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如瑾将红橘脸色看在眼里,也不去理她,只管继续和品霞说话:“大姐姐身边有品露、品霜等十分得力的人,我虽未见过你,但想来你也是不错的。以前我不知道就罢了,如今既知道了,断不能留你继续在这,反而耽误了你伺候大姐姐。你这就回去吧,以后不必过来了,替我问大姐姐好。这半年劳你侍奉,领几串钱再走,算是我一份心意。”
品霞闻言脸色大变,强笑道:“姑娘莫要这样说,奴婢在这里多得姑娘照顾,十分愿意继续服侍姑娘。姑娘这里人手本就不多,因此大姑娘才留奴婢在这里,原是她疼爱姑娘的一份心,请姑娘不要见外,尽把我当自己奴才使唤就行。”
蓝如瑾皱眉,抬手在额间揉了半晌,弱声弱气道:“我如今没精力说太多话,总之你走吧。青苹,去屋里拿几吊钱给她,带她去收拾包裹。”
“是。”青苹将手中茶盏交给如意,转身进屋去拿钱。
品霞急得脸色涨红,慌慌张张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直嚷道:“姑娘千万别赶奴婢走,否则大姑娘定会以为奴婢伺候不周,二太太也会责骂奴婢的,求姑娘留下我吧!以后不管是药罐子还是茶炉子,奴婢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蓝如瑾只管摆手:“快去吧,我回头知会婶娘和大姐姐一声,不让她们骂你就得了,吵个什么。”
那品霞跪在地上只管哀告,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十分焦虑惶恐。蓝如瑾顿时心生疑窦,暗忖就算她是张氏插进来的眼线,一时被遣回也不该如此情急,顶多以后在那边不得重用罢了,何至于如此凄惨哭求呢。
一面想着,一面回头对如意说:“姐姐你看,这院子里从来没人听我的,吩咐什么都跟我顶嘴分辨。”
如意便上前两步立于阶前,肃了脸道:“妹妹快止了哭站起来吧,这成什么样子了,姑娘还病着呢,哪容得你这样吵闹。”于是有两个眼色好的婆子就上前拉起品霞,拽到一旁劝她别哭。
如意又对众人说:“今日我多嘴劝诸位一句,往日你们再怎么样,如今也得顾及姑娘的病,把往常的惫懒都改了。老太太今儿生了好大的气呢,才刚连范嬷嬷都发落了,大家都仔细点吧,姑娘吩咐什么都仔细听着、着紧办着,否则再惹了老太太,难道谁能担得起么?”
众人连忙低头应了,再刁滑的也不敢惹老太太跟前的人,都低眉顺眼的规矩站着。
蓝如瑾虚弱笑道:“多谢姐姐帮衬。”
青苹拿了钱出来给品霞,品霞只抹着眼泪不肯接,却不敢大声哭了,抽抽噎噎的十分委屈。她本生有七八分颜色,如今哭得凄凉,更显得雨后娇花一般。
蓝如瑾心中腻烦,淡淡吩咐那两个劝解的婆子:“你们替她拿着,一会散了就将她送回东府去。她若不肯要我的钱,你们只管拿去买酒喝。”
两婆子见蓝如瑾略有动怒,连忙陪笑着接过青苹手里的钱,又低声劝慰品霞。
蓝如瑾再不管她们,继续发落另外两个戴金钗的婆子,每人数落两句,又扣了半个月的月钱,才呵斥她们退下。两人自是不敢言语,规规矩矩回列站好。
017 赏罚新规
蓝如瑾一扫众人神色,知道大多都是不服的,便道:“扣那点子月钱我也看不上眼,不过是赏罚分明。从今日起,这院子里谁犯了错都要挨罚,若罚的是钱,便都由青苹统一收着,月底统一赏给本月做事得力的人。以后谁都有机会领赏,自然,谁也都有机会受罚,只看你们是否尽心了。”
又道:“别以为我是故意找她们不是。今晨院中吵嚷便有她俩在内,我虽看不见,声音可都记着呢。其中还有谁,一会自己去青苹那里交半月月钱。至于打架的翠儿和碧桃,每人扣一月的月钱,你们可服?”
