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如瑾暗暗冷笑,这老货竟然脑袋还算清醒,没把红橘供出来,两人互咬的戏看来是看不到了。这种背地里的事,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好跟她们对质去。
吉祥道:“如此说来,姑娘份例里的饭菜真是被底下人克扣了。听说不只饭菜,平日三姑娘的钗环首饰都有被弄丢的,是么?”
“这个…这个老奴不知,姑娘首饰衣服不是老奴管着的。”
吉祥面向屋中询问:“老太太您看?”这是要请老太太的示下,看是否需要将掌管蓝如瑾钗环的人传过来问话。梨雪居丫鬟中红橘为尊,钗环自是她管着。
蓝老太太还未出声,张氏已插言道:“老太太您消消火,好容易这些日子身子好点了,可别气坏了。三丫头还没好全呢,总在屋外头吹风也不行的,方才您没见着,她可是连说话都费力气。依媳妇看,范嬷嬷这事审的差不多了,剩下细枝末节的不如稍后再审,先让三丫头回去歇着如何?眼看到了中午传饭时候了,您先吃饭,也让三丫头回去吃午间的药,犯了错的奴才们等饭后再发落可好?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老太太用饭哪。”
蓝如瑾心下暗暗佩服张氏的应变之快,她方才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是为了增加说服效果,如今却被张氏拿来劝说老太太了。
如今盛怒之下,蓝老太太难免发落得狠些,且接着问下去又会牵连出一大堆人来。若是经过午饭时间的缓冲,到时情形如何可就难说了。
然而张氏所说又句句在理,用药用饭都是不能耽误的事情,蓝如瑾略一思索便开言道:“祖母切莫动气,千万别为不懂事的奴才们伤了您的身子,否则就是孙女的不孝了。孙女今日前来打扰实在是万不得已,请您莫怪孙女。至于范氏这样的人,该罚该撵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您只管发落了她,之后便丢开吧,千万不要再生气了,好好用午饭要紧。”
就算审不出更多的人,怎么也得在饭前发落范氏,切不能拖到饭后。
范嬷嬷闻言,跪在地上一叠连声的磕头求饶:“求老太太开恩哪!老奴自从进府服侍三姑娘,十几年来不敢称有什么功劳,却也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些年岁数大了难免做事疏忽,纵得底下奴婢们怠慢了三姑娘,都是老奴糊涂,但请念在老奴十多年来尽心伺候的份上,饶老奴这一回吧,老奴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小丫头们,再不让姑娘吃亏了…”
她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情真意切,痛哭流涕。
轻飘飘一句“做事疏忽”,就把罪责全都推到了底下丫头们的身上,她只剩个失察之罪,倒是很能为自己开脱。
张氏便斥责道:“一群没眼色的,还不赶紧把范氏拖下去!只管让她在这里哭闹不停,老太太怎么能安心用午饭。”
蓝如瑾微微皱眉,张氏如此急着转移蓝老太太的注意力,难道说范嬷嬷和红橘背后的人果然是她?
“且慢。”眼见几个婆子就要上来拖范氏,蓝如瑾从软椅上起身,对屋内恭声道:“祖母,孙女有个不情之请,请祖母恩准。”
“你且说来。”
“孙女虽来禀告范氏诸多欺上瞒下的劣迹,也只是因为她实在太过分了,其实孙女心中对她还是心存不忍的,毕竟自幼得她喂养,是实实在在的恩情,因此孙女请求祖母千万莫要重责于她。”
蓝如瑾目光扫过范氏,只见她闻言一愣,满脸迷惑。
蓝老太太沉吟道:“依你说呢?”
