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世宗崩于内宫。其遗诏中有云:“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海瑞赖此方才重见天日。当监狱主事得知世宗驾崩的消息,估计海瑞定会重新起用,便设盛馔款待海瑞,而海瑞却以为这是他“最后的晚餐”,按惯例。第二天处死的犯人必于前一日饱享一顿酒饭。海瑞豪饮狂啖,兴致极好,主事不免奇怪问道:“先生今日何欢之甚?”海瑞坦然道:“欲作饱死鬼耳!”主事连忙说:“别误会,别误会,适才闻听宫中人云皇上驾崩,先生可见大用矣!”海瑞闻听此言,大为震惊,问道:“消息可靠吗?”主事作了完全肯定的回答。没想到海瑞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扑倒在地,嚎啕大恸,刚刚入口的酒菜一并呕出,绝而复苏,终夜痛哭不止。
第七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大概是恪守儒家道德规范的传统士大夫所企盼的人生最高境界。“文死谏,武死战。”在以卫道士自命的海瑞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也就是他敢于冒死强谏的思想基础。同样,也就在这一轰动全国的事件中,海瑞真正实现了他孜孜以求的道德理想,“一日而直声震天下,上及九重,下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也。”可以说,海瑞本人的道德追求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然而,这并不能为其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政治理想打开绿灯。
新即位的穆宗皇帝早就听说了这位“海刚峰”的大名,因而海瑞很快官复原职,天下官民拍手称快。不久,海瑞又升迁为大理寺右丞,官居正五品,开始了一段较为平静的仕宦生涯。先后历任两京左、右通政(正四品)等职。隆庆三年(1569年)夏天,海瑞又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到任之后,海瑞锐意兴革,整肃吏治,一切以黎民百姓的利益为重,力摧豪强,扶助贫弱。没想到由此掀起轩然大波,海瑞的抗争遭到失败,几乎完全断送了自己的仕宦之路。
应该说,海瑞过于乐观,错误地估计了局势。海瑞曾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大力整顿吏治,使当地面貌为之一新。虽然由于抵制朝廷高官,遭到报复,但他兴利除弊的行动并没有受到过多的阻力。这两地均属偏僻穷苦之地,没有多少官僚士绅的势力,海瑞在当地的政治改革的影响相当有限。而应天十府的情况就大相径庭,应天巡抚的辖区有应天(今南京)、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等地,是当时明朝人口最集中、经济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大批闲居的官员麇居于此,号称“仕宦之渊薮”。海瑞的莅任本身就引起了当地士绅的惊慌。自忖有贪贿行为的官吏要求辞职或改到他处任职,原装有赭红色大门的豪强也连忙将门漆成黑色。名满天下的海瑞意气轩昂地“单车入官署”,“慨然以澄清天下自任”。
但海瑞没有认真分析应天当地的客观状况,却把他在淳安、兴国等地的施政经验照搬照抄,如他将《淳安政事》一书润色扩充为《督抚宪约》,宗旨仍然是“斥黜贪墨,搏击豪强,矫革浮淫,厘正宿弊”。海瑞的施政特征首先是“搏击豪强”,即专门跟称霸一方的豪绅之家作对。然而要在应天十府做到这一点,不啻于捅马蜂窝,引火烧身。当时有识之士就明确指出:“天下财货,皆聚于豪势之家。”应天一带正是官绅地主集团力量最集中的地区。赵翼《廿二史札记》中专有一节《明乡官虐民之害》,扼要地抨击了明代官绅横暴乡里、鱼肉细民的状况,这也就是应天一带情形的真实写照。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土地兼并的矛盾。豪强田连阡陌,弱者无立锥之地,丧失土地的农民被迫四处流亡。一州一县之内,流徙之民,常居其半。这种状况不仅导致朝廷的税赋不足,更激化了社会矛盾。面对如此敏感而棘手的难题,海瑞竟“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土地问题开刀,逼令侵夺民田的官绅之家退田。而当地占地最广的士绅之一竟是对海瑞有恩的退休首辅徐阶,产业之多,令人骇异,据说有田数十万亩。海瑞也一视同仁,责成徐阶退其田亩的半数以上。这使饱受势豪欺压的平民有了扬眉吐气、申诉冤屈的机会,却让徐阶处于十分难堪的境地。贫苦农民成群结队,沿街呼号,每日都有上千人在徐府门前示威哄闹。徐府家人无计可施,只得取来臭泥粪堆在院前,见有人闯入便用泥泼出。徐阶对海瑞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权臣,徐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暗中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海瑞的命运。