门口碧桃翠儿两个连忙答道:“服,姑娘罚得对,以后再不敢了。”众人也忙都唯唯诺诺应了。
蓝如瑾说这一通话,着实觉得疲惫,深深喘了几口气,闭目歇了会才重新张开眼。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红橘身上。
红橘原本低着头,却在蓝如瑾看过来的第一刻感觉到了,一时间心中擂鼓,冷汗直冒。
范嬷嬷被撵的事情让她惶恐至极,自知身份上还不如范嬷嬷,不知会得到何种结果。想起早晨蓝如瑾那几句莫名其妙的问话,越发心中没底。
蓝如瑾盯着她看了一会,问:“你一个月拿多少钱?”
红橘忙回答:“奴婢得主子恩赐,每月领一吊钱。”
燕朝自太祖起定下的币制,一两银子换一千文钱,即是一吊。但官制如此,市面上银钱价格时有浮动,一两银子其实换不来一吊钱。侯府祖宗体恤下人,发月钱时多以铜钱为准,因此红橘每月领这一吊,拿出去可比一两银子实用多了。
蓝如瑾便道:“原是不少,难怪你都顾不上当值,一大早忙忙去领钱。”
红橘听着话音不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忙告罪:“姑娘息怒!是奴婢错了!只是…只是姑娘向来体恤我们,因此奴婢想…想着早点把月钱给大家领了,也省的姑娘记挂…奴婢以为院中还有碧桃及许多人服侍,原也出不了什么错,谁想…谁想她们…”
碧桃一听火气直冒,差点冲过来揪着她分辩,终是顾忌如意在场,蓝如瑾今日又不同往日,是以忍着气继续站在门口,但一双美目却狠狠盯了红橘几眼,似要在她身上穿几个洞出来。
蓝如瑾心中起腻,这红橘竟然此时还不肯诚实认错,直把碧桃等人也拉进来,打的好算盘呢!于是冷了脸:“你不好好当值,原来是我过于‘体恤’的缘故。既如此,我便刻薄你一些,让你明白明白事理吧。一会去青苹那里交三个月的月钱,算作今日的惩罚,以后每月也减你二百钱,直到你彻底明白了为止。”
红橘双颊涨红,脸色连变了几变。自幼在府中服侍了这么多年,爹娘皆有些人脉亲友,她本身又天生一副温和亲善模样,是以多得主子们称赞,还从未当众这样丢脸过。此时蓝如瑾没给她一份脸面,全院子里只将她罚得最狠,如何让她不怨?
“怎么,你不服?”蓝如瑾见她半日不做声,冷笑道。
红橘含泪回道:“姑娘惩罚,奴婢不敢不从。只是…奴婢原是太太指给姑娘的,月钱还是在太太房里账上领,姑娘径自罚了奴婢…太太如今又不在府中,奴婢自然认罚,只怕有人会胡乱说姑娘…”
“说我不仁不孝?你倒是给我安了好大罪状。”蓝如瑾冷冷打断她。
“奴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蓝如瑾直起身子,“你既自己不要体面,以后每月直接减半吊钱吧。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你若不服,直接离了我这里,自寻好主子去!”
“姑娘!”
