计前嫌,心胸宽阔,好感大增。他小声对方志靖道:“你们今年的作品我看了,还是非常不错的。”
方志靖有点不好意思,“您能再给我们点指导吗?”
林老头就他们的参赛作品细节跟方志靖谈了一会,最后方志靖说:“这几点确实还有问题,真谢谢您提醒我们。之前我就听说这所学校的计算机系能人辈出,李峋一直有您的指导,也不怪实力那么强。”
林老头笑着说:“哎,他情况特殊。”
方志靖看着他,没说话。
林老头自己倒是忍不住聊起李峋来。
虽然林老头平日见到李峋就骂,但学校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对他而言,恐怕整个系的学生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李峋来得重要。他喜欢李峋喜欢得不得了,就差没把“偏心”俩字贴在自己脑门上,拿他当自己儿子似的,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跟人炫耀。
林老头这边兴致来了,没完没了地讲,讲李峋想做的事,讲他想开的公司,讲他已经克服的技术难题,还有那些找上门合作的大型厂商。
“现在真的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林老头说到最后热血沸腾,“你们的想法能力,还有一鼓作气的胆量,都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那边方志靖不好意思道:“那个,老师……我先去趟洗手间。中午吃饭的时候水喝太多了。”
“啊,好好!你去吧。”
方志靖起身,不经意间瞥向不远处正在帮人调试机器的李峋,目光低沉又阴鸷。
他默不作声来到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他反手锁上门,到水池旁边冷水洗脸,气到浑身发抖。
脑子里像是无数蚂蚁在爬,方志靖极力调整心态,还是无济于事。
眼看着恨得要死的人活得光芒万丈,他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他要被折磨疯了。
“傻逼老师……”他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咒骂,“一点眼力都没有,怪不得混到这个岁数职称还上不去。”
他脑海中又浮现起李峋讽刺的笑,心里又是一堵,连呼吸都费劲了。他猛地推开窗子想要吹吹风,无意间看到楼下站着一个瑟瑟的人影。

李蓝在店里坐了十几分钟后就出来了。
原因是服务员见她一直不点餐,过来问了一句。李蓝一害怕就走了,都忘了李峋给她留了钱。
她持续低烧,已经好几天吃不了东西,烧到身体发轻,站起来便头晕目眩。
李蓝到在校门口干站了半天,才想起可以给李峋打电话,她哆哆嗦嗦把手机拿出来,结果手机太旧,被寒冷的天气一冻,电瞬间掉光了。
那时刚好碰到一个好心的志愿者,领她到了会场外面。李蓝不敢进,就在门口等着,她穿得不多,才十几分钟过去,就已经被寒风吹得身体麻木,意识混乱,分不清周围是冷是热。
她本能地往楼里走,想去楼道里找个地方歇一会。
就在这时,楼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问:“谁让你进了,你来这找谁?”
这人语气很冷漠,带着城市人特有的疏离感,李蓝有点紧张。
那人不耐烦:“问你找谁?”
李蓝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弟弟……我找我弟弟。”
“原来是弟弟啊。”
那人环顾一圈,假期的校园很静,路上空无一人。
他公事公办道:“楼里正在布置会场,不能随便进,你是比赛队员吗,把你参赛证给我看看。”
“参赛?不不,我不是……”李蓝被他问得更害怕了,“我就是找人,我不是比赛,我不比赛……”
方志靖冷眼看着面前的女人。
低廉、卑微、腐旧,一个能让所有男人都挺直腰板的女人。
而这样的女人,是李峋的姐姐——
只要这样想一想,刚刚那种被蚂蚁啃咬的折磨感就淡了许多。
方志靖看出李蓝病得厉害,神志不清,他缓缓走近,轻声道:“你认得我吗?”
李蓝无意识地摇头,她烧得浑身发飘,看人都模糊,更别说去思考和回忆了。
方志靖也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肆无忌惮。“你不能进去,里面都是比赛的人,你随便进去的话,可能会打断比赛,而且对你弟弟影响很不好。”
李蓝嘴唇发白,无助地哆嗦。
方志靖巴不得她再惨一点,他看向后面没人的角落说:“你去后面没人的角落里等吧,别让人看见,省得耽误大家比赛。”
李蓝没有反应。
方志靖怒斥:“听见没有啊,快点走!”
