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1587年)十月十六日,一代清官海瑞与世长辞,享年74岁。海瑞的名字可谓震古烁今,足可与中国历史上任何朝代的清官相提并论。所谓“清官”,虽没有十分严格的定义,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划定的界线还是较为明确的。最起码的要求是“清廉”,即个人生活清苦俭朴,为官两袖清风,具体说来即不贪污、不受贿、不徇私枉法。而海瑞的所作所为已远远超出了这些要求,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不畏强暴,冒死谏诤,打击贪官豪强及为平民百姓伸冤做主。他称得上是中国古代“清官”的典范。然而,当我们纵观海瑞的一生,却发现其宦途相当坎坷,他虽以古稀之年卒于官舍,但他一生中真正履行自己匡时济世抱负的时间却很短暂,往往是稍有举措,便谤议四起,朝廷最高决策层对海瑞的态度也是明扬实抑,根本不予重用。海瑞在朝廷中实际上处于相当孤立的地位,这其实是海瑞留给我们深思的东西。
海瑞,字汝贤,海南琼山县人,明正德八年(1514年)十二月出生。4岁时,其父海瀚去世,母亲谢氏誓自励守,纺绩为业,抚养幼小的海瑞。谢氏粗识书史,在海瑞幼时即口授《孝经》、《大学》和《中庸》等典籍。母亲的启蒙教育对海瑞的一生影响很大,特别是其忠贞不渝的坚强品格更是让海瑞受益终身。后来他在《与琼乡诸先生书》中,对母亲谢氏作了高度的评价,他深情地回忆谢氏“苦针裁,营衣食”,节衣缩食,供养自己,甚至在身染疾病之时,也不肯稍事休息。海瑞自幼体弱,谢氏老夫人日夜与海瑞同寝处,并托付亲朋好友多加照顾。海瑞认为自己长大成人后稍知礼义,勤勉自慎,全赖母氏谆谆教诲之力。对此,后世学者也都认为,刚直勤苦的谢氏老夫人对海瑞一生影响极大,人们似乎可以从海瑞的言行中看到谢氏老夫人的影子。
少年的海瑞,颀秀挺拔,风神荦荦,自许甚高。在郡庠读书时,便常与二三同道互相激励,严修功课,以古今圣贤为楷模,痛斥伪善的世俗观念,自号“刚峰”,受到同学的敬重,称之为“道学先生”,在郡学之中声望日着。在读书的同时,海瑞渐渐形成了自己独到的学术与人生见解,他特重个人操守气节,鄙视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他曾在文章中表达自己安身立命的誓言:“上天以完整的节操系于汝等之身,而汝等不能将其保全,那么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问?俯首索气,曲学阿世,纵然能一举而跻身于卿相之列,成为天下人艳羡的焦点,却无足挂齿。呜呼!海瑞若有如此卑颜之举,不如速死!”刚烈之气溢于言表。我们似乎从这些文章中看到了海瑞的人生理想与道德追求。
血气方刚的海瑞不仅受到同侪学子的肯定与尊重,也受到了督学官员的器重与嘉奖。如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督学林公就对海瑞的文章叹赏不已,且对其品性甚为称道。二十八年(1549年),督学蔡公按视琼州郡学,以“不以白乎”二句为题考查诸生,得海瑞答卷。玩赏移时。因而暗自探听海瑞的禀性与为人,惊讶在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奇才。也就在这一年,海瑞考中举人,得有机会赴京参加会试。到京之后,伏阙上《平黎策》。黎族是当时海南岛上主要的少数民族,因不满明朝的统治,屡屡发动暴动,明朝多次出动军队进行镇压,往往无功而返。海瑞在上书中批驳了这种劳民伤财、滥杀无辜的措施,提出:鉴于琼州距京师万里之遥的客观状况,请朝廷在当地开道设县,全面加强对海南地区的治理与开发。此策可谓“计规久远,悉中机宜”,不少官员极为赞许,朝廷亦命下兵部覆议。可能是因为海瑞人微言轻,此事不了了之。明清时期所谓“黎患”久拖不决,直到清朝末年才在当地创建道一级的行政机构,但仍没有设县,而这离海瑞上《平黎策》已有三百多年的时间了。
