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年轻人的身形一飘,就出现在了蝉娘的身前,他向前伸出手,握住了蝉娘腰间的那块玉佩,露出了仿佛在怀念的表情,随即抬头用一黑一白的眼睛注视着蝉娘,说:"真是难得,亏你这么多年一直保存着它。"
一个惊恐和无法置信的念头犹如银针刺进了蝉娘的心,她脱口而出:"你是郭璞?"
回应着蝉娘的质问,白袍年轻人的嘴角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他淡淡说:"是啊。我,到底是不是郭璞呢?"
蝉娘完全被他的表情和声音迷惑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在她胸中慢慢涌现。这个人到底是谁?!就算他不是郭璞,也一定与郭璞有很大的关系;倘若他真是郭璞,那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阵阵挤迫而来的疑惑和恐惧,使得蝉娘几乎无法呼吸。
忽然,白袍年轻人轻轻放开了玉佩,恢复了那种冷漠和嘲弄的表情。他站起身,朝向胡太守说:"太守大人,看在这个婢妾的份上,我今夜不会杀你。三天之后才是施法的吉时。三日后我会重新来到这里。到时候,就拿庐江城中的所有人畜来血祭吧。"
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后,白袍年轻人从袖中抖落出一张淡金色的符纸,符纸的边沿画着奇特的花纹,中央则是一个篆体的"元"字。他优雅把符纸放在空中,符纸一边飘落一边渐渐在空气中融化,还没等到落,符纸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蝉娘和胡太守都惊愕看着这离奇的一幕,白袍年轻人这时阴森开口说:"别想要逃走。这座庐江城中的所有男人女人、鸡鸭狗马,现在已经全都中了我的咒。在这三天之内逃走的,将会接受更严酷的刑罚。到那时就不只是协助我血祭炼魂而已了。我将会让你们魂飞魄散!"
留下这句残酷的死亡宣告,白袍年轻人站起身来,又向蝉娘冷冷看了一眼,随即向门口迈出两步,踏入黑暗的虚空中,消失无踪。
蝉娘瘫坐在墙边,怔怔望着白袍年轻人消失的虚空,难道这就是郭璞当年所说的重逢吗?难道这就是她与郭璞的重逢吗?
两行泪水,止不住从蝉娘的脸上流出,她以手掩面,像个孩子般无法停止号啕大哭。
婵娘之卷 第五节
三天之后,将庐江城全城血祭!
如果只是一场噩梦就好了,但是,蝉娘却知道这应该是真的。那个冷酷而神秘的白袍独眼青年,绝对可以微笑着作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事情。胡太守和蝉娘从恐惧中平静下来之后,两人商量暂时不把白袍年轻人的话告诉任何人,以免全城局势陷入混乱不可收拾的步。只是由太守发布榜文在全境张帖,宣布征求奇能异士入府,将会给予重金酬谢。
在这战乱时代,随时都有大批的流浪者经过庐江。这条榜文刚张贴出去,自称精通奇能异术而前来应征的人络绎不绝。第二天晚上,胡太守让部下幕僚进行筛选,清除掉一批想要前来招摇撞骗、滥竽充数的人之后,只剩下了三位有真正本事的高人。
一个是方士、一个是胡僧、一个则是和尚。
蝉娘跟在胡太守身边,看着他们三人分别施展出各自的精妙法术。胡太守满意点了点头,告诉了他们关于白袍妖人在庐江出没作恶的事情。
"消灭邪恶妖人,我等责无旁贷!只是,太守大人事后将如何酬谢我们?"三人私下低声商量之后,异口同声向胡太守提问。
胡太守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说:"只要能把那个白袍妖人的脑袋拿到我们面前,我可以满足你们的任何要求!金银也好,田产也好,宝物也好,美女也好,你们随便挑选!"
