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她冷笑中的嘲讽,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
“帮太后做事——至少我可以借助她手中的权利为百姓多做点事。”
说完,颜念暄倏地站起身,长身玉立,挺直腰杆的理直气壮,样子是准备离开,阿缘还未回过神来,他最后的一句话,倒是让阿缘生生地愣住了,不仅无言以对,而且也无力反驳,更像是对她极大的一个讽刺。
正文 皇后殇后传子嗣篇(五十二)
翌日的晌午时分,阿缘和阿奴带着钰儿一行三人出了府门,阿缘怕多被察觉出端倪,特意在府外雇的一辆马车,从侧门走的时候也没被府内的人发现,因为昨晚膳厅内那档子事,聂侧妃始终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有个闪失,那会儿正好从宫里请了御医来把脉,全府里的下人都被西厢那边儿呼大话呼小指使着忙来忙去,也不见忙出个名堂,只是一团乱哄哄的糟糕。
“王妃,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阿奴刚一问完,坐在她怀里的小郡主也跟着嗫嚅起来,娇嫩嫩的声音仿若滴得出水来:
“……去哪儿啊?”
她并不答话,抬眼瞅着阿奴,安静的面容却似笼罩在一层阴影里,显得有些不明朗的深沉,其实她也不想带阿奴去的,但是平日里阿奴都是如影随形,就连去皇陵时也是一路上带着她的,这会儿出门陡然一下子不带上她,似乎更让人觉得可疑。
亦如三年前一样,舜安北郊很荒凉,即使天空一片白晃晃的耀眼,走在这条杂草丛生的路上还是令人冷不丁打个哆嗦,晒得干巴巴的黄土路有许多分不清的坑坑洼洼,分不清足印或车轮印或是其他的什么,车轮轱辘的辗过,让车身不时地左右颠簸,她掀开车窗去,路旁的垲坡上渐渐现出一间矮房子上半截的灰瓦白墙,像秋天苍老欲剥的树皮,也依然不起眼,不是存心去留意,很难去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力。
近了,才发现庵堂的天井前立在一人,似乎是早就到她们的马车,那人一直站在那里,白色的薄衫被坡上的风吹得时而翻卷凌乱,但那人并不在意,就像一座僵硬石化的雕像,在等着她们。
下了马车,阿奴最先惊讶的叫出声来,瘪了瘪嘴,那声音倒听不出不高兴,
“呀,怎么是你?”
华安只笑了笑,转眸向阿缘,身子往旁边一侧,让出一条路来,手往前一指,
“王妃,先请进来吧!”
“人呢?”
她知道华安懂她的意思,因为还有阿奴在这里,所以她才故意没有明问。
他又笑了笑,手仍旧往前指着,“里面请!”
跨进庵堂内,正面对门有一尊旧色的菩萨石刻雕像,雕像前面的香烛台放着一顶香炉,香炉两旁的盘子里各放了三个苹果,而且庵堂内的摆设都蒙上了一层细尘,样子平日鲜少有人来供奉。
“这尼姑庵没有尼姑吗?”
阿奴好奇的问,探头探脑地了一会儿,也没见有尼姑从庵堂里面走出来。
“有一个的,因为今天要借她这个地方,所以我早先请她避开了。”
他了阿缘一眼,那种带笑的眼神,有一种双方心知肚明的深意,
“往这边来!”
菩萨雕像的两边各有一道帘布遮掩的门,他引着她们进了左边那道,进来方知是一间房,房内只有一张四方桌和临桌而设的四条长板凳,南面的墙有一窗但并未打开,阿缘打量了一番,似乎是空置的一间房,不出是专门做何用处,她转念一想,又有些猜疑是特意布置出来,方便他们在此见面的,也就没好多问。
可是没到他的人,她连忙又问了一句:“人呢?”
华安走到桌边给她们倒茶,边倒边说,
“先过来坐,喝杯茶,可能是这路不好走给耽搁了一些时候,很快就来了!”
“谁快来了?还有谁没来吗?王妃是要和谁见面,干嘛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阿奴边问边把钰儿放在自己腿上坐好,脑子里一下子浮出了太多的疑问,虽然她平日里并不是个没头没脑的丫鬟,可是此刻她完全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强烈的好奇心已经让她无法管住自己的嘴了!