蓝如瑾道:“依照惯例,这样的罪过定要罚钱打板子再撵出去,但她毕竟是乳母,与一般奴才不同,孙女请祖母开恩,罚钱打板子就不要了,只撵了她回家便罢。且念她服侍之情,请祖母允许孙女将往日攒下的月钱赠与她养老,虽然不多,但确是孙女一片心意。”
明退实进,务必要将范氏辞掉。
蓝如璇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此时听了这样一番言语,眼波微动,看着蓝如瑾若有所思。
蓝如瑾感受到她的目光,只做不知。
“老太太…求老太太不要赶老奴走啊!老奴当年抛下家中几个月大的孩子,进府来给姑娘做乳娘,全心全意的服侍姑娘,家里孩子断奶饿瘦了都没回去看一眼,我那女儿如今和三姑娘一个年纪,却因小时缺少照料身子很弱,常年生病。老奴不敢有怨言…能服侍姑娘是老奴的福气,只盼主子们顾念老奴多年操劳,给老奴留些体面…”
蓝如璇轻轻叹口气,举起帕子轻轻擦拭眼角,显是被范氏一番话说得心酸了,一时引的院中几个婆子也面露戚戚之色。
巧舌如簧,博人同情。
别人不知道,蓝如瑾怎会不知。范嬷嬷前两天还求蓝如瑾将她女儿调到身边当贴身丫头,说什么病中更要细心的人照料,将那丫头夸得千好万好,哪里来的身弱久病了?
013 小功初成
蓝如瑾扶了青苹上前两步,站到范嬷嬷跟前,面露无奈之色,幽幽叹道:“你也知道这样没了体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初进府时,听母亲说你是极好的,如何现在就成了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只管欺辱于我…可是有人故意指使教唆你么?”
“啊?没、没有!”范嬷嬷下意识觑一眼屋里,连忙否认,“姑娘怎地这么说,求姑娘开恩哪,老奴以后一定好好服侍姑娘!”
说着,她就扑到蓝如瑾脚边,拽着她的裙子流泪求饶,颤颤巍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蓝如瑾眼露嫌恶,面上却保持着痛惜神色,喟然长叹一声,转身欲走。
下一刻,她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地,连青苹都来不及扶住。
“姑娘!”青苹惊呼,院中仆妇也一拥过来搀扶。
“不要紧。”蓝如瑾喘着气,虚弱如柳,被人扶起后半倚在青苹身上,脸色苍白,却还嘱咐众人道,“不是嬷嬷的错,她不过一时情急,不是故意拽我摔倒。”
做戏么,谁又是笨的。
既然人家要做戏,她不妨奉陪到底。
屋中蓝老太太听到院中吵嚷,忙问怎么了,下人回禀清楚之后,惹来她一声吩咐:“真是不知轻重。既如此,将她带下去吧,以后也不必进来了,姑娘们跟前不要没分寸的人。”
院中婆子们听见,连忙答应着,连拖带拽的将范氏拖出去了。
“老太太…老太太开恩哪…三姑娘饶了老奴吧,是老奴把你奶大的啊…”范氏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微弱,后面就听不到了。
蓝如瑾倚在青苹怀里,眼看着范嬷嬷披头散发毫无体面的被人拖出去,长叹一声,也学着蓝如璇举起帕子擦拭眼角。
“姑娘?姑娘可是摔着了…去椅子上坐坐吧。”青苹低声在她耳边关切道。
蓝如瑾扶了她缓缓走回正房门前,对着屋中福身行礼:“孙女谢祖母体恤,望祖母顾惜自己身体,莫要动气了。”
“无妨,你回去吧,若是累了先在这里歇歇。如意跟了伺候着,安顿好三丫头再回来见我。”蓝老太太沉声道。
“是。”如意福身应了,走到蓝如瑾身后和青苹并排站着。
蓝如瑾恭顺谢过,敛容行礼毕,又叮嘱蓝老太太几句注意身体,便起身告退。
蓝如璇温柔关怀道:“三妹妹可能走?着人抬软轿过来送你吧。”
“不必了,多谢大姐姐,我躺了许多日子,今天想多走走。”蓝如瑾婉言谢绝,与之道别。
张氏已从屋中走了出来,一叠连声的吩咐婆子丫头们好好跟着,因见蓝如瑾带的人太少,又挑了几个自己的仆妇出来,指了她们去送蓝如瑾。
蓝如瑾厌恶她这样的作态,笑辞道:“多谢婶娘,只是侄女清静惯了,向来不喜身边人多,还请婶娘容谅,让她们留下吧。有了如意姐姐,比十个人都妥帖,婶娘不必担心。”
抬出如意来,张氏倒也不好再坚持,于是笑道:“那也好,只是你若有什么吩咐一定要遣人告诉我来,吃的用的尽管开口,可不要再像之前那样隐忍不说了,就像范嬷嬷这么大的事,之前别人竟连影儿都不知道。婶娘照顾两府难免会有疏忽,你若总不说,岂非自己白白吃亏,越发纵的奴才们猖狂了,以后有事千万告诉婶娘,婶娘一定严惩她们。”
蓝如瑾笑着应了,垂首福身答谢,便转身带人离开。
好一番推脱之词。
最起码是治家不严的罪过,一个疏忽就能带过?还将错处全都推给蓝如瑾,怪她不肯开口告状。
但愿老太太能信她这番鬼话!