得到了这个保证,三人立刻拜谢太守,出发搜索白袍妖人。
可是,还没到次日清晨,蝉娘突然被从庭院中传来的一阵尖锐诡异笑声所惊醒。她匆匆穿上衣裙,赤脚跑到门外,发现胡太守和其他几个婢女和家丁也都来到了走廊上。
在曦微的晨光中,蝉娘起初并没有发现庭院中有什么异常。然而,一个厨娘的惨叫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庭院中央最醒目的一株桑树上。
在桑树的树枝上,并排挂着三个人头。从左边数过来,依次是扎着枯黄发髻的方士的头、须发毛茸茸乱蓬蓬的胡僧的头,以及光秃秃上面有六个戒疤的和尚的头。
三个人头全都圆睁着眼睛,仿佛还活着般两眼直勾勾瞪视前方。光看他们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三人一定是在受到从所未遇的恐怖刺激的同时,被瞬间夺走了性命。
胡太守的惨叫声刚响起就戛然而止,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这一恐怖事,件,随着惊恐散去的家丁和婢女们的传播,顿时传遍了全城。
就在这时,那个人,出现在了陷入恐慌中的庐江城。
当天下午,太守幕僚前来报告,说又有一位法术高超的奇人见到榜文前来应征。犹如惊弓之鸟般的胡太守听到这个消息,既担心再度遇上和被杀死的那三人一样的事情而惶恐不安,又像是溺水者抓到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匆忙吩咐幕僚把那位新来的方士带到府里来。而蝉娘也陪同着脸色腊黄的胡太守,来到庭院中迎接那人。
直到许多年后,蝉娘依然对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由于白袍妖人引起的恐慌,虽然正是春日晴空,但庭院里却笼罩着一层凄惨恐惧的气氛。周围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脸色苍白或腊黄,胡太守紧紧捏着身边蝉娘的小手,蝉娘感觉到胡太守的身体不时传来一阵颤抖。就在这时,那人走进了庭院。
在阳光下,他戴着斗笠遮挡脸部不被灼晒,长袍和长裤的袖口和裤腿都用细绳扎紧以方便行动,脚下踏着芒鞋。在四周所有这些面带恐惧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仿佛由内向外散发着沉稳安静的气息。
胡太守结结巴巴说:"你……你可是前来应征消灭……妖人的奇能异士?"
戴着斗笠的人静静点了点头。
胡太守说:"昨天也有三位和你一样的术士前来应征,信誓旦旦要拿下妖人的首级。但是,他们三个人的脑袋,却全都在今天一早被妖人扔进了我的院子。"
戴着斗笠的人笑了笑说:"想要把整座庐江城用来血祭的奇才,当然不是普通术士能够对付的。"
一阵惊愕涌上蝉娘的心头,知道白袍妖人将在明天用整个庐江城的人畜进行血祭的,只有当时在场亲耳听闻的胡太守和蝉娘两人。由于这个消息太过惊怖,必定会引起无法收拾的恐慌和混乱,胡太守并没有公开这件事情。可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白袍妖人想要血祭庐江全城的?
胡太守全身颤抖着,激烈喘着气,圆睁着恐惧的两眼对那人问:"你为什么……会知道白袍妖人要……要血祭庐江城?"
戴着斗笠的人淡淡说:"其实我并非是见到你们的张贴榜文而来的。而是因为正好旅行经过此时,发现庐江城上空笼罩着异常的血色妖雾,仔细调查后,才发现有人企图布置法阵,把整个庐江城变成炼化的丹炉。"
胡太守无法抑制惊诧叫了起来:"先生莫非是上天派来解救庐江的神使?不知能否告知下官先生的高姓大名?"
那人缓慢而优雅摘下了斗笠,抬头用漆黑明亮的眼眸注视着胡太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开口回答:"在下河东郭璞,字景纯。"
见到这张久违而熟悉的脸,听到这个名字,蝉娘一瞬间感到眼前漆黑一片,随后深切的狂喜从她心中涌出,溢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郭璞!郭璞!郭璞!
蝉娘几乎脱口发出欢呼,冲上前去。然而,握着她手的胡太守的肥大手掌令她清醒了过来。她已经不是南郭村和郭璞两小无猜的那个大户闺秀苏蝉娘,而是别人买下的婢妾。而她的主人,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
蝉娘带着喜悦、盼望、羞涩与悔恨的复杂心情,紧紧盯着郭璞的脸。可是,郭璞却始终都没有看她一眼。是因为多年没见而认不出蝉娘现在的模样,还是说这个冷傲的人根本就没有把蝉娘放在心上?忽然,蝉娘又想起了前天夜里那个气质酷似郭璞的白袍妖人。那个妖人,和眼前这个郭璞有什么瓜葛?而眼前这个郭璞,真的是当年蝉娘在南郭村遇见的少年吗?蝉娘心中翻腾的狂喜渐渐冷却下来,变得寒冷彻骨。她垂下头,只想抛开眼前的一切,跑回自己的房间痛哭一场。但她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看郭璞的神态表情,耳朵始终倾听着郭璞与胡太守的交谈。
胡太守用尊敬的语气问:"郭先生,刚才你说那妖人想要把庐江城变成炼化……炼化的丹炉,下官不太明白这……这是什么意思,可否请先生说明?"
