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跟着笑,其乐融融。
蓝如瑾面上含笑,眸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暗叹眼前合家欢乐之气氛,如果表里如一就好了。
一时到了上学的时辰,如璇领头站起来跟祖母辞别,如琳就拽了一直坐在角落不出声的如琦,大家一起上学去。
蓝家诗书传家,女孩们除了针织女工的本分之外,也像男孩子一样请了先生在府里教书,只是休息时间比男孩子多。如今是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任教,名叫蓝宗礼,论起来是和蓝如瑾祖父一辈的人。
蓝如瑾大病初愈,目前以修养为要,不用跟姐妹们一起去上学,又陪坐了一会,因秦氏身子弱,最近辛劳未曾好好休养,蓝老太太便让如瑾陪她回去了。
走到半路,如瑾遣碧桃领了小丫头们先回去,独自带着青苹随秦氏回房。
秦氏所居院落名为“幽玉”,院中几丛翠竹长得十分好,取“数茎幽玉色,晚夕翠烟分”之意。一进院子,并无影壁阻挡前路,而是弯弯曲曲一条卵石小径,路边遍植幽竹,夹以青草兰花点缀,十分雅致。春季翠竹返青,老枝嫩笋浓淡相宜,一眼望去只觉心中清爽至极。
蓝如瑾扶着母亲沿着小径朝前走,一面闲话些家常。秦氏虽然体虚,但因蓝如瑾好了她心中高兴,精神便跟着好了许多,一路上说说笑笑。
两人正说着,突然旁边岔路闪出一个人,对着秦氏福身行礼:“妾身董氏给太太请安。”
她来得突然,秦氏未曾防备,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看清眼前是谁。
“你怎地…”
秦氏话未说完,前头那一袭紫色裙衫已经跪了下去:“妾身今早头晕,没赶上给太太请安的时辰,是以专门出来迎太太回房,望太太恕罪。”
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还带着怯懦惶恐,偏偏声音轻柔得像水一样,极是宛转美好。
此人便是几位姨娘之一的董氏,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即是四姑娘蓝如琦,儿子是蓝如瑾唯一的同父弟弟,年方七岁,名为蓝琨。
董姨娘是怀县人,父亲早年曾做过怀县典史,虽是拿着朝廷银子,但终究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致使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见识,初入侯府时闹了不少笑话,被人鄙薄至今,连带着子女都性子懦弱被人看不起。
如今她又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蓝如瑾看了不禁心中不自在,轻轻拽了一下母亲的袖子,示意赶紧打发走她。
秦氏平日也是极其不喜欢她谦卑过头的态度,能不见就不见,此时便说:“我并未怪罪,你下去吧,若是还不舒服,就遣婆子去请大夫。”
“太太…”董姨娘怯怯地抬起眼睛,没敢动。
那双眼睛并不十分美丽,但目光中带着让人怜惜的怯意,三分颜色便凭添了七分。
秦氏腻烦她这副黏黏糊糊的做派,当下便皱了眉:“让你起来就起来,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总跪在凉地上做什么。”
“是!”董姨娘连忙惶恐站起,一时又不敢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十分尴尬的样子,对上蓝如瑾的眼睛,又连忙赔笑,“三姑娘大好了?看起来精神真好…”
好一副懦弱可怜的样子。
蓝如瑾心中暗叹,面上淡淡含了微笑:“姨娘身体不适,怎地出来连个丫鬟都不带。赶快回去歇着吧,母亲又不是苛责的人,你这样反而容易让人误会。”
董姨娘面色更尴尬,唯唯诺诺只管嘟囔,却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秦氏面色不豫,拉了蓝如瑾的手径直朝前走,再不管她了。身后丫鬟婆子有沉不住气的,此时已经是面带嘲讽地看着董姨娘,要不是顾着主子在前,恐怕就要出言相讥了。
一众人走出去十几步的时候,蓝如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董姨娘还站在路边没走。瘦瘦的身姿立在翠竹之下,拿帕子在眼角擦拭,似乎是受不住委屈落泪的样子。
秦氏颇为不耐烦:“一点点小事便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又没有对她怎样,那副受气样子给谁看。”
“母亲何必跟她生气。”蓝如瑾一时哭笑不得。
秦氏脾气素来如此,说起来,蓝如瑾的性子就是多半随了她。如今蓝如瑾遭逢大变想通了,母亲却仍然是那个性子,十分孤直,不喜弯曲变通。
看来,有时间要劝劝她才是。
“娘…”清脆的童音响在董姨娘身后。
“闭嘴!”董姨娘脸色煞白,左右看看四周无人,这才连忙转身抓住冲她跑来的孩子,急道,“怎么胡乱叫起来了,平日怎么跟你说的,全当耳旁风!”
