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童
五月十一日,阿玛克尼亚公爵正式任命詹姆斯伯爵为元帅,驻留在卡尔瓦多斯的军营。而他本人则带着增援的一万人马,于五月十四日启程前往卡尔瓦多斯。
启程前一天,阿玛克尼亚公爵不声不响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用平静的语调宣布我将作为他的侍从和他随行,被这个消息震惊了的我用惊讶掩盖了再次见到他的一丝慌乱,短暂的对视后,我垂下眼睛,不作争辩的默默服从了。
阿玛克尼亚公爵富有效率的仆人很快就为我准备好了一切装束:铁锈色的短摆上衣,胸口上用金线绣着阿玛克尼亚公爵的徽记——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伴着一朵盛放的鸢尾花;剪裁适度的及膝短裤,一双风格粗犷的高统靴,一件樱桃红的披风,外加一顶丝质有沿帽。我照样穿戴起来,头发用一根丝带在脑后束紧,去除一切显得多余的装饰。镜子里面映出一张俊秀的脸,身材虽然纤细,却仍显得英姿勃勃。
我望着镜子里的面孔,伸手抚上冰凉的镜面,记起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扮作男装了,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啊,混合着衣香鬓影,彻夜狂欢……光影交错间,一切都已经远去了。我挑了挑眉,低低一笑。
门外,侍从恭敬而平淡的提醒我出发的时间已经到了,我叹了口气,拿起帽子,转身朝外面走去。
告别眼眶红红的爱迪斯,我一脚踏出了公爵府。阿玛克尼亚公爵骑着一匹高大的科斯特马,挺拔的身形包裹在一件深红色的披风里。在他的周围,排列着他忠心耿耿的护卫队,全部都是从军队里挑选的好手,个个英勇强悍,杀人如同游戏。此刻,看着我,他们全都露出惊异的表情,闪烁着或好奇或挪谕的目光。
我泰然自若走过去,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骑上马背。阿玛克尼亚公爵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侧头对他的队长低声吩咐了几句。于是,随着一声简短的口令,整个队伍便像平地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席卷过街道,向着城外疾驰而去了。
“跟紧我!”左侧传来一声低语,转瞬便消失在风中。我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停留在左前方那片飞扬的深红上,策马扬鞭。
风吹起尘土拍打在我的脸上,分外难受。风在耳边呼啸,多么奇怪,我们几乎是肩并肩的并辔疾驰着,我稍稍落后于他,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三分之一的侧脸,那无可挑剔的线条,无论哪个角度都显得十分完美;他宽阔的肩背,随风飞扬披散着的一头黑发,都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让我的眼眶发热。
不,我并不需要这繁杂而纷乱的心绪;此刻,我所需要的,就是全速前进,感受耳边呼啸的风声,感受这风驰电闪的速度……
快要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在筋疲力尽之时终于发现前方出现了客栈的影子。这个认知显然也鼓舞了我身边的人,大家不由快马加鞭,瞬时便来到了客栈门口。
客栈中早就冲出店主人的身影,也许他早就接到了通知,便殷勤的带着仆人前来迎接传说中的某位大人物。阿玛克尼亚公爵扬起手中的鞭子,示意护卫队就地停步,对着地上众人瞟了一眼,看到了店主人:“上前来吧,店主人,安排我们的食宿,不会少你一个子儿的。”
公爵踩鞍下马,我和其他人也跟着下马,把马缰扔给迎上来的仆人。店主站在门口,脸上露出他可能表现出来的最必恭必敬的神色。
“把你最好的葡萄酒拿出来,让这些先生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吧。”公爵说。
“是的,大人,我的地窖里有上年份的好酒,肯定会叫您的人满意的。”
“很好,”阿玛克尼亚公爵点了点头,又似乎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再给我准备一个最好的房间,叫人把我的侍童领到里面去休息,顺便再给他些吃的。”
“是的,大人,一切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善于察言观色的店主无不献媚的说,“您的侍童还真是一位世间少有的英俊少年哪。”
阿玛克尼亚公爵闻言微微一笑,眼光掠过我,转身走进大厅,护卫队的家伙们也跟着一拥而入。
不一会儿,店主人匆匆忙忙的从大厅里走了出来,面带讨好的笑容,亲自引导我往二楼的房间走去。
“请小心些,这儿的楼梯坏了一级,我正在找人修理,但如果扭到您的脚那就是我的不幸了。”店主一手高举着烛台,一面回身絮絮叨叨的对我说,“我一看就知道,您的手可不适合牵马拽鞍或者擦拭刀剑,您有一双细腻柔嫩如同少女的手,像您这样漂亮的人,和那群凶神恶煞、把刀剑弄得叮当响的老爷们不一样,您应该周旋在夫人小姐们中间,为您的主人做做传递情书之类的事……”