李蓝只听懂有人在赶她,浑身一颤,机械地转过身。
方志靖自己的外套放在在楼里,刚说这么一会话就觉得冷了,不再理会她,转身回去。
天色阴霾,看不到太阳,大风吹起破碎的荒草,世界变得浑浊不堪。

朱韵在家几天,头疼欲裂。
越待越痛苦,可事情又不能这样一直拖着,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
她不厌其烦地跟母亲解释他们要做的事情,解释他们的目标和理想,她想让母亲知道,他们绝对不是心血来潮毫无计划就打算创业的。
可惜母亲铁板一块油盐不进,不管她说什么,母亲都不接受,并且能从边边角角挑出一堆理由反驳。
最后朱韵也有点火了。
“我不管你们接不接受,反正我已经做好决定了,绝对不会变。”
母亲笑着说:“年纪轻轻,不要总把‘绝对’,‘肯定’这样没有退路的词挂在嘴边,等以后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幼稚了。”
朱韵从没有跟李峋说过家里人的态度,也从没想让他插手解决这些问题。
现在公司已经开始慢慢步上正轨,她除了是他女朋友以外,还是他的帮手,她总是告诉自己,她是要给他帮忙的,不是添麻烦的。
就在事情一度僵持不下的时候,某一天晚上,母亲忽然一改常态,对他们的公司感兴趣起来。
“你把你们公司未来几年发展方向和规划都整理出来,写一份计划书,我明天要出门,回来要看最详细的内容。”
朱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绝路之中看到希望,她马上闭关,事无巨细地开始总结,不仅是公司的发展,甚至连之前他们做过的项目也都整理到一起。
而母亲也根本没有等第二天,她跟朱光益交代了点什么,当晚就离开了家。朱韵一门心思扑在计划书上,根本没有注意。
几天后母亲回来,一进门朱韵就递上了反复检查到最后一刻的计划书。
谁知母亲拿到手里,看都没看,直接扔到一边。
她坐到沙发上,先给自己泡了壶茶,端起杯子看向自己的女儿,审视了片刻,淡笑道:“朱韵,你又看走眼一次。”

第五十九章

朱韵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回转倒流的梦。
从他对她说“我爱你”的那一刻起,到他们一起决定未来目标的那晚,再到夏夜的湖畔,飘摇的柳枝,黏着的汗液,除夕的烟花。
还有他们一起上过的课,抽过的烟,走过的路……
他邀请她时的声线,他鄙视她时的冷笑。
然后是那个炎热的下午,点名的老师在体育馆门口扯着嘶哑的嗓音不停地喊——
“一班一号,李峋在不在?”
背后有声音回答——
“在。”
梦到这就停了,再往前的记忆她没有,也不在意,好像她的生命就是从那一声“在”开始的。

李蓝被一组路过的参赛学生无意间发现。
他们组的作品出了一点小状况,耽误到深夜,出来后想抄近路回宾馆,绕进小路,打头一个人险些被绊倒。
黑灯瞎火,他们看见地上晕着一个人,吓得差点没当场尿出来。
他们给李蓝送去医院,她的生命体征已经非常微弱,并伴有严重的低温症,陷入重度昏迷。
医生没找到她的证件,从她身上翻出手机,充电之后看到通话记录全是一个叫“李峋”的人。
那时李峋找李蓝已经找了十几个小时了,所有能去的地方他都去遍了,最后甚至去寻求警察的帮助。警察以“失踪时间没有超过24小时”的理由婉拒,让他再去可能的地方看一看。
李峋的情绪已经卡在一个撕裂的节点,等他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到李蓝奄奄一息的样子,便彻底爆发了。
他扯着一个学生,问李蓝为什么会倒在那种地方,神情恐怖得想要吃人一样。学生惊吓之后,又觉得气愤,说你有没有搞错,是我们给她送来的,我们明天有比赛还留到现在,你这是什么态度,鬼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他们要来垫付的救护车钱就直接走了。李峋问医生李蓝的情况怎么样,医生也没个准话,含糊其辞说一般来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由于患者正处在重病之中,身体格外虚弱,也不排除会有突发情况。
李峋从医院离开,来到会场外李蓝晕倒的地方查看。已经七点多了,可冬日天亮得晚,加上这几天都是阴天,周围还是一片昏沉。
行政楼左前方有个自动贩卖机,现在假期没人用,机器关着。李峋走过来,抬头,看到自动贩卖机上方装着一个不太起眼的监控。
校值班室的保安刚刚起床,一看这破天,忍不住皱眉。因为今年有比赛,他休息的时间也往后延了,这让他很不爽。
他刚要洗漱的时候,被拍门声惊得一跳。他去开门,看见外面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脸色阴沉,满眼血丝。
保安刚要问他是谁,就听男生低沉的声音说,我要昨天的监控录像。
保安不满了,说你是哪来的学生,横冲直撞的这是要造反啊,你老师在哪,给我叫你们老——
他话没说完,猛然感觉肚子一痛,直接跪到地上。