“回房思过去。”蓝如瑾别开眼睛,厌恶至极,一点也不想见到她。若不是今日撵了范嬷嬷动静太大,再撵个一等丫鬟难免招人非议,且诸多阻碍不一定能成,她岂会容她再立在这里半刻。
“姑娘小心身子,切莫动气了。”如意见蓝如瑾脸色越发苍白,忙扶她靠回椅子上,一面指使婆子,“且将红橘妹妹送回屋去,有话日后再说,姑娘现今病着,都警醒点。”
几个婆子连忙将红橘半拖半劝的送回了后院,蓝如瑾靠在引枕上休息了半日,方才渐渐缓过来。刚刚一时发怒,血气上涌,她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心也跳得难受,看来今日是着实累着了。
适才在南山居中的疲态有一半是在做戏,现在可是实打实的难受。知道不能再强撑,蓝如瑾只得将其他人暂且放放,以后再说。
喝口茶舒了气,她对众人言道:“日后红橘思过,院里事务由碧桃和青苹接手主理,其余人各司其职安分做事,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有仍旧糊涂的,范嬷嬷即是榜样。你们需记着,梨雪居主子是我,不是旁人。”
清清冷冷一番话,众人无敢不从,忙都行礼应了,蓝如瑾这才扶着如意回屋休息。
一进内寝,蓝如瑾便一头倒在软榻上,闭了眼睛,只觉心慌体虚,竟再没力气挣起来了。如意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抚蓝如瑾额头,惊道:“可是累着了,竟又发起热来!”
青苹也忙上前来看,只见蓝如瑾脸色已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颜色越来越重,气息孱弱,十分不好。
青苹急得双眼含泪:“好容易退了热,这番折腾大半日,又烧起来,这可怎么好。”
如意道:“别急,你在这里盯着伺候,我去回了老太太,赶紧请大夫进来,耽误不得。”说着又叮嘱几句发热宜忌,忙忙转身去了。
蓝如瑾听见,强挣着隔着窗子喊:“如意姐姐回话仔细些,可别惊着祖母,我没事的。”
“姑娘放心。”如意答应着出了院门,直回南山居去。
蓝如瑾复又合目躺好,青苹洗了帕子搭在她额头上散热,端茶倒水殷勤服侍。碧桃蹭进屋来,小心翼翼给青苹打下手,一点多余的话不敢说,静悄悄只管做事。
018 庶妹来访
青苹柔声在蓝如瑾耳边说道:“姑娘可有精神起身?挪到床上去躺吧,塌上不舒服,且一会大夫来了这里没帐子。”
大宅女眷看诊,若无特别需要,皆是不能面见大夫的,要用屏风或帐子隔着才行,请脉时也需用巾帕盖了手腕,不能与大夫直接接触。蓝如瑾躺着缓了一会,只好强自挣扎起来,让青苹扶着挪去床上。
一时碧桃也要来扶,蓝如瑾只看她一眼,并没有出言没有拒绝,由着她扶了。碧桃顿觉心中大定,恭恭敬敬的服侍着,晨起时的骄狂一丝也不见。
“这就是管教的好处。”蓝如瑾躺在床上暗想。只可惜她精力不济,今日只能暂且草草了事,只盼着早日好起来吧。
没过片刻,如意去而复返,身边跟着一位稍微年长的媳妇。进得房来,见蓝如瑾闭目躺着,便拉过青苹低声询问情况。
蓝如瑾并未睡着,听见声音立时张开了眼,一见来人连忙要坐起来。
“怎地劳动钱妈妈来了,快请坐。”
“姑娘快躺好,千万别起来,小心头晕!”
钱妈妈连忙上前几步按住蓝如瑾,安顿她重新躺好,又将额上帕子摆正,这才笑着解释道,“我陪着婆婆进来请安的,一时听见如意姑娘回话,老太太要打发人过来看姑娘,我就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事。按理说姑娘病了这些日子,我早该来请安探望了,只是一来外头事情绊住,二来也怕吵了姑娘,是以没敢进来,姑娘莫怪。”
蓝如瑾笑道:“妈妈说的哪里话。妈妈那里一堆事,又要侍奉婆婆,侍奉老太太,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若怪妈妈就是我太不知事了。今日能得妈妈来看一眼,我心里已是感激不尽,请妈妈给钱嬷嬷带个好,我许久未见她了,不知她身子可硬朗?”