我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中又好笑又好气。
“……您长着这样…唔…尊贵的面孔,注定要前程远大!”店主人用一句饱含祝福的话语作为最后的结语,把我送进了一间贴着陈旧蓝色墙纸的房间。
我确实是又累又饿,既没有心思打量房间的陈设,也没有心情考虑等下阿玛克尼亚公爵会不会过来。勉强支撑着自己啃了几口面包,喝下一碗肉汤,胡乱梳洗了几把,便倒在床上不管不顾的睡去。
第二天的清晨,我骑在马上,神思有点恍惚,到底昨夜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是真实的还是我的梦呢?我皱眉看着前方的阿玛克尼亚,他的神情严肃而平静,吩咐队伍开拔,并不和我多说一个字。
又是一天的策马疾奔,我一路风尘仆仆的紧跟在阿玛克尼亚公爵后面,硬是没有落后半步,身体和精神都疲累到了极点。
到了驿站,马上有人奔到前面大声叫着:“到了!到了!”
立即,穿着侍从服装的人出来迎接我们,另外还有贵族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和阿玛克尼亚公爵匆匆交谈几句,便很快消失了。
我被带到了一个大房间里,房间很宽敞,装饰着一个漂亮的大壁炉。我倚着墙壁,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毯;稍微远离我的房间那头,烛火通明,人影幢幢,阿玛克尼亚公爵俯身在桌上,似乎在口授或者亲自撰写文书。
我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走近我的身旁……深沉的叹息,伴随着轻触在皮肤上的、冰凉的手指;还有,久久停留在额头上的,温热的吻……
慢慢的,一切声响都离我远去。我睁开眼睛,在微明的晨光中,望着天花板。模模糊糊的天花板上,雕刻着因为年代久远而难以辨认的花纹。我费力的看了许久,似乎希望从那上面看出答案来,直到窗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和马匹的嘶鸣声。
行程在继续,只是每到一个驿站,都会出现一些特定的人。有披着大麾,把面孔严严实实的掩藏在压低的帽檐下的男人;还有一些留着短髭、穿着简陋的农夫,但那稍显拘束的举止,偶尔露出的傲慢神情,一里以外都让人闻到一股子贵族气;这其中甚至不乏穿着年轻侍从服装的女人,粗布织成的紧身上衣,几乎难以掩盖她们隆起的胸脯,她们不舒服地走来走去,把酒杯斟满,转眼又流露出烦躁的情绪,似乎相当不满自己的这身装束。
阿玛克尼亚公爵不停地和不同的人会面,传达各种各样的命令和指示。在他的房间里,整夜开着秘密的会议;而在下一个驿站,我就会发现报信的使者比前一天更多,而且夜以继日,络绎不绝。
终于,经过四天的劳顿,我们于五月十八日下午到达了卡尔瓦多斯的营地。
阿玛克尼亚公爵显然是一个十分称职的领导者,他旺盛的精力和决策者的敏锐支撑着他,迫使他一到军营便召集人员,开始筹划一切军事部署;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关照自己的护卫队,吩咐他们就地解散休息,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我则和阿玛克尼亚公爵一起,极其“有幸”的接受了前来迎接的詹姆斯伯爵等人的欢迎和致词。自然,从我露面的那一刻开始,空气中就浮动着一种微妙的气氛,那是认出我而产生的面面相觑以及由此带来的惊愕和尴尬。
而阿玛克尼亚公爵似乎并不打算为此做出解释,他带着我进入议事帐篷,然后吩咐人在旁边给我找了一个坐位,便不再搭理我,转而投入到他无限重要的战略研讨和部署中去了。
开始我还注意的听,渐渐的,一阵朦胧的睡意袭来,我靠着那不怎么舒服的坐位,睡着了。
极近的近旁,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在一瞬间还停留在现实和梦境的夹缝里,然而,下一秒,我便因为眼前的这张面孔而清醒过来了。
“你累了?”微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脸,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怜惜,“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叫醒你,因为我发现自己很想这样永远凝视着沉睡的你……”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认清自己仍然在议事的帐篷中,只是现在这里显得很安静,周围空无一人。阿玛克尼亚公爵跪在我的身旁,握着我的手,目光缠绕在我的脸上。
我突然笑了:“这么说,我又像昏迷一样的睡过去了?我希望,刚才在您的廷臣面前我还不至于难看到失礼的地步。”
他轻轻的笑了,修长的手指灵巧的为我把几缕垂下的鬓发掠到耳后:“谁敢轻视您呢?难道他们不同样是您的廷臣吗?”
