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黑萨满想让我死,在这一秒钟我会成其所愿,我忽然在这一秒里厌恶我自己,我想只有死亡能让我离开这一秒钟的我。然而,他那张嘴一直不停地说话,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这就是原因。
“…没有人能根除你。我缺乏那把能砍下你头颅的快刃,叶赫的公主呵,你是一切罪的根源,尽管布斋贝勒对黑萨满的预言深信不疑,可他还是将你藏了起来,他没有除掉你,这样他就将自己带入了另一种命运。我试图帮助布斋贝勒,可一切到头来都是枉然,恐怕我能做的,只是在深夜念一念那些黑暗的咒语,只有这黑暗的咒语才能安慰满城处于死亡边沿的人们,新城主啊,要躲过毁灭唯一的办法是…”
他将目光投向哥哥,他一点儿都不惊慌,甚至没有向布扬古贝勒求救,我知道,他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他将他的胸口展现在我面前,他给了我杀他的机会,此时我感到我腰间系着的那柄短刀已经跳出了刀鞘,甚至不用我动手就已经刺进了黑萨满的胸口——
我并没有杀黑萨满的打算。我召他来是为了安慰整个叶赫城,也为了安慰哥哥,我甚至并不打算知道那朵花的名字,那是我幻想中的花朵,是未来借助它带给我的启示,什么黑摩罗,不过是黑萨满随便搪塞我的名字。我说花和未来是为了不再与他纠缠在预言里。我却杀了他。我开始相信他的所言,杀他,我蓄谋已久,杀了他,人们就会因无法忍受这座城的荒凉与孤寂,将战场视为唯一的去处,并将努尔哈赤视为最终和唯一的仇敌,这样,所有人便变成了我和我的仇恨,这是必要的,仇恨,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刻骨的仇恨,杀了黑萨满他们就有了。可是,对于第一次使刀的人而言,这个结果恐怕只能说,这把短刀太快了,快到我觉察不到它已经刺入黑萨满的胸腔,快到我不相信杀死一个人,是这样简单容易的事,只需刺进和拔出——他,一个自称黑萨满的年轻人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他就是来求得这一死的,就好像死是他唯一迫切的需要。
哥哥,他不是黑萨满,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尽管我是将他当做黑萨满处死的,可我还是要这么说。因为他欺骗了我们的父亲。我的短刀闪着银光,刀刃上没有沾染一滴鲜血,就像刚刚从刀鞘里拔出来一样干净。
黑摩罗
我的狂怒随着黑萨满的死去而平息。他死得太快,没有挣扎的痕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痛苦。他只是看了看被刀刺入的地方就无声地倒下,没有说完那句像是要提醒哥哥的话。我甚至可以补充完他的遗言:要躲过毁灭除非杀死你眼前的这个女人。被刀刺入的地方只流出极少量的血,那些血不足以染红他的袍子。除了一个微小的破损外,黑萨满看上去完好无损,他失去的,仅仅是呼吸。
哥哥仔细看了看这个倒下的年轻人。他的外形的确不是黑萨满,可黑萨满有一种本领叫借尸还魂。哥哥的意思是说,这也许本来就是一具尸体,不过被黑萨满借来一用罢了。哥哥本来想知道未来的消息,这下,未来又变成了一片虚无。哥哥得忍受这片虚无,而我十分肯定地对着哥哥眼前的虚无说,叶赫不会毁灭,它会像父亲在时那样强大。
布扬古贝勒命人将黑萨满抬出城外掩埋,要埋得越远越好。看得出,我哥哥对刺死黑萨满心存恐惧。哥哥坐在宝座上看似漫不经心地等着掩埋的消息,消息却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这个行程的起点。回来的人说尸体并未掩埋。黑萨满被装在一个木制的盒子里,由一辆牛车运出城外,然而当侍卫打开木盒时,却发现盒子里只余下黑萨满穿过的衣服。
他这是在戏弄我们,布扬古贝勒拍桌吼道。然而我的看法是,黑萨满最后留下的遗言却是这样的,他有办法从各种囚禁中出逃。他既不受控于我,同样也不受控于新城主,他甚至不受控于死亡。
只有一个人对我杀死黑萨满这件事做了评价。是绮春园一直服侍我给我讲故事的老嬷嬷。嬷嬷说,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从此就埋下了几世的牵连,这是生死的债务,你让他变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黑萨满是不会被杀死的,他有三颗头,三张脸,三颗心。嬷嬷说。这就是你父亲不杀他的原因。显然,你哥哥要比你清楚其中的秘密。
老嬷嬷九十岁了,时常自言自语。她说没有人能一剑刺中黑萨满的三颗心,因为他的心,并不长在一起。
我没有时间思考老嬷嬷的这些疯话,时间太快了,像是踩在风火轮上。黑萨满消失后,我还没来得及细数年轮,五年就又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找到能杀死努尔哈赤的人。而新一轮为争夺我而来的男人,却全都死在了努尔哈赤刀下。整天我都在想,挥发部的拜音达里贝勒之后,谁会是我新的求婚人?拜音达里与努尔哈赤结盟,为的是换回那些背离挥发部的逃犯,这些逃犯大都投靠了叶赫。布扬古贝勒将挥发部的逃犯安置在城南住下。逃犯都是拜音达里的亲属,他们因拜音达里杀了自己的叔父称王而逃离挥发。拜音达里真的该死,与努尔哈赤结盟讨伐叶赫更是死上加死。布扬古贝勒修书一封,派遣信使带给拜音达里,说只要撕毁与建州的盟约,就会将叶赫的公主嫁给他。既然拜音达里是这样一个该死之人,我自然愿意充当他毁约的诱饵。我在布扬古贝勒书信的末端,压上我的指纹,弧形的指纹像一朵小小的梅花。信使就是挥发部那些逃犯之一。拜音达里称自己的亲属为逃犯,仅这一点就该死。我将哥哥的这封书信亲手交给信使,让他带着对我容貌的崭新记忆骑马离去。一眼,就足够了。
拜音达里没有囚禁也没有杀掉叶赫的信使,而是让他送来了回信和聘礼。拜音达里在信中说,在布扬古贝勒收到这封信的同时,努尔哈赤或许也正好收到了他撕毁的盟约。而他将重返叶赫讨伐努尔哈赤的联军。在布扬古贝勒签好婚书,接受聘礼的三十八天后,拜音达里被努尔哈赤杀死。一批挥发部的新的逃兵来到叶赫城,说努尔哈赤用长剑砍断了挥发部堂子前的标杆,焚烧了挥发部的图腾和祭台。这意味着挥发部再也不存在了。
拜音达里本来就是一个该死之人,我感兴趣的是,在他之后,谁是我的下一位求婚者?