我要昨天的监控录像,他收回脚,又说了一遍。
保安疼得站不起来,他干脆直接自己到电脑前,只摆弄一会,就调出了昨天会场外的监控。
监控画面色调暗沉,像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
保安很愤怒,觉得该干点什么来处理一下刚才的事件,可他又没什么动作,因为他敏感地觉得这个沉默的男生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
会场正在比赛。
刚巧是方志靖的小组在做演示,下面的评委组林老头坐在正中,他对方志靖印象不错,正在跟旁边的老师夸他。
李峋进会场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只有方志靖一下子看到他,他的发言瞬间就停了。他看着逐渐靠近的李峋,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两年前他带给他的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又来了。
那一刻方志靖甚至忘记了比赛,他在心里飞快思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露馅了。
难道那女的跟他告状了?
那也不要紧,没有第三者的对话本来就死无对证,而且大庭广众,李峋能拿他怎么样。
这么一想,方志靖又安下心来,还转头示意工作人员做一下准备。
就在停顿的短短几秒钟内,李峋已经上台,方志靖刚转回头,就感觉迎面一黑,左眼瞬间湿润,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淌出粘稠的液体。
再来就是钻心刺骨地疼,疼到他身下一软,裤裆自然湿了。
他知道出事了,但他不清楚到底出了多大事。他倒在地上,那时还尚有微弱意识,眼睛里血红一片,世界也跟着一同颤抖,血液脑浆都搅和到一起。他想嘶吼,却怕到连声音都不敢出,喉咙被死死掐着,感觉出一种被人置之死地的恐怖。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全场都被吓傻了,直到评委席上的林老头豁然站起,冲着旁边的工作人员大吼一声:“干什么呢!快拉住啊!”

朱韵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母亲坐在沙发里,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平淡地叙述给她听。因为她的语气很轻松,所以朱韵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
“不过就是打了场架而已,记过就好了。”
实在不行就退学,没什么了不起。
“记过?”母亲听得哼笑一声,缓缓道,“方志靖的左眼球摘除了。”
朱韵浑身冰凉。
母亲又道:“他倒是挺会下狠手,那么几下就给人打得只剩半口气。”
朱韵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摇头,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有原因,他不会这么突然就……
母亲哼了一声,道:“他在现场就直接就被抓走了,听说昨天他姐姐死在医院了,啧啧,真是一报还一报。”
朱韵耳边响起嗡鸣。“你说什么?”
“我说真是一报还一报。”
朱韵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她回身上楼,母亲在背后说:“你去哪?”朱韵不回话,脚步不停,回房间拿手机。可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她眼眶泛红,手开始不停地哆嗦,又急匆匆下楼,看着母亲说:“我手机呢?”
母亲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朱韵看她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大叫起来,“我问你我手机呢!”
母亲从来没听过朱韵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一惊之下,茶水洒出几滴,烫了手,目光更厉了。
“朱韵你再跟我喊一次!?”
朱韵经由刚刚那一嗓子,所有的情绪都爆发了,她紧紧看着母亲,说:“你让我准备公司的资料,是为了拖住我对不对?”
母亲冷笑道:“朱韵,你少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是我让他去伤人的,这事跟你我都没关系,这是他自己干出来的。”
朱韵去门口。
母亲:“你要干什么?”
她扯下衣服随手披在身上。
母亲:“人已经刑拘你要上哪找。现在这件事闹大了,方志靖家里也不是吃素的,孩子眼睛被人打瞎一只,你想想他们会不会放过他!”