钱妈妈笑回道:“托府里主子们的福,婆婆她身子好着呢,前几日去城外庙里上香还亲自爬了半日的山路,我们好说歹说才劝着她上了轿抬着,多谢姑娘记挂。姑娘快好好躺着吧,别只顾说话了,病中体弱,说话多了伤元气。”
蓝如瑾笑着应了,又让青苹给钱妈妈倒茶。
这位钱妈妈是蓝老太太当年陪嫁婢女钱嬷嬷的儿媳妇,钱嬷嬷年高,如今不做府里的差事了,只在外头自家宅院里安心荣养,钱妈妈便接了婆婆的班在府中行走做事,是十分有体面的管家娘子之一,上上下下尊称她一声“妈妈”,连蓝如瑾等小辈主子都不例外。如今特地来探病,蓝如瑾自不怠慢。
如意回说,已经打发人去请蒋大夫了,一会就过来,请蓝如瑾暂且忍忍。蓝如瑾答应着,复又闭目养神。
这位蒋大夫是青州城有名的杏林圣手,常在富贵人家走动,给各家老爷夫人看病,人却云淡风轻得很,除了问诊治病,从不与哪一家有更深的瓜葛,大多时候都在自家开的小医馆里坐诊,贫富不论,遇见实在困难的病人他连诊费都不收,还时常白送些药去,是以在城中人望颇高。
蓝如瑾这次落水染病十分凶险,特特请了他来救命,因此这几日每日不论早晚,他总会过来探视一回。
这里蓝如瑾闭目等着,钱妈妈又拉了碧桃青苹到外间去,低声嘱咐她们该怎样伺候风寒病人,如意留在内寝伺候着,一时屋里屋外静悄悄,只有钱妈妈低低的细语嘁嘁喳喳的。
只听外头脚步声响,从院里直接进了屋,虽刻意放轻了,但在一片寂静中仍是被蓝如瑾听着了,便问是谁。
钱妈妈笑道:“三姑娘耳朵真灵,是四姑娘来看你了,听说你睡着,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怕吵着你。”
蓝如瑾睁开眼睛,盯着床角悬挂软帘的销金铜钩,脑海中慢慢想起四姑娘蓝如琦的样子来。
娇柔,沉默,怯懦,受俘小鹿一般战战兢兢的眼睛,总是站在人后默默无闻,听一句重话便要落泪,这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庶妹蓝如琦。
自进宫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她,听说是嫁给了威远伯次子做继室,蓝府被抄时亦没受到牵连。只是那个威远伯么…
在蓝家倒台的过程中很是出了一番力。
一想到此,蓝如瑾心中便不大自在。原本以前与蓝如琦关系就很淡,此时便推道:“钱妈妈请拦住四妹别让她进来,小心过了病气。多谢四妹来探望,在外间坐坐就回吧,改日我好了再找你玩。”
蓝如琦怯怯的声音就响起:“三姐姐你怎么还不好呢,我很担心你…姨娘也挂念你,让我送些杏花糕来,你平日最爱吃的。”
“替我谢谢姨娘。”蓝如瑾让青苹收下糕点,便推精神不好,打发蓝如琦走了。
青苹端着一个粉彩舞蝶盘进来,轻声问道:“姑娘现在用么?四姑娘说是董姨娘新摘了新鲜杏花做的,知道姑娘口味,并未做得很甜。方才午饭吃得少,正好用它垫垫肚子。”
如瑾神色淡淡的:“放那里吧。”
青苹怔了怔,没敢再多说,依言将盘子放在了洛神花梨小几上,见蓝如瑾不言不语,只盯着床角铜钩子发愣,只好又轻手轻脚的出去,继续听钱妈妈嘱咐去了。
因着蓝如琦这一来,使得蓝如瑾又想起以前许多事来。
蓝如琦那怯怯的声音,怯怯的样子,和她生母董姨娘如出一辙,在上下都有些骄矜之气的蓝府里很是被人看不上眼,母女俩许多时候还不如得脸的奴才。人背地里都说董姨娘,小小县吏家出来的人果是小门小户,登不得大台面的,连带着女儿都不像侯门小姐,再也成不了气…
成不了气?蓝如瑾无声叹息。
越是卑微怯懦的人,越是让人防不胜防。
算算如今是裕隆十六年,离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也不远了。蓝如瑾心头如被针扎了一下,疼得锥心刺骨。