海瑞的另外一项重要改革,更是激起了整个官僚集团的反感,使一度众望所归的“海青天”陷于非常孤立的境地,这就是“裁减邮传冗费”。驿路在中国古代交通运输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明代开国之初,朱元璋等人即特别重视驿路的建设,为公差人员的往来提供方便,并制定了较严格的规定:“州县理民事,驿递管过客。”州县官吏不准参与驿递之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种种原因,这种制度已形同虚设。驿递经费的拮据促使来往官吏责成地方官提供所需夫马,地方官为交好路过的高官也主动地提供方便,而这种额外的费用都向境内的民户摊派。这自然增加了民户的负担,然而相沿已久,成为一种官场上尽人皆知之事。海瑞莅任后,迫切要减轻民众的疾苦,发现“过客之费,不减贪吏”,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更张,大幅度地削减来往官吏的招待费用,甚至细枝末节也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如将鼓吹旌旗手由原来的8人改为1人,舆夫扛夫由24名改为4名。
海瑞的本意在于减轻平民的负担,缓和社会矛盾,无可厚非,但这种处理方式不免过于简单,大有“不近人情”之嫌。封建时代官吏升迁转调相当频繁,而且一般均携带家眷。在交通条件相当艰苦的年代,长距离的辗转奔波是非常不容易的,正如俗语云:“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而如何改善交通环境与设施,则是官府的重要责任。如果朝廷对此忽视不理,必将使这种交通运输矛盾更加突出,增加奔波中各级官吏的痛苦,明代驿站的演变正说明了这一点。驿递制度自洪武年间确立后,一直未作任何更订,至海瑞生活的年代,大约已有近200年的时间。原有的制度显然已大大过时,日趋腐败的明朝政府对此视而不见,各级地方官吏必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干预与调整,为来往官吏提供便利,很难一概归结为阿谀奉迎。海瑞对此缺乏认真的分析,闭口不谈朝廷对驿递制度弊端的责任,却简单地以“恢复祖制”为旗号,一味削减习以为常的官吏驿站待遇,使过往的官吏陷于无人理睬的境地,扛夫与驿马不足,只得自己掏钱另外雇请,可谓苦不堪言。有的官吏甚至干脆绕道而行,离开海瑞的辖区。应天十府的各级官吏怨声嗷嗷,对海瑞的这种更张均持反对态度。“众怒难犯”,在官官相护的封建官场上更是如此,空前的孤立使海瑞在遭到弹劾与攻击时,再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鸣不平了。
在海瑞就任应天巡抚仅仅半年之时,舒化、戴凤翔等人就连续上疏弹劾海瑞。对此,虽然海瑞进行了强有力的反驳,但回天乏术,终于使自己丧失了继续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舒化在奏疏中指出海瑞“迂滞不谙事体”,特别指出他在驿递制度上的举措“以难过客。恐非人情”,建议授海瑞以南京闲职。舒化的弹劾并没有使隆庆皇帝动心,仍然对海瑞优奖有加。但戴凤翔的长篇奏疏接踵而来,此疏对海瑞的大多数举措进行了抨击,指责海瑞“包庇奸民,鱼肉缙绅,怙民乱政”等等。看到如此严重的后果,隆庆皇帝对海瑞的举措不免产生了怀疑,首辅高拱等人也责怪海瑞“更张太骤”、“颇拂人情”。海瑞愤然上疏进行申辩,却被给事中指责为对言官“丑诋孟浪”、“尚气凌人”。在这一片反对声中,海瑞被命以原官总督南京粮储。虽然当地百姓听说海瑞将离任,“号泣载道”,但绝大部分官绅们则额手称庆,相互道喜。
就在海瑞将要赴新职之时,首辅高拱又乘机倾轧,裁革南京粮储都御史之职。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报复,刚直的海瑞愤愤不平,毅然上疏告病还乡。在此疏中,海瑞对当时官场的庸暗状况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揭露与抨击,并辛辣地指斥:“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这显然过激的言词更激起了高拱等人的强烈反感,也使海瑞成为众矢之的,在朝中无立足之地,穆宗即命海瑞归乡听候调用。
