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般细腻的瓷碗,盛着晶莹的米粒,搭配五颜六色的菜肴。我拒绝了夜间的饮酒,草草吃了饭就睡下了。
我累了,我现在只想在这样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清早,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富足的水汽,娇羞也张扬。
曹寅进来:“爷,温家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不急,等下吧。”
这种心情,是类似近乡请怯吗?我突然不敢去看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只怕,看过之后是更重的伤心失望。
“爷,有件事微臣不知道该不该说?”曹寅迟疑许久。
我明白曹寅,一个极有分寸的人,什么时候在我这也玩这套:“你觉得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
曹寅脸色微红,却仍是一本正经:“爷,这温远有个姐姐叫李妗的,爷可还有印象?她丈夫是新任苏州知县王国正。”
我想了想,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他们有一子二女,大儿子小名九斤。”曹寅轻轻提点了一下。
我恍然,不就是天心给起的小名么,当时让我笑了半天的一对夫妻:“想起来了,这王国正果然有些才华。”
“爷,他们小女儿,叫天心。”
我手抖了一下,茶盏中的茶水泼出了一些在衣襟上。
小侍急忙接过茶盏,给我擦去水渍,伺候我换衣。
我摆摆手,事有轻重缓急:“为何今日才报?”
“爷,这王国正夫妻在外多年,去年底方回的苏州。微臣也是前几日拜访,听见一首曲子,好奇之下追问方得知的。”
“如何?”
“微臣拿捏不准,初接触可谓才貌双全。但家人说这小女儿生来心智不全,微臣心下生疑却也无定论。”
我进内殿换了衣物,心里却更加无法平静了:“走,去温家。”
温远不比当年的风流俊朗了,岁月都在我们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我也不是以前的孩子了,看见温远和拢春,却不由得勾起许多幼时的回忆。
温远陪着看了宁心居。琴棋书画,还真是她喜欢的样子,简单而别致的生活,自娱自乐,自消自遣,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吸引旁人的目光。
拨了拨琴弦,想起她那时候嫩嫩的小孩模样,心下一片柔软。
书桌上,有个盒子会唱歌。盒底刻了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长长叹出一口气:“你们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个美好却是不可能的愿望。
我闭上眼,却好像看见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在屋里认真的弹琴、写字,一个人又拿白子又拿黑子的与自己对弈。学累了就靠在屋外的秋千上晃着看天。粉嫩的小鞋子在空中一摆一摆,笑着叫:飞了哦,表哥~
她翻看佛经,对着烛光出神,静谧安然。
她古灵精怪,对着被她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西席做鬼脸。
我也笑了,笑得心酸酸的。人为什么总要等失去才发现拥有的可贵呢。如果我更宠她一些,如果我再多爱她一些,如果我少让她伤心一些,是不是她现在还好好的在我身边呢?
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不该重视的东西,在不经意伤着她的心。少几个妃子少几个孩子,我再也不会在乎这些表面文章,只要,还能换她回来。
睁眼,已是夕阳西下。
曹寅和温远始终候在外边。我慢慢走出去:“她总是喜欢看夕阳,看下雪。”
曹寅没有接口,温远却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句话:“皇上,草民离开宫廷,对佟夫人提亲时候,小姐拒绝了草民的彩礼,只要了草民一个誓言:此生若有负拢春,温家自此绝后。”
我苦笑,笑不到心里去。
这誓言,确是我唯一不能给的东西。
所以,她走了?
温家的长子一直立在温远身后,卓尔不群的一个孩子,此刻才对我说了“皇上万岁”之后的第一句话:“皇上,奕之认识天心姐姐七年,斗胆建言,天心姐姐从来以心待人,看人也是用心。家事,自己懂。”
家事?哈哈,是啊,后宫本就是家事。我去总用朝堂的眼光去看。可笑啊可笑,可笑我今天才明白。
温远要留我吃饭,我已经无意留下了。
温奕之却再次出人意表:“皇上,请恕草民唐突,还请皇上宽心,后日苏州踏青节,草民诚邀皇上随行。草民保证皇上不虚此行。”
温远和曹寅讶然的看着今日两次贸然开口的温奕之,可这小子脸上却是一脸坚定。我欣赏这样的孩子,所以继续留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恰照梨花雪之玄烨篇(下)
我去了趟寒山寺,因为这必定是她来过的地方。
我问温远他那个小外甥女的事,温远也没说出什么道道来,只说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孩子,心智不太稳定,但极贴心懂事。
像天心。可惜不会是天心。如果她真的转世,现在也还是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人家十五六岁的孩子,而且未让家人察觉有异呢。
踏青节了,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曹寅却说温奕之已经派了马车来接我,东西都准备齐全,务必请我前去。
好吧,去看看也好。
城外新绿仍是浅浅的,不过到处都是快乐富足的人群,让我心下的怅然开解不少。
天——心——
我好想听见有人叫天心,我迅速的搜索过去,只隐约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走到人群中消失。
车夫倒是明事理:“爷,是我家二小姐在唤表小姐。”
我突然很想看看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抬脚就靠过去。
车夫挡在前面:“爷请稍等片刻,我家大少爷说必然解了爷的疑惑。”
侍卫已经铺好垫子和食物,站立一旁等我和曹寅落座。
随意吃了些东西,心下总是不甚安稳,总觉得有些很大的谜团卡在心底急需解开。
土丘上的人群越来越热闹,不时传来琴音箫音和一些吟诗朗诵的声音,这江南果然多才子佳人,随意的踏春节聚到一起也如此文雅有致。
曹寅会意的微笑:“爷,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真是如此。”
突然一阵吵闹,似乎是都在闹着要一个女子出来表演,起哄的叫着:“二小姐,二小姐,二小姐——”
然后寂静,约莫是答应了。
“这二小姐是哪位?”难道很有名?