这番再活一次,绝不能再让母亲受那样的苦了。
她要保住母亲那来之不易的一胎,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要守着。
019 阴私算计
午歇时分过后,东府正房里静悄悄的。
偌大的院落中桃花熠熠开着,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穿院而过,水底斑驳的绿苔衬着水面落花,是春日最柔媚的景致。
然而这个艳阳高照的午间,再柔媚的景致也似乎失了颜色,笼罩在正房之内的沉闷气氛透过西番莲福寿纹的乌木窗棂,在整个院落上空乌沉沉的压下来,压得花木亦缺了往日灵气。
春梅端着红漆托盘轻手轻脚进了房门,托盘上两只斗彩花卉缠枝纹碗,各盛了小半碗牛乳核桃羹,由门口侍立的小丫头掀了帘子,恭恭敬敬送进次间。
临窗坐榻正中设着红木雕花矮桌,春梅刚将碗轻轻放到桌上,榻上坐着的二太太张氏便皱紧眉头,嫌恶地看了一眼道:“这时候谁吃它,腻腻的,窝在心里下不去。”
春梅一怔,低着头飞快将碗放回托盘,弯腰后退几步,蹲身对东边椅上坐的大小姐蓝如璇福身示意,用目光询问她是否要用。
蓝如璇脸色冷冷的,只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春梅连忙躬身退出,流着冷汗消失在次间帘外。
张氏恶声恶气低低骂了一声:“没眼色!”
榻边站着陪房林妈妈,闻言忙赔笑道:“回头调教就是了,犯不着动气。”
张氏便恨恨骂道:“一个一个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她自从出了南山居回来便气色不好,脸上隐隐的全是压抑的怒火,连午觉也不曾睡着,只略躺了躺便起来了,弄得身边奴婢一个个战战兢兢,就只有林妈妈还敢在身边服侍。
此时她终于借着春梅将怒火发出来,眼见就要转为雷霆之势,林妈妈连忙走到门口将几个侍立的婢女遣走,顺手带了房门。
张氏紧紧握了粉彩茶盏,胸脯起伏几下,最终狠狠将之掼到地上。
茶盏摔得粉碎,精致的八仙过海绘纹四分五裂,何仙姑托着的莲花在地上蹦了几下,滴溜溜滚到蓝如璇脚下。
蓝如璇早已习惯了母亲这样隐忍良久之后突然的爆发,低头将那朵残破的瓷莲花看了两眼,盈盈起身走到榻边,依着张氏坐到榻沿上,笑道:“母亲且慢生气,依我看,今日之事很是蹊跷。”
张氏正要将桌上的茶碗盖也扔出去,闻言怔了怔,举起的手慢慢放下。虽在盛怒之中,素日的精明却让她立时从女儿的话中醒悟过来,顾不得发火,忙问道:“你也这样觉得?只是我虽觉得蹊跷,却一时想不大明白。”
蓝如璇叹道:“女儿又何尝想得明白!”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发丝,压低声音缓缓道,“我那三妹妹多清高的仙女似的人物,今日却下了莲台,关注起家长里短来了——您看她行事那个样子,说话又滴水不漏的,哪里还是以往的蓝如瑾呢?依我看,那份聪明机变不逊于五丫头如琳,却比只会咋呼的如琳沉稳周到多了。”
张氏垂目回忆上午南山居里的情景,越发与女儿有同感,眉头皱紧,猛然醒道:“你说…是不是有人背后教她?不然怎会变化这样大。”
蓝如璇想了一想,摇头道:“此时还不能确定,梨雪居里实在没人有这胆子,即便有,也没这个能耐。”慢慢抚摸着手上拉丝海棠玉镯,她又道:“先放一放这件事,若是有人提点,日后再留心查探也不迟,眼前最要紧的是将祖母那边安抚好了。”
午间饭后蓝老太太遣走了她和如琳两人,独留张氏在房中待了不少时候,为的是什么她已猜出八九分,只是顾着母亲颜面没有直接问罢了。