明穆宗在位仅6年,在其去世后,神宗登基。神宗即位时年仅10岁,朝中大权基本上掌握在张居正手中。张居正是有明一代大事更张的改革家,整顿吏治,修饬边防,颇见成效,尤其是大规模推行“一条鞭”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张居正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与海瑞兴利除弊的主张颇有相通之处。在张居正专政期间,虽有一些朝臣举荐海瑞,但张居正不予理睬,使海瑞有长达十余年的赋闲生涯。
海瑞家居达16年,他杜门耽于图史,书斋之中列四五书橱,并无其他物玩。斋西有一小块菜圃,命书童种植蔬菜,庭院之中,有十几株铁树,颇为可观。海瑞保持着十分简朴的生活,蔬饭杯茗,不治酒肴,却以有限的银两资助贫困的亲属,热衷于提携后进,或亲自为之讲论,侃侃不倦,大有萧然物外、悠悠自得之趣。在沸沸扬扬的“夺情”事件中,有人在上疏中借助海瑞的声名,引起张居正的不满,派遣巡按御史深入海南岛窥探海瑞的动向。可深山闲居的海瑞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甚至不晓得张居正父亲之丧。四壁萧然的情形令这位御史叹息不已,对海瑞待客的“鸡黍(黄米饭)”更觉无法下咽。他将这些情况向张居正作了汇报,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但深知海瑞峭直的禀性,至死也无召用海瑞之意。
张居正卒于万历十年(1582年),吏部开始起用一些被张居正贬抑的官员,海瑞也在其中。万历十二年(1584年)底,海瑞终于得到了朝廷的召请,海瑞以为“千载一时之会也”,不顾71岁的高龄,欣然北上,于翌年就任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在当时享有崇高的威望,初到南京之时,当地百姓夹道相迎,附近穷乡僻壤都在交口相庆“海都堂”的来临。
万历十四年(1586年),73岁的海瑞上书恳请致仕(退休),兼论时事。他指出张居正在乾纲独断之时,整顿之举收效不大,其原因在于刑罚太轻。由于海瑞在上疏中明确指出当时“无一衙门无有”的贪污腐败现象,引起了一些官员的仇恨,借口海瑞倡言酷刑,请皇帝予以斥责。万历皇帝虽然看到海瑞奏疏“词多迂戆”,但想借助海瑞的名望,不仅特加优容,还对弹劾的官员进行了处罚。不仅如此,万历皇帝还想将海瑞调入北京委以重任,但是当朝首辅大臣对海瑞存有极大的戒心,暗中阻挠,神宗也无可奈何,只是将海瑞擢为南京右都御史。
年迈的海瑞莅任新职后,并没有因前车之鉴而畏首畏尾,依然全身心地致力于兴利除弊的政治改革。他每下一令,简明扼要,切中时弊,南京百姓街谈巷议,很快耳熟能详。而当地官员“自大僚至丞郎,无不凛凛奉法”,不敢以片纸擅取市中粮物,不敢相聚饮为大宴乐,这可苦了南京一帮原本放任无羁的官吏。很快,海瑞又受到了御史房寰的弹劾,疏中所云反映了许吐司绅的怨恨之情。房寰指出:“海瑞莅官后一无善状,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内阁大臣们感到海瑞的主张“颇不协于公论”,但鉴于海瑞道德楷模的风范,特命照旧供职。在京办事的几位年轻进士出于对海瑞的爱戴,联合上疏为海瑞鸣不平。当朝首辅却以“出位言事”为由,对他们做出“革去冠带,退回原籍”的惩罚,由此更可以看出最高决策层对海瑞明扬实抑的态度。
年逾古稀的海瑞也确实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以年高体衰为由先后7次上疏乞求告老还乡,而万历皇帝再三挽留,执意不允。在最后一次以疾乞休的上疏后不到一个月,海瑞卒于官舍。同乡苏民怀检点其行囊,竹笼之中仅有俸银8两、葛巾一端、旧衣数件。见此情形,各位士大夫无不潸然泣下,难以自已。据说海瑞的去世在南京掀起了哀痛的浪潮。在其棺椁还乡之日,悼念活动达到高潮。“男女老幼提携香炉,夹道呼号‘海爷爷’之名,齐声号泣,如丧考妣。”当丧船行进在长江之上时,身穿白衣冠、为海瑞送殡者夹立于两岸,长达百余里。