努尔哈赤脸上带着泥浆般洗刷不掉的颜色。见过他又侥幸活下来的士兵都说,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无法知道他是喜是怒,没有人能揣摩他在想什么,将要做什么,打算灭掉哪个部落。以前像星辰般散布在呼伦河流域的大小部落,现在已经寥落无几。努尔哈赤杀人的速度像是在收割牧草,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从不向部下做出解释,他要的只是执行,他的作战方案没有人能够窃取,计划全都是瞬间做出的,而他的行为和作战方式都极为古怪,难以捉摸。这是他的脸上糊满泥浆后的改变。他似在无时无刻想着战局,又像是心不在焉地攻打下一座座城镇或是堡垒。他迅捷如一支利箭,被他杀的贝勒和王都来不及弄明白失败的原因就被砍下头颅。他所过之处生命都变成了骸骨,而城市都沦为废墟。据说他随时都带着孟古那个圆形坟墓,将它安置在新的废墟上,好像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以眼前的废墟替代他心里的废墟。他高大,像一座建筑般雄伟,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感觉到那只有废墟才散发出的颓败之气和颓败之景。努尔哈赤将自己心里的废墟一遍遍搬出来,每一座,都成了人们眼中的废墟。无论是归顺还是背叛他,都无法改变漠北那一片废墟的境地,背叛更增添了他毁灭的力量。叶赫几乎已是这片废墟里唯一一颗还在闪烁的孤星。
我想,谁是下一位以背叛努尔哈赤而获得我允诺的婚约的幸运者呢?
乌拉部的布占泰贝勒三年前曾向叶赫送来聘书。布占泰以我的回绝为由与努尔哈赤结盟。哥哥用了与拜音达里相同的方法令布占泰撕毁了盟约。乌拉部随着布占泰被杀而亡。不消说,我的婚约又变成一纸空文。
叶赫现在是一座真正的孤城。在庞大的废墟和叶赫城之间,似乎只剩下了我和努尔哈赤,他已经杀尽了周围的王和贝勒,灭了叶赫部以外所有的部落,也许在他眼里叶赫已经是一座废墟了。谁都明白,在建州与叶赫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场战役。
在1615年5月的最后一天,哥哥和我站在叶赫孤独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的雾霭。
“蒙古部的莽古尔泰尚未婚娶,你不如嫁过去吧。”
“太远了,哥哥。”
“他是最后一个王了。”
“我老了,哥哥。”
“很久以前,我们来自蒙古,你该回到我们祖先的地方去。”
“我生在叶赫,长在叶赫,也该死在这里。”
“你今年多大了?”
布扬古贝勒眯起眼睛看着我,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年龄。而我自己也不愿再想起。
“我已经到了别人做祖母的年龄。”
“可你还是十六年前的样子。”
哥哥并没有忘记我的年龄。我笑了。这是叶赫城唯一没有随着时间改变的东西。叶赫公主的容颜。
“你依然娇若鲜花,所有男人见到你,都会甘愿将命交到你手上。”
布扬古贝勒俯瞰着祖父清加弩,祖父的弟弟杨吉努,父亲布斋,杨吉努的儿子那林布禄,和金石台,自己,一起建造和守护的,这整齐而庄严的街衢。
“嫁到蒙古去吧,你在这里会是我的累赘。”
“如果那蒙古的王能找到一种叫黑摩罗的花,我就嫁给他。”
“那是传说中最邪恶的花。”
“哥哥听谁说的?”
