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成了呢,你就去说没好全,让他继续看,不就是给钱嘛,要多少咱都给。”阿财又把两个月的工钱塞给了胖兜。
给阿娘看病,还要存钱给傻锅娶媳妇,这小破庙虽是修整得不错,可人家姑娘嫁过来傻锅就得有自个的居室,紧要的,得换个大点的屋子了。
阿财摸了摸系在颈脖子上的墨玉玦……
不行,不能当了它,不就是挣钱嘛,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夜,清凉如水;月,柔光万丈,将不远处的小林子也映得亮堂,纤毫摇坠在月辉中清晰无比。秋虫夜语,疏疏落落飘来耳畔。
傻锅吃过晚膳便去城南外村子找马家姑娘去了,胖兜陪着阿财坐在门槛上看月亮,阿财托着腮帮子已经烦恼了许久……
去,还是不去呢?
自从盂兰桥相约失败以来,阿财虽然找了许多的借口让自个宽心,可是越是接近十五,越是踌躇,似乎一直都只是自己的心思在转,在油锅里煎,在冰水里浸着。
他,一点儿也不知晓。
窝囊!真窝囊!
蓦里伸出一只手,将阿财一推,他差点从门槛滑坐到地上。
“胖兜!你干嘛!”阿财蹙眉回头,却一愣,推他的不是胖兜,是……阿娘。
阿娘又推他,这次真给推到地上了,“你走,你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在这里了。”
阿财委屈地瘪了瘪嘴,伸手拉阿娘的衣摆,“娘……”
阿娘莫非也看出了他这一整夜的踌躇不安?阿娘明白他的心思了?
那双手仍在推他,“走啊,快走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阿娘使的力道大了起来。
胖兜拍拍屁股起身拉住阿娘的胳膊,“阿娘,他是阿财,阿财啊,你别赶他走……”又兀自叹气,对阿财说:“看来那大夫是走眼了,阿娘这番越发糊涂,连你都不认得。”
阿娘忽地就拔高了声音,“走!你走!我不要你了!”神情越发激动起来,那双手、身子乱颤不止。
这下阿财有些慌了,想搂住阿娘,可她激烈地挣脱开,手肘撞在石壁上,用力之大,连衣裳也拽破了,手肘擦伤了一小片,沁出血印。
“娘——娘,你怎么了——”阿财和胖兜着急了,去拉她。
阿娘忽地拿起食案上的瓷碗,用力往地上一掼,噼里啪啦就碎了一地,又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就要戳下去,“你走!我不要看见你!快走!”
俩人见到阿娘竟如此发狂,都慌了神。阿财忙退出门槛,倒退着往外走,“我走,我走,阿娘,你别伤着自己……”
面庞上冰凉无比,有液体不住地滑落,滴滴答答湿透了衣襟,心像是被割成了一片片,碎在泥尘里。
“胖兜,你好好照顾阿娘,明儿一早就带她去看大夫。”阿财退出屋外,瞅见阿娘情绪平息了些许,握住瓷片的手也垂了下来,方小声交代胖兜,又使了个眼色。
离开家,阿财走进了河边小树林里,坐在地上愣愣地望住前方发呆。
阿娘从前病得厉害的时候,也不会赶他走,甚至以命相胁,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抹了把脸,安慰自己,别难过,阿娘是生病了,她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不伤心,不伤心……
可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像是开了闸的水槽,怎么也停不下来。
过了许久,胖兜摸到小树林里,告诉他阿娘刚睡下了,没再闹,伤口也包扎好了。阿财点点头,拍了怕胖兜的胳膊,这才转身离开。