郭璞说:"这是一种寻求不死药的传说中的邪恶秘术。据说在上古的殷周战争时期,有人创造了这种禁忌之术。施法者通过复杂的术法,将整个城市的上万人畜全都在一瞬间炼化,利用无数生灵的恐怖、怨恨、悲伤与不甘,劈开生与死的狭间,从而让施法者变为不死之人。"
周围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胡太守表情苦涩说:"这……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郭璞表情凝重说:"我也没想到会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已经失传的邪术。但是,炼化的法阵此刻确实在庐江城上空出现了。"
胡太守惊恐说:"那……那还有什么办法吗?先生救我……救救庐江城的人们!"
郭璞淡淡一笑说:"太守不必慌张。发动这一法阵,除了在不同点进行各种复杂的仪式之外,最重要的是,要在最合适的时间来到法阵的中心点,用施法者自己的血做法才能最终发动。而这个时间点,只有明晚和后天交界的子时,才是星象和象最吻合的时刻。"
胡太守犹豫说:"明晚子时……那么,法阵的中心点是在什么方?"
郭璞说:"就是这座庐江城的脉的中心。"他顿了顿,说,"在我来之前,已在城中街道行走查看过,位于城南的市场,正是此城的脉中心。"
胡太守怔了怔说:"也就是说,为了发动这个邪术,白袍妖人明晚子时一定会来城南市场?"
郭璞淡淡说:"只要在那时消灭他,庐江城的危机就会解除。"
婵娘之卷 第六节
奇人郭璞的出现,使得胡太守欣喜若狂,立刻吩咐大摆筵席招待他。蝉娘也列席陪客。然而,郭璞却始终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偶尔目光相对,也像是陌生人般轻轻掠过。蝉娘感到一阵悲伤恼恨,甚至当她为郭璞斟酒的时候,鼓起勇气向他出示了腰间佩带的那块貔貅古玉,但郭璞却依然无动于衷。
从蝉娘心中涌出的那股悲愤,令她几乎想要把手里的酒壶砸到那个可恨人的头上。但蝉娘最终还是忍住了。倒完酒后,她向胡太守推说身体不适,一个人先早早退席了。
回到房中,蝉娘躺在床榻上,眼泪止不住从眼眶中流出。这些年来的忍受屈辱、强颜欢笑,为的又是什么?!蝉娘反复问着自己,悲伤得无法抑制,仿佛要将自己一生的泪水,全都在此刻流尽。
当她好不容易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窗外已经入夜了。蝉娘坐在铜镜前擦去脸上斑斑泪痕,补上淡妆,心情抑郁推门走到长廊上。
宴会已经结束了,主人和客人想必都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了。蝉娘沉默走到了月光下的庭院,胸中像是缺少了什么东西般一片空虚。
就在这时,庭院的大树下有人淡淡开口了:"蝉娘。"
蝉娘转过身去,在明月的清辉下,她看见一条修长的人影。郭璞正微笑着看着她。
蝉娘怔怔看着郭璞。原来他早就认出她了?蝉娘好像有许多话想要说,但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璞向前走了几步,说:"这几年,你可好吗?"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突然从蝉娘心中涌出,她咬着嘴唇,紧紧盯着郭璞的脸,生气说:"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走掉!你知道后来我遇到过多少悲惨的事情吗?不,你当时一定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帮助我?事隔多年再见,你又为什么当作从来都没见过我似的?郭璞,你说啊!"
郭璞静静承受着蝉娘的激烈责备,漆黑的眼眸中掠过了一抹悲伤。
蝉娘的视野已经被泪水笼罩得模糊不清,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多年之后再度见到郭璞,竟然会让她如此气愤。或许,蝉娘为之愤怒的并不只是郭璞,而是把对她自己、对命运、对这个世间的愤怒全都一股脑宣泄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郭璞黯然垂下了头:"对不起……"
蝉娘泪流满面说:"现在说对不起又有何用!我已经……我已经!"
