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事本无关联,他本该等到尸体清理干净,然后让萨满来做法事,可他现在却想见到孟古。他终于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她的孩子这么久还没有生出来?他必须去一探究竟。他要先放下祖父和父亲的问题先来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他本来十分平静,在看见祖父和父亲时。他保持着这种平静走向孟古的帐篷。他们之间有一大段距离,他没有骑马,为了有时间思考。他向她走去,一路想,事情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快到帐篷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结论。他想,若是进了帐篷,问一问这个冒名顶替的女人不就有了答案?他站在了帐篷里。等他适应了帐篷里的光线,惊骇让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五年前,他离开时孟古还是孟古,可如今她却变成了一座山。她喘息着,那座山也随着起伏。他围着那座山转了好几圈,猜不出这座山里面包裹着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他将覆盖着那座大山的布幔扯了下来,于是他看见了让他十分震惊的一幕——他看见了一个婴儿。她虽然如此胀大,却是透明的。不,她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女人。她可以被一眼看穿,努尔哈赤不受阻碍地看到了皮肤下的各种东西,她失去了所有的遮蔽,她的身体里里外外一览无余。
被她囚禁的婴儿在酣睡,闭着眼漂浮在这座无比宽大的房间里。这个孩子在这个女人的肚子里已经长到了五岁,而且活着,它的手指胳膊都在动,而她也活着,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在他确定她的肚子里长着一个男婴而且还活着之后,她对他说:
“我想回到叶赫城,放了我吧。”
他不回答她,只是端详着她洁白透明的身体。
“你让我误以为你是叶赫的公主。”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脸。”
“放我回到叶赫去。”
他点点头。
她伸展在身体两边的翅膀渐渐抬起,轻轻从他眼前掠过。于是他又看到了叶赫的公主。那张脸凉爽而光滑,像一柄利刃从脖子上掠过,多么像死亡啊,一丝丝的寒凉,他想,我们生来是为了仇恨的,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做这天下最彻底的仇人。他命人搬来一张桌子,站在上面,对着那张幻化的脸孔劈了下去。她的脸在漆黑的草原上刚刚转过来,她坐在白马的马背上,千丝万缕的发辫像一片庞大的乌云,他忽然感到一阵来自胸腔的剧痛,他忍痛挥动长剑砍向她无比姣好、凉爽又光滑的脸孔,将她劈成了两半。
这是一天中的黄昏时分,一轮深红的落日低低悬垂在远方,我听到了孟古的叫声。这叫声甚至是痛快的,像压抑了很久的欢呼。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人死去时发出的声音,可她正是在这样的声音里死去的。她被劈开了。像一枚坚果被打开而献出了里面的果仁。从她的身体里喷发出一股洪流,直冲向站在她双腿之间的努尔哈赤。他们互相对视着,她看见他举起长剑劈向自己,她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高山,它是那样坚硬而透明,它已经熟透了,它的表皮冰冷,像清晨雾霭中的浆果,当它被劈开时,里面却喷出炙热的东西。她原来是一座等待爆发的火山,现在所有的岩浆一股脑向着四面迸射。剑落在她身上时是冰凉的,事情突如其来,这也是她无法想到的,她只是让婴儿安睡在她的身体里,却不知这种状况到底会延续到何时,时间茫茫无边,就像她在帐篷里度过的这些年这些天,往前看往后看都望不到尽头,然而,却必须肯定一定要有一个尽头。看来就是现在,就是此刻。随着那银光闪闪的长剑,她发出了一声长啸,好像在鼓励自己将身体里这五年的蓄积清空,她要说的话全在我听到的那一声长啸里,那声音里没有疼痛,却是嘹亮的欢欣的绝响。她的身体还在释放,释放原来是如此轻松的一件事,让血和水流干,她的身体最终彻底松懈和枯竭,变成了一张没有了内容的皮子。里面那个沉睡的男婴被女萨满从血和水的池沼中打捞出来。仆从们围着他用一块布将他擦干抱到了另一顶帐篷里。她们自顾自做着这些事,将努尔哈赤留在那堆人肉的废墟上。