天色微亮,小溪边的晨霭依旧浓重,薄雾在梅林里悠游飘散,触到第一缕曙光初放时,变得粹亮无比,眼瞳也似染了七彩的光一般。
潋滟的眼瞳是大清早就跑来梅林里练剑的小皇子拓跋蕤麟,瞥见远处摇摇晃晃向着听梅居走来的某个异常黯淡的身影,他“嗖”地飞跃过去,长剑一舞,直挑面门。
猛地撤剑,收势过急,腾腾腾地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躯。差点儿就刺花某人的脸,他竟不躲不闪,耷拉着头只顾往前走。
“笨蛋!你丢了魂魄了?”拓跋蕤麟拦住他。
他绕了个弯继续走,被拽了胳膊拖到小溪边,“去洗把脸,大清早的像个游魂似的,要不是认得你还以为撞鬼了呢。”
拓跋蕤麟看见他眼圈子青黑,脸色异常的苍白,于是拽着他胳膊的手指略微紧了紧。
“你,昨儿看了一晚月亮?”
阿财终于抬头看他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鬼脸告诉我的,额头上刻着字了。”
“净是瞎说!”阿财撇头不甩他了。
“真的,刻着三个字‘不开心’,不信你看看。”小皇子边说边按下他的后脑勺,把脸凑向溪水。
“昨儿你不是回家了么?怎么回来就成这副德行了。”
阿财看着溪水倒影中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慢慢蹲下了身子,手指撩了撩水面,那张脸被刺破了似的,一荡一荡漾开了去。
“不要你管!”
“嘁——谁有空管你!”一把将他的头按到溪水里,让他醒醒神,便自个回林子里练剑去了,阿财这副沮丧的摸样他见过,河灯节那个夜晚,那个脆弱、孤单、落寞的神情令自己不由得心就揪紧了似的,就想拥他入怀,想抹开他眉间的愁绪。
想了许多却还是想诅咒那笨蛋,活该!
为别人伤心难过,就是活该!他才没这么好心去安慰一个为了别个男人看了一整夜月亮的笨蛋。

阿财昨夜里出了家门,在城里游荡,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独鹤楼前。
他又猫在远处的墙角下,静静地抬头看月亮,看那轮嵌在顶楼高处檐角上明亮的月光,连那台榭似乎也高耸在云端里,曾经以为只要爬上了那飞檐,就能碰得到明月,其实谁都知道是不能的吧。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那月亮里,住的是广寒宫的仙子,不是墙角下的残影……
望着台榭上若隐若现的昏黄烛光,真好,远远能看着也很好。
今夜,没有勇气顶着红肿的双眼站到他面前。
没有勇气问他河灯节那夜他为何失约……
没有勇气说喜欢……
今夜,阿财没有了勇气,怯得一塌糊涂……
14.秋狝的惊喜
重阳秋狝,是魏国一年一度的传统活动。
鉴于北魏皇族本是充满骁悍的鲜卑后裔,这于茫茫苍野中策马狩猎,是大多数贵士族阶层的最喜爱的运动项目,于是乎,每年的秋狝,均被举办得空前隆重。
今年,书院得了皇上的特准,挑选了几名能骑擅射的学子,前往平城北的蟠殃围场参加重阳秋狝。一展魏国年轻一代士族子弟的骑射之术。
贺兰珏的骑射烂的不能再烂了,可他是皇子伴读,又是享誉平城的三公子之一,书院终还是令他收拾行装,出席秋狝盛宴。
贺兰珏听得消息竟不免雀跃,又略有忐忑不安。
阿财便安慰他,前去围场又未必便要跟随众人跨马行猎,听说皇太后也有领了一众官家女眷随行,于重阳日登高祈福。再说韩子翊也去,他的骑射也不比公子你好到哪去,正好可以做个伴。
这是说的什么话……贺兰珏听了不禁莞尔,感情他阿财说的意思乃是他和韩子翊不擅骑射,便去跟女眷扎堆即可……

蟠殃围场位于平城北部,乘马车亦需一日的路程,贺兰珏出远门,阿财自然便要陪同。
主仆俩应了韩子翊的邀请,一道乘坐韩府的马车,前往蟠殃行宫,到得行宫时已是傍晚,云层火烧似的布满了眼,远远就看见行宫四处早早掌灯,一派通明,有歌舞喧嚣、丝竹奏响。
行宫座落于蟠殃山山腰处,远观雄伟磅礴,宫楼林立,进入行宫有河渠湖泊,林荫长廊。
下了马车,有宫人引了他们七拐八拐前往行宫后殿宿馆走去,将他们安顿了下来。
乘了一天的马车,颠得骨架子都快散了,贺兰珏更是趴在榻上起不来身,哼唧哼唧捂着腰背呻吟不止。
阿财就闹不明白,贺兰珏文弱,向来是对这等耗费体力的活动敬而远之,这次为何又千方百计要来呢?想来也决计不会是因为喜爱骑马射猎。
在马车上阿财就忍不住相询,贺兰珏吱吱唔唔,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韩子翊则一边挤眉弄眼,似有取乐捉弄之意,然后贺兰珏就闹了个大红脸。
只有阿财和韩子翊的书僮东竹面面相觑,搞不清他们的主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然而不久以后,当阿财知道了缘由,却远远未能料及这次出行种下的因,所得的结果竟然沉重得令他们几个人都无法承受。