海瑞先后参加了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与三十二年(1553年)的会试,均告落第。当时他已年满40,不愿意再为科举功名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于嘉靖三十二年毅然决然地听从吏部选调,受任福建延平府南平县教谕之职。教谕乃主管县学之长官,这给了海瑞一个施展人生抱负的机会。他到任之后,即对诸生反复申谕,特重学生品质之熏陶,道德之培育。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官场上,保持自己的气节需要绝大的勇气。刚刚踏入仕途的海瑞很快便遇到了严峻的考验。根据《明会典》记载,洪武年间即明令规定:因各处儒学均设在当地孔庙之中,每至朔望之时,当地行政官员应清晨谒庙行香。师生须出大门迎接,而至明伦堂后师生作揖,教官侍坐,官员退出时,师生复送至大门。但明代中叶以后,士风衰颓,一些教官惧怕上司淫威,不顾朝廷成法,在儒学内对上司竟行跪拜之礼。这是以气节为生命的海瑞所深恶痛绝的,因此,他在《教约》中明确规定诸生接见上官,须据《会典》诸书的礼节,于明伦堂见官,不许行跪礼,儒学前迎接亦然。一次,南平当地长官至儒学上香,至明伦堂后,教官出来谒见,左右教官皆跪,惟独海瑞长揖不跪,左右恐长官斥责,强迫海瑞行跪礼,海瑞回答道:“谒见朝官,应遵照宪纲规定的礼节,明伦堂乃师长教学之地,我身在师席,岂能行下跪之礼。”一些官员见此情状,不免怒形于色,讥讽道:“安得有此山字笔架?”海瑞巍然不动,诸位长官不悦而去。从此,海瑞就有了一个“笔架博士”的雅号。
这件事发生后,海瑞感到十分愤懑,自己以祖宗成法为模式,教导学生崇尚气节,何错之有,竟得不到上司的理解。联想自己多年苦读,处处以“圣贤之道”作为立身之本,将气节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谁知今日,刚刚踏人官场便横生枝节,区区礼节尚不能见谅,遑论日后施展自己的抱负。真是“缺陷世界,何能有济!”书生意气十足的海瑞越想越想不通,一气之下,竟提出辞呈,上交郡衙,想就此告辞还乡,独善己身。海瑞的辞呈送至延平府后,一些地方长官想起当日情景余怒未消。极力主张同意海瑞的要求,允其解除公职,放其还乡了事。
“争礼”一事似乎给刚刚踏入官场的海瑞当头一棒,眼见得出师不利,无力回天之时,事情出现了根本的转机。当时的延平知府在看到海瑞的辞呈后,却惭愧不已地说道:“海瑞之言行均合祖制,是吾等行事之误也。”更加幸运的是,当时大司空朱衡(字镇山)为福建按察司提学副使(时称“学宪”),闻听此事后,对海瑞的气节人品非常赞赏,当即将海瑞召来,命就正学书院进修。海瑞依然要求离职,朱镇山宽慰他道:“汝自幼饱读诗书,究竟为何?汝出任公职,究竟为何?难道就为争一跪之礼而全部放弃吗?”这话使质直的海瑞有些醒悟了,平心静气一琢磨,难道就为此事而永远归居田野。不入俗尘了吗?这当然是一心志在爱民行道的海瑞所无法接受的。就这样,在朱镇山的劝导与挽留下,他才打消了辞归乡里的念头。
但是,在此风波之后,海瑞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在学堂之内对上司不行跪拜之礼。又有一次,福建按察使长官到延平府视察,海瑞率领众位学生迎候于廓门之外,有位分守道的官员早到一步进入大门,见海瑞昂然不跪,十分惊讶,便问随从这位长揖不跪的人是谁,随从答日:“此乃海教官。”这位官员便命随从暗中观察,想看一看海瑞见到按察使长官的态度。结果,按察使长官进门时,海瑞依然故我,保持长揖不跪的姿势。这位官员知道后,不禁吐舌叹服道:“今日之世竟有此等的教官!”海瑞的名声从此在四处传扬,不少过往的官员也都知道南平有一位“笔架博士”。
海瑞任教官长达4年,一直坚持自己刚直不阿的立场,实属难能可贵,而我们为之庆幸的是,海瑞的正直抗争固然引起了一些官员的非议与憎恶,但也赢得了不少士大夫的交口赞叹,后者认为如此刚直守道、不畏权势的教官,恐怕只有在古人之中寻找。因此,海瑞任教官4年,不畏权势,昂然犯颜,独守已道,他的行为不仅没有为自己招来罢官的厄运,而是声望渐起;不仅当地官员默认了他正直的行为,而且“守相台察以上,咸鉴涵之矣”。这不能不说是海瑞的幸运。他得到了高度的评价:“以礼为教,其讲论道德以及经义治事,一一实事求是,不为俗学所染,是教职中最难得者。”因此,巡按、监司等官员纷纷上书举荐海瑞。于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升迁为浙江淳安县令。从受任南平教谕,到升迁淳安县令,这5年是海瑞仕宦生涯中最平坦顺利的5年,虽有波折,但无甚大碍,这无疑与其所任教职、不涉民事的实际情况有关。