张氏脸色一凝,眼前又晃出婆婆那张喜怒不显的面孔来。“给她们留体面,也是你的体面。”临走时那句话犹在耳边,警示之意不言自明,即便语气再和缓,也像一块大石头似的沉沉压在她心头。
什么时候,上头能没有这个婆婆压着就好了。
这个念头已经在心中转过无数回,此时又自然而然地转进脑海。想起这两年蓝老太太那越来越不结实的身子,她只盼着那样的日子快些到来。
到时候,东西两府都能在她的统辖之下,即便自己夫君没有爵位也没什么,她管着家,身旁有亲生的儿女撑着,地位再稳固不过。只待夫君谋个实在官职,官路畅通了,爵位也未必就真的…
燕朝开国这么多代,许多公侯爵位传下来,也时有传给嫡长子之外的事情发生。若是没有了嫡子,连庶子或过继来的子孙都能继承爵位,何况她夫君还是正统嫡子呢…
这样想着,张氏神情便不自主的恍惚起来,蓝如璇忙伸手轻轻推了推她:“母亲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张氏倏然回神,拉回跑得过远的思绪,心中有些怅然。
她很明白,蓝老太太在一天,她这些念头就都是云烟,风一吹就散了,永远没有化为实体的机会。做了蓝家媳妇这么多年,不是没试探过触碰婆婆的底线,然而无论她多么精明的算计着,到头来都会被婆婆四两拨千斤的轻轻化解。那个看起来不问世事的老太太,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和蔼呢。
一念及此,心里头就涩涩的不是滋味,说话也带了些怨气:“我能有什么好主意,你祖母面上对三丫头淡淡的,心里可是真疼她这嫡亲的孙女!范氏那个蠢货是彻底废了,以后只有红橘,不过我看她比范氏也强不到哪里去。”
蓝如璇便道:“母亲可是被气糊涂了?照今日三妹妹那个势头,红橘还哪里留得住呢,怕是她还没有什么实际的把柄,所以才暂且留着那婢子罢了。这两个人都是蠢笨的,行事太过分,若是以前兴许还能唬弄着,如今…”
“如今是用不上了。”张氏不糊涂,被女儿一点立时明白过来,想了想又道,“只是她们别把咱们抖落出来才好。”
一旁肃立的林妈妈连忙说道:“太太放心,午间一回来我就交待人去范氏家里了,都安排得好好的,必不让她有胆子胡说。”
020 嫡长孙女
张氏点点头,赞许地看了林妈妈一眼,却又凝眉道:“梨雪居那边…”
林妈妈忙回:“那里一时没进去,院门口有人看着,里头不知在做什么。后来门口虽撤了人,却又紧闭了院门,又有如意姑娘和钱妈妈里外走动着,咱们的人没敢过去。不过太太放心,里头那几个都是一心指望着咱们的,一时半会出不了差错,等那边稍微松懈一点我就派人过去。”
“钱妈妈?”张氏略有疑惑,转瞬自己想了明白,“想是老太太派去的。”顿了顿又冲自己女儿道,“眼见着就分出亲疏来了,不过是着人探个病,竟派了钱妈妈去,可见大房那边什么都是好的!连一个小小的庶出,都能整日腻在她怀里撒娇撒痴的,成什么体统。”
说到后面,语气就带了些酸意,原本就偏浓的眉毛因为气愤耷下来,衬着紧抿的嘴角,气色十分不好看。
蓝如璇脸色一凝,气恼之色飞快从眉宇划过,。五妹如琳的确总让她心里别扭,而今被母亲这样直截了当说出来,安定沉稳如她也不由微有羞愤。
嫡庶有别,她身为二房嫡长女,又是蓝老太太孙女里最大的一个,却自幼都没受过在祖母怀里滚爬撒娇的待遇。素来端方稳重,她虽打心眼里不屑这个,但眼睁睁看着别人如此也是不自在的。
奈何张氏的性子就是如此,脾气一上来,说话就有些不分轻重,多不顾忌别人感受,对着自家女儿也常有不妥之处。蓝如璇深知母亲脾气,只得勉强带了笑劝道:“母亲且想开一些,就算是祖母有偏心,嫡长孙、嫡长孙女可都是咱们这边的,谁也抢不去。再说那五丫头也不过是得些虚热闹罢了,真正的待遇上她又什么时候越过嫡女去了?祖母心里明白着呢。”