羞愧与悔恨,使她再也无法待在这个方独自面对郭璞。蝉娘哽咽着扭头冲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房门。
当第二天,也就是白袍妖人宣告要毁灭庐江城的那一天到来时,蝉娘再度在胡太守身边见到郭璞时,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昨晚那么强烈的憎恨和悲痛。事实上,也没有时间让她来悲伤愤怒。整整一天,胡太守和他的部下们,都在和郭璞商议今晚如何对付那个白袍妖人。
白袍妖人要杀死全城人畜做法的恐怖事情,当然不能对百姓们说明。胡太守只能下令今夜要对城南市场进行宵禁,同时调派兵士准备到时候截杀妖人。
在忙乱与恐慌不安之中,白昼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夜幕降临之后,胡太守率领部曲士兵们,和郭璞前往空无一人的城南市场设伏。蝉娘也获得了胡太守的允许,跟着众人一同来到了目的。
初春的夜晚,还残留着几分冬季的凉意。不时有一股夜风吹起,使得市场里的一些破烂木头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响。人们的不安气氛,也因此而一阵一阵波动起伏。
蝉娘站在胡太守身旁,眼角却不由自主经常偷看郭璞一眼。和三年前比起来,郭璞变得成熟了许多,在这战乱的几年间他经历过些什么事情呢?然而,蝉娘却无法从他那表情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这个人,从少年时代起就是这种性格了。即使是在蝉娘和他非常亲近的那段青梅竹马的岁月里,她依然觉得郭璞的身上带有一种无法捉摸的神秘色彩。
突然,一个士兵的惨呼把蝉娘从回忆的恍惚中惊醒过来。在前面列队的士兵们骚动着叫喊:"下有东西!在下!"
借着火把的光,蝉娘看见有什么活物正从土下飞速行进,犹如巨大的土拨鼠般使得面隆起了一条不断前进的曲线,泥土飞溅。
那隆起的曲线延伸到士兵们的队列当中的时候,他们就一个一个从面上消失了。仿佛是眼花了一下,就有一名士兵就被诡异的力量吸到土中去,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士兵们陷入了巨大的骚动,有人用矟朝下胡乱突刺,有人丢盔弃甲大呼小叫着逃走。胡太守惊恐对郭璞说:"郭……郭先生!快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璞也神色凝重,他呼提起袍袖,以手指在面上书写着无形的符文,那文字在暗夜中放出若隐若现的微光。当郭璞飞速写完一段之后,在上不断隆起突进的土块,突然停住了。郭璞的手指越来越快,蝉娘几乎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当第二段写完之后,隆起的土块顿时炸裂开来,一个一丈多高的浑黑土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来,土人飞上空中,又颓然落下塌倒在,仿佛失去了生命。
周围仅存的士兵们战战兢兢看着那团土人,有三名大胆的士兵想要走过去确认那是什么妖物。突然,土人的巨躯碎裂塌陷下去,一道刺眼的白光仿佛舞蹈般在夜色中闪动了三下,竟然把那三名士兵的身体全都拦腰斩断!