海瑞生活的年代正是明王朝开始走向衰落的历史转折时期,明初制定的各种法令、条例已经逐渐丧失了对社会各阶层的控制力与约束力。时过境迁,封建政府本应依据新形势的需要,对原有的制度进行调整与更订。但在崇尚“祖宗之法不可变”的社会里,官方正式的更改显然不太可能,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应运而生,相沿既久,约定成俗。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能说完全是贪官污吏出于私利的创设。但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成文之法形同虚设,毕竟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更为政治腐败打开了方便之门。在这种“国俗民风,日就颓弊”的状况下,清官海瑞出现了。海瑞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正统观念的熏陶,刚直耿介的禀性使他将儒家的种种信条奉为行动之圭臬,处处循规蹈矩。作为忠直的重要体现,他将200年前朱元璋订立的各种制度作为自己施政的蓝图,以挽救日益严重的社会经济危机。如在驿递制度上的举措,虽然以减轻百姓负担为宗旨,却得到“仇视过客、不近人情”的评价。可以说,海瑞的一些重要改革犯有方向性的错误,即“开复古之门路”,其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这也充分体现了一位封建官员的历史局限性。
海瑞的施政措施表面上看处处搏击豪强,佑护平民,博得“爱民如子”的美誉,但海瑞遭受排挤与打击,依然属于官僚统治阶层内部的矛盾。作为一位出身于中下阶层的官员,海瑞更能体会各阶层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他力图通过压制豪强势力的方式,来缓和当时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达到封建王朝长治久安的目的,但是这种尝试仍然得不到官绅集团的理解与支持。如他强调在应天实行的种种改革举措,正是“为江南立千百年基业”。他巡历松江之时,就接到数万平民控告官绅攘夺田产的诉状。当地官绅拥有田宅之多,奴仆之众,“小民詈怨而恨”,为全国所罕见。也就是说,松江府一带由土地兼并所引发的社会矛盾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为避免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海瑞才接受平民的诉讼,要求官绅退田。如他明确表示,力劝徐阶退田,也正是“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否则,“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然而,海瑞的这种努力最后以失败而告终,证明在封建王朝日趋衰落之时,官僚集团已缺乏自我约束及调整的能力。海瑞虽有“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的抱负,却被人讥为“志大才疏”、“不可一日居地方”。在“四面楚歌”之中,孤掌难鸣的海瑞只得怏怏告归,感叹“这等世界,做得什么事业”。
最精确地概括海瑞一生的评语,就是当时王凤洲所云:“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海瑞确实是一丝不苟地做到了,因而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道德楷模。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刻苦自励、纯洁无瑕的品性令人无可挑剔。但由此产生的效应却让海瑞处于极端孤立的境地,因为他刚直廉洁的风范,使整个官僚阶层自惭形秽,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与行动限制。就连万历皇帝也对他有“强项不能谐时”的评价,也就是说,海瑞这种忠介刚直的品德与时代潮流并不吻合,不可能成为全体官僚仿效的对象。但海瑞本人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世宗朝的冒死上谏,使海瑞道德追求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而这种成功更使海瑞坚信道德的力量,并将道德与世俗人情加以对立。他固执地认为每个封建官僚都应是正人君子般的道德师表,否则就有贪官污吏的嫌疑。我们在海瑞的诸多施政方案中都可以发现这种特征:显然这是极不现实的,这也是导致海瑞宦途坎坷、一生多蹇的关键因素。海瑞最后在绝望失意中死去,他感到了仅凭个人的力量无法扭转王朝日益深重的危机。这种危机如四处崩溃的千里长堤、汹涌而至的狂澜,将海瑞这“傲霜雪的劲草”(李贽之喻)很快淹没无遗,这也是海瑞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明代海防与海禁“片板不许入海”的海禁政策非但没有阻止倭寇的侵扰,反而断绝了沿海居民的生路。我们不该简单沉醉于抗倭战争的胜利之中,因为许多“倭寇”不过是被迫“下海”的大明王朝的子民。