阿缘也不好说,端起桌上的茶捏在手里,闷闷的说了两个字:“喝茶!”
传晚膳的丫鬟回禀才知道人不在东厢院内,眼外面的天色也黑下来了,张管事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越想越急,在膳厅内踅来踅去,侧着头朝门口望了又望,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出来,只得接二连三地唉声叹气。
聂未仇皱眉斜睨了他一会儿,忽然把筷子往桌帏上重重一搁,“啪的”一声,就像木板子打在人身上一般吓人一跳,
“张管事,你是成心不想让我好好吃饭了是吧?!”
“不……不是,”
被她这么一吓,张管事惊魂未定,连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哆嗦起来,
“……侧……侧妃,王妃和小郡主出去了,这……这么晚还没回来呢……”
“那又怎么样!她不是长公主吗,气势汹汹跟母老虎似的,没回来就没回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撇了撇嘴,昨晚的那碗汤仿若还在脸上发着味儿,让她脸色都臭了一截,
“说不定人家眼光高,嫌咱们这府里太破太小,小庙供不起大菩萨,人家不愿意住,就回宫里去了呗!”
张管事不敢顶撞她,只得低声下气的诺诺道:“若是进宫里去了话,怎么也应该会有人回来通知一声啊!”
她嘴一嗤,露出满脸的鄙夷之色,“你以为你是谁呢,人家堂堂的长公主哟,上哪儿还会向你禀报一下吗?”
张管事连连点头,“侧妃教训的是……”
“行了,我也不是为难你,你也被急绷着一张脸,令人了就讨厌,反正王爷晚上是从宫里回来的,我到时候替你问问不就行了!这么大个舜安城,还能把一个公主丢了不成?”
说完,她又不以为然的冷哼了一声,张管事被她这么一说,反而也觉得有点道理,王妃平日不怎么出门,这舜安城里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宫里了,等王爷回来了,说不定就一切水落石出,不过虚惊一场而已……
正文 皇后殇后传子嗣篇(五十三)
“你留在这里着她们,要是过了未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把里面的人——”
说话的声音忽然断了,随即传来一个轻微的象声词“咔!”
“我……我知道怎么做啦!大哥你……你就放心去吧你,那边不是还……还有一个等着你解决吗?”
“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狠,谁叫他们投错了胎,记住啊,要是未时我还没回来的话,你再动手啊!”
“好……好……好,你……你就放心喽,一……一定照办!”
“那我走了,你千万要当心点,最好别让那个了缘大师发现什么睨端,记清楚了?不然你一两银子也拿不到!”
“嗯嗯嗯,知……知道!”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对话渐渐吵醒了她,阿缘倏地从桌上仰起头来,昏昏沉沉的脑袋愣了好半晌才回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自从喝了那杯子内的茶以后她就渐渐什么也不知道了,这间空荡荡的房子内依然只有这一张方桌和几条板凳,钰儿抱着阿奴的腰睡在阿奴的腿上,而阿奴趴在桌上昏睡着,屋内的光线并不算特别暗沉,那南面墙上紧闭的窗,竹篾纸似是被强光照得发白,想着天还没有黑下来,她才舒了一口气,幸而睡的时间还不算太久!
下一秒,她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华安不见了,也没有见到问玉的人影,她推了推阿奴,可是阿奴睡得太沉,根本叫不醒她,她反而转了下脑袋,面朝向另一边。
她刚欲站起身,不料腿一麻,脚一软,撞到了一只桌腿,把那桌上的茶壶和水杯惊得“咯噔”脆响,外面大概是听到了响声,门忽然推开了——
阿缘不由一惊,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瘦瘦的,还微微佝着背,尖嘴猴腮的模样,还长着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面目上去有些凶神恶煞,
“你……你干嘛呢你?!”还有点口吃!
阿缘了他一眼,连理都懒得理,就想直接走过去,那人忽然张开手一拦,吓得她后退了几步。
“我……我告诉你,你……你还有她们都……都不准出去!给我老……老老实实的呆——”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眼睛忽然一直,人就直接往前倒下去,阿缘惊呼了一声,连忙跳开到了一旁,再抬眼时,只见一个清瘦的缁衣尼姑双手还举着一根粗木棍。
阿缘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眼熟,脑子里很自然的就联想起了颜念暄,两个人的长相真的有几分相似,她不由在心里猜测,这个老尼姑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吧?就算如今人老色衰,又是粗衣布衫,上去还是有几分姿色。
那尼姑扔下粗木棍,慌忙又找来了一根粗麻绳,了她,“别傻站着,你也过来帮帮忙!”