我沉默不语,只是淡淡的微笑着。他看着我,脸上带着平时那种平静而坚定的表情。
帐篷外传来的喧闹声打破了我们之间这种紧张的平静,詹姆斯伯爵快步走了进来。
“哦,詹姆斯,出了什么事?”阿玛克尼亚公爵不慌不忙地问道。
“大人,我们抓住了一个奸细。”
“问出什么来了吗?”
“很遗憾,没有。”
“很好,绞死他!”阿玛克尼亚公爵平静的语调没有丝毫改变。
太阳之下
绞刑架很快搭了起来,在营地的中间,竖起了几根粗大的木头,那可怜的人被挂在上面,不到一会儿就断了气。士兵们围着死者肆意嘲弄,好像多少找到了一件可以消遣的玩笑。
我远远的望着,尽管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着,我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我知道自己现在还可以勉强站在这里,是因为挂在绞刑架上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陌生人,但如果有朝一日上面换作我认识的人,甚至熟悉的人又怎么样?我还能这样无动于衷、保持表面的平静吗?一种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升了起来,抓住了我,使我冷汗森森而血色尽褪了。
“您在害怕?”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睁大眼睛看着,阿玛克尼亚公爵望着我,用洞悉一切的眼神,似乎已经了解到我灵魂深处的一切想法和秘密。
“不,”我垂下眼帘,“我只是累了。”
“是的,您需要休息。”阿玛克尼亚公爵轻柔的说,“让我带您到您的帐篷里去吧。”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阿玛克尼亚公爵带着我来到一片白色的帐篷中间,两个穿着一样的蓝色上衣的人正站在一个帐篷的门口聊天,看见我们,立即噤了声,恭敬的站好行礼。
“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阿玛克尼亚公爵指着两人对我说,“我的护卫队里最优秀的两位骑士,现在他们听从您的差遣了。”
我看了看面前的两人,认出他们确实是这几天以来跟随在我左右的护卫队的成员。我用带着一丝疑虑的目光看着阿玛克尼亚公爵,浅浅的笑着:“这么说,您是打算给我充分的权利和自由,让我不至于在这个满是刀剑的地方感到无聊?”