“传说。没有人能找到它。”
“那就让他带上这传说中的花来求婚吧。”
黑摩罗。
这世间却并没有一种叫黑摩罗的花。
它曾随夕阳飘落在叶赫的城墙上,在我眼里绽放。它让我看到了辉煌的未来,如果它是一种毁灭的力量,那我正求之不得,它的颜色艳丽无比,形状变化莫测,在它不断涌现的花瓣里能看见如我所愿的未来,那里有更为壮观美丽的焰火,在焰火里藏着过去,哪怕是已经遗忘的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和片段。我相信这是一个吉兆,然而在哥哥劝我远嫁的时候,我意识到,没有一个男人能帮我实现心愿。我的心愿无非是杀死一个该死之人,用死亡泯灭他的罪,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到在绮春园的石头上,回到梦醒前的那个时刻,也许更早,回到我出生的那个时刻。我已经杀了黑萨满,无论他是死是逃,他都不会再对父亲说出那个诅咒般的预言。我说的记忆是梦醒之前的记忆,而梦醒之后一切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或者根本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我将不会认识努尔哈赤,如果我必须遇见他,那么我将在第一次想要杀他的时候,不会犹豫片刻。如果我过于美丽,而我又对这美丽有所认识,我会隐藏它,我会戴上面具和面纱。如果美丽只是引发人心念里的邪恶和无穷的杀戮,那么这世界还没有为美丽做好准备,这世界还无法承受美丽的重量。因而,我一直都明白,没有人能最终得到我,即便是将所有的竞争者杀死,摧毁所有的城市,也并不意味着,那个叫努尔哈赤的人,就更配拥有最美的女人,事实上,我藐视这一切的争夺——黑摩罗,如果它真是传说中的邪恶之花,我但愿它盛开在我的血肉之躯上,以我为土壤,我必将以仇恨浇灌它绚丽的色彩和极致的邪恶。
诅咒
努尔哈赤并没有立刻来占领这最后的堡垒。哥哥在等蒙古王的回复,同时也在做最后的战事准备。无论莽古尔泰是否送来黑摩罗,哥哥都会将我送走,我在这里是哥哥的绊脚石。
叶赫与建州歇战三个月后,有两样东西同时摆在布扬古贝勒的案头。一样是莽古尔泰遣人送来的黑摩罗,一样是努尔哈赤的求亲聘礼。我和布扬古贝勒相视冷笑。努尔哈赤的聘礼不过是招降书罢了。而莽古尔泰送来的黑摩罗却让我颇为意外。使臣打开一只黑色的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羊皮纸。使臣说画在纸上的那朵花就是黑摩罗。不错,它是用黑墨汁勾勒的一朵花,花儿画得非常仔细,花瓣和茎上的纹理都历历在目。我不动声色,听使臣继续说。这是从明朝一本医书上摹下的图。明朝人称此花为曼陀罗。这是迄今为止最接近公主要求的花。使臣说。可我要的是真正的黑摩罗,它有艳丽的色彩,又有变化莫测的形状,在它的花心里可以看见未来。我说。使臣说,如果叶赫的公主在梦里见到过这样一种花,那么莽古尔泰为公主准备了一处梦一般的所在,那里,也已为叶赫的公主种下了这传说中的花。如果叶赫的公主想要看到这纸上黑摩罗艳丽的颜色,以及变幻莫测的形状,那么请带上你的嫁妆来蒙古吧,你会看到它开花的那一天。
努尔哈赤的使臣说,十六年前努尔哈赤大汗娶了叶赫的一位假公主,现在他要叶赫兑现十六年前的婚约,将真的叶赫公主送到建州去。这是永久息战的条件。
我接过蒙古使臣送来的羊皮纸。那是一张羔羊皮制成的羊皮纸,质地细腻而柔软,墨汁勾勒的花卉栩栩如生。我摩挲着这朵被称为黑摩罗的纸上花,想起黑萨满第一次说起它的名字,尽管我只是在夕阳的幻觉中看见它,并承认它非世间所有,然而若是真的没有,我如何能见到一个我根本不曾见过的花?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听说过它,就连布扬古贝勒都说它是传说中的花,可见有人见过。也就是说,它一定长在世间的某一处。我摩挲着这朵墨汁勾勒的黑摩罗。我想,这就是黑摩罗,莽古尔泰已经下种,只等我前去浇灌,只等它长到与我的梦相合为一。我摩挲着羊皮纸上的黑摩罗,它在我手里有了温度,也有了色彩,它的形体开始变换,从一个单薄的样子变得像是活了一般,我吃了一惊,再看它,又回到刚刚见到时的样子。继续摩挲它,它的色彩又会在我的手指间闪烁,形状从纸上凸显,看看花心处,在波动的色彩中,一个男人背对我坐着,在他旁边,是一个僵直站立的女人。这个景象一闪而过,又不断在我手指间流转。我认出那个女人是孟古,而那个背影,无疑就是努尔哈赤。他坐在废墟里圆形的墓穴中,旁边站着孟古的遗骸。他在等我的答复。
那张羊皮纸被我折了又折,握在手心。我抽出短刀,在努尔哈赤的信函上划开一个很大的口子,丢给信使。
“带回去,就说我将随着莽古尔泰的使臣远嫁蒙古。”
在息战的三个月里,哥哥不仅重新加固了防务,还为我准备好了嫁妆。哥哥暗自联络了明朝的军士为此次出行护驾。这该是一次秘密远行,放出的消息说我在五天后出嫁,实际的时间是在三天后的晚上。哥哥组建了一个简练的队伍,明朝的军队在一些险要的峡口设防。过了这些险恶之地,就没有什么需要提防的了。