那孩子便皱了眉头:“四姐姐都这样叫你。”
“还不住嘴!”董姨娘压低了嗓子斥他,“只准在私下里叫,在外头不许这样,听到没?”
“噢…”孩子悻悻低了头,无精打采,突然眼睛一亮说道,“等我长大成了侯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管你叫娘。”
“轻声!”董姨娘连忙捂住孩子的嘴。
小小的孩子,个头只到她的腰间,眉眼像极了父亲,宽额直鼻,十分漂亮,可以想见长大也必是个美男子。只可惜…
董姨娘轻轻抱起孩子,沿着小径走进翠竹丛中,轻声在他耳边低语:“琨儿,刚才那样的话再也不许说了,不管心里怎样期望,都得埋得深深的,懂么?我是姨娘,你是少爷,不许再忘了身份。”
七岁大的孩子眨巴着眼睛,努力消化这番教诲,半响才点了点头:“恩,记住了,以后想叫娘得在没人的时候,在我们屋子里悄悄的。”
“真乖。”董姨娘笑着在孩子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
“三少爷!一眼没看见就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让人好找。”服侍蓝琨的韩妈妈和丫鬟石竹气喘吁吁跑过来。
董姨娘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日怯懦的神态,冲两人笑道:“辛苦了。”
030 暧昧示意
“姨娘总是这么客气。”韩妈妈笑着上前接过蓝琨抱在怀里,几人一起沿着西边小径朝幽玉院后院绕去。
幽玉院算是侯府里比较大的院落,前后总共四进,大太太秦氏住了第一进最大的,后头三个小院子分别是刘、董、贺三位姨娘的居所。如今贺姨娘跟着侯爷蓝泽住在京都,她的院子便空着。
平日三位姨娘出入院子大多不从正院走,而是走最后一进院子西侧的小后门。董姨娘几人一进门,正好遇到刘姨娘在院中指挥小丫头晾被褥。
“妹妹回来了。”刘姨娘笑着上前打招呼,发现董姨娘眼睛微红,诧异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哭过?”
“没有,风吹沙子迷了眼睛。”董姨娘连忙掩饰。
一旁刘姨娘的小丫头香竹跳了几跳,将葱绿色潞绸棉被搭在晾竿上,笑嘻嘻插嘴道:“董姨娘方才去给太太请安,被太太说了几句。”
内宅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人多嘴杂,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立刻传遍。董姨娘闻言俏脸涨红,十分尴尬。
刘姨娘连忙骂香竹:“好好做你的事,什么都插嘴!”
香竹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跑回屋里拿铺盖去了。这边刘姨娘连忙安慰董姨娘:“妹妹别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回头我一定好好罚她。”
“没有没有,真是风迷了眼睛。姐姐忙吧,我先回去了。”董姨娘匆匆道别,领着人快步穿过院子,进了自己院落。
蓝琨趴在韩妈妈怀里,回头狠狠瞪了又跑出来的香竹一眼,小小的脸蛋竟露出十分怨毒的神情。刘姨娘看在眼中却假作不见,一直维持着温和的笑容目送她们离去。
香竹翻个白眼,一边用鬃毛刷子刷铺盖,一边小声嘟囔:“瞪谁呢,一点侯府少爷的体统都没有,比人家大少爷二少爷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姨娘这次倒未曾骂她,叹了一口气:“再怎样他也是少爷,侯爷唯一的儿子。”说道“儿子”二字,语气中有了无限叹惋。
香竹撇嘴:“儿子又怎样,老太太和侯爷还不是不待见他。说起来,他在老太太跟前还没咱们五姑娘得脸,白占个少爷的名头。”
五姑娘蓝如琳正是刘姨娘生的,听见丫鬟提起女儿,刘姨娘脸上便带了笑意,可是却有些微微的苦涩。
再得脸,再伶俐,终究是个女儿。一时她想起两年前未能出示的那个男婴,苦涩就越来越重,直从心里蔓延到嘴里,苦得舌头都木了。
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因那次小产伤了身子,恐怕以后很难再怀孩子了。她也许再也不会有儿子…
眸中带了寒意,她冷冷盯了前院一眼。
那次小产,她不信和前头那位没关系,只可惜她没有证据!