就任淳安县令是海瑞一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是真正了解天下黎民疾苦与王朝政治利弊的开始。淳安县是浙江省境内的一个山区小县,地瘠而民贫,地方经济相当落后,作物只有茶、竹、杉、柏等,并无其他特产。崇岩叠嶂,百姓纷纷逃匿山林之中。山下田亩均为豪吏之家侵夺,贫穷之家常常吃不到粮食。其县又地处新安江下游水路要冲,官员舫船频繁过往,均须调用当地百姓为其迎送,大大增加了当地民众的各种负担。
海瑞初来乍到,阅览册籍,发现民户逃亡人数超过在册人名的一半。面对百姓生活痛苦之状,他不禁感慨万千。顿生恻隐之心。他决定以身作则,饭粝羹藿,保持极为简朴的生活。俸薪之外,分文不取。家僮随从均令出外樵采,公庭无事,吏员们也可业余从事工商,以补贴俸禄之不足。官署中有一块隙地,海瑞命老仆“树禾麦,艺蔬芥”,旦夕取以自给。海瑞刻厉守贫的作风在当时官场中是相当罕见的。有一年冬天,他去北京吏部办事,他的老上司朱镇山正在吏部任职,见到海瑞在隆冬之际仍服一袭破敝的单衣,不禁埋怨他道:“即便是守穷乐道,难道还不能制作一套官服吗?朝廷命官起码要有一点体面嘛。”海瑞这才赶制了一套黄石绢的官服穿上。海瑞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将县里各种钱粮制度编成一书,名为《淳安政事》,予以公布,使普通百姓对应该承担的赋役数额一目了然,从而避免了办事吏员的作弊。
淳安地处交通要道,来往官员路过之时,必以各种方式索要财物,当地官员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自然不敢得罪,便将这种人情钱都分摊给当地民户,弄得怨声载道。海瑞一反常规,均从自己收入中开支,有则送,无则已。有巡抚长官至,没有得到馈赠,便遣吏送信加以威胁。海瑞义无反顾道:“充军死罪,宁甘受,安可为此穿窬猥亵之举耶?”一般外官进京,都要携带大量礼品,为交际高官打开宦途。当人们劝说海瑞也仿效而行时,海瑞反问道:“如果天下官均不向上司行贿,难道能都不升迁?如果天下官都向上行贿,难道能都不受黜?”
当时,徽州绩溪人胡宗宪任浙江总督,此人因平定浙西及擒获著名海盗汪直等人,战功赫赫,震动朝野,因而官进少保、兵部尚书,总制东南数省。面对这样一位大人物,海瑞也显示出了刚直不阿的性格。有一次,胡宗宪的家奴路过淳安,耀武扬威,大肆索要财物,海瑞严词加以拒绝,这些家奴回府后,到胡宗宪面前告状。幸好这位胡大人并非鼠肚鸡肠之辈,对海瑞的正直耿介早有耳闻,对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属官员竟有一些敬佩之意,对于家奴所言只是一笑了之。有一次,他还诡秘地对手下官吏讲道:“昨天听说海令为其母做寿,买了2斤猪肉,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海瑞不可能不为自己的正直付出代价,因为睚眦必报的长官是随处可以遇到的。这里要讲的就是一位权倾一时的朝臣鄢懋卿。此人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传》。他在大奸臣严嵩柄政时期,死心依附,得严嵩父子宠任,特命为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因而尽握天下利柄,权势显赫一时。所到之处,郡邑官员膝行匍伏,极尽讨好谄媚之态。鄢懋卿生性奢侈,得志之后除用巨额资财贿赂严嵩父子外,为满足一己之私利,利用权势肆意敲诈盘剥地方官吏。他以盐法都御史巡视州县,携其妻同行,特制五彩舆,命12位年轻女子舁之,道路之上观者如堵,无不惊骇。地方官迎送,为讨其欢心,更是奇招迭出,以至于以文锦覆被厕所,用白金文饰溺器。馈送钱物之人不远千里而来,络绎不绝。
海瑞闻知鄢懋卿将要路过本县时,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方式。鄢懋卿在出京之时,曾经故作姿态,预先通知沿线官吏道:“本官素性简朴,不喜承迎。沿途饮食供帐,都应俭朴为尚,毋得过为华侈,侵扰百姓。”而真实情况却是:“各处皆有酒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供帐极华丽,就是溺器也用银制之具。”针对鄢氏这种虚伪的两面手法,海瑞在鄢氏未到淳安之前,即向其发出揭帖,声明“沿线官吏所为与鄢大人要求大相径庭,实为将百姓之苦怨归罪于鄢大人的错误之举,淳安百姓疲敝,本县令不知如何招待”云云。