我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坐在高台上望天。我看叶赫城看得太久,将它完全装在了心里,过不多久也许我就会想不起它了,就像我再也想不起父亲的脸。我在梦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父亲已经转化为我的仇恨,父亲是以仇恨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的。然而我的记忆不会丢掉叶赫城,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丢了它,它也会转化为我的仇恨,以仇恨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心里。我不会真正离开叶赫,远嫁的只是布西亚玛拉的一个虚壳,是那个人人想要得到的美丽肉身,我将肉身里面的东西留下了,因而,当叶赫城的城门在我身后闭合后,我并未感到若有所失。我从未离开这里。
这夜有风,无月,叶赫的轮廓比夜色更深更重,我越是往前走,便越是远离这夜空下黑重的影子,我无比轻盈和单薄,像片树叶被风吹向不知名的地方,虽然,使臣说,有一个叫莽古尔泰的男人,在远方等我。风穿过我随随便便就去了叶赫,而我的肉身不会再回到那里了。这种意识贯穿在车队碾过的行程中,不需要谁对我的未来有所预示,我知道我的终点是在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莽古尔泰,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而我注定也不属于他。倒毋宁说,我去的地方叫黑摩罗。
护卫禀告说队伍后面总是跟着一个影子,不远不近的。我说别理他,我们只管走我们的。护卫说那一人一马周身散出阴森的氛围,恐怕是一个劫持者,想必是来劫持公主的吧,可也奇怪,他一直保持着不变的距离,恐怕公主出城的消息还是被人探到了。我说一人一马有何畏惧?即便是努尔哈赤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们已经走了三天路程,叶赫城并不曾遭遇袭击。既然叶赫与我都安然无恙,你们担心什么?这样就又走了一天。越往北走,空气越冷,黑夜越长,地貌更为空阔,风带来了远方的草和沙子的味道,还有河水的腥味。我问护卫,那一人一马的影子还在?护卫说,在,依然是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要理他,我说。
在第五天的晚上,我们在一片旷野上安营扎寨。近处有一摊不小的湖泊,天上的星辰都掉在里面了。那个跟随我们的一人一马还在吗?不,他离开了。走过这片地方,叶赫城那深黑的影子将再也无法看到。然而当我追寻叶赫那雾霭般的影子时,却看见流星向着叶赫的方向聚拢。那是什么?难道星辰都飞到叶赫城里去了?灯光不会传这么远,篝火也不可能在这里看见。那是什么?我问。我摩挲着手里的羊皮纸和纸上的黑摩罗,花的形体在我指间流转,花心处,我看见了我曾在哥哥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壮丽而绚烂的景象,在无数像花朵般绽开的火焰中,布扬古贝勒和金石台贝勒一起站在城的最高处,手里举着火把和砍刀。随后布扬古贝勒和金石台贝勒一同消失在一片更加绚丽而壮观的花朵中。那花朵如此炙热,而我的哥哥和叔叔,则像两盏点燃的灯笼。
这个景象让我热泪盈眶。我一直相信我看见的是一个吉兆,而黑摩罗却给了我一个相反的谜底。叶赫城被点燃了,除非整个叶赫城被付之一炬,否则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光传到这么远的地方,穿过黑夜,荒原和寂静。
我策马向回奔去,没有人可以阻拦我,我疾风般向叶赫飞去,此时狂风大作,所有的风也都在向叶赫的方向聚集,似乎是为了让那火光更加炫目和耀眼。我比往日要快一倍乃至许多倍,但是我无法在一瞬间走完所有路程,即便长了翅膀也不能。但我无疑离那把大火越来越近了,我闻到了浓烟的气味,这味道有多古怪,有人的骨肉烧焦后的味道,我知道,哥哥和叔叔的骨头正在这气味里融化。此时一个巨大的火球升腾到夜空,像是整个天空都跟着燃烧起来。风向变了,变得混乱不堪,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嗓音:
“叶赫那拉?布西亚玛拉。”
狂风拆散了我的发辫,我的乱发向四方八面飞舞,我拨开乱发,朝这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他来自我身后,一人一骑。我还没有看清他,可我知道他是谁。
“你一直跟着我。”
“格格,为了让你回头,我点燃了这世上最大的篝火。”
“你烧了叶赫!”
“不然怎能让你回头?”
“我不会为你回头。”
“可我燃起这世上最大的篝火就是为了见到你。”他缓慢地走近我。“我有十二年没有看见你了。”
“我的哥哥和叔叔呢?”
“瞧那浓烟,他们现在一定在天上望着我们——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一直都想杀了你!”