董姨娘回到屋里,一口气喝了满满一杯凉透的茶水,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脸色难看。
“娘…”蓝琨从韩妈妈怀里下来,拽着生母的裙子摇晃,“娘不用生气,等我长大当了侯爷一定给娘出气,把她们这些坏人都杀掉!杀掉!”
丫鬟石竹心中一悸,被孩子嘴里恶毒的话吓了一跳。这才多大的孩子,张口闭口就是“杀掉”,也太…
偏生当娘的那个一点也不规劝,反而蹲下身子欣慰地将儿子抱在怀里:“琨儿快快长大,娘以后就指望你了。”
韩妈妈也是笑眯眯:“咱们三少爷可是侯爷唯一的儿子,以后定是袭爵当家的,姨娘就等着享福吧。”
董姨娘抬起头,脸色已经由阴转晴:“自然也忘不了你这乳娘的恩情。”两人相视而笑,共同憧憬着以后的好日子。
石竹有些受不了屋里的气氛,借口去泡热茶,提了茶壶走出房门,对着头顶碧蓝天空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十分明白,如果再不走,屋里那两人定要说出让她难堪的话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们多次暗示她以后会成为蓝琨的“贴身”婢女…
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无论是董姨娘还是韩妈妈,脸上都带着暧昧的笑意盯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她们只当她害羞,毫无顾忌地屡屡拿此事向她示恩,期望以此换取她的忠心不二——在她们眼中,允诺她做琨少爷的“贴身”婢女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可是…
也许对有些丫鬟来说,能够留在老爷少爷身边是莫大幸事,可是她并不想这样。那种尴尬的身份,就算以后能抬成姨娘又如何,就眼前府里这几位姨娘来说,又有哪个过得真正舒心了。难道她要那样过一辈子么?
越想越是心烦,石竹提了茶壶径直朝前头小厨房走去。身为丫鬟身不由己,一切都是主子们安排罢了,乱想又能如何?
幽玉院里只在正院后头设了一个小厨房,因此后头几个姨娘用热水都要到这里来打,虽然有些绕脚,但石竹此时巴不得路程再远些,能让她更晚些回去面对那两个人。
带着满腹怅惘走进厨房,却看见茶炉旁蹲着俏生生一个丫头,正执着扇子煽火。
“紫樱姐?”石竹十分意外在这里看见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心事,“你怎么在这里呢,还亲自…”
身为二等大丫鬟,亲自拿着火扇照看炉子,真是难得一见的事情。
紫樱闻声转过脸来,白皙的肌肤上带了些烟灰,原本花容月貌的面孔显得有些狼狈。
“是石竹啊,好久没看见你了。过来打热水吗?给,刚烧开的。”她没有正面解答石竹的疑惑,将一旁炉子上开着的热水递给石竹。
石竹并不笨,立时知道必是有些她不好说的原因,便也没再问,笑着谢过,打好热水出去了。
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紫樱姐,水怎么还不好,太太那边等着泡茶呢。”语气颇为不耐烦。
“马上就好,稍等一会。”屋中传出紫樱的应答。
“你怎么不知道轻重呢,烧开了水不给太太先用,倒给了别人。”
石竹听这话不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是一个日常跑腿的小丫头站在厨房门口催促。石竹感到十分奇怪,紫樱可是蓝如瑾身边的二等大丫鬟,如何一个杂役小丫头都敢拿小事说她?一时想不通,因身份尴尬又不便回头去解释,石竹只好带着愧意慢吞吞往回走。
幽玉院正房里,秦氏母女坐在窗前榻上闲话,半天不见丫鬟上茶,蓝如瑾便问怎么回事。
便有丫鬟笑着回禀:“紫樱姐姐烧水不大熟练,要么姑娘还是叫她回屋里伺候吧,这些杂事让小丫头或婆子们去做,毕竟她服侍了姑娘好几年,没功劳也…”
蓝如瑾略略抬眼,似笑非笑的神情立时将那丫鬟吓得住了嘴。
紫樱…
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蓝如瑾心中翻涌如刀搅。
投了宁妃的贱婢,今朝重新得见…让她怎能和颜悦色相待?遣去烧水干粗活已是便宜了她!