张氏叹口气:“就是太明白了…”
蓝如璇端起茶盏,掀了盖子轻轻吹那浮沫,思忖了片刻,这才淡淡道:“母亲不用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费心思,如今还是着人盯紧了梨雪居为宜。三妹妹这次行事不同往日,咱们需看清了,才好打算以后。”
张氏点点头:“你说的正是。”于是便抬眼去看自己的心腹。
林妈妈笑道:“太太放心,回头我亲自走一趟梨雪居,替太太带补药给三姑娘补身子。”
蓝如璇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一双眼睛静水似的,温和看向她:“妈妈做事向来是妥帖的,只是提醒妈妈一句,以后怕是不同往日,若三妹妹真是转了性子,依她诗书上的聪慧来看,像范氏那样的蠢人必不能再用了,妈妈日后挑人需谨慎些。”
林妈妈凛然道:“多谢姑娘提醒,老奴这就重新梳理一遍往日的人,以后必会加倍注意。”
她一点就透,蓝如璇也不再多费口舌,微微一笑便罢,垂了目继续吹茶碗里的浮沫,却也不立即就喝,似是凝神沉思什么。
张氏看着自家女儿,无声叹口气。这是她最贴心的孩子,也是最得力的智囊。膝下两儿两女,除了早夭的二女之外,长子太不省心,次子太顽皮,唯有蓝如璇能替她分些忧虑,整日里温柔侍奉不说,还能在关键时候出主意想办法,真是比儿子还强。
只可惜…
只可惜她父亲没有爵位,虽是捐了个官,也只是好听些罢了,根本是个挂职的虚缺,实际上还得依靠西府。张氏看着女儿,越看越觉不值。蓝如璇生的好相貌,姣如芙蓉,端方大气,在她看来比起长房那几个丫头不知强多少倍,可惜却不是侯爷的女儿,只是侄女。
总会有出头的一日吧…张氏转了头,冲窗上糊的厚厚的锦纹棉纸皱了皱眉:“明儿把这厚纸换了,一日热似一日的,这起不中用的奴才,主子不言语就不知道先想着。”
林妈妈刚要赔笑安慰几句,只听外间有人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近,大丫鬟春梅的嗓音带着几分怯意轻轻响起:“太太?”
张氏微抬下巴,林妈妈便会意上前将房门开了,唤春梅进来。
春梅垂首敛目走近榻边行了礼,禀道:“外头传进话来,三姑娘午后有些不好,那边请了大夫去梨雪居诊治。”
张氏脸色一沉:“你是说,已经‘请了’?”
春梅头垂的更低:“是,大夫已经进府了,南山居妈妈们亲自接进了内院。”
张氏不再说话,双唇抿成一条线,并不柔和的脸部轮廓更显刚硬了。她管理着两府的家事,去外头请大夫向来要通过她安排才行,如今却直接越过了她去。
她端然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越发阴沉。林妈妈和春梅都不敢言声,敛息垂手站着,尤其是春梅,不久前刚触了主子的霉头,此时更是忐忑不安。
蓝如璇轻轻合上了茶碗,叮的一声,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差点将春梅吓得心从嗓子里蹦出来。她抬起头,眼波如绵,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缓声道:“三妹妹病情急重,顾不得通禀母亲也是有的。如今母亲知道了,自是比谁都着急得紧,车都等不及备好就要赶去,我更是放心不下妹妹,也要一并过去探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