“这世间不变的只有格格你的容颜。而我的头发都白了。”
“你是一个怪物!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是刚从烂泥地里爬出来,你不能把脸洗得干净些吗?你一身恶臭和血腥气,我真后悔当初为何不一刀砍下你的头,我也后悔为何父亲追杀你时,我却提醒你送你短刀?你想杀了我吗?别用你那肮脏的长剑,我有干净的刀,离我远些,我的血不愿溅在你的泥污上。我要跟你说,我嫁给了蒙古的莽古尔泰,你这一生都休想得到我,我已经嫁给了蒙古的莽古尔泰,你这一生都休想得到我…”
我不断重复这句话,将短刀对准自己的咽喉,他知道那短刀有多锋利。
努尔哈赤向后退了几步。
“太远了,东哥格格。”
“如果我此生杀不了你,我将诅咒你,我诅咒你和你的建州和你的姓氏都会被叶赫那拉所灭,我看到了未来,叶赫那拉必胜,我的诅咒将使你和你的子孙在火中化为灰烬。”
“你…巫女,一个不折不扣的妖孽。是你使我再也停不下来了。瞧瞧那些为你死去的贝勒、王,和兵,还有被灭掉的城和镇子,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孽!”
在一瞬间我策马飞驰奔向他,我要将这柄短刀刺入他泥浆般的脸或咽喉。他并不躲闪,我的马儿在险些撞上他时抬起了前腿,我的短刀刺进他咽喉下锁骨的缝隙里。我松开手,从他身上轻轻跃过。
“你又放我一命。”
“你建立的只会是一座又一座废墟。我以我整个的生命和灵魂诅咒你,亡你的,必是叶赫那拉的女人。”
我将诅咒抛向四面八方,我向远方飞奔,向着远离浓烟和火焰的方向飞奔。风停了,我是一把在丝绸中穿行的利刃,滑向旷野深处。当我远远看到我的营寨时,我松了口气,身子一斜,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我重重地落在松软的黑色涡流里,我意识到,刚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梦。叶赫怎么会被焚毁呢?我分明看见了她的胜利,死去的,只是我的仇人。我仰面朝天,漆黑无边的天空中没有星辰,那是因为星辰都去了叶赫城,它们照亮了获胜后的伟大之城,而我无论怎样奔驰都无法摆脱这些尘世的沙砾。我依然在飞奔,耳边的冷风灌满了帐篷,我想稍稍休息一下便启程,我要去的地方叫黑摩罗。我紧握手里那张折了又折的羊皮纸。黑摩罗在我手心里活了过来,当我的血渗入它漆黑的花瓣时。

尾声 今生

“它”,他他拉氏的魂魄,从我衣裙里走出来,走在我前面。原来,她穿着长长的旗袍,脚下踩着咯噔咯噔的高底绣鞋。她那一身失去颜色的旗装,在落日的余辉中恢复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颜色,鲜花的颜色。她所有破损的皮肤都干净完好,鲜花般的脸庞。她是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珍妃。她向着养心殿方向走去,那样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开双翅。
华文
1993年。
她语速很快,像疾风。
她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在这个没有时间迹象的地方。
我的问题原本简单,我只想知道“它”是谁。我万万没有料到,“它”由无数个亡魂组成。如果我们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也许真会被囚于此——会有更多“它”借用这个身体显灵。就是说,会有无数个那拉。换言之,他们是那拉的无数个分身。
我该怎样找到我牵着她的手来到这里的那拉。她在哪里。她只有一个。她是唯一的。
我看了看镜子,镜子空空如也。镜子模糊了那拉和他他拉氏的界限,又掠去了她的现世记忆。镜子腾空了那拉,令她成为魂魄出入的躯壳。
她手里捧着珍珠。
已经很清楚了,他他拉氏的魂魄来自珍珠。他他拉氏的诅咒带着叶赫那拉离开了光绪幻化的蝴蝶,离开了历史的碎片,蝴蝶使一切回到最初,布西亚玛拉的梦开始的地方,这个原本可以了断的梦,却因爱,变成新的梦境。他他拉氏,爱她爱的经历,也爱她爱的记忆,尽管那记忆里,有一半是毒汁和恶果。现在的那拉,不过是她眷爱“爱”的恶过,她令自己和那拉都无法逃脱。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拉的前身,或者说许多前世,都由他他拉氏的诅咒牵引,她一再逃遁,却终究无法离开。
无论她的前世是谁,我认识的女孩,叫那拉,我得帮助她,从这梦境中脱险。这是一个多么漫长又沉重的梦,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梦,这个诅咒。
我是否有能力改变?