洗去舟车劳顿,一身清爽,阿财正欲去给贺兰珏准备膳食,有宫人来报,说是皇子殿下正在万鹤殿宴乐,邀了一众青年子弟前往,让贺兰珏和韩子翊也去。
从入行宫大门后,就听得有舞乐喧声,那引路宫人八卦说道是小皇子此次前来行宫,把京城最富盛名的歌舞坊一干乐舞姬都给带了来,正在万鹤殿饮酒作乐。韩子翊还笑言,皇子殿下如今也到了寻欢作乐的年纪了。
这十四、五年纪便去欢娱场寻欢作乐的贵士族子弟,阿财见得多了,从前在独鹤楼做跑堂那会儿,亦是日日陪同公子哥儿们笙歌燕舞,那些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公子,喝多了几杯就对人家乐姬拉拉扯扯,又亲又抱的,还真是比一般普通人家的小孩儿成熟得早。
再说他们家胖兜,也快十六了,见着了漂亮姑娘,像看见村口七十岁的太婆差不多,瞟都不带多瞟一眼的,多纯洁的孩子。

歌舞坊的舞姬均是十六、七妙龄少女,脸蛋儿美身段儿优,听说最红的舞姬青雁乃是胡汉混血,有一双妖媚的绿眸,不赢一握的小蛮腰,肤白胜似冬雪,唇红如春日桃花,把京城里的贵族公子们迷得像失了魂似的。
听说青雁姑娘也来了,韩子翊兴奋得脸都抽起来,拖着贺兰珏急急往万鹤殿去了。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阿财和东竹用过晚膳后,收拾完行囊,料想两位公子决计不会早归,东竹今儿乘车作呕,用膳后便趴在榻上瘫成烂泥状,阿财掩上房门,决定去后山晃晃。

蟠殃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此山中鸟类繁多,栖息于密林之中。
阿财喜欢各种鸟禽,有一个连他阿娘也不知晓的秘密,阿财能听得懂鸟类的语言,这似乎是天生的,小时候,他躺在树下听着鸟儿啾啾鸣叫,就知道它们表达的意思,可是说出来谁也不信,还被城里个头大的乞丐们狠狠揍了一顿,说阿财是骗子,蒙人。
阿娘那会儿就神智不清了,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称是……
渐渐的,阿财能分辨得出鸟类也有好几种,高等的鸟类具有人们所不知的灵性,一般居于深山、人类稀少的地方,它们也有着如同人类一般的喜怒哀乐。
然而像平城那样繁华的京城,几乎不会出现高等灵性的鸟类,只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只笨鸟——小蓝。
所以小蓝能听懂阿财的话,一人一鸟如此这般地厮混了许多年。再后来,阿财练就了一招拿手绝技——策驭鸟雀。
一枚小小的竹管,便能号令鸟雀。

这蟠殃山,古木参天,地灵水秀,远离城市喧嚣,说不准会有像小蓝那般有灵性的鸟雀吧,阿财踩着深深浅浅的山路,缓慢向山里探去。
有猫头鹰咕咕的低吟,有草虫唧唧欢语,草木扶苏,意趣怏然。这里,俨然便是另一方天地,百禽生灵赖以生栖的一方天地。
是那万鹤殿中粗俗之人无法领会的,阿财哼哼唧唧腹诽那正在大殿饮酒作乐的小皇子,那臭小子自从中秋翌日清晨把他的头按入溪水之后,就再也没来听梅居,即便是在书院里见到面,他也是鼻孔朝天,瞟都不瞟一眼阿财,擦肩而过。
阿财真不知道哪又招惹这小魔王了,这次,谄媚讨好也不管用。阿财也恼了,你不搭理我,我也不爱搭理你呢,哼哼——
然后便听得其他学子说道是小皇子近来甚喜出入歌舞酒乐之场所,阿财便了然了,原来那小魔王是找到别的乐子了,本就是把他阿财当作有趣的玩伴,如今玩腻了,便弃之如敝屣,真不是个东西,亏还把他当朋友了呢,果然应了那个谁谁谁说过的话——贵族公子不可交心也,他们均是没良心的东西。