朱韵听也不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必须去见他。
就在她推开门的一刻,朱光益从外面进来,二话不说给她推回去,反手关上门。
朱韵:“你让我出去!”
“你哪都不能去!”朱光益沉声说,“这件事结束之前,你就老实在家待着!”
朱韵还要往外去,朱光益扬手就是一耳光。
“你还嫌闹得不够是不是!?”
这是朱光益第一次打朱韵。
他们家都是知识分子,不管话说到什么份上,父母从没动手打过孩子。母亲在一旁看了,忍不住过来拉住朱韵,冲朱光益道:“你说归说,动什么手。”
朱光益神色严肃,语气严厉,训斥朱韵:“你也不小了,分不清事情轻重吗!这是小事吗!人家孩子一只眼睛没了!后半辈子都被毁了,你还替那个混蛋说话?!”
朱韵大吼:“他瞎不瞎死不死跟我没关!”
朱光益又是一巴掌,母亲没拦住,朱韵被扇得结结实实。她皮肤白嫩,对外在的冲击十分敏感,这两个耳光打得她半张脸都肿起来,眼底透着血丝,可她还是强撑着,始终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他的未来呢?”朱韵抬眼,双目赤红地质问,“他也还是学生!你们怎么没人想想他的未来?”
朱光益爆喝:“他做出这种事还想要什么未来!?”
朱韵摇头,“你错了。”她压低声音,“这里所有人的未来都比不上他的,包括我。”
朱光益被她顶撞的眼神气得怒火中烧,“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朱韵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培养大,不是为了让你这样是非不分的。”
朱韵转向她:“我不听话的时候多了,我还会抽烟呢,你知道吗?”
母亲目光一冷,“你说什么?”
朱韵目光毫不退缩,完全豁出去了。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吗,就在你和方志靖把刘晓妍逼走的那天。”
母亲瞬间僵硬。
她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出,那么早年的事情竟然还被朱韵记着。
朱韵的声音透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咬牙道:“所以李峋就是杀了方志靖我也只会拍手!”
母亲再一次惊呆了,她第一次在朱韵面前哑口无言。
朱光益听不下去,也不跟她废话,抓着她的胳膊往楼上走。朱韵拼了命挣扎,可哪有朱光益的力气大,朱光益给她推进屋里,“你给我好好反省!”母亲紧跟上来,“先别锁门,我在里面看着她。”
朱韵被关了四天。
母亲真的实打实地看了她四天。
朱韵什么都不吃,她使尽一切方法想要出去,可朱光益除了三餐时间以外,绝对不开门。
最后朱韵甚至想要从窗户跳下去,母亲也不拦,坐在沙发里看着她。
陪朱韵熬了这么多天,母亲的眼睛也透着深深的疲惫。
她说朱韵,我不知道你对以前的事那么挂怀,但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要觉得你为了见那个男孩甘愿让爸爸妈妈痛苦一辈子,那你就跳。
母亲流着眼泪说完这句话。
朱韵终于崩溃,跪在地上大哭。
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在被维护着,只除了他。
朱韵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回转倒流的梦。
做到最后,她甚至觉得那个梦美得不像是她的。

李峋的事闹得非常凶。
方志靖知道李蓝去世的消息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对于监控事件,他一口咬定是李蓝当时只是在问他会场的准备情况,自己好心告诉后,她怕影响弟弟就没有进楼。
方志靖的父母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在等待起诉期间,想尽一切办法制造舆论压力。有记者不知从哪挖来小道消息,将李峋在校期间一系列事件全部爆出。
目无礼法,打压同学,巴结领导女儿……
甚至连他说喜欢笨女人的话也在其列。
媒体轻而易举给他塑造成一个攀权附贵嫉贤妒能的形象。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并呈现一边道的态势。
时间的维度似乎发生了变化。
很长一段日子里,朱韵不敢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也不敢睁眼。
仿佛睁眼,即见地狱。
李峋的判决很快下来,故意伤害造成对方重伤致残,证据确凿,且毫无悔意——当法官质问他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手,他只说了一句,“因为他该死。”
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八年。
李峋没有上诉。
朱韵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差,父母原本并没有太过担心,他们清楚朱韵身体一向很好,相信只要缓一缓就没事了。
直到一个多月后,已经开学了,朱韵还是起不来床。母亲终于开始担心,她带她去看西医,没有用,医生说主要是心病引起。她又带她去看中医,医生号完脉,在朱韵眉梢那比划了一下,对母亲说:“这孩子现在的气已经到这了。”说着,医生手又往上半寸,“到这就是抑郁症。”再往上半寸,“到这,十个里面九个会有自杀行为。”
母亲替她办了休学,一步不离地看着她。
一个月内,朱韵瘦了十几斤,躺在床上,惊弓之鸟一般,一点点声响也出得一身冷汗。
母亲坐在床边,看着这样的女人,低声说:“朱韵,人每得一场大病,就会改掉一个坏习惯。你一定要吸取教训。”
朱韵埋着头。
“我……”
母亲凑近:“什么?”