我最好等,等到和我牵手走来的女孩出现,拿走珍珠——不,这个梦不会等到那拉,那拉在另一个时间段。她不属于布西亚玛拉的梦,我和她都不属于。我们要解开的,是他他拉氏的梦。
我不想称这个梦为诅咒。尽管它源自诅咒。
“…黑摩罗在我手心里活了过来,当我的血渗入它漆黑的花瓣时。”
这是转换的时刻,在转换的这一刻,我该将珍珠夺过来,尽管很危险。
我拿到了珍珠。现在,她,是他他拉氏,是布西亚玛拉,还是别的人,我不得而知。
“你带着珍珠四处流浪,漂泊了很久,你不愿放弃这段记忆,是因为光绪皇帝粉碎了所有的梦,这样,也就粉碎了你一生最重要的东西,爱的记忆。”我说。
“还有恨的记忆。”
她抚摸脖子上珍珠原先所在的位置,好像那里另有一件饰物。
她是他他拉氏。
他他拉氏寄居在那拉的头脑里。记忆即惩罚,那拉本能地用遗忘抗拒记忆的惩罚,这导致了惩罚不断重复加剧。一直以来,那拉竭力抗拒的,不是一个鬼魂,而是他他拉氏因诅咒而不灭的记忆。这是那拉所有问题的答案。
“是的,还有恨的记忆。恨的记忆甚而远比爱的记忆更为持久,尊贵的王妃,你曾为爱放弃生命,现在却因恨囚禁另一个生命,你的灵魂拒绝生命,你爱的是死亡。”
“我拒绝生命,是因为夫君的生命被她残害到最后一口气,而我的生命也因她坠入最不堪的深渊。”
“你们都曾用尽生命里最后一口气,用那口气来爱,来改变,来反抗。你现在却用过去的那口气来惩罚,来压榨,也就是说,你愿意布西亚玛拉的梦一直持续下去,尽管你爱的人,光绪皇帝已经粉碎了这个梦,你却以诅咒使这个梦延续至今,并使它成为不折不扣的惩罚。王妃,你违背了你夫君的意愿。你该知道,光绪皇帝竭尽全力惊醒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只是布西亚玛拉的一场梦。”
“太长了,梦魇。它的险恶,值得诅咒。那么,你说,我压榨什么?”
“你压榨那拉的生命,得到重历旧梦的欢乐,如果那是欢乐的话。”
“我已经离开旧梦。我的代价很高,我配得上,得到另一个梦。”
“你的梦囚禁了那拉和我。”
“你冒充巫师。”
“巫师?我不过是替人看病的医生。”
“你不觉得你很像黑萨满吗?没有黑萨满,也许,就不会有诅咒。”
“可也说不准,事情不会像黑萨满预言的那样发生。”
“那么你们来这里便是必然。”
“不,不是必然,如果你取消诅咒。”
“诅咒岂是想取消就可以取消的?即便我现在放那拉走,诅咒也还在,那拉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我的诅咒跟随她,就是为了得到她,将她囚禁在无时间里,永世不得翻身——而你倒帮了我一个忙。”
“我?”
“没有你的执着,你想知道‘它’是谁的强烈愿望,叶赫那拉如何会走上那座尚未命名的新桥,又怎会来到这里?还记得吗,她去医院找你,说要取消治疗,她什么都知道,她很狡猾,她假装不知道,每次,她都会借死的瞬间逃脱,而每次,她都能得逞。她与我抗拒,装出一副可怜相,她为自己选择家,选择父母,她不断更换肉身,可我总能找到她。”
“你总能找到她,为什么?”
“我总能找到它,是因为她灵魂里不朽的标记,黑色摩罗花总会跟随她,在每一世显现。在锁骨下方,她戴着珍珠项圈,试图遮掩的标记,那是邪灵入侵时留下的永恒标记。”
“蝴蝶为什么没能摧毁这个标记?”
“为何你不问我,珍珠何以永存?”
“是啊,还有珍珠——”
“她不断抛弃珍珠,而珍珠总能找到她,就像当年的灵物一样。这是因为,我拒绝转世,我从每一个碰触珍珠的手指中搜寻叶赫那拉的消息。我沿着手指进入触摸者的记忆,从每个记忆之网的格子和缝隙中寻找她的标记和影子。黑摩罗的标记会从最深的记忆里浮现,就像水漫过沙砾让金子浮现。”
“你创造了另一个周而复始的梦境。王妃,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
“为什么要结束?”
“连那造出摩罗花种子的魔王波旬,最终也升为六梵天主,入了佛道。说到黑摩罗,我是否可以亲自验看那枚黑摩罗花的标记。”
我对佛教并不了解,魔波旬来自他他拉氏的讲述。
“你不相信?”
“我相信这个标记已经被蝴蝶粉碎。”
她解开一个纽扣。锁骨下,一寸处,果然有一个灰色的,花形胎记。
“这个标记证明她是你要找的人。”
“是。”
“王妃,我信了黑摩罗的标记,也信了那拉就是叶赫那拉。我是她的医生,可否请她来,让我向我的患者道歉,为我认定她看到的是幻觉道歉。我误解了她,她看到的,是自己过去的记忆。”
“把珍珠还给她,她就会回来。”
我努力思索,想要找到这场梦的漏洞。总会有一个漏洞的。
我交还项圈。他他拉氏的珍珠,正好遮住那枚黑摩罗的胎记。
镜子里,他他拉氏破败的影子向后退去。她就是那拉眼里的“它”。我看见了。
我身边的“她”望着镜子,瞳孔由黑变浅。
那拉回来了。
她让那拉回来,不过为了证明,我们陷在无时间里,我们无法脱离这个地方,这个梦境。
我不能错过机会。我举起他他拉氏坐过的椅子,朝镜子砸去。我们来到这里经历了三个界限,镜子是一个界限,鬼街是一个,新桥是一个。我们首先要离开的,是这个界限。
不错,这是一个无时间地带,因而,所有的物,都是时间。每样东西都代表了时间,椅子是时间,镜子是时间,废墟是时间,火焰也是,我和那拉,都是,当然,他他拉氏也是。这是出于本能,还是出自幸运?我没有预见这样的结果,当两种东西,或者说,当两种不同的时间相撞,便会引发地震与海啸般的狂潮。我举起椅子向镜子砸去,一切都那么单薄,破碎,转瞬即逝,镜子的碎片向四周飞散,当时间发生矛盾的时候,所有的物,都在扭曲,变形,变成波纹,时间的波纹。
不,是时间的流水。
我一把拽过那拉的手,拉着她,向来时的方向奔跑。我们所过之处,都在变成波纹,继而变成水流。很快,我们就漂浮在这时间之水中,四周是一片汪洋大海。唯一没有随之改变的,是远处那座尚未命名的新桥,我们只能奋力向它游去。它很远,像条细线。
桥,上了新桥,就意味着获救。
那拉
2012年。
我的噩梦最终变成了华文的噩梦。
华文并未带我一起离开那个忽明忽暗的夜晚。记忆里,我从一场洪流中逃了出来。然而,那洪水滔天的地方,却一直火光冲天,空气干燥而炽烈。那里没有水,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总是有一股泥水的腥味儿?