一条白影随即从土块残骸中跃出,停在空中。那正是蝉娘见过两次的独眼美青年,气质酷肖郭璞但却比他更为俊美妖邪的白袍妖人。
白袍年轻人仿佛无视自身重量般浮空而坐,用感兴趣的目光注视着刚刚结束书写符文的郭璞,微笑着说:"果然是你,景纯。从见到那个女人和那块玉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我一定会在这庐江郡重逢。"
郭璞挺直了身躯,静静迎着白袍年轻人的视线,什么话也没说。但他眼中流露出的凝重、紧张、甚至还带有些许的畏惧的表情,却是蝉娘多年以来头一回见到的。
蝉娘看了看郭璞,又看了看白袍年轻人。她的心中涌起了深深的疑惑,这个独眼的白袍妖人究竟是谁?郭璞与他之间,到底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就在这时,郭璞已经在沉默中有了动作。
在略带凉意的夜风中,他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则仿佛在比划着什么东西的长度般慢慢向旁边移去。
他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湛卢。"
话音方落,郭璞的两手间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光带,当光芒散去之后,竟然多了一柄式样古朴但却寒气迫人的宝剑。
郭璞握着古剑,身形如鹤般飞掠而起,向着白袍年轻人斩出了带着龙吟般剑啸的一剑。
然而,白袍年轻人在虚空中踏了一足,就犹如风筝般缥缈跳跃闪过了这气势夺人的斩击。在躲闪中,他还好整以暇开口说:"画饼之术?能够以想象来唤出湛卢剑,景纯你的术法可是大有长进了啊。"
随即,白袍年轻人在空中也伸出了手,阴森说:"七星。"随着一道青光闪过,他的手中竟然也出现了一柄珠光宝气、耀武扬威的宝刀。
两人身影快速在空中交错,刀剑碰撞发出犹如轰雷般的巨响。当郭璞落时,他手上的剑光迅速暗淡下去,融化在空中。
同样,白袍年轻人的宝刀也消失不见了。
郭璞紧紧抿着嘴唇,向前方伸出紧握的双手,突然大喝一声:"打神!"这次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柄竟然有一人多高的放出耀眼青光的铁鞭。在青光的照耀中,郭璞脸上的血色仿佛随着铁鞭光芒愈盛而渐渐消逝。
看到这鞭,白袍年轻人的脸上也微现惧意,他扭曲着嘴角强笑着说:"景纯,你不会是想来真的吧!你应该知道的,我不可能会杀了你。但你如果想要杀我,难道就不怕你自己将会遭受的可怕命运吗?"
然而,郭璞却对白袍年轻人的威胁无动于衷,依然在专注持续加强长鞭的光芒。
白袍年轻人露出了阴郁的表情,说:"算了算了,你这种个性实在令人讨厌。这次我放手就是,以后可不要再这么不听话了!"
说完这话,白袍年轻人在空中朝四个方向伸出手去抓了几下,不知从何处飞来四张符纸落入了他的手中。白袍年轻人猛然一挥手,四张符纸全都被扔开,自己燃烧起来,很快化成飞灰不见了。
随后,他对郭璞发出一声阴森恼恨的冷哼,两足在空中一蹬,随即犹如流星般穿过庐江城的上空,向北方疾飞而去,在夜空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直到这时,郭璞才放开了双手。犹如青色太阳般令人无法逼视的巨大铁鞭,在一瞬间坠落下去,消失不见。而郭璞也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神情疲倦坐在上。
这场骇人耳目的两大秘术奇才的死战,总算是没有分出胜负而结束了。
婵娘之卷 第七节
郭璞成了从强大妖人手中拯救庐江城的英雄。虽然具体事情经过没有向大众公开,但流言的传播速度却总是出乎意料。庐江城中的男女老少很快就全都知道了有一位仙人驱走了妖魔,拯救了全城百姓。人们纷纷攘攘来到太守府想要一睹仙人的英姿,当的豪商巨贾、达官贵人争先恐后想要设宴结交郭璞。
在这劫后余生的全城狂喜之中,蝉娘的心情却越来越低沉抑郁。她现在几乎没有机会再靠近郭璞的身边。面对着宛如放出万丈光芒的郭璞,蝉娘感到强烈的自卑和悔恨。她只想一个人躲藏在角落里,谁也不去理会,也不要有任何人来理会她。
然而,蝉娘依然贴身佩带着那块貔貅古玉。但这块古玉对她的意义,已经不再是希望与期待,而只是难以割舍的回忆。
在白袍妖人离去的第三天夜晚,蝉娘独自坐在房中,对着烛台刺绣。可她的心思并没有集中在眼前的刺绣上。指尖突然传来的一阵刺痛,让蝉娘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刺破了手指。
蝉娘怔怔看着从指尖冒出的小小红点,两颗泪珠不由自主从眼眶滴落在刺绣的缎面上。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把蝉娘被刺伤的手指小心翼翼捧了起来,放在他的唇上轻抿了一下,温柔说:"还痛吗?"
蝉娘吓了一跳,匆忙抽回了手指,定睛看去,才发现郭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单膝半跪蹲在蝉娘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双漆黑的眼眸,就像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少年般静静看着蝉娘。
蝉娘的心中一阵慌乱,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令她自己也大吃一惊的话:"郭郎,请不要骚扰妾身,妾身已经是别人家的妾室了!"