努尔哈赤面前,只剩下了一张被掏空的人皮。
努尔哈赤
他看了他一眼,他与平常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他已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哭地躺在一张毡子上。他已不是一个婴儿。他是努尔哈赤的孩子,他觉得这孩子不像睡在透明的孟古里面时,让他怦然心动,他对这个孩子没有多大兴趣。他的侍卫提醒他该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挂着的血污已经变成了泥浆,从镜子里看,像刚刚从沼泽里走出来的泥人。他不说话,随便骑上一匹马向远处的河流走去,马儿走得不疾不慢,他只想在冰凉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血的味道太浓了。
努尔哈赤在黑色的河水里游了很久,他越是向前游,越是觉得许多背负已经甩在了脑后,他在水里轻松起来,他想一直游下去,变成一条鱼,如果无法变成鱼,那就做一个渔夫吧,运气好的话能够从春天捕到的河蚌里找到东珠。这样他就可以一生衣食无忧。他需要一个普通女子,跟在他身后帮他一起收网,或是坐在矮屋前,将残破的渔网重新补好。这一切都近在眼前,可就是碰不到,他每一次伸出手臂,都将这个新的想法触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累了,平躺在水面上,将脸朝向天空。天空中布满了星辰,每颗星星都离得很近,随时会跌入河水,他用力眨眨眼,试图回想第一次见到东哥的情景。他想起了梧桐树,想起他从很高的墙上跌下,想起一把可爱的短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种冷风般的感觉,那是何等美好的时光!是的,所有的细节他都能想起来,可唯一重要的东西消失了,他看不见她的脸。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连同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她庞大的束起来的头发,那头发到底有多黑?想不起来了,他对她的记忆模糊一片,孟古将他对她的所有印象都带走了。他突然感到怨恨,对孟古。她来时带着东哥的幻影,走的时候却连这幻影都带走了,她真是一个可恶的、应该遭受比死亡更糟糕对待的女人。想到这里,他放弃了刚刚才有的想法,放弃了那个坐在矮屋前缝补渔网的普通女子,放弃了做渔夫和鱼儿的想法,他翻身向回游去,他的部下在等他,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他祖父和父亲的遗骸,还有那张空空的孟古的人皮。
努尔哈赤赤身裸体骑在马背上,他的身体冰冷如河水,浑身挂满了带着泥腥味的水珠。他既冰冷又坚硬,直直向自己的军帐走去。贴身侍卫拿来一套干净衣袍,他们帮他换上,束好所有带子。他的头发被风吹干了,他们帮他编成辫子垂在脑后。他懒得端详自己,可贴身侍卫提醒他说,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什么变化,他问。他们帮他拿来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们说的变化。他脸上蒙上了一层泥污的颜色。他的肤色本来是棕红色,现在变成了泥巴的颜色。他在河水里游了那么久,却没有洗去身上的泥污。当他试图弄干净那些泥污时,他发现这泥污的颜色更深了。从孟古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炙热的岩浆,一糊在身上就洗不掉了,她改变了他的肤色,他将带着她的印记直到入土的那一天。这样也好,努尔哈赤命人撤去镜子,反正我已不是原来的努尔哈赤,我是另一个人,我是努尔哈赤大汗,从此以后。他自言自语道。
孟古并未随着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一同下葬,她的身体里被填上了五种颜色的土,九种香草和二十八种香料。努尔哈赤依照记忆中她的样子重塑了她,将她从一座山又塑回原来的自己。她的脸一直没有变化,她的身体经过切割缝制,穿上衣服,跟五年前的孟古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将原先她那裹紧藏起的翅膀,他让它们从紧身衣里释放,展开,衣服里暗藏的支架,将孟古永恒地固定在一个地方,朝着一个方向。那是只有努尔哈赤才能进入的地方,他休息和思考的地方。一个新建的圆形毡房。他常常要一个人在那里待一会儿,孟古或是背对着他或是朝着他,永远是一种表情一种姿势,而他就盘腿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她翅膀的诱惑失灵了,努尔哈赤将东哥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也都遗忘。现在,他可以用全部心思做最后的事。他要杀死所有反对他的人,他们是他走向死亡的最后障碍。