哼哼唧唧,唧唧哼哼……学着林中的虫鸣,自得其乐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空灵苍凉的声音,说是声音,又像是乐,“呜呜”哀鸣,似悲更似抒怀,音调骤转,音域悠远、浑厚雄壮,直落苍穹间,令听着精神忽而为之一振,如沙砾一样在心房冲刷,胸口突突跳跃,血脉愤张。
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如此奇特,如此教人神往,比之琴筝仙乐更能生出共鸣之念。
阿财在丛林中奔跑起来,朝着那个声音跑去……
出了丛林,一片开阔,眼前是暗幽幽无边无际墨色苍野,明月星河,一颀高男子鹤立山涧,衣带当风,乌发比夜色更浓稠灼亮。
听得阿财走近的声音,他垂下手中的物事,转过身来,月华清辉洒在身上,风神如玉。

“四……四……四公子——”阿财结巴了,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手心,这,不是做梦吧。
男子似笑非笑,见到阿财的时候敛去了眼底冷冽精光,挑了挑眉毛,“阿财,你怎会在此?”刚说完又扑哧一笑道:“瞧我糊涂了,你是随贺兰珏一道来的吧,我听玉松提起你如今去了贺兰珏处当小书僮,可是真的?”
“四公子!真的是你!”阿财扑过去就扯住他的拽地宽袖口不放,就怕真的是做梦,人忽然就不见了似的。
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就怕一眨眼,梦就醒了……
“傻孩子……”四公子被阿财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这小孩儿,净是爱大半夜的出没,这林子里猛兽甚多,你也不怕?”
阿财傻笑,“如今不怕了,有你在这儿,适才并不知这山里会有猛兽,也不知要怕。”
四公子皱了皱眉,说道:“此山林是狩猎区,自然是有猛兽,你瞧你,瞎闯乱撞的,若不是遇到我,迷了路又该如何?”
阿财抿了抿嘴,心道是若是得知你在山上,即便是满山毒蛇猛兽又如何,爬也要爬上来。可这话儿当然说不出口,眼睛便往四公子手中一个蛋形的土陶瞧去,“公子,适才我便是被你吹奏的曲子引了来的,这是什么东西,能吹出那般……呃……让心怦怦跳的声音。”
“这叫陶埙,乃陶土烧制而成的乐器。”四公子说着便将手中的陶埙递给阿财。
阿财把弄着那陶埙,埙腹上开着六孔,料来便是由此吹奏,“这小东西有意思,开几个孔就能吹出声音,真是神奇。”
“埙本就是民间流传的乐器,没这么多花哨,从前的人用它模仿鸟兽的声音,用以诱捕猎物。”顿了顿,四公子又说:“埙音古朴醇厚、低沉悲壮,很久以前,我魏国大军中有一名将军,于每一场战事完结后,便会站在至高处,以埙音祭奠战场上死去的将士。”
“哦——原来如此,公子吹埙,便是想起这位将军了?他若常年在战场上,定与公子难得见面。”
“他,已经死了……”
“噢……”阿财不再问,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陶埙。
“阿财,你喜欢这埙音,可想学?我教你,如何?”
“好啊!我要学!”阿财一蹦老高,忽又垂下头,小声说,“这……埙会不会很难吹奏?我很笨的,公子……你……恐怕会嫌我……”
“不会。”四公子笑了笑,“埙乐很好掌握,你瞧瞧,连民间农人猎户都会吹的埙,你还怕学不会么?”
阿财眼都亮了,寻思着,自己能用竹管吹音驱策百鸟,学吹这个埙保管要比学弹琴快得多。而且,四公子亲自教他……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小脸一扬,裂开大大的笑容,阿财伸手指了指蟠殃山最高峰处,说道:“公子,你不是说这埙音要在至高之处吹奏的么?那么,我们上去那儿如何?”
四公子抬眼望了望那顶峰,说道,“那儿陡峭,连个落脚地都没有,来,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说罢伸手一揽阿财的腰背,足尖一点,就飞跃了起来,腾云驾雾一般……
阿财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刮过,速度快得睁不开眼,只得双手紧紧拽住四公子的手臂,紧紧闭上眼睛,那心花儿啊,在夜空里怒放。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们竟在山巅一株巨大的树冠上,粗粗的树杈枝干纵横,交错盘桓,即便坐在树梢顶上也是稳稳当当,此处的风景若是白日得见,定是美不胜收,夜里,只瞧见远山如黛,朦朦胧胧,可那斗大的星辰却越发的耀眼夺目。
“公子怎会发现这么好的地方,太有趣了。”
“常来,这山里的草草木木的,就都熟悉了。”
“公子每年均会前来秋狝?”在此见到四公子,阿财并不觉得讶异,他便是那种连骨子里都透着贵气的男子,即便不是朝堂中人,也必是出身不凡。
他瞅着阿财微笑点头。
“公子看来当真是喜欢至高的地方呢,独鹤楼也是平城最高的楼阁……”
“哈哈,你这小家伙也不笨嘛,站在至高之处,只是个习惯,若要不为人左右,若想随心所欲,唯有立足于最高的地方。”
“呃……公子说的阿财不懂,还是,教我吹奏这陶埙吧……”
“好啊——”
15.山林驭野雁
阿财哼着歌谣踩着月光回到宿馆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了。
公子珏在里屋卧榻睡下,阿财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瞅了瞅,给他捻好被角,便又转身出去,和衣躺在外间榻上。睁着眼睛,睡意全无,回想着适才的一点一滴,像是在做梦似的。
四公子说了,秋狝三日,夜间戌时时分,若是有空便可前来教他吹奏陶埙。
唉,这秋狝为何只有三日,为何不是三十日,即便是十日也好啊……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呀——
某人鄙视自己。
沉睡后,那弯弯的嘴角依旧扬着,一夜都没跨下来。