郭璞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暗淡,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你……这几年来幸福吗?"
蝉娘冷笑说:"幸福、不幸福,又怎么样?郭郎当时那么狠心坐视妾身落入悲惨的命运,现在又来假装好心安慰妾身了吗?"
郭璞平静说:"我并不是坐视,而是……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不用说改变别人的命运了。"他顿了顿,低声说,"我所能做的,只是通过送给你的那块玉,来确保我们两人日后的命运之线能够交叉通过同一点。"
蝉娘一时语塞,但心中却还是充满了对郭璞的恼恨。或许,在这世上能够让她宣泄不满的人,就只剩下郭璞一个人了,所以她才会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吧。
带着一种赌气般的微妙心情,蝉娘从腰带上解下了貔貅古玉,摊开手掌放在郭璞面前,冷冷说:"郭郎,既然你我现在已经重逢过了,那么这块玉现在就还给你。"
郭璞并没有伸手去接过古玉,他平静注视着脸色因激动而绯红的蝉娘,轻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蝉娘吃了一惊:"什么?"
郭璞淡淡说:"庐江城的危机已经消除了。我可没有兴趣在这里陪那些官吏和商人无聊度日。我的命运之线正在指向东南方,指向那座曾经叫建业、如今叫建康的都市。明日清晨,我就会离开庐江,往江东出发。"
蝉娘脱口而出:"那我呢!"一股惶惑不安的强烈感觉,瞬间攫取了她的心灵。
郭璞静静看着蝉娘,开口说:"和我一起走吧。"
蝉娘吃了一惊,怔怔看着郭璞,胸中涌起了混杂着犹豫、恼恨、期待……种种感受的复杂情绪。她终于还是对郭璞点了点头。
随即,她又微皱眉头说:"但是,我是胡太守买下的爱妾。他一直对我很珍惜,不可能会让你把我带走的……"
郭璞的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淡淡笑容:"你放心好了。他会心甘情愿让你走的。"
蝉娘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但郭璞却没有多作解释,长身站起,离开了房间。
整个晚上,蝉娘都没有睡着,脑海中盘旋着郭璞所说的话。直到次日天明,在迷迷糊糊中,蝉娘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了胡太守的惊呼。
蝉娘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是白袍妖人又卷土重来了?她匆匆披衣起床,推开雕花木窗朝外望去,看见胡太守正指着院墙外发出惨叫:"那是些什么人!!难道有贼人在作乱?"
蝉娘朝墙外望去,只见无数红色旗帜迎风招展,数以千计的红衣兵士在墙外把太守府团团围住。然而这密密麻麻的军队,却一声不吭,只是保持着沉默包围着太守府。
胡太守大叫着:"这群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快来人啊!"随着他的叫嚷,几十个部曲和家丁慌忙披挂甲衣,手拿长矟和弓箭跑到庭院中。
有一名部曲毛毛躁躁拿弓就对墙外的红衣军队射去,那一箭飕划破了空气,"穿"过了红衣士兵们。
确实是"穿"过,箭矢飞过之处的几个红衣士兵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箭支就这样直直插在了墙外的空上。
庭院里的人们全都一片愕然。短暂的沉默之后,胡太守结结巴巴说:"难道是看花眼了?或者只是幻觉?"随后大声吩咐:"你们,出去看看!"
胡府部曲们连忙互相吆喝壮胆打开府门朝外冲去,他们挥舞着刀枪跑到红衣军队中间胡乱劈刺,随着他们的左冲右突,红衣士兵们一片一片全都消失了。没过一会儿,部曲们一脸疑惑纷纷回到府中,向胡太守报告:"主人,红衣人全都被驱散了。"
正当他们都犹豫迷惑的时候,墙外突然一片红光掠过,刚才被驱散的那支红衣军队,竟然又全都沉默浮现在原处。
这诡异的情形,使得所有人都脸色惨白。片刻后,胡太守大喊:"快!快去请郭先生过来!"
对付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件,当然只有向郭璞求助。然而,前去郭璞房间召唤的那个家丁,却一副狼狈模样跑了回来,向胡太守禀告:"不……不好了!郭先生已经不见了。而且他还把这几天主人和其他大人赠给他的金银财宝全都整整齐齐放在床榻上,一样也没有带走!"