黑萨满
没有人能准确说出黑萨满从何时放弃了低鸣。
那声音在五年里一直嗡嗡嘤嘤,从地心深处传来,迂回反复,不曾中断。显然与他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有所区别。叶赫城的男人们大都出城打仗了,留下的女人们不具备将最有威望的黑萨满从地下带出来,并阻止他发出声音的权力。人们从心里畏惧他。事实上,黑萨满的声音不像为父亲送葬时那样悲哀,后来的低鸣声具有安慰的功效,让已经和即将失去男人的女人们,在忧郁的声音中得到抚慰。
这声音,几乎是温柔的。
时间一长,无论女人、男人或是孩子,便习惯将这声音看作刮风下雨一般自然平常。由于长期侵染在这声音下,叶赫人的脸,全都染上了一种落寞悲戚的表情。即便是过节或是打了胜仗的时候,在应该高兴的时候,这种表情与庆祝,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人们互相看看对方的脸,就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并由此生出这样的共识,努尔哈赤不死,就没有人能将这种落寞和悲哀,从脸上洗去。
很多传说在这座城里流传开来,都是与努尔哈赤有关的传说。有传说说他已经死去,现在只是一个长相酷似他的人在率兵。有传说说他不仅活着,而且得到了一股邪力的帮助。有传说说他竟然对从叶赫城娶回的假公主一往情深,守着她的尸身夜夜不眠,常年与她待在一个圆形坟墓里。无论传言如何逼真,过不了多久,努尔哈赤就会以杀戮击碎所有传言。
黑萨满是在城中各种流言四起的时候不见的。有人怀疑谣言为黑萨满所造,并非毫无道理。但制造这样的谣言是出于何种目的?难道说黑萨满在这五年中已经背叛了叶赫?我哥哥布扬古贝勒否认这个说法,因为,黑萨满从一开始就是黑萨满,就像一个人生而为女人或者男人一样。况且,在过去的五年里,黑萨满一直不停息地以他的低鸣声安慰着城里的老弱病残,毫无倦意地唱着催眠曲,如果那不是一种咒语或经文,如果没有黑萨满,叶赫恐怕会成为一座阴森忧郁的悲伤之城。这是我哥哥布扬古的看法。但是既然黑萨满忠于叶赫,又为何要将他囚禁在地下五年之久?原因很简单,哥哥像父亲一样惧怕和想要逃避黑萨满的预言。置黑萨满于地下36米处的地牢,无异于将他与他的预言一起搁置和掩埋。
哥哥却无法下令处死黑萨满,尽管黑萨满曾主动请死。哥哥的理由是,既然他从父亲那里接过了统领权,那也意味着,他同时也接过了父亲生前订下的惩罚。无论解除惩罚还是加重惩罚,或是释放与驱逐,哥哥都没有办法从死去父亲的嘴里得到认可或否认,哥哥只能听着黑萨满的低鸣,一面假装黑萨满并不存在。
我哥哥认为黑萨满和父亲所形成的这种关系,只能任其发展。黑萨满毕竟不是寻常之人,预言,低鸣声,就是证明。而他受人尊敬的盛誉,则是盔甲。但我哥哥认为自己有权将黑萨满从地下带出。当布扬古贝勒第二次命人将黑萨满从地下带到地上时,却得到禀告说,地穴里空无一人。
通往地穴的窄道上安了六道铁门,以确保这条窄道只通向黑暗与潮湿。送饭的看守每天要背着足够量的松明,才能将简陋的饭菜送到黑萨满手中。在黑萨满待着的地穴,墙上插着只够燃烧一个或半个时辰的松明,多半是送饭的看守剩下的。也就是说,一天中除了那一个或半个时辰的光亮,余下的时间,他在完全没有亮光的地方待着。到最后两年,索性连能照亮一个或半个时辰的松明也没有了。看守说,是黑萨满要求撤去的,黑萨满说,过去61年他住在光明世界里,现在理应适应黑暗的世界。
六十一年只是托词,如今谁也不知道黑萨满到底有多少岁?
六道铁门都完好无损,而在那所只容下一人站立和躺卧的地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只存污物的大桶。除了黑萨满,那几样东西都在。布扬古贝勒问,难道没有留下些他离开时的痕迹吗?看守说,他留下了自己穿过的衣服。布扬古贝勒说,要么黑萨满化成空气从铁门的缝隙里逃跑,要么化成水滴,渗入了地下。看守说,那身衣服像一个人一样好好躺在床上,只有靠近,仔细查看,才发现衣服里其实是空的,就像他从自己的衣服里褪了出来,衣服还保持着完好的睡姿。布扬古贝勒扶着自己的额头说,难道他睡化了不成?