031 治世以德
想当年得选入宫,因为出身公卿世家的缘故,蓝如瑾一开始就被封了从六品宝林,按规矩可以带两个婢女入宫,就带了素来勤勉的紫樱和另一个小丫头。不想那小丫头入宫不久便犯错被罚进苦役司丧生,只剩了紫樱一个。
于是蓝如瑾更加珍惜紫樱的存在。深宫长夜,漫漫无声,多少寂寥而冷清的日子里,正是这个婢女陪她一起看春花秋月,夏樱冬雪,一起回忆以前在宫外的日子。宫闱那么大,人有那么多,可只有她是自幼服侍的,蓝如瑾一直将她看作亲人、姐妹,待之与别个不同。
却哪里想到…
她表面上又忠心又勤勉,心竟然那样大,竟然悄无声息地投靠了宁妃。
卖主求荣,爬上龙床,原是个面甜心黑的小人。
当生命重来一次,知道了后头的结局,蓝如瑾满心里都是对这个婢子的厌恶,再也不想看她一眼,连听到名字都觉得难受。
“瑾儿,我正想问紫樱犯了什么错,怎么最近你对她大不一样?”秦氏不明就里,对蓝如瑾的做法感到十分诧异。
今年过完春节后她就因身体不好到庄子上养生去了,蓝如瑾要上学不能跟着去,就派身边的贴身丫鬟跟着服侍,算是代主尽孝。秦氏还记得,当时蓝如瑾说紫樱素来做事妥贴,派了去十分放心,怎么这次一回来就变了呢?
“母亲您就别管了,我在整肃身边的奴婢,该罚谁赏谁都有分寸。”对此蓝如瑾不想多谈,便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母亲身边是否也有不得力的人?有时间也请孙妈妈整治一下吧,否则她们一个个都惫懒得不像样子。”
范嬷嬷的事情秦氏已经听说了,心疼女儿被奴才们欺负,秦氏对此大为支持,恨不得亲自去打范氏几个嘴巴。如今听蓝如瑾这样说,以为紫樱也犯了类似的错,便不再疑惑,反而支持蓝如瑾狠狠罚她,以儆效尤。
倒是孙妈妈觉得有些不妥,因是秦氏的陪嫁,她身份比其他奴婢高一些,在主子面前能说上几句话,此时就劝道:“三姑娘别生气,容我说句不中听的,那个紫樱要是没犯什么大过错,姑娘罚也罚了,她这么多天窝在厨房做杂事想必也有了悔改,姑娘不如且放了她回来吧,也好让她感念姑娘的恩情,日后更上心服侍。”
想了想又补充道,“最近梨雪居又撵又罚收拾了好些人,老太太虽然心疼姑娘不说什么,难免别人会有想法胡乱说嘴,影响姑娘的好名声。”
“妈妈的顾虑我知道。我一个闺阁姑娘家,自然不好做太出格的事,就是惩罚奴才最好也通过家中长辈,以免人家说我不贤良。”蓝如瑾不仅听出了她字面的意思,更明白她不好言明的隐意,当下就点了出来,“更何况祖母向来不喜苛责下人,希望以德治家,我近日行事却有些跟她老人家的教诲背道而驰,她如今是心疼我,但如果我以后还是如此,恐怕她老人家不会答应。”
“正是呢,姑娘果然聪慧。”孙妈妈笑容满面,对蓝如瑾的一点就透感到非常欣慰。
蓝如瑾见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知道她真是在为自己着想。只可惜,她却得给她泼点冷水了。
有些话总得说清楚,早些说出来也好。
蓝如瑾朝一旁的大丫鬟飞云看了一眼,飞云立刻会意,领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只留了秦氏、蓝如瑾、孙妈妈三人在屋里。
“妈妈明白祖母以德治家的恩慈,又是否明白另一句话呢?”蓝如瑾请孙妈妈坐下,率先开了口。
孙妈妈侧身半坐在锦杌上,听蓝如瑾话里有话,便道:“姑娘请说。”
念头转到嘴边,鬼使神差的蓝如瑾竟然说出了这句话——
“…治世以德,戡乱以兵,治国齐家,莫不如是。”
赐死圣旨上冠冕堂皇的训导,她本以为当初未曾听得分明,却未想到…那一字一句竟都清清楚楚印在脑海里,还在此刻立时蹦了出来。
一共不过十六个字,说到最后,蓝如瑾脸色已经透出苍白,服毒前后那些纷乱的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心神凌乱。
“瑾儿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秦氏和孙妈妈都觉出了蓝如瑾的异常,十分担心。
蓝如瑾骤然惊醒。
呵,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连忙收了心神,和孙妈妈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是说,以德服人固然是好,但若那人太不像样,却不能再用德了,需用刑罚。否则朝廷只修寺庙教化众生就好了,还要衙役刑律做什么。”
“瑾儿你真没事么?”秦氏还不放心。蓝如瑾连忙冲母亲笑笑:“没事。”
孙妈妈已经听出了些味道,露出思索的神色。
蓝如瑾又道:“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妈妈想必更明白,如果奴才存了反心,若不早日根除,只怕…”
“反心?”孙妈妈眼露惊异。
蓝如瑾看一眼紧合的门扇,放低声音:“妈妈觉得我这次落水是意外么?还有故意拖延我病情的范嬷嬷等人,以及——那送信的郑顺妻儿?”