胡太守惊叫:"郭先生他……他已经走了?"
家丁喘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折好的书信双手呈上,说:"他留下了这封信给主人。"
胡太守连忙一把拿过信,拆开读过一遍后,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低低叫了一声:"怎么会这样!"随后转过头来,正好与蝉娘的视线彼此相交。
蝉娘感到一阵捉摸不透的离奇情绪,胡太守看着她的目光与以前完全不同,那是夹杂了惊诧、忧虑和惋惜的眼神。蝉娘对郭璞信中所写的内容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胡太守用那种奇怪的目光紧紧盯着蝉娘看了好一会儿,又转头去看了看墙外的红衣军队,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随后,他对身旁的一名老管事低声说了几句话。老管事先是一阵吃惊,带着和胡太守刚才一样的表情朝蝉娘望了几眼,点了点头,立刻走到库房中去,过了片刻,又朝蝉娘的房间走了过来。
蝉娘略微猜到发生的事情与她有关。她推门走到外面,先不理会老管事,对胡太守发问:"主人对蝉娘有什么吩咐吗?"
胡太守叹了口气,苦着脸说:"蝉娘,你我相识三年,缘分非浅,但没想到天意如此弄人。实在很对不起你……你且跟着老管事出门一趟吧。"
蝉娘的心中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想要追问个明白。但胡太守却垂头丧气不理会她,匆匆吩咐老管事快点带蝉娘出门。
蝉娘怔怔看了胡太守一眼,不知为何,她感到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当年从人贩子手中将她买下,好好对待过她的主人了。
婵娘之卷 第八节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蝉娘跟着老管事走过庐江城的街道,出了东门,沿着官道朝东南方走去。在明媚的春光下,两人沉默走过了青翠的田园、走过溪流和小桥、走过小树林,一直走到正午时分,前方出现了一片热闹的乡间集市。
蝉娘用手背擦拭去额上微微涌出的香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老管事:"我们是要去什么方呢?"
老管事停下脚步,迟疑了片刻,说:"蝉娘夫人,我们的目的,就是前面这座位于庐江东南二十里的集市。在那里,我会把夫人买给第一个人来问价买下您的客人。"
蝉娘大吃一惊,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问:"为什么?"
老管事摇头叹了口气,说:"是郭先生留下的嘱咐。他已经预料到今天会发生红衣人的怪事,说这是因为蝉娘夫人与太守命相不合,今天正是命星相克之时。要破解灾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夫人带到东南二十里的市集上,卖给第一个问价的客人。只有这样,太守才能躲过今日的劫难。"
原来是郭璞对胡太守的嘱咐。蝉娘的心中不禁涌起了满腹疑虑。但是,这深藏的疑虑,她却无法对老管事剖白。
两人来到了市集上,站在贩卖人口的区域等待着客人。看着不远处那些都正被人贩子出售的可怜的男女老少们,蝉娘仿佛又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一种微妙难言的情绪从她心中涌出。蝉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这三年的经历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而已。此刻的自己,也许还是当时那个刚刚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被人贩子掠买的南郭村少女吧!
究竟谁会过来第一个问价呢?蝉娘感到一阵惶惑。那些满脸横肉的豪客、肥头大耳的商人,一个一个从她和老管事身边经过,然而却全都视若无睹走了过去,向其他的人口贩子问价。蝉娘和老管事渐渐都开始烦躁不安了起来。就在这时,有一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乡下小伙子,走到蝉娘面前,对老管事结结巴巴开口说:"这……这个大姑娘……卖不卖?"
蝉娘吃惊抬头看向面前的问价者。他粗手大脚、身材魁梧,衣衫有点破旧,穿着磨损的草鞋,身上还沾着泥巴,但是,浓眉大眼的相貌却很憨厚老实。
就连老管事都觉得有点看不过去,像是征求意见般迟疑看了蝉娘一眼,随后才对乡下小伙子说:"你出得起价钱吗?"