阿缘猛然醒过神来,还弄不清到底是什么状况,也先帮着老尼姑一起把那人绁得结结实实才罢休。
“道长……”
阿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这时,老尼姑却先开口了,试探的口气问她,“你是贤王妃吧?”
不等她回答,老尼姑忽然又绕过她,走到阿奴身边弯下腰细瞧着钰儿,又黑又亮的眼眸里似有热流在汩汩攒动,
“这就是贤王的孩子吧?小郡主长得可真好啊!”
阿缘回过身来,满眼狐疑的盯着她,“道长,你……”
老尼姑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用袖子拭了拭眼,连忙站直了身子,徐徐道:
“南无阿弥陀佛,贫尼法号了缘,原本前几日是华施主有事讨我借的这块地方,华施主是我这尼姑庵的熟客,贫尼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借了这块地方来做伤天害理的事,贫尼若不阻止,恐怕真的要污辱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她蹙眉微睨,“了缘大师,那华安人呢?除了他和这个人,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华施主刚刚走了,我才有机会就你们!”
了缘边搜索着记忆,边说,
“昨日我从外面回来,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来过,整个晚上,就只有他们两个守着你们这间屋子!贫尼也是偷听了他们说话,才知道是你们被关在里面。”
“昨日?”
阿缘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她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大师你是说我们是到这儿来是昨天的事……”
“这是千真万确的,”
了缘的眼神并没有说谎,“我昨晚还偷听到他们说是那个宋将军刚刚安寨驻扎在城西郊外,千万不能让你溜回去!”了缘说着眼里渐渐浮上一层担忧,“那个华施主刚刚急匆匆的出去,又说是要去解决掉什么人,这事是不是会对贤王不利啊?”
脑子里陡然划开一道闪电,她恍然大悟般的缩紧眸光,原来昨晚宋大将军到京了,问玉怕她打乱他们原定的计划,所以故意骗她到这里来的吗?
她越想越害怕,情不自禁的想到曜儿,那个遮住双眼哭泣不让她见的俊美男子,会把忧伤全都隐忍在眼底而令她得心痛的曜儿,他会知道吗?宋大将军他们的人一旦混进宫中,禁卫军若是无法抵挡,那他——
她面色僵白,骤然紧紧抓住了了缘的双手,害怕得就要哭出来,不停的摇着头,
“大师,他不能死,他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不要他死……”
了缘俯了一眼她颤抖的双臂,缓缓抬起头来,到她眼里的惶恐与害怕,自己顿时也变得十分地惴惴不安——他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不管多远,不管多苦,静静的躲到一旁,只要着他平安无事就好,她日夜诵经,就是希望上一代所犯下的罪孽,不要让他来受惩罚,不要他出事……菩萨,请您保佑他……
不等她回过神来,阿缘突然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就算是死,她也不能让他一个人……
她记得,从小到大,他总爱说一句话——“幸亏还有阿缘!”
正文 皇后殇后传子嗣篇(五十四)
骄阳之下的黄土地变得有些干裂,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前行在这条不平坦的路上,摇摇晃晃的,分不清眼里那些湿润眼眶,模糊视线的,是额头滴落的汗水,还是泪水。^*
他会害怕吗?
恍恍惚惚中,她的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个时候的他,神,因为害怕,他躲在圣辕宫的床底下两天两夜不愿出来,只是为了不再去上朝。就是那时他胆怯而惊恐的眼神,让她心甘情愿的代替他,去承受一切可能的危险。
那时,他们都只有十二岁,芷太后手握大权,朝堂难以清明,可谁也没有料到一个谏臣义愤填膺会采用玉石俱焚那样极端的手段,妄图在朝堂上刺杀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后来,那个谏臣死了,可是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抹不去的阴影,却还是为了她,他才逼着自己又坐回了那把龙椅。
这一次他会害怕吗?可是,就连她都不在他身边……
远远地似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在缓缓向她靠近,有人来了吗?太好了……她想伸手求助,眼前却陡然一黑。
“聂侧妃,”
张管事踌躇在门口,结结巴巴,因为心里急,不敢说也还是挤出了口,
“这……王爷也没见回来,那……长……长公主还没有音信……”
聂未仇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这太后不是派人来接我进宫赴宴吗?等我到了宫里,自然就知道了,你急什么?”