阿玛克尼亚公爵做了个手势,两位骑士立即退到帐篷的一侧:
“您享有的自由要比您想象的多,”他微微一笑,“因为我爱您爱得那么厉害,不肯让您有一丁点的烦恼和不自在。只要您肯保证足够乖巧和听话,您会发现在这里,您几乎是完全自由的。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一丝嘲弄夹杂着几分宠溺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您似乎总是迫不及待的叫我失望。”
我愣了愣,从这番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话中,显露出几分情人间的柔情蜜意。几乎令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沉默片刻,我才干巴巴的说:“请原谅,公爵,我想进去休息了。”
“当然,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觉。”阿玛克尼亚公爵说着,执起我的手放在唇上一吻。
我转身,仿佛急于摆脱那双黑眼睛的影响似的飞快地掀起帘子走进帐篷。白色的门帘在我身后落下,像是一道门将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我什么也不愿意多想,只是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脸朝下睡过去。
清晨七点钟,军营开始敲响起床鼓,外面渐渐传来士兵们杂乱的声音。我一夜没有睡好,虽然床铺很干净软和,虽然我的身体还是疲惫,但心灵却不肯给我安宁。
我睡不着,是的,一点也睡不着。昨天绞刑架上的那一幕似乎带走了我竭力维持的平静,并且在夜晚以一种非同一般的形式潜入了我的心灵。在暗处窥视的命运,此刻漫不经心的扬起手来,指着一具赤裸裸的尸体叫我看。我被迫看着,然后不得不承认,在他展示的真实面前,在战争的真实面前,我是多么的软弱。
我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开始慢慢的动手穿戴整齐。
清晨的军营看起来分外忙碌,各种各样的兵种晃来晃去,轻骑兵、外国雇佣兵、近卫队、还有阿玛克尼亚公爵的亲信护卫队,一小撮一小撮的聚集在一起,利用早餐前的短暂间隙彼此交谈。
我走出帐篷,发现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站在我帐篷的两侧,像卫兵站岗一样腰背笔直,并用威胁的眼神吓退每一个敢于靠近的好奇目光。看见我,他们像狗熊看见蜂蜜一样眼神发亮,然后恭敬的行礼。
“有什么事吗?”我问。
“公爵一早上埃尔松的营房去了,他请您自由的支配您今天的时间。”名叫莫萨克的年轻人说,一边不由自主的把自由两个字咬得很重。
“是吗?”我有些意外。
“是的,殿下。”
殿下?我微微皱了皱了眉,不由留神打量起站在我面前的这两位侍卫来。面孔黝黑,有着一头浓密红棕色卷发的是拉迪特尼埃;而长着一张稚气的娃娃脸,如同少女般泛着红晕的则是莫萨克。两个人都还十分年轻,却早已各自在军队中效力多年,眼底透着锋利和淡漠的光。
我不知道自己的探究的目光在二人的心中引起了什么样的情绪,拉迪特尼埃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黝黑的面孔微微泛起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红色;而莫萨克摸了摸鼻子,镇定的接受了我的长久的注视。
我缓缓的绽开一个笑容,不轻不重的说:“看来,我需要向公爵表达我的感激,他替我考虑得十分周到。”
二人快速的对视一眼,然后略带不安的看着我。
“那么,先生们,”我语气一转,用近乎欢快的调子说,“我就将我的安全和信任托付给二位,希望你们不要令我失望。”
“是的,殿下。”
“那么,”我微笑着发出我的第一个指令,“今天你们就陪我四处走走吧。”
“是的,殿下。”他们两人像同时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眼底重新又放射出满不在乎的光芒。
用完简单的早餐,接过侍从递上来的缰绳,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一左一右的拥簇着我,策马跑过营地中央,向着营门口而去。
上午十点左右,营地里到处是列队操练的士兵,混乱中夹杂着次序,忙碌不堪。突然,我抬起头来,象感应到什么似的,向着从我右侧行进而过的雇佣兵团看去——
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某种形象——某种深刻于心、时时痛楚的形象一闪而过,如同黑暗中突然爆发出一朵微小的火花,转瞬即逝,却无比强烈的震撼着我!
我猛地勒住马停下来,飞快的调转马头,撞进正在行进中的队伍里去。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惊异的看着我,一起停了下来。
方队立即被我打乱了,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激怒了,见我又是一身侍童的打扮,便有人骂骂咧咧的,几乎就要把我从马上揪下来。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很快挤到我的身边,鞭子毫不犹豫的朝那几个胆大包天的狂徒身上抽去,掀起更大的一片混乱……
“够了!”我突然喊道,“住手!莫萨克!拉迪特尼埃!”
我的声音尖利而刺耳,竟然使得混乱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行了,”我神情自如的说,“不过是一只蜜蜂让我的马受到了惊吓。先生们,别让混乱再扩大吧。”
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看了看我,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中的鞭子。那些被他们野蛮对待的士兵脸上尤带着不甘的神情看着我们,拉迪特尼埃轻蔑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低声咒骂:“这群该死的外国佬!”