次日,贺兰珏问起阿财昨夜可有在后山见到皇子麟?
阿财茫然,“皇子殿下昨夜不是在那个什么宫殿寻欢作乐么?他又怎会大半夜去后山?”
贺兰珏也是一脸茫然,“昨夜,子翊饮多了酒,身子不适,东竹前去搀他回来,说是你一个人去了后山,便有人说那后山猛兽极多,而后皇子麟便出去了,我瞧见他往后山的方向走,便以为他是去寻你。”
阿财耸了耸眉,摇摇头,这小魔王已有好几日不搭理自己了,又怎会大半夜去后山寻他呢,错觉错觉,准是公子珏的错觉而已。
收拾卧榻,给公子珏打来漱洗温水,再呈上早膳。
“阿财——”
“公子,有事么?”
“难得出行一趟,你不用整日跟着我,你便自行去玩儿吧,听说山下有个小村庄,那儿的大枣和香梨特别好吃,你去逛逛,瞧见不错的带些回来,也买回去给阿昌伯尝尝。”公子珏塞给阿财一吊钱。
“呃……公子,你今儿可是要去射猎?还是让我跟着吧,别有个什么闪失,我在你身边也有个照应不是。”
贺兰珏摇摇手,“不用,不用,我不去射猎,嗯……我和子翊……嗯,还有别的事。没关系,你去玩儿就好,有子翊陪我,无妨。”
“哦……”阿财答应了声,又小声嘀咕,“莫不是要跟韩公子下山找小姑娘吧,有隐情,绝对有隐情——”
阿财边嘀咕边走出外间。
“阿财你在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公子,那我可就出去玩儿了啊……”说罢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贺兰珏笑笑摇头,喃喃自语,“小孩儿无忧无虑,真好。”

阿财买了大枣和香梨回来,贺兰珏已不在房中,百无聊赖在宿馆附近溜达,空空落落,净剩些侍从小厮们在院落里一撮一撮地闲聊,那些主子们全都跟着皇上狩猎去了。而太后领着一班官家女眷去了半山上的祭神台登高祈愿。
阿财吧唧吧唧啃着香梨凑人堆里一蹲,听八卦。
“不知今年秋狝能否捕猎到那金雕,金雕据说是这北地的神雕,一身金灿灿的羽翎,山下村子里的人都说在蟠殃山里见过,那可是只庞然大物,一爪子能抓起一只黄牛,翼展可达丈余(四米多)。”
“据说许多年前皇上曾经徒手搏击猎了一只,结果那雕不吃不喝饿死了去。”
“每年都嚷嚷着要猎雕,可这些年雕毛也没见一根。”
“早上我跟我们家老爷去了围场,那个壮观啊!旌旗高马,人头涌涌,跟要去打战似的,说是制定了战术,今年非得狩猎金雕不可,分三队,连骑装都分成三色,玄装自然便是皇上领队,那个威风啊,看得我都傻眼了,像天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