鄢懋卿接到海瑞的揭帖后,心中不禁十分恼火,但素闻海瑞刚直之名,为避免尴尬的正面冲撞,鄢懋卿只得压住心中怒气,强作欢颜,命手下绕过严州境,改道而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淳安县的上司严州府知府一班人早已听到鄢懋卿一行要来的消息,在其将要到达的前一天,知府还特别强调下属部门盛情款待。根本没想到海瑞的一张揭帖竞把这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给气跑了,严州知府闻讯后惊恐不已,料定鄢氏必要进行报复,自己及下属倒霉的日子就要到了。左思右想,结果一腔怨气都落到了海瑞的身上。这位知府把海瑞召到自己的衙门,拍打公案,破口大骂:“你海瑞是多大的官衔。竟敢如此轻狂,弄得我等与你一同遭殃。”海瑞只是端坐不语,丝毫不作辩解。待知府骂够了,海瑞才起身行礼告辞。海瑞这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态度弄得严州知府也无可奈何。
鄢懋卿回到北京后,即派其亲信御史袁淳前往淳安巡察,发誓要找茬除掉这位“海强项”。袁淳到达淳安后,海瑞虽知这位官员的巡察关系到自己的宦途,但绝不肯做卑躬屈膝之事。袁淳发现海瑞果然迎送不远,供应不隆,对他讲话的态度也较冷淡,不禁怒火中烧,讥讽道:“你即使想学知府的派头,恐怕还没有资格吧!”按明朝官制,官员任期满后,如无可指摘之处,即可升迁,当时吏部已准迁海瑞为浙江嘉兴府通判,为正六品官衔,而袁淳回京后,评价海瑞“倨傲弗恭,不安守分”,结果升职一事搁浅,只能以原职改调。当海瑞前往北京听候任命之时。又多亏老上司朱衡正任吏部右侍郎,从中周旋。当时恰好江西兴国县缺少县令,海瑞被改派到兴国县。海瑞由此失去了一次来之不易的升迁机会。
明代官场上素有“命运低,得三西”之谚,“三西”是指山西、陕西和江西三省,其意是被派往这三处无油水可捞的穷地方做官,只能怨自己运道不佳。海瑞所到的兴国县,就是一个相当穷困的地方。他下车之始,正值兵荒马乱之余,户口稀少,百废待举。海瑞毫无怨言地又开始了救助黎民的行动。有了若干年的从政经验,海瑞到兴国后似有轻车熟路的感觉。他敏锐地发现当地居民贫困的主要原因在于各种名目的征派太多,便向南赣都御史吴尧山上陈“八议”,即8项治理的主要措施,这些措施切中时弊,言人所不敢言。他又亲自监督清丈土地,铲除当地恶霸,解决土地纠纷。海瑞的一系列举措大都得到了南赣巡抚吴尧山的支持,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做了不少兴利除弊之事。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海瑞携二仆北上,授户部云南司主事(正六品)。从此,海瑞开始在北京任职。当时在位的明世宗自15岁登基后,已在宝位上坐了四十多年。即位之后,面对明武宗留下的混乱局面,世宗求治之心甚锐,惩治奸佞,广施善政,天下忻然,出现了少有的太平景象。但是好景不长,这位世宗皇帝就闹出荒唐之事。其一,为“大礼之议”。他本人并非武宗之子,其父兴献王乃明宪宗之子。他即位后,一心想为生父弄一个光彩的名分。一些阿谀奉承的朝臣为满足世宗的要求,肆意改动皇帝世系,惹得众多大臣拼死抗争,世宗颇为恼怒地进行镇压,一大批官员被入狱,处死、流放数百人,一时震动天下。此事过后,庙堂之上敢与世宗对抗的极为罕见了。其二,是这位世宗皇帝特好方术,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不老之道,故而在皇宫内院日日斋醮,搞得乌烟瘴气。斋醮仪式上,需要“青词”,即写给天神的表章,一些无耻文人为讨世宗欢心,挖空心思,巧为制作,不少阁辅甚至因善此道而被称为“青词宰相”。虽然世宗专心于斋醮,但他素以刚愎自用著称,十分担心大权旁落,对内阁大臣疑心颇重,因而朝中大臣为争夺权力开始了复杂的斗争,先后担任首辅大臣的有杨廷和、费宏、杨一清、夏言等人,而世宗朝任期最长、影响最大的还要数严嵩。
严嵩以一意媚上而独擅大权,心计之奸猾一时罕有其匹,“移帝喜怒,往往不失”,借世宗之手诛除异己。独揽大权后,贪污受贿,作威作福。不少正直的官员奋不顾身弹劾严嵩,结果大多惨遭毒手,最出名的是杨继盛,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揭发严嵩十大罪和五大奸,严嵩恼怒至极,命亲信处杨继盛绞杀之刑,而世宗并不同意,在狱中关了两年之后,严嵩竟将其名混入其他卷宗,瞒过世宗,终使杨继盛含冤就戮。以后徐阶得到世宗的信任。严嵩因年迈智昏,握权太久而使世宗极为厌恶,一些乖巧的大臣乐得“墙倒众人推”,终于扳倒了严嵩父子,徐阶继任首辅。这是海瑞入京前两年的事情。