“姑娘!”孙妈妈霍然站起,眉头紧皱,满脸震惊。
秦氏也听出了话中含义,一把握住了蓝如瑾的手:“瑾儿你是说…这府里有人要害你…”
“不仅是姑娘,还有太太您啊…真是好狠毒!”孙妈妈却不似秦氏迟疑,握紧了拳头一叠连声的追问,“到底是谁姑娘知道了么,是不是董姨娘?难道梨雪居被罚的所有人都心存二心,要对姑娘不利?”说到最后已经声音发颤,显然十分懊恼。
蓝如瑾摇摇头,安抚两人道:“范嬷嬷和红橘确实存了异心,我亲耳听到两人私语,但背后人是谁尚无证据,只推断大约是婶娘。梨雪居的人到底谁黑谁白,我还没来得及分清,只待日后了。你们别担心,如今有了警醒总比一无所知好,我们一步一步慢慢理清即可。”
两人在听到“婶娘”二字时已经惊诧莫名,孙妈妈问道:“姑娘可推断准了?二太太她…”
“只是推断而已,东府嫌疑比较大,至于家中几位姨娘我倒还没细细查访。”
也就是说谁都脱不了嫌疑。孙妈妈点头表示明白,脸上震惊之色半晌未褪。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眉头皱得更紧:“难道此事也是有人故意为之…”
“什么?”
“昨天我听几个婆子乱嚼舌头,说…”孙妈妈住了口,看看蓝如瑾,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说会芝堂蒋先生的徒弟跟某家小姐…”
蓝如瑾变色:“妈妈尽管说!”
032 险恶流言
孙妈妈见蓝如瑾神情冷冽,也觉察此事恐怕有些蹊跷,但终究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说给闺阁女儿听未免不大妥当,于是看着秦氏和蓝如瑾神色,小心斟酌词句。
“听说是蒋先生常带着徒弟在身边,借着看病的机会给徒弟讲解,平头百姓家就罢了,有时进大户人家问诊也不注意分寸,遇到疑难杂症必要让徒弟观摩一番,一来二去的,就有大户的女眷…”孙妈妈没往下说,只迟疑着补充道,“…那徒弟毕竟年轻,难免让人误会。”
蓝如瑾听了一言不发,神色端肃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秦氏不免紧张起来:“会芝堂蒋先生的徒弟除了凌先生还有谁?”
孙妈妈道:“蒋先生只这一位徒弟。”
“那…”秦氏大惊,脸色发白。
凌慎之进府给蓝如瑾看过病,还开了帘帷望诊,这事她回来不久就知道了,此时听了孙妈妈的话怎能不心惊。
贵门大户,内院闺阁,最怕的就是名声不好,清誉受损。
如今有了这样的流言,表面来看是凌慎之被人议论,可若是被有心人传扬起来,联系上望诊之事,那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事情,向来是世人所钟爱与擅长的…
什么会芝堂,什么蒋先生凌先生,秦氏大可抛开不管,但涉及到亲生女儿名誉,怎能让她能安然置身事外。
“香绮,流言到底是怎么说的,是哪家的小姐?”秦氏下意识捏了帕子,神情紧张。
蓝如瑾也看着孙妈妈,目光沉凝:“妈妈不必有顾忌,怎样听的就怎样说来。我有些想法需要印证,还请妈妈据实相告。”
孙妈妈从蓝如瑾眼中读到异样的慎重和压抑的怒气,知道事关重大,也顾不得什么了,照实说了听来的传言:“凌先生被传说跟好几个府里的女眷有私,有姨娘,有孀居夫人,有未出阁的小姐,更有一位小姐被始乱终弃,以至于羞愤投湖。”
“投湖?”蓝如瑾眉头一挑,“是哪家的小姐?”