走到阶下,见小丫头翠儿低眉顺眼的立在那里,十分乖巧顺从。蓝如瑾瞅她两眼,没做声,只扶着青苹和如意走过她身前。翠儿连忙小心翼翼跟在后头,从未有过的乖觉。
蓝如瑾暗道,此番倒是便宜她了。本来带她出来就是想拿她开刀的,谁想范嬷嬷偏要跟着,于是便成了顶罪的大鱼。因闹了这一场,翠儿的事反而不适合立时拿出来说了,杂役小丫头毕竟和乳母不是一个层次的,只能先放放。只不过有了范嬷嬷前车之鉴,翠儿想必会老实一阵子。
这边刚走了几步,还没出院子,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笑。
“三姐姐,让我跟你去吧,一面能服侍你,一面给你说笑话解闷。”蹦蹦跳跳一团火红的影子近前,是五妹蓝如琳。
她一进院子就去厢房洗脸了,后来院子里吵嚷成那样也没出来,直到此时方现身。
蓝如瑾回头,看看她活泼明媚的样子,唇边漾开温和的笑:“五妹若是真心疼我,就替我去祖母跟前尽孝吧。你折的花很是漂亮,祖母见了一定喜欢。”
“那姐姐你…”蓝如琳迟疑。
“我无妨,有如意姐姐呢。快去吧,祖母刚生了气,只有你能逗她老人家开怀了。”
蓝如琳歪头眨眨眼睛:“嗯…那我去了?姐姐可要注意身子哦,闲了我就去看你!”
“去吧。”蓝如瑾笑着应了,她便笑嘻嘻从婢女香蕊手中接过花瓶,抱着一瓶子桃花乐颠颠跑进正房里。
门口蓝如璇剜了一眼蓝如琳,眸中厉芒一闪即逝,也微笑着转身进了屋子。
蓝如瑾只作不见,不去理会两姐妹的事,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南山居。一路之上桃李缤纷,花香缭绕,无边风景尽在眼前。
一双青琐燕,千万绿杨丝。尚未至小桥流水之处,只这一道鹅卵小径已是处处莺啼风光秀美,蓝如瑾心中稍微畅快,细细体味东风拂面的轻柔,走走歇歇,好一会才回去。
此时南山院正房屋里,蓝如琳早已扑到了蓝老太太怀里,嘟嘴撒娇道:“祖母您可吓坏孙女了,发那么大脾气,吓得孙女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现在心里还扑腾扑腾的跳呢。人家辛辛苦苦给您折花看,您却只管吓唬人家,孙女不依。”
一面说一面在蓝老太太怀里乱蹭,直弄得老太太哭笑不得,原本沉着的脸也和缓了几分。家中大小几个孙女,只有蓝如琳敢与她揉搓耍赖,十分得宠。
014 婆媳对话
“就你猴儿似的,整日里没个正经样子,快起来吧,这还哪里像个贵门小姐,都成了外头的疯丫头了。”
“那祖母可别生气吓唬孙女了,要是您总板着脸,孙女就算真变成猴子也愿意,只要能逗您老人家开心。”
蓝如琳顺势坐到暖塌旁的脚踏上,倚着老太太的腿,将怀里抱的花瓶直往她跟前送,“祖母您看这花好不好,孙女在林子里跑了好几圈才找着的,这几枝最漂亮了。”
蓝老太太眯眼看了看,便伸指轻戳蓝如琳的脑门:“怎地又把这红瓶子拿出来了,准是五丫头你的主意吧,整日爱穿红,折花也挑红瓶子,岂不知那花是红红粉粉的,和瓶子顺了色啦。”
蓝如琳摇摇脑袋,头上珠花钗环叮铃作响,抬了下巴轻哼一声,娇憨作不服气状:“就是这样才好看!桃花开得艳,人都说要素净瓶子来衬,我偏觉得大红色好,如此上下俱是红火,再有描金花纹衬着,摆在哪里都富贵热闹,煞是体面。”
“就你有这些歪理。”老太太抱了她呵呵直笑,一时间屋子里人人赔笑,方才因范嬷嬷一事而冷凝的气氛渐渐缓和。