“是,”张管事忙不迭地俯首点头,“聂侧妃坐车出门,自个儿当心身子!”
“这还差不多!”
说着,她把一朵很大的菊花插在了高挽的发髻旁,悠悠的站起身来,一招手,便要使唤着下人扶她出门。
御华殿内的盛宴已经开始了,贤王和朝廷百官占一边,宋大将军及其部下占一边,中间那条又长又鲜艳的地毯像一条红色的血河刺目,也像是无形中的楚河和汉界将人巧妙的隔开而坐。
宴会渐渐走向***,皇上及其群臣纷纷举杯向宋大将军道贺,杯盏交错间,鼓乐齐鸣,钟瑟齐奏,气氛很高涨。
“嘭——”
有人猛然将手中的白瓷酒杯砸在地上,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投射过来,只见两手空空的颜曜脚下满地狼藉,他抬头冷漠的扫了一眼御台下的众臣,这时殿门口立马似潮水般涌进来一大群手执长矛的士兵。
士兵们一呼而上,出乎意料的是,所有的矛头并没有对准宋大将军那一边,而是全部倒戈相向。
梅松竹侧目只偷瞄了那嗜血的尖尖矛头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急忙向颜曜,又了太后,
“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一个声音从士兵的队伍里脱颖而出,除了几个意料之中的人以外,再次到宋问玉的人,无一不是瞠目结舌,就想见了鬼似的惊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昨晚派人传圣旨到军营,所以家兄今日是特意奉旨来铲除陷害忠良的奸臣的!”
他边说边走向宋大将军的座席,在他身后还跟着华安。
侍候在颜曜身边的小宫女突然从御台上兴冲冲的跑下去,在他身边激动的喊了一声:
“二哥!”
宋问玉摸了摸她的头,她已经不是那个胖嘟嘟的憨丫头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总似含着泪,削尖的瓜子脸清瘦得让人心酸,又心疼,
“大哥都跟我说了,是你昨晚连夜出城送的信,丫头,都是二哥不好,这些年害你受苦了!”
她摇了摇头,煞有介事的撇头冷冷瞪着林大人,
“只要能替奶奶和爹娘报仇,这些苦我都不在乎,出卖爹爹的卑鄙小人,你们一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你放心,大哥和二哥一定会替他们报仇的!”
她点点头,水眸里倏忽又多了一份忧虑,口气一下软了,不停的哀求着他:
“不过你不可以伤害皇帝哥哥!二哥,是皇帝哥哥救了我,你不要怪他好不好,你和大哥不在的这段日子,都是他一直在照顾我,他当初那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的,他发现你们的计划被奸人泄露了,可是那个时候太后已经决心要对付你们……”
说着,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头也不由自语的埋下去,低涩的嚅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也只是想保护好他爱的人……”就算他曾经不加掩饰的承认他的自私,他的坏,可是一旦爱上了,她就没有退路,也只是想维护他。
“我知道,”
他淡淡的笑着回道,脑子里乍现过阿缘那种伤心的脸孔,一阵揪心的愧疚,
“我能捡回这条命——”
“噔——”
一只酒杯冷不丁的掉落在地上,打断了宋问玉的话,紧接着又有一连串的瓷器的破碎声,宋大将军那边的人突然倒下去一片,个个捂着肚子痛得直叫,宋大将军只憋着脸,说了一声:
“酒里有毒——”
林大人了一眼宋问玉身后,嘴角似有阴冷的笑纹若隐若现,司马大人捋着两撇八字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蠢驴中计了,林大人料事如神,这可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要疼很久才会死哦!非要折腾死你们不可啊,哈哈——”
宋问玉面色骤然铁青,顿时抬头望向御台之上的颜曜,却发现颜曜的眼里同样是惊愕之色,他回眸瞪着林大人,心里陡然一沉:
“这个计划我们昨晚才定下来,而且没有几个人知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正文 皇后殇后传子嗣篇(五十五)
“贤侄,”
林大人得意的笑道,嘴角勾起的弧线像尖尖的弯刀,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这是老夫在宴会之前才得知的消息,不过这个送消息的人倒是帮了老夫的大忙!不然,留下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老夫以后岂不是寝食难安了?”