“这个却未曾听到,只听说那位小姐天香国色,身份尊贵,而且极有才情。”
“还有么?”
“其他不太清楚了,我也只是有天听粗使婆子们闲磕牙,当时见她们说的太不好听就呵斥了几句,却没有细问。”孙妈妈道,“要么我去仔细问问?那几个婆子我倒是都还记得是谁。”
蓝如瑾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计较,郑重道:“妈妈只管去问,却不必只问那几个婆子,多问问其他人,不只府里的,还有外头也可差人去打听。”
孙妈妈闻言知意,立时道:“姑娘放心,我会悄悄让机灵可靠的人府里府外打听清楚,还要问问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另外青州城几位大人家和会芝堂那边都会探询一下。”
蓝如瑾不禁露出赞赏之色。以前只道这位妈妈忠心聪明,却未想到她竟机敏到如此地步,堪比宫里那些掌事宫人。
秦氏脾气孤直,却不是个笨的,听见女儿和孙妈妈这一问一答也觉出了蹊跷,联想到女儿所说的落水前后之事,不禁捉了蓝如瑾的手:“瑾儿,难道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母亲先别急,待打听清楚了再思量不迟。”蓝如瑾安慰她,“即便有人故意也无妨,正好让咱们看看他的意图,看看他有几斤几两。”
秦氏握着女儿柔软如绵的手,看她脸上端凝凛冽的神色,只觉得有些陌生。这个素来冷清淡泊不喜庶务的女儿,怎地突然变得如此…
这次落水重病一定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吧。不仅害得她多日卧床不起,还让她冰雪一样干净的心染了尘埃。想到这里,秦氏心中就是一痛。
“瑾儿,都是娘对不住你。”秦氏眼中泪光闪烁。
蓝如瑾正沉浸在关于流言的思量中,突然闻得母亲略带哽咽的声音,抬起头来,一见秦氏神色,转瞬间明白了母亲的痛惜和愧疚。
你深觉对不起我,而我…又何尝对得起你…
想起潋华宫那个寒意沁人的深秋早晨,想起前世种种浑噩糊涂的日子,蓝如瑾眼中也有泪意。
反握住秦氏的手,皓雪般的腕上一汪翠玉镯水光潋滟,一如她澄澈的眸:“母亲,这些话都不要说了。以前是我们不知道,如今,再不能让她们得逞。”
秦氏心神一震,重新审视女儿眉目如画的面容,将她的手又紧握了几分。
“香绮,你说我是不是该从庄子上搬回来了?”
晚间安寝之后,秦氏躺在床上,和塌上值夜的孙妈妈闲话。蓝如瑾病愈,她从梨雪居回到了幽玉院自己房间居住。
孙妈妈心有所动,却不露声色,只答道:“太太这不是已经从庄子搬回来了么。”
自从嫁人之后她早已不在秦氏房中值夜了,就算后来丈夫过世重新回到秦氏身边伺候,值夜这种活也自有后进的大丫鬟担当,今夜秦氏却将她留在了内寝,想是要和她说体己话。蓝如瑾今日所言对她触动都很大,更何况是母女连心的秦氏呢。只是不知道秦氏到底想到了哪一步,她没有贸然进言,想听听再说。
秦氏幽幽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飘渺着说了一句:“我是说,这次搬回来就不走了…长长久久的住在家里,长长久久的…做侯夫人。”
孙妈妈心中激动异常,劝了那么久都听不进话的秦氏终于想通了么?
“太太是要做堂堂正正的侯夫人,是么?”她问得十分郑重。
黑暗中,秦氏有些涣散的目光因这一句提问而渐渐凝聚,恢复了神采。“是,做真正的侯夫人。”她说。
孙妈妈嘴角就含了如释重负的笑意:“既如此,太太先把身子养好最要紧。”
以前是秦氏避着不争,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全无效果。如今亲生女儿的安危荣辱摆在面前,秦氏想通了,她定会尽心尽力的护着她们母女,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两日后,梨雪居,屏退了众人的东次间轻悄悄的,碧桃立在地上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气息重了打破这一室静谧。
蓝如瑾穿着月白色刻丝云纹的家常小袄,浅碧色湘裙,持了卷书坐在案旁,静若一株月下绽放的莲。
碧桃站得腿都有些僵了,才见到那页书翻了过去,同时浅浅淡淡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吩咐你的事,都打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