黑萨满的离去让布扬古贝勒颇感不解和失望。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战事搁置在了一边。事实上我哥哥要求将黑萨满带到地上来,倒不是因为他那绵延不绝的低鸣,而是想要询问黑萨满这场战争的结局。
我哥哥布扬古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忽然累了,他从高处俯瞰自己统领的城市,发现它已经在连年的征战中变得残破。城墙的缝隙上窜出成片荒草,寒鸦站在高耸的角楼上,注视着堆砌的骸骨,落日的余辉铺满了我哥哥心中的荒凉,仅仅几年时间,它就已经不像父亲生前那样巍峨壮观,而是充满了被各种兵器、火攻击的创痕。
叶赫城累了。我哥哥对自己说。
我望着夕阳中哥哥黯淡的背影,依稀看见叶赫城的未来。
这个景象我从未见过,它堪称壮观和绚丽。
我看到了异常美丽和明媚的火焰,这火焰照亮了叶赫城的每个角落,并在坚硬的建筑的棱角上涂下一层艳红。街砖、楼宇,乃至所有叶赫城人的脸全都像明艳的花朵,长久以来笼罩在人们脸上的悲戚,在这火一样的光中攒动着,变成了花朵,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花不断在眼前绽开,反复涌现,光彩夺目,妖娆妩媚。花里有火焰,有整座叶赫城,城中的角楼商铺宅院都在花中显现最细致的细节,有绮春园,父亲的宫殿,我哥哥的餐室,还有孟古那久已荒芜的庭院。它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隐匿于花与火中最蛊惑人心的色彩。这色彩是记忆,每一寸色彩都嵌入了叶赫的记忆和我的记忆,而且并非只有一种颜色,在我眼前不断复制变换的五种颜色,让这火光,这花朵,像我从未尝过的食物,我真想一口吞下它。
这样的景象只延续了极短的时间,也就半炷香工夫。哥哥觉察到我的注视,哥哥转身投向我的目光扑灭了我眼前的花和火焰。然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取胜后的叶赫,这是一个确定无疑的好兆头。我不相信黑萨满的预言,我终归能找到那个将努尔哈赤置于死地的男人,他将提着那罪人的首级来见我,而我将像他那样,像他将孟古做成标本那样,将他做成永恒的范本,永远朝着父亲陵墓的方向。这样,我就可以从人们眼前消失,叶赫会有新的图腾,我的美貌将随我销声匿迹。
我对着哥哥漆黑的眼睛说,让黑萨满回来吧。
黑萨满离开后,叶赫城陷入了过度的安静。任狂风暴雨都无法破坏的安静。这安静让人担忧和害怕。在任何一处地方待久了都会让人发狂。因而哥哥总是不停地在旧宫或是城墙上踱步。我在一夜间要更换五、六个房间,带着模糊不清的梦。孟古死后,我的梦便模糊不清,每一个梦都无法记忆也不值得记忆。为了逃避这种寂静,一批更加年轻的士兵离城,投入了战斗,他们刚刚开始接受训练就被派上疆场。女人们则聚在一起不停说话,接管了男人们留下的所有活计。我注意到人们脸上悲戚的表情更明显了。新的部落首领替换了已经战死的首领成为我新的追求者。只要我的悬赏还在,战争就永无绝期。事实上,从孟古被劈开的那个瞬间开始,战争便再也无法画上句号了。即便我真的销声匿迹,即便我收回悬赏,此时的建州已经变成了一辆滚动的战车,车轴声传得越来越远。唯一还能与之对抗的,就是叶赫公主的美貌。依然有人愿意为这美貌送上性命。
我和我的美貌,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我渐渐和我的美貌分离,美貌一直独自存在,迄今为止没有丝毫减损,不受战败和死亡的影响。与我同龄的女子早已结婚生子,她们的儿子,此时正在练习,握着刺向努尔哈赤的刀枪的姿势,甚至他们正在成长为我新一轮的求婚者。我依然拥有能让男人女人为之心醉神迷的魅力。然而,自黑萨满从地穴里消失后,叶赫城的死寂变成了一把无人可解的死锁。女人们不停地制造各种声音,唱歌、讲故事、努力调笑,然而叶赫城还是坠入了渺无人烟般的荒寂。战争开始朝着于我们不利的方向发展,我承诺许配的部落首领竟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这让我的婚约变成了一纸死亡名单。哥哥连夜派人秘密张贴召回黑萨满的告示,这张告示上画着只有黑萨满能认出的图符和秘语。
一个自称黑萨满的人,在不久后的深夜现身了。然而这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从各方面看,他都不是黑萨满,可他有着和黑萨满相同的嗓音。这声音缓和了黄昏时分城里的落寞,却使黑夜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我哥哥对这个年轻人说,除了声音,你何以证明自己就是八个月前无故出走的黑萨满?年轻人说,你该记得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声音是不会变的。说罢他开始念诵,虽然离得很近,可那声音低沉绵延,听着像是来自地心深处。这声音里散出的安慰,让在这个时间还未能入睡的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布扬古贝勒打着哈欠问,你是怎么从地下离开的?年轻人说,我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我要回答的是另一个问题。他顿了顿,显然在等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当我拖着长袍走到黑萨满眼前时,自称为黑萨满的年轻人说,叶赫的公主啊,离您的父亲布斋贝勒将您藏起来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零八个月四十一天。
“你就是这样计算着我的死期?”