他一拍手,顿时冲进来一群灰衣侍卫,而默然坐在席位上的颜念暄也随即跟着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从这内殿的四处角落里便迅速窜出来一大群弓箭手,寒森森的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矛头却指向了灰衣侍卫,和长矛兵成了同一战线。
林大人转头向他,眼睛微眯,冷冷地笑道:
“有个人——或许王爷应该先见一见!”
“来人——把聂侧妃请上来!”
门外突然进来了一个着装浓重而艳丽的女子,她的装扮与她头上那朵淡雅的黄菊极不协调,她前脚刚把迈进来,便朝着颜念暄喊了一声:
“念暄哥!”
面容骇然一变,他眸里的神色冷凝下来,“你怎么来了?”
“是太后派人接我来的,他们在车上骗我吃了软香散,我一点儿功夫也使不上来……”
聂未仇的声音急促而怯弱,可是她不敢直接朝他奔过去,因为有把亮锃锃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身后的人用力不大,把她推进门内。
她一说出来,连皇后和梅松竹都有些不敢相信的向太后,讳莫如深的太后静静地坐在御台上,宛若一尊没有心的金身菩萨,漠然俯着殿下众人。
他暗暗的攥紧拳头,却发现自己身上的功力一点也使不上来,林大人觑笑的走至他的身前,用手指勾起桌上的酒壶,
“王爷,药效没过之前,您就别白费力气了,您的这壶倒不是毒酒,只是掺了点无色无味的软香散而已,为了聂侧妃的周全,您还是让您的人都退下去吧?”
颜念暄冷冷的睃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心里却是有着激烈的矛盾冲突,此刻殿内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如果他现在撤掉自己的人,那长矛军必定寡不敌众,而宋大将军西郊的那两万人马群龙无首,到最后也只会是一盘散沙,不战而降,根本就解救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恐怕宋大将军等人都会必死无疑!
其实,他并不希望宋大将军这样的猛将成为刀下亡魂,想一想,或许这也是他这一次愿意和皇上合作的原因吧!
至于为什么一到皇上,他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阿缘那种憔悴苍白的容颜,甚至心里会隐隐作痛,会情不自禁的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怜惜,他从来也没有多想过这一点……
“呜——”
林大人一个眼色,聂未仇的雪白的脖颈上被锋利的刀刃压出一丝细血痕,她再也忍不住的哭出来,尖声凄厉,声声如锤击打在他心上,就是裹着一层坚硬的壳,也被敲出来裂隙。
“其实太后待你不薄,你又何必倒戈相向,这一次只要您不插手,就还能继续做您的王爷,说不定甚至——”
林大人的话嘎然而止,意味深长的挑眉望了一眼御台上的颜曜,笑得不怀好意。
殿内的所有人几乎都听出了林大人的弦外之音,她不可能听不出来,太后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来这一次她真是铁了心,要除掉皇上……
而对峙的双方士兵也渐渐起了变化,弓箭手们似乎已经察觉到贤王的迟疑,一个接一个纷纷退后靠拢,让一群长矛兵暴露在刀尖所指的最前端,所有人都发现了这细微的异动,颜念暄自然也不例外,可是他的目光接触到聂未仇脖子上那把泛血光的寒刃,又下扫到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喉咙就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气氛也是紧张,殿内就越是变得安静,好像每个人都屏住了气,不敢呼吸一样,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就变得格外响亮,格外刺耳惊心。
“嗬!”
颜曜突然笑了,在众人来,这就像是最后的绝望中近似疯癫的笑,笑得越大声,就越是无可挽回了!
“曜哥哥!”
梅琦儿被他吓坏了,试图拉住他的衣袖,他却站起来,甩开了她的手,她苦笑着勾了勾嘴,始终没让眼泪出眶,到了这个局面,她又怎么能奢望他不恨呢,可是她也已经想好了,无论到那个地步,她都要陪着他一起的……
经过她的席位前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依旧不冷不热的口气,
“皇上,这是你逼哀家的,哀家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如果你肯自己退位,哀家也可以保你安静的过完此生。”
他只是笑了笑,甚至没有放慢脚下的步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拿起宋大将军桌前的那壶酒,回身缓缓的走至太后的桌前,亲自在芷太后的夜光杯内斟满一杯酒,边倒边说,
“其实我也不想做到这一步的,毕竟你对我和阿缘有养育之恩!”