那是一股时间的洪流,将我拖向了深海。我会游泳,但我始终无法上岸。最后,一个有力的手臂将我推上岸,让我回到有空气,可以呼吸的地方。上岸后,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
很多年过去了,我和父亲住在净园。我没有结婚,也没有伴侣。我一直精心照料父亲名下的这所故园,每天接待稀少的访客。净园如今是一个私人博物馆,而我是这个小博物馆的馆长。我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我从鬼街回来后就变得沉默。
这沉默是有理由的。
我并没有将鬼魂留在那片无时间的废墟里,而是带着它回到了桥这边的世界——迄今为止,“它”,那个浑身水淋淋的鬼魂,依然在。我脖子上,嵌在项圈上的珍珠也在。我无法摆脱珍珠。我有一半灵魂做了珍珠的俘虏。我戴着珍珠,“它”就一直都在。“它”还会跳出来,像以前一样。可我平静多了。我和它,可以无碍地注视着对方。我给它存身之地,它给我平静。平静,这就足够了。我不再徒劳无功,跟别人诉说,我身上一直附着一个鬼魂。我认可这个事实,我和鬼魂相互依存,不能分离。它因我而存在,而我离开它就会失去一半,或全部的灵魂。
我的名字叫那拉。然而我最终没有弄明白的是,我到底是谁?是他他拉氏的魂魄憎恶的老太后叶赫那拉,还是那个发出诅咒,并为此付出灵魂的叶赫那拉?又或者,我是众多声音中的一个?抑或,如华文所言,我是不幸为亡魂选中的,一个不相干的人?无论如何,最终,我和叶赫那拉脱不了干系,她的记忆活在我的脑叶里。
在我记忆深处,潜藏着一个庞大的世界,那里,没有时间,一切都是静止的,也是周而复始的。存在如此单薄,华文让我看到了它。
华文无法将我从那个世界剥离。而我,也许,是布西亚玛拉一个疏漏的梦境。再也许,我就是叶赫那拉。
在鬼街那片赤红的天空下,我望着镜子,也望着“它”。“它”就是我。“它”腐坏的形象淹没了我。
她就是我。我望着她。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我脑子里一片漆黑。我蜷缩着,退入黑暗,沉入黑暗的底层。她占据我。黑暗里,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我拼命睁开的双眼。
她的诅咒,让她和我都离开了蝴蝶颤动的翅膀。
蝴蝶带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带走珍妃的诅咒。
这是我现在的看法,我依然活在诅咒之中。诅咒是一场漫长的梦,强行离开梦境是危险的。我无法丢弃珍珠,丢掉它,也就丢掉了我的意识,梦,和灵魂。我并非为了遮掩锁骨下一块花形胎记,这块胎记,就像一篇小说里,一个女人脸上的黑痣。珍珠像胎记一样,长在我身上。珍珠是我的胎记,也是我的黑痣。去掉黑痣,变得完美,却会失去生命。附在我身上的鬼魂,就是我的胎记,我的痣。我时常摸一摸这颗痣。它还在,一直都在,它还将继续掩在珍珠之下。我只能永远戴着十七岁生日时,父亲送的这件礼物。它自遇见我,便与我须臾不离。
我在心里怀念华文。这是我沉默的第二个理由。
华文没有从桥的另一端走回。黑萨满抓住了他。对那个世界而言,他是一个外来者,一个不被接受的闯入者,黑萨满抓住他,和他一起陷入了永久的漩涡。
事情不是这样的,黑萨满并未出现。
那个世界里,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想要离开的人,将他们拉回去,吸回去。溺水。我们的确在水里,水很深,又漫无边际。我们游了很久,筋疲力尽,华文用尽全力将我推上岸。岸就是新桥。而他却被身后那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攫住,它们钳住了他的脚,腿和胳膊,将他卷走,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滞留在我身后那片汪洋大海,而我从一块黑斑开始伸展,从一双眼睛开始向周围扩散,慢慢拥有五官,脸,脖子,整个身体。
我是那拉,我孑然一身,站在一座新桥上,好像刚刚出生。这个躯体刚刚锻造好,从一个微小的眼神将意识伸展到身体各处。
一个崭新的早晨,阳光在崭新的树叶上闪烁,我站在一座新桥上等华文。可他不会回来了。路已消散,我站在开始和终点,中间的距离却不见了。月,红光,也不见了。除了我脖子上的珍珠,其他东西都已消散。连同华文。难道华文是我的一个梦?我返回医院,径直找到华文的治疗室。华文不在。此后也一直不在。十九年来,我每天早上来桥上等华文,可他从未踏上这座已经变得陈旧的桥。几天前,这座桥被拆除,我等华文的地方,被拆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早上,我爬上桥,先是去了医院,我希望华文哪儿都没去,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但是没有华文。我回到桥头,等了又等,还是不见华文。桥下开始有了车辆,桥上有了行人,我只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脚步有力,方向明确。我想华文就在立交桥的另一端,可我再也走不过去了,我只得向来的地方走。