“公主早已过了出嫁的年龄。”黑萨满说。“公主有一个问题除黑萨满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请等我说完后再杀我不迟。”
“我何时想要杀你?”
“公主一出现,死的形状便在我眼前越发清晰,公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以前你想杀我,是因为我预言你是亡国之女,现在你想杀我,是因为你无法容忍人们脸上悲戚、寻找安慰的表情。无法得到安慰的人,会将自己送上战车去寻求安慰。公主,除非死,人们是无法得到安慰的。而这正是你需要的,所以你唤黑萨满来,不是为了叶赫从黑萨满的低鸣声中获得安慰。你宁可叶赫失去所有的安慰。瞧瞧那些为你舍命的王和王子,还有无以计数的士兵,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你要的只是死亡。”
“我要的仅仅是努尔哈赤的死!难道全天下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取努尔哈赤首级的男人?这只说明他们的无能,他们不配当贝勒和王,因而也不配做我的男人。如果叶赫养育的全是复仇无望的男人,那么灭亡是迟早的事。如果我是亡国之女,那么你呢?以我看你才是叶赫最大的罪人,你的那些预言根本帮不了父亲也帮不了叶赫,尽管如此,我却一直容忍你直到今天——”我尽量咽下愤怒,让自己平静,我打算扭转争论,“我,原本要问你未来之事,现在你只需告诉我,你可知有一种花,有着最艳丽的颜色,最变幻莫测的形体和最动人的香气,它永不衰败,从花心里可以看见未来。也许你一直藏着这种花,你的所有预见全来自它。我确信,你错解了你从花朵中看到的预示。”
“公主看到了未来?”
“我们最终将战胜努尔哈赤,如果你拥有这样一种花,就帮我找到能杀死努尔哈赤的人。”
“公主真想要努尔哈赤的人头吗?”
“难道我不想让叶赫获胜?”
“叶赫无法获胜。”
“可我看到了胜利!”
“你让他变成了一尊恶神,你打开了他心底的邪恶,这邪恶与日俱增,变成了滚滚洪流,你为叶赫制造了一个最彻底最强大的敌人,一切都不可挽回。”
“我开始有点儿想要杀你了。”
“公主一点儿都不害怕么?”
“你为何要来此寻死?”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听到黑萨满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在深夜带给叶赫人以安慰,却单单让我心神不宁。有这个声音在,就是在永不停歇地提醒我,你是亡国之女。可我已经看到了吉兆,那是我的解脱之道,如果我不杀努尔哈赤,我便无法绕过我父亲和孟古。努尔哈赤是必由之路,我一心想要取其首级,而这骗子却说我偏爱死亡——还有比他更曲解人意更邪恶的人吗?他一直在歪曲和更改我已经看见的未来,如果还有比努尔哈赤更可恶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黑萨满,一个自称能洞悉未来的骗子。
“你看见的那朵花叫黑摩罗。”黑萨满说。
“它有五种颜色。”我说。
“它有五种特性。每一种特性都基于它黑暗的本性。”
“它在哪里?”
“有一天你会嫁给它。”
“它在哪里?”
“更北的北方。你若想杀了我以解救叶赫,我会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