他抬起头她,一双黑褐色的眼瞳阴鸷而幽涉,若芷那幽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这样冷酷无情的眼神——竟然好像他!
“这杯毒酒是父皇赐给你的!”
她一怔,蓦地冷冷的瞪着他,他却勾起嘴角,扯开一个诡魅阴残的笑容,
“父皇二十一年前已经留下了密旨,幼帝成年之时,即赐死芷太后!”
从怀里掏出一个旧色粉缎荷包,他从荷包内侧已经撕开的一条口子里掏出一小块柔软摺叠的金黄色缎布,摊开在她眼前,那熟悉的字迹,还有那熟悉的玺印,一如既往,全是他的凌冽与残忍,字字如刀,刺得她血流不止,她的脸色渐渐发白,心也越来越冷——原来二十一年前,他就想让她死!
正文 皇后殇后传子嗣篇(终结)
“太后?!”
林大人叫了她一声,见她失神压根儿不理,心里顿觉不妙,慌忙转过身去朝那些灰衣侍卫使眼色。
颜曜听见殿下的这点小动静,倏地回过身来,斜睨俯视着他,挑眉问道:
“林大人,你打算抗旨不遵吗?”
林大人不答他,扬手指派着那群持刀的灰衣侍卫,口吻中带着不安的焦急之色,
“快点动手!你们别管什么先帝密旨,那根本不足为信,太后早就下过懿旨,把这些人通通除掉!马上给我除掉!”
“上——!”
领头的灰衣侍卫一喝,一群亮闪闪的大刀霍霍砍杀向前,林大人刚欲捋须重拾阴笑之时,门外忽然间有无数弯钩似的镰刀飞进殿内,众人眼前一道雪亮的寒光划过,血花四溅,定睛回过神时,灰衣侍卫已经倒下去一大片,残肢断腿,其状惨不忍睹,充斥在殿内的浓烈血腥味更是令人一闻作呕。
仿佛只是一瞬间,殿门口突然多了一些蒙头蒙脸的黑衣人,像幽幽的鬼魅般只露出一双凶光凌冽的眼睛,他们手中所执的弯钩镰刀,还在淌着血滴,泛着森森的寒光。
林大人止不住浑身的颤抖,眦目望向颜曜,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他们是?”
“暗卫!”
回答他的不是颜曜,而是从闪开的暗卫走出来的一个人,声音铿锵有力,
“我奉先帝的旨意,这些年特意为皇上秘密训练出一批三千人的暗卫,而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严格挑选,从小训练出来的死士,以一当十,远远胜过战场上三万大军!”
芷太后这时也抬眸瞥了一眼,心里不由一震,略带自嘲的冷冷一嗤,不免恍然大悟——居然是张达,当初先帝一死,他也随即莫名的失踪了,想不到他原来是躲着偷偷训练人马去了!
他一说完,却不容林大人再多废话半句,一个暗卫手中的镰刀飞出,回手,林大人的人头落地,他那一派趋炎附势的官员吓得全都瘫软在地上。
张达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一小块菱形白玉令牌交回给颜曜,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一接到这块令牌,他就匆匆赶回舜安,总算是赶上了。
“朕揣摩了很久,才明白密旨上的那句暗语是指这东西藏在圣辕宫里。”
颜曜将令牌握在手中,笑着了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若是朕找不出这东西,便也找不到你们——真的猜不透父皇……”
张达跟随颜煜多年,多少还是能揣摩到他的意思,只是不好对颜曜明确的说出来,便道:
“先帝这般用心,自然是相信皇上有此能耐。”
“母后!”