严嵩的破败丝毫没有影响世宗对方术、祥瑞、斋醮的迷恋,深居西苑,乐此不疲。有一次,世宗竟提出让太子监国,自己专心修炼,满朝文武惊愕之余,谁也不敢提出异议,只有太仆卿杨最抗疏上谏,指责世宗春秋方壮,尊为人主,竟妄想升仙。正在兴头上的世宗勃然大怒,立即将杨最打下锦衣卫诏狱,重用杖刑,杨最还未等杖刑完毕就已一命归西了。世宗在位期间,并不乏忠言上谏之人,然而都落得极其悲惨的下场,因而再也无人敢批鳞揭短,犯颜强谏了。
这便是海瑞进京后面对的严酷现实,一贯以守道尽节为己任的海瑞不能坐视黑暗污浊的泛滥。他开始酝酿,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作一次搏击。他与翰林王弘诲交往甚密,一日论文对酒之余,忽取出20两银子交给王翰林道:“我死必以此葬我。”海瑞这位铁骨铮铮的伟男子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冒死上《治安疏》。
在这篇惊世骇俗、震动天下的奏疏中,海瑞淋漓尽致、酣畅透彻地揭露了世宗即位以来的种种过失,措词相当激烈。指责世宗“专意修炼,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事,导致法纪废弛;数年滥封侯爵,名器贬值;与皇子不相见,薄于父子之情。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薄于君臣之恩;乐西苑而不返,薄于夫妇之德。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这种一针见血的指摘恐怕是任何一位惟我独尊的帝王所无法忍受的,一向专断护短的明世宗更不例外。嘉靖皇帝阅毕,大怒不已,将奏疏扔在地下,对左右近侍道:“赶快将此人抓来,不要让他跑掉。”在旁的宦官黄锦却不慌不忙地说:“此人素有痴名,听说他在上疏之时,知道所奏定会触怒圣上,所以预先安排好后事,买好一口棺材,与妻子诀别,正在朝房待罪,手下僮仆已全部遣散,因而臣等料定他是不会逃跑的。”这平静的一席话竟然使恼怒已极的世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面对这样一位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直之士,他还能像处置杨最等人那样故伎重演吗?在群臣的众目睽睽之下,就是把海瑞抓来了,又能将他怎么样呢?况且海瑞之言句句是实,又如何反驳?想到这儿,他不得不又拿起海瑞的奏疏。
其实,海瑞奏疏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并非一味地“骂皇帝”。他首先对世宗皇帝有较多的肯定,如云:“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以成为像尧、舜、禹那样的贤明君主,……即位初年,革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这些话自然是世宗所爱听的。其次,海瑞对天下臣子的阿谀媚上也进行了鞭挞,他明确指出,君王有过,正赖臣子匡救,而当时臣子争相媚上,例如世宗喜欢醮修,群臣相率进香;发现天桃天药,大臣相率表贺。皇帝想修建宫室,工部极力经营;皇帝命取香觅宝,户部立刻四处派出差役。可谓“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一正言焉”。“欺君之罪何如?”最后,海瑞对世宗的重新振作、翻然悔悟充满了希冀,如切盼世宗“一洗数十年君道之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也可使其臣洗雪数十年阿君之耻,……陛下何不为之?”可见,海瑞的论疏并不是片面的,而是相当全面合理的,既明确地披露了世宗政道之失,又批评了臣下的无耻媚上,同时对世宗的改正抱以厚望,这不能不说是海瑞《治安疏》的高明之处,《明实录》的著者们曾下按语道:“瑞疏言谠而意忠,非欲批逆鳞而沽直者。”故而世宗反复披阅后,也不得不在奏疏上批道:“这厮有比干之忠,只不过朕并不是暴虐无道的商纣王。”不过,愤怒难消的世宗还是把海瑞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