乡下小伙子憨厚笑了笑,还是结结巴巴说:"我知道……我看起来是很穷……不过,不过我家里把全家几年攒下来的钱都叫我带来了。只为买个……买个漂亮的大姑娘当媳妇。"
老管事皱起了眉头。乡下小伙子看他脸色不对,也打起了退堂鼓,犹豫说:"我……我只有三百文钱……要是不够……要是不够……"说着,他一脸愧色想要走开。然而,蝉娘却轻启樱唇开口说:"老管事,他已经问了价了。"
老管事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随后对乡下小伙子说:"乡巴佬,算你撞大运了。把钱给我,你可以带她走了。"
乡下小伙子不敢置信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喜出望外把一个打满补丁的旧钱袋塞给老管事,从老管事手中接过了蝉娘的卖身契约。他犹犹豫豫看了蝉娘好一会儿,用力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手,这才胆战心惊牵起蝉娘的衣袖,带着她走出了集市,沿着大路朝东走去。
在温暖的春风中,蝉娘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前面的乡下小伙子的宽大脊背。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却涌出一股奇特而微妙的情绪。那是一种既像是迷惘,又像是幸福的奇怪感觉。蝉娘莫名其妙想着,若是天下不曾发生大乱,郭璞也没有学习秘术的话,在南郭村的少女蝉娘和少年郭璞,是否有可能会成为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烦恼和悲伤的乡下夫妇呢。
蝉娘的眼眶渐渐模糊了,脚步犹如踏在云端般无处着力,悲伤与喜悦交错环绕在她的心头。她甚至无法分辨出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身处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幻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蝉娘突然感到牵着自己衣袖的手松开了。蝉娘从似喜似悲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定睛望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绿油油的草间,乡下小伙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在她的脚前,多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人。
蝉娘感到心中涌起强烈的慌乱,她忍不住脱口大喊:"郭璞!郭璞!"
蝉娘的喊声戛然而止,沿着道路向前,在草前方一株犹如巨伞般的双手合抱粗细的大树下,她终于看见了那人。
郭璞的脸上带着温柔的淡淡笑容,牵着两匹骡马,站在树下凝望着蝉娘。
那是蝉娘一生一世都不会忘却的美景。
婵娘之卷 尾声
以上的内容,就是蝉娘对我干宝叙述的整个故事的经过。
虽然我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料到竟然会听到这么一件曲折离奇而又精彩美妙的珍奇逸事。等我回家之后,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好好整理润色,记录到《搜神记》中。
然而,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些细节,蝉娘在叙述时并没有仔细说明,而我又对它们都很感兴趣。因此,我开口对蝉娘问:"那些包围太守府的红衣人,是郭璞的法术吗?后来它们怎么了?"
蝉娘有些开心笑了笑:"那的确都是郭郎施展的幻术。他绕着太守府周围洒了三斗红豆,那几千名红衣士兵,都是红豆幻化出来的虚影。"
我好奇问:"那么,那些红衣人后来又怎么了?"
蝉娘说:"郭郎离开的时候,在庭院的井中投了一枚符咒。等到当天傍晚,太守府的人们就会看见红衣人全都自己跳进井里,消失不见了。"
这种恶作剧式的法术,还真符合郭璞那家伙的性格……我不由苦笑了起来,随后又问:"对了,后来胡太守他们,还有音讯吗?"
听我提到这个,蝉娘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低声说:"就在我们离开庐江半个多月之后,从北方来的叛乱军攻陷了庐江城。据说,全城都遭到了洗劫和屠戮。"
我吃了一惊,感到难过和震惊,片刻后才开口说:"虽然庐江城躲过了白袍妖人的劫难,但最后还是没有逃过战乱的浩劫吗?"
蝉娘略带戚容说:"或许正如郭郎所说,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吧。"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我又开口问:"对了,那个白袍妖人,听你说来好像和景纯曾经有过什么复杂的关系。你还知道他的其他事情吗?"
蝉娘说:"对于这个人,其实后来我们还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但是,郭郎始终都没有告诉我,他和那人有什么关系。"
我对这件事感到更加好奇。郭璞的这个秘密,就连对蝉娘也没有提起过。他和白袍独眼人之间,到底隐藏着怎样离奇的往事呢?
就在我陷入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沉静的声音微笑着响起:"令升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吧。我刚带了黄酒回来,放在炉上烫一烫就可以喝了。"
我和蝉娘都欣喜起身向门前望去。郭璞刚脱下粘满雪片的蓑衣和斗笠收在手中,一手提起了酒葫芦,朝我们投来了平淡而温暖的笑容。
(蝉娘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