蓝如璇也抿嘴笑着,走上来劝道:“五妹快将那瓶子放下吧,小心花枝戳着祖母。”说着便欲接过花瓶。
“我有分寸,便是戳自己也不能戳祖母。”蓝如琳玩笑着起身,不动声色躲过她,径自将瓶子摆到一旁的紫藤高几上,吩咐人仔细换水伺候。蓝如璇伸出的手落空,便顺手拿过丫鬟捧的茶盅奉给老太太。蓝如琳眼角瞥见了,暗地冷笑。
一时便有厨房的人回禀午饭妥当了,问什么时候传饭,张氏上前请蓝老太太的示下,见婆婆点头,才吩咐丫鬟们去东间摆饭。
四个干净麻利的丫鬟端着雕寿桃朱漆大捧盒进门,将盆碗一一奉至桌间,一时碗箸妥当,方才请蓝老太太过去用饭。张氏搀着婆婆过来,请至正面塌上端坐,侍立一旁添汤添饭。
蓝老太太命人添椅子,向蓝如璇姐妹两个道:“你们在这里一同吃了吧,昨日钱嬷嬷家里送了几只野兔子来,今儿给你们尝个鲜。”又吩咐,“一会给三丫头送一份去,四丫头和小六儿那里也都送去尝尝,只是六儿年纪小,别让她贪嘴吃多了,小心肚子疼。”
张氏连忙道谢,因六姑娘蓝如瑶是她房中姨娘所出。
蓝如璇两人依言坐了,蓝如琳便道:“祖母最会疼人了,知道我爱吃野味,今儿我可要敞开肚子大吃,祖母和婶娘不许笑话我。”
蓝如璇在一旁抿嘴微笑,不言不语。蓝老太太笑骂了两句,吩咐开饭。
府里规矩大,用饭时不能言语,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蓝老太太放了筷子,蓝如璇姐妹俩便也停下。满桌菜肴不过略动了一点,三个人吃也没吃下多少去,蓝老太太年纪大了胃口不是很好,两个孙女守规矩不敢多用,就连说要大吃的蓝如琳也不过略吃了一点而已。
丫鬟们端上巾帕茶水伺候,张氏扶着婆婆回西边暖阁里歇着,这边屋里干净利落的撤了桌。
众人又陪着说了一会话,张氏因道:“这半天饭食也消化差不多了,老太太该歇午觉了吧?媳妇带着她们姐妹这就告退,请老太太好好歇息。”
蓝老太太点头,冲两个孙女道:“你们去吧。”又让张氏留下少待。
一时两姐妹告退,屋里闲杂人也被遣出去,蓝老太太这才收了笑,注目张氏道:“你也太疏忽了。”
老太太虽未明言,张氏却明白婆婆所指,连忙恭谨告罪:“老太太见谅,是媳妇儿失察了,才让三丫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那范氏真是可恶,自小服侍三丫头长大的,怎么就起了这样的黑心呢,往日见她说话做事十分稳重,只道她是个好的,谁料她…唉,三丫头也是,只顾着宽容乳母,却不知道姑息养奸的道理,竟白白吃了这许多亏,真是让人又疼又气。”
说着,张氏眼圈便红了,拿着帕子直擦眼泪,十分叹惋。
蓝老太太见她哭,默不作声许久,半晌才道:“你管着两个府里的事,人多事杂,确实不容易。”
张氏忙道:“虽是事多,但姑娘们身边的事媳妇向来不敢疏忽的。只这些日子老爷要上京去探望哥哥,媳妇忙着伺候爷们启程,前前后后忙晕了头,这边府里的事稍稍耽搁了些,偏偏三丫头又病着,便被这起没良心的欺负了。说来说去,都是媳妇的错。老太太莫忧心,媳妇这就安排几个妥当人去伺候三丫头,饮食起居务必妥帖,还有三丫头说没了些首饰衣服,媳妇查实了就给她补上,绝不会亏待了她。”
蓝老太太便不说话,垂目坐着,脸上却也不见喜怒之色,仿佛日常打盹似的。