“那拉,看着‘它’。现在,你已经了解‘它’的全部,那么恐惧会随之消失。恐惧止于已知。‘它’,是叶赫那拉的一场梦,是叶赫那拉循环往复的梦的唯一遗留物,让‘它’存在吧,既然‘它’寄居于你,而你又无法摆脱。差不多,它已变成你的分身,它身后还有许多它,它们也都可能或者已经是你的许许多多分身中的一个,从这许多分身,或是记忆中分辨出自己,一定很困难,但是抗拒,便是陷入永劫不复的惩罚。”
华文的声音跟着我。
不,它不是我的分身,是诅咒将我们系在一起。他他拉氏说,我换了很多身体,逃了很多世,终归没能躲开她的诅咒。诅咒在我的这一世应验了。
本来,这个梦里没有华文,是我将华文带了进来,却没能带他出去。
我每天都很忙。忙着一日三餐,照料爸的收藏。妈在我从新桥回家后的第三年去世了。妈说我曾经有一个古旧的项圈,被她丢弃。也许,那是我的护身之物。也许,我曾有过一个护身之物,但它是否能阻挡我身后,那么庞大的过去?它们柔软而坚硬,腐蚀,滴穿了我的此时此刻。
爸在妈去世三个月后中风。好在,他恢复得很好,他常常坐在轮椅里,为参观者解说他的收藏。而“它”,就在我周围徘徊。带着肉身腐败的形状和表情。
“你不是叶赫那拉,你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选中的无辜者。”
我问了华文三遍,华文答了我三遍。我不是叶赫那拉,我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选中的无辜者。我重复这句话,试图相信。正如华文所言,恐惧止于已知。我望着它。我对这个寄身于我的鬼魂抱以同情。当它想要伤害我时,我在它眼里是叶赫那拉。可我不是。我用华文的声音阻拦它,只有这句话能让我与它保持距离,维持平静。我安静地望着它,我用我自己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故事,我为你保存。
有时,在我眼前,会出现许多影子,大公主、同治皇帝、小公主、珍妃、光绪皇帝、嘉顺皇后,当然,还有布西亚玛拉。他们穿梭在已经改造为展览馆的净园,穿梭在访客人流中,他们走入墙壁,他们在我周围出没,耳语般的动静。只有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出入于一个漫长的时间通道,叶赫那拉的梦,他们为此受尽苦楚,也付出了爱。在了解这一切后,我才会如此平静地注视着他们。我不会对他们抱有过多的同情,他们拥挤在我身上,是我的一部分。这些记忆犹如滔滔洪水,在某个片刻,会冲垮我的堤坝,然而,我学会克制他们的冲动,也克制自己的冲动。我听到他们的声音,熙熙攘攘,吵闹不休,我需要等待,闭上眼,等声音平息下去,还有哭泣声,我要克制这种悲哀。悲哀不该属于现在的我。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然而,既然华文容忍我,容忍我的走神,心神恍惚,容忍我忽然以某个人的口吻发出低低的叫声,我就该容忍他们,容忍挤在我此生里的种种形式。我是他们唯一的寄存之地。在我之后,这些记忆都将化为烟尘。包括珍珠。也许,珍珠还会是一个例外。如果珍珠真是一个例外,那么,叶赫那拉的故事就会永无休止,传播下去。
我祈祷,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9月的一天,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去了故宫。我对每一处地方都非常熟悉,毕竟,在我的灵魂里,储存着一个紫禁城。千步廊、大清门没有了,我眼前的紫禁城,是一个空壳,而我灵魂里的紫禁城,有血有肉,不断生成,又不断化为齑粉。“它”,他他拉氏的魂魄,从我衣裙里走出来,走在我前面。原来,她穿着长长的旗袍,脚下踩着咯噔咯噔的高底绣鞋。她那一身失去颜色的旗装,在落日的余辉中恢复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颜色,鲜花的颜色。她所有破损的皮肤都干净完好,鲜花的脸庞。她是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珍妃。她向着养心殿方向走去,那样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开双翅。
她说过,如果我们不能拥有和创造未来,那就斩断和消除过去。很遗憾,她没有实现想法,她的诅咒,带走了叶赫那拉和她自己,她说,我在你的轮回转世中寻找和保存所有记忆。我是她记忆的容器,我随着她,活在过去,无法斩断和消除过去。即便如此,我依然拥有现在,只是,我的现在,因为华文,比别人都重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