身后忽然传来梅琦儿的惊呼,他一回头,只见芷太后手攥着那只夜光杯,而杯内已经空了,芷太后的嘴唇湿湿的。
他不再去她,心里不是无动于衷的。
她一个人拖着曳地的长长衣摆走出了御华殿,离开的时候,她眼神空洞,嘴角噙着笑,只呢喃了一句话:
“我只是输给他了。”
宋大将军一伙人这时已经是痛得叫都叫不出来了,黑色的血丝从嘴角溢出来,着问玉急得微微有些扭曲的脸颊,华安揉皱了衣角,才站出来,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解药!再多一个时辰不解,他们都会没命了……”
目光纷纷向他投射过来,宋问玉有些不敢确信,“你知道?”
华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毒是我配的。”
所有的目光一霎那间变得尖锐,问玉更是怔住,华安撇头凝视了颜曜一秒,瞬即又扫向那些痛苦呻吟的人,最后还是着问玉,眼神变得幽黯而复杂,
“是我配的毒药,是我泄漏消息给林大人的,因为大哥你突然不报仇了,可是我还有杀父之仇要报,只是……我没想过要连累了这么多的人。”
颜曜眯着眼着他,“来你像是和朕有杀父之仇?”
“没错!”
华安突然抬起头,毫不畏惧的直视他,
“华思邈是我爹,是你父亲砍了他的脑袋!”
阿缘一醒过来,就到了阿奴和钰儿守在她旁边,愣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尼姑庵内,立马便要掀被子下床,只见了缘大师引着一人进屋里来,她一瞧,居然是他!
原来她在路上晕倒后,碰巧被路人遇见,又把她送回了隔得最近的这座尼姑庵里来,只是了缘大师跑了一趟贤王府去通知人,没想到正好碰见他回府,便亲自过来接她们。
颜念暄着了缘大师的时候,发现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很奇异的光芒,他说不上来,却隐隐觉得喜欢那种光芒,好像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填补着他心里的某个不知名的缺口。
他不知道,了缘大师心里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回去的路上,他在马车内把御华殿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她,阿缘一颗心平稳落地,整个人反而沉默了。
颜念暄隔了一会儿,那话似乎是在他心里徘徊了很久,口吻淡淡的,掺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与怅惘,
“你和他,终于可以破镜重圆了,我会成全你。”
她一怔,垂首间,潸然泪下,有些事,清晰了,就注定困扰一生。
芷太后死后的第三日,梅府上下也逃不过抄家查封的厄运,颜曜并没有废掉梅琦儿这个皇后,只是新册立宋绮儿为贵妃,备受冷落的梅琦儿自己削发为尼,遁入了空门。
一个月后,圣辕宫——
“曜儿!”
“嗯。”
“曜儿!”
“嗯”
“曜儿!”
他笑了一下,索性放下手中的奏本,抬起头来她,
“阿缘,你有事要和我说吗?”
阿缘摇了摇头,隔着榻几上一盏宫灯过去,晕晕的烛光让他的脸变得迷幻而朦胧,还是那样绝美得令人窒息,
“就是想多叫你几声。”
他笑了笑,把头又低了下去。
这些日子阿缘住回了宫里,每晚都会陪他坐一会儿,而他便会什么人也不见,只愿两个人这样呆着,今天也是如此,她想了一想:
“听说你把华安发配到边疆去了。”
他略微点了下头,停了一停,忽而问道:
“阿缘,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妇人之仁了?这样恐怕会做不好这个皇帝!”
她语气虽柔,却字字坚定不容置疑:“曜儿会是个好皇帝,而且还会是一个仁君,不过……你当初对那两个驸马可一点都不仁慈——”
“那是为了阿缘你,我不会心慈手软。”
他口气坚定不移,几乎是脱口而出,灼热的目光里那抹幽深的浓情令她心恸,
“我绝不能把阿缘你交到那些地痞恶霸一样的人手中!”
阿缘浅浅的笑着,眼底却蕴藏着什么,上去如雾般,透出淡淡的伤感,她突然伸手将颜曜拉起来,自己也站过来,两个人站在榻几前,她轻轻抱住了他,颜曜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伸手拥住她。
靠在他的肩头,她一个字也没说,嘴角也始终含着微笑,至少——至少两个人曾经这样靠近过,心贴着心。
翌日,阿缘离开了皇宫,她和问玉带着钰儿一起走了,从此隐姓埋名,真正摆脱了长公主的身份。
多年后,当颜曜一个人伫立在城墙上眺望远黛碧山时,便会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她当年留下的那几行字:
勿觅,同根同心,天涯咫尺,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