张氏不敢打扰,只得垂首恭谨站着,打起十二分小心。半晌眼角扫到老太太似乎动了动,立刻抬目试探道:“老太太可是累了?媳妇伺候您午睡吧。”
蓝老太太叹口气:“我可是老了,精神一日不似一日,说着话也能睡着。”
“您硬朗着呢,哪里就老了。”张氏连忙赔笑,“这是午后犯困的时候到了。”
蓝老太太道:“你去吧,我也乏了,且眯上一会。”
张氏恭敬行礼告退,才走到门口,蓝老太太又将之叫住,言道:“以后你多留意些,姑娘们都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不能委屈了。给她们留体面,也是你的体面。”
“老太太放心,媳妇一定加倍留意。”张氏连忙应了,见婆婆再无别的吩咐,这才掀帘出去,将外间吉祥等人唤进去伺候。
出了正房门口,午间春风甚为和暖,张氏却感到后脊一阵阵发凉,因是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被风吹着便觉战栗。
默默瞅了一眼帘栊紧合的房门,她方才前行登车,带着一众婆子丫鬟逶迤而去。行出很远,快到东府自家院子的时候,仍觉得鼻端萦绕着南山院的檀香气味,颇感心悸。
015 趁热打铁
午后时分最易犯困,何况又是容易神思倦怠的早春时节。此时已过正午,襄国侯府东西两院各房尽是一片肃静,大家都在歇午,仅剩的当值奴仆们也都各自寻了角落打盹,借主子午睡的时候偷些懒。
然而西府后园的梨雪居之中,却人人精神紧绷,没有一个仆妇敢去歇觉。
二十来个丫鬟婆子全都静静立在院中央,屏气敛息垂手站着,连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一扫早间的懒散惫怠之气。
廊下放着一张莲纹锦袄软椅,设着厚厚的四方短引枕及锦边弹墨靠背,蓝如瑾倚坐其上,半合双目,以手支额斜靠着,默默打量众人。
大大小小通共这些人,便是她院子里所有的奴婢。幸亏她自幼不爱人多,这些年零零散散的打发了不少人出去,否则此时人还要多上一半。比如和她一样的嫡出小姐,蓝如璇身边就有一个乳母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二等丫鬟各二,再加上若干低等丫头婆子,满院子都是人。
这是襄国侯府多年留下的排场,虽是中间因坏事败落过,但这些年一一恢复起来,也蓄养起了好大一批奴婢。人多了事便多,近年来府中大事没有但小事不断,自有管家人不力的原因,也更有人员冗杂的缘故。
府中别处她管不了,但自己院子里务必要清净。
若蓝老太太不派如意过来,她还得求她老人家指个得脸的人过来帮衬,可巧派来了,再不用她多费口舌。
南山居里嬷嬷辈自不必说,都是府里多年的老人,而丫鬟一辈则以吉祥和如意为尊,两人都是自幼跟着老太太被其调教起来的,如今管着老太太贴身服侍之事,位份极高,连太太辈的都不敢跟她们摆主子排场,遑论仆役。
于是自回了梨雪居,用饭用药之后,蓝如瑾便假托头疼无法安眠,将午觉推了,只和如意闲话。一时又说起院中风气不正,偷懒奸猾之辈颇多,说得头越发疼起来,求如意帮她管管这些人。
如意素来是谨慎人,虽在蓝老太太身边伺候,但从不仗势欺人,只管一心服侍主子,连老太太屋里许多事也都不太做主,只让吉祥去管。