这句话在雇佣兵团中立即取得了它该有的效果,勉强平息下去的人群又沸腾起来了。
我冷冷的看了拉迪特尼埃一眼:“我现在开始相信我的话在您心中并没有它应该有的效果了。”
拉迪特尼埃的黑脸有些发白,他不发一言的退到我身后;莫萨克同样沉默着,他专注的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指令。
我再一次用目光扫过雇佣兵团,没有,还是没有……空气在营地中央缓缓流动,四周充斥着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我看着,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走吧。”我说,率先策马向着营门飞奔而去。身后随即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紧随而来。
出了营门,我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心烦意乱,沿着大路毫无目的向前走着。然后突然毫无预兆的折向右边,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一条石子的小路延伸进去,不知道通向何方。
四周很安静,马蹄敲击在石子路上的得得声充满了树林的深处。太阳透过树叶间的空隙照下来,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形成无数连接在一起的金色光斑。风拂过,带起一浪一浪海潮般的沙沙声。
这身侍从的衣服穿得我实在难受,我三两下解开胸前的搭扣,脱下上衣,露出白色的衬衫;随手取下帽子往身旁一丢,扯下丝带,脑袋迎着风晃了几下,浓密的黑发便象挣脱束缚一样,一下子披散飘垂在我的身上。一阵轻松的感觉愉悦了我,我催动胯下的马,迫使它全力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一下子冲出了森林,来到了刺眼的阳光下。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几所歪歪扭扭的房舍,立在农田的边上,在灿烂的阳光中微笑着。在这样的中午,人们停止了劳作,在树荫下休息玩耍。他们看到从树林中突然冲出来的我们,都不禁大为惊奇。我听见他们在说:“看啊,看啊……”
我丝毫没有减慢我的速度,离开大路,横穿过田野,奋力刺马飞奔。在我身后,莫萨克默不作声地疾驰,不停的用短柄长鞭抽打着他那匹栗色大马的两肋;拉迪特尼埃的马在我右边费力地喘气,渐渐和我拉开了距离。
我在风中扬起头,天空中那个耀眼的发光体模糊了我的视线。天与地之间,无限的广阔,无限的空白,我慢慢向后仰着,拉紧了缰绳,放缓了速度……从我的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呼喊声,打破了我的沉思。我惊醒般的回过头来,看见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急切的赶上来,到了我的面前,他们勒住马,朝着我露出茫然和吃惊的表情。
我无声的微笑了,俯下身子把绊住我衣角的一条皮带弄平,然后直起腰来,随手把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甩到身后。
“多好的天气!”我对两位目不转睛的凝视者说。
“是的,好的天气使人心情愉悦。”莫萨克用手触了触他的帽檐,表示同意。拉迪特尼埃瞪大眼睛瞧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伸出一只手,指着前方的山丘:“那里,看见了吗?”
“是的,殿下。”
“很好,我们去那里吧。”
这里到处是坡度缓和的山丘,一丛丛的矮树林和灌木点缀在其间,为暴露在正午热烈阳光之下的人提供了少许的树荫。我渐渐放慢了速度,信马由缰,攀上一座小山。从山顶处,我瞥见不远处的树丛中有四、五骑人马,似乎也是乘着好天气出来游荡的军士。
身后突然发出的异动使我回过头来,是拉迪特尼埃!只见他变了脸色,对后面的莫萨克做了一个手势;而莫萨克立即沉下脸,奋力驱马向我靠拢。
对方已经发现了我们,立刻,有人翻身上马朝我们走来,隔着一段距离便勒马收缰,似乎在打量我们。
莫萨克和拉迪特尼埃把我围在中间,紧张的戒备着,和对方对恃。
我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微微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
柔顺的淡黄色头发略显凌乱,裸露在外的、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现在晒成了浅浅的小麦色,属于少年特有的柔和线条带上了几分坚毅,拔高的身材,明显比以前强健了许多。
他发现了我,全身仿佛石化了一样,愣愣的望着我,脸上满是动容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