朱韵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我知道他脾气不好……很容易惹别人生气。”
她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花费很大力气。
“他犯过很多错,又喜欢逞强,嘴也不饶人……”
朱韵从枕头里抬起通红的眼。
“可错到这个份上吗?”她看着母亲,又像是透过她问向所有人。“你真的觉得他错到这个份了吗,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母亲凝视她,半晌回答:“这话你要问那些恨他的人。”
朱韵无法接受。
母亲说:“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早就说过,我看学生很准,这人早晚要出问题。你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太容易被那些剑走偏锋的人吸引,最后受伤的都是你自己。”
母亲起身,临出门前又对她说:“朱韵,你爸身处的位置你也该知道,你跟那男孩的事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你不要只想着自己。你也不用钻牛角尖,谁年轻时候都有过冲动和异想天开,过去了就过去了,揭开这一页,接着往下走就是了。”
揭开这一页。
然后呢。
把谁留在书里。
她有心结解不开。
“今年必须给她送出国。”朱光益对母亲说,“这样不行,她得换一个环境。”
朱韵浑浑噩噩度过很久。母亲这次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没有催,也没有再劝。
反正不管她接不接受,结果都是一定的。
朱韵的身体每况愈下,从睡眠开始,慢慢影响到内脏,皮肤。她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任迪和付一卓都给她打过电话,可他们说的内容朱韵隔天就忘。
这后遗症太严重了。
有一阵朱韵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抗不过去了。
最后救了她的,还是一场梦。
梦里她站在铁栅栏外,远远看见一个人,染了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双手插兜站在操场中央,淡笑着,一动不动。
许久后,天地间猛然刮起一阵狂风,足球场上的草疯魔一般摇摆。
他还是一动未动。
天色仿佛末日。
她在那一刻醒来。
时间正值黑夜与黎明交界,周围是死寂的安静。
这个梦让她体验到了一种永恒的爱,或者换句话说,一种永恒的自由。
从那时起,她渐渐不再害怕。
四个月后,朱韵在出国前的那天,回了学校一次。
校园安宁,一切如常。
她只见了高见鸿。高见鸿在继续运作公司,但他放弃了之前李峋制定的项目,转向电子商务,并且经由之前的咨询师,拉了一批新的投资。
“你不能怪我。”高见鸿对她说。
朱韵没有说话,转身离开,高见鸿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声音也激动起来。
“朱韵,你不能怪我,我什么都放弃了。保研,出国,学校所有的推荐我都放弃了!就为了这个公司!可他呢?他都干了些什么?朱韵,三年了,他什么时候做决定的时候想过别人!”
朱韵看着他,低声说:“李峋喜欢笨女人的话只在基地成员面前说过,媒体为什么会知道?”
高见鸿神色一顿,淡淡道:“你以为这几年下来,他得罪的人还少吗?”
朱韵点点头,转身离去。
“朱韵!”高见鸿在背后喊她,“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对他!”
她一步也没有停留。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所有事,都只有在最开始的时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越往后,就越偏离。

飞机经过短暂的加速,冲上云霄。
“女士,您需要纸巾吗?”乘务员看到流泪的朱韵,轻声问。
朱韵摇头。
她静静看着小窗外的万里高空,密布的云层。
回忆里,痛苦和快乐都不计其数。
有些片段因为回顾的次数太多,总变得不那么真实,如泡影一般,易随风消散。
好在还有一个最牢固的,便是他临别前的那句“我爱你”,摸爬滚打千锤百炼,始终不会模糊,足以证明一切过往,告慰所有的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