此时听了蓝如瑾的话,她便温和笑道:“姑娘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平日里服侍老太太,最多只吩咐底下小丫头们做些零活,哪里懂管辖仆妇的事情呢。何况现今府里由二太太管着,令行禁止无敢不从的,姑娘不如等精神好点了,去求二太太派人来管吧。”
如意所说二太太便是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怎肯让她沾身。刚才张氏倒是打发了几个婆子来梨雪居伺候,都被蓝如瑾以人多怕吵为由遣走了。
听如意这么说,蓝如瑾叹道:“让姐姐一一调教她们,我心里倒是想呢,只怕姐姐没这个工夫。如今也不用姐姐怎样,只趁着姐姐在时,她们还有个怕处,我狐假虎威发号施令罢了。否则姐姐一走,我自己管不住她们,院子里便又乱了,到时她们该怎样还怎样,难道我还能再舍了脸去跪求祖母不成,那我这侯门小姐的脸也算是丢尽了。只求姐姐疼我,帮我一回,等我好了,必定好好答谢姐姐。”
说着,便要起身来给如意行礼,如意连忙扶住,急道:“姑娘千万别这样,折煞奴婢了!”
蓝如瑾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一头乌发早已拆开披散着,更衬得整个人纤巧单薄,盈盈可怜。
如意叹道:“姑娘是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小姐,怎地就被这起人欺负至此。说什么‘狐假虎威’,难道奴婢比姑娘还有脸面不成?奴婢说句不中听的,都是姑娘平日只顾读书,将这些人纵容惯了,如今正该拿出些气派来,让她们知道主仆尊卑才好。”
蓝如瑾只捉着她袖子哀求:“只求姐姐帮我。”
“也罢。”如意知道老太太遣她过来,也有镇压梨雪居仆婢的意思,见蓝如瑾如此恳切便答应了。只是又不放心,因问道,“姑娘先躺一会,养好精神再说这些事如何?”
蓝如瑾摇头:“无妨,就现在吧。姐姐事忙,此间事了还得回老太太的话,我现下精神还好,就不耽误姐姐了。红橘,去将院中人都传来,着她们院里站着。”
红橘自从听了范嬷嬷被撵的风声就知事不好,见如意来了梨雪居,她便殷殷勤勤小心伺候,生怕蓝如瑾拿她作伐。此时听见吩咐,连忙行礼应了出去,飞速将院中一众奴婢叫到正房前规规矩矩站好。
蓝如瑾便命人在廊下设了软椅坐着,只留如意立于她身边。
一时又吩咐碧桃和翠儿两个将院门大开,两人分立门口左右。这是蓝如瑾防止门外有人偷听的法子,让两个有隙的人监看也是为了她们互相监督,谁也不会徇私让外人接近门口。
排场已足,她却不忙说话,只管半倚着四方引枕默坐,半开双目打量众人。
午后温热,日光穿过廊檐照着她纤瘦的身子,在青瓷铺成的地上投下淡墨写意一样的影子。
蓝如瑾散开的长发蜿蜒宛转,水一般铺泻于碧色莲裙,直垂到绣着素雅兰纹的裙角。午后阳光在她身上笼起淡淡暖光,可那一双半开的眸子,却冷如冰霜,转到哪里,都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一众丫鬟婆子油滑惯了,先还探头探脑,眼睛骨碌碌乱瞟,可一一对上那双冷意沁人的乌眸,无不心中发颤,惶惶垂目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拿眼乱看。
渐渐的院中鸦雀不闻,仆婢们连喘息都压得低低的,生怕气息粗了惹主子注意。
这是梨雪居从未有过的景象。