海雾晓开合,海风春复寒。
衰颜欢薄酒,老眼傲惊湍。
丛市人家近,平沙客路宽。
明朝晴更好,飞翠泼征鞍。
观此五言律诗,辞旨清丽,构意精巧,意气昂扬,反映出作者不凡的才情与文学造诣。叹赏之余,谁也难以想象,此诗的作者竟是一个明朝历史上令人谈之色变的“倭寇”。生活在杭州湾畔的海宁人采九德曾亲身经历过一场所谓“倭寇”劫掠,这一群“倭寇”不过四十余人,其中一位临走之时,诗兴大发,在影壁上题下了这篇诗文。采九德在所著《倭变事略》中照录此诗后,感慨系之:“观此四十余贼,亦有能题咏者,则倡乱者岂真倭党哉?”很显然,即使是日本国内的汉学方家恐怕也难以挥洒出如此高妙的诗文,况且这种日本高级文化人并不多见,因此,这篇诗文的作者定为中国饱读诗书又怀才不遇的文士。采九德的怀疑确为我们了解明代“倭寇”问题提供了极有价值的线索。有明一代,甚嚣尘上的“倭患”问题让朝野上下伤透了脑筋,而所谓“倭寇”是否为纯粹的日本国人,颇难一概而论。
古代中国与日本的交往可谓源远流长,随着地理知识的丰富与航海技术的提高,彼此间的往来开始变得愈来愈便捷。秦汉时期,日本诸国前往中国一般循朝鲜半岛北上,路途相当遥远,“渡三海,历七国,凡一万二千里”。但从六朝以后,日本人到中国多从南道浮海而来。如北宋雍熙年间,一位日本僧人由海路到中国后,曾上表陈述其旅途:“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顾信风而东别,数千重之山岳易过。”信风的帮助可以使漫长的航路变得轻而易举。同时,从中国到日本,也相当便捷,他当时是从浙江台州离开的,“季夏解台州之缆,孟秋达本国之郊”。而日本群岛呈南北纵向分布,南部诸岛屿与中国闽、浙沿海地区的交通显然更是快捷。
日本至中国南路航线的开通,在中日交流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首先,它为两国民间交往与海上贸易的发展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当然,这种民间的交往受到相当严重的制约。应当指出的是,海上航路的便利也给中央王朝的海防建设带来了新的考验。长期以来日本群岛处于分裂割据状态,南部诸岛的武士与商人开始进入中国沿海,进行走私及烧杀抢掠等海盗活动。日本在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中称为“倭国”,因而中国朝野便将入侵骚扰沿海的日本海盗称为“倭寇”。中国海岸线漫长,沿海抗拒官府的绿林人士也大多以海上诸岛为根据地,内外势力极易联手,共同向中央王朝的边区发动剽掠。这种严重的态势在明朝初年就已显露无遗。
元朝末年,江苏泰州人张士诚、浙江台州人方国珍分别在当地起兵反元。张士诚占领高邮等地后,控制了作为元朝南北交通枢纽的大运河。同时,方国珍起义军夺取了元朝运粮船只,以浙江沿海为根据地,阻断了元朝漕粮北运的海路。这两支义军中有不少是熟悉水路、精于海战的渔家子弟。元朝政府为恢复东南漕运与海运之路,用高官厚禄诱降张士诚与方国珍,但他们往往屡降屡叛,依旧各自占据着自己原有的地盘。如张士诚全盛之时的辖地就“南抵绍兴,北越徐州,达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颖、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东南沿海重镇如宁波、绍兴、杭州、苏州等地,均在张士诚的势力范围内。方国珍的地盘,则主要限于浙江庆元、台州、温州三路。后来,在朱元璋军队的进攻下,张、方两个割据政权先后败亡,但其残部大多逃亡海上,成为出没无常的海盗。更为严重的是,这些“负固海岛”、行劫江湖的中国海盗与日本倭寇勾结起来,并为之向导,联合向明朝沿海地区频频进犯,造成了十分严重的“海患”。他们所到之处,焚烧民舍,掳掠财物,北起辽东半岛、山东,南到福建、浙江、广东,“滨海之区,无岁不被其害”。
明朝初年“倭患”的出现还有一些客观背景。14世纪初,日本进入了南北朝对峙时期,大大小小的诸侯各据一方,为争夺土地与人口互相攻伐,战乱迭起。在争战中失利的封建主及其武士们组织起来,到中国沿海进行武装走私,一有时机便大肆杀掠。元末明初中国改朝换代的混乱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因此,在从辽东半岛到广东、海南数千里的海岸线上,“岛寇倭夷,在在出没”。可见,当时“海患”的性质较为单纯,主要有两股势力涉及其中,一是败亡海上与官府对抗的绿林人士,即“岛寇”;一是日本方面的武装走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