蓝如瑾面色清冷,只管默默打量众人,将她们头上插戴的物件一一看在眼里——原来,她这院子里很有一些体面人呢。
又默不作声看了一会,见底下人谨小慎微站了半日,十分规矩,她方点了两个插金钗的婆子并一个戴松石耳环的丫头出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
三人连忙回答,这个说是洒扫的,那个说是管花木的,还有看炉子喂鸟的。
蓝如瑾暗自冷笑,杂役婆子月钱很少,在府里很是卑贱,哪里有钱插金戴银呢。
016 东府耳目
而那个丫头看起来年岁不小了,总有十七八的样子,长得也十分漂亮,蓝如瑾一时想不起她的来历,看她戴的松石坠子蓝汪汪如两滴流萤,成色颇好,不是低等丫鬟戴得起的。
蓝如瑾就笑:“我这院里又没鸟雀,喂的什么鸟?这几日热饭热茶都不便宜,可是炉子坏了么?”
那丫头便笑答:“可是姑娘忘了么?去年大姑娘送来一只画眉,怕别人喂不好它,特派了奴婢跟着过来伺候,后来姑娘嫌吵将画眉放了,奴婢就做些看炉子传话的杂事。近日还兼着给姑娘熬药,奴婢一人有些忙不过来,一时怠慢了茶炉子…要么,姑娘再派个人帮衬奴婢?”
她恭恭敬敬的回话,说完抬眼觑着蓝如瑾。
原来是东府送来的人,蓝如瑾暗叹,自己竟没留神,连煎药烹茶都是人家在管。
当下并不接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只上下打量那丫头。那丫头被看得有些心虚,赔笑道:“姑娘…奴婢也是混说,既然院里人手不够,奴婢就再尽些力做好分内事吧,不敢跟姑娘要人。”
蓝如瑾笑:“人手倒是很够,我之前失察,竟不知你一人领了两人的差事,可见东府的人都是能干的。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都在府中么?”
那丫头回道:“姑娘谬赞了。奴婢品霞,爹娘都在府里当差。”
“伺候谁的?”
“我爹跟着大少爷行走,娘在东府园子里照看花木。”
蓝如瑾微笑,心下了然。
且不说大姑娘蓝如璇身边丫鬟凡是从了“品”字的,都是数得着的人,并非普通杂役妇女可比。而品霞口中“大少爷”更是东府张氏的亲生长子蓝琅,她爹跟在蓝琅身边,定是张氏信得过的人。
原是个切切实实的东府奴才,竟送到这里来了,可叹她以前不理杂务,浑然未觉。
蓝如瑾心思略转,便道:“你一家都是有体面的,在我这里委屈了。”
品霞忙说:“不委屈!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姑娘言重了。”
蓝如瑾刚要说话,忽觉口舌干燥得紧,咳了两声,就命青苹去端茶。青苹连忙出列去了,这里如意轻轻给蓝如瑾拍背,柔声劝着:“姑娘脸色着实不好,依奴婢看不如先去歇着,为这起人耽误了姑娘身子可不值得。”
蓝如瑾对上她温柔关切的眸子,轻声道:“不妨事,早些整理清净了,我也好养病。姐姐不要跟我称奴婢,我当不起的。”
青苹端了热茶来,如意接过,扶着蓝如瑾喂了两口,又将茶盏放到青苹手中托盘上。蓝如瑾便道:“青苹这里伺候吧。”
于是梨雪居合院众人,只有青苹站在蓝如瑾身边。下头站着的红橘偷眼瞄了瞄,面有不豫。按位次来说她是一等丫鬟,青苹不过是二等,理应她去贴身服侍才对,哪里轮得到青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