曹寅自然不知。可车夫却咧着嘴笑:“谁不知道我们表二小姐容貌出众,来姑爷家提亲的人就差没踏平府衙门槛了,不过都被姑爷拒绝了。表二小姐反应迟缓些,平日不大出门,姑爷家一贯都有派人陪着,这帮小子肯定逮着机会要表二小姐露脸了。”
曹寅轻声解释了:“就是前日与爷说过的那位王家二小姐。”
一阵琴音飘来,顿时叫曹寅失了神。
而我,被琴音里熟悉的感觉震慑住。随后唱出的歌声,将我所有神志定在了当场。
梨花暗香,酒断愁肠,花落时节离人言。
犹记当年明月醉,红颜刹那寂寞朱砂泪。
曾言骏马秋风驰塞北,问君暮雪何相随,此去经年独悲。
谁的誓言,浮云蹁跹,因缘天定在流年。
碧落黄泉十世行遍,回首千年梅蕊冰心笑无悔。
这些,为什么都是我和天心的往事?我一眼瞪向曹寅,这王家二小姐,究竟是何人物?
曹寅眼圈带着些微的红:“爷,这就是微臣疑惑的地方。”
…问君胡不归,问君胡不归…
一声声苍凉的悲戚,揪得我的心阵阵发紧。我倏地立起身来,就要朝土丘上方行去。
车夫急忙拉住我:“爷,莫急莫急,大少爷吩咐了,请随奴才来。”
“怎么回事?”我狠狠的问车夫。这温奕之耍什么花样?
车夫吓住了,可是还是赶紧开口:“爷,大少爷就是这么嘱咐的,只说,只说…”
“说什么!”我怒不可遏,谁敢拿天心耍我,后果自负!
“说有位小姐等你很久了,一定请爷见一面。”车夫脸都吓白了,说话反而溜得很。
绕过喧哗的人群,有片小小的湖泊在眼前。
雨丝微微飘起,吹来春日的气息。
一个紫衣的人儿蹲在湖边,显得愈发寂寥。浓重的寂寞从她身上散发开来,愁断人肠。
我却是不敢靠近了,只是呆呆的注视着她小巧玲珑的侧面,似乎在无声的哭泣。为什么要哭呢?你在哭什么?
她从领口拉出一块玉,弯弯的,温润的,在随风舞动的雨丝里刺进我的眼睛,那,那不是——
我的心,从没有如此忐忑的时候。怕是一个惊天的事实摆在眼前,又怕这不过一场镜中花水中月,梦醒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思念。
可是身体却控制不住的靠近,而且不断使唤我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眼熟的太极鱼滚在新绿间,我很想镇定的上去说:“小姐,能否认识一下。”可是除了捡起玉的力气,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说了。
她抬起一张犹自挂着泪痕的脸,皎若月光,灿若朝霞,梨花带雨的一张我不熟悉的脸。可是那眼中的惊讶,那眼中熟悉的温暖,那无法抹去的回忆在我们对视的眼中飞速闪过。
她傻了,傻到只会说两个字:“玄烨。”
我也傻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眼前出现,我居然没有丝毫的不信,而只是满心满心的欣悦。我感谢上天,让我的眼睛,再次有了温度——
“天心,原来你在这里。”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下雨,是天意。
雨意连绵,把江南的天地糊成迷蒙的一片,如同油画里青灰色的风景,定格在记忆的相框里。
有两个人,拥抱在雨中的江南。
分不清脸上的是雨丝还是泪痕,只知道他们彼此抱的,很紧很紧。
仿若那失散三世的心,终于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那一刻,天地无语。
这世界某处,有莲拆花,有佛微笑,好静好静。
最终章 话说苏州八卦
苏州新任知县家今天双喜临门。
两位千金同时出阁,像龙一般长的丰厚嫁妆震惊苏州城。
一路围观的民众数量也是惊人,绝对值得用某个成语形容,叫万人空巷。
噼里啪啦的爆竹一路就没有停,捂着耳朵也一定要凑这个难得的热闹。小孩子们疯了一样纠缠在队伍两侧,因为有喜娘在不停的一路撒糖,把这些孩子都乐坏了,赶紧抢!
“听说知县老爷家的两位小姐可都是嫦娥下凡,美得不得了哦。”
“那还用说吗,你看看那两位新郎官,哪个不是一表人才的龙凤之姿啊。”
“不过之前只是听说大小姐要和温家老三成亲的么,怎么二小姐也突然就出阁了。”
“就是就是,我以前听说这二小姐是要嫁给温家大少爷的,怎么今儿这新郎官突然就换人了?”
“温家大少爷算什么呀,这二小姐的新郎官听说是京城来的大人物,连织造大人都要给三分薄面的。”
“你瞎说,什么三分薄面啊,织造大人对这二小姐的新郎官可是恭敬的很,说可能是京里来的王爷呢。”
“你吹牛吧,王爷跑来苏州娶亲,骗谁去啊?”
“可不是,你看那新郎官,虽然气势吓人的很,但看年纪肯定有夫人了。若是娶个妾,轿子往京城一抬就结了,跑这里明媒正娶啊?可是要是娶妻,怎么都打听不到这新郎官是谁呢?”
“你们都不知道了吧,这温家可是有规矩的,打温老爷开始,温家儿女绝不纳妾。”
“哎?你打哪儿听来的。”
“什么打哪儿听来的,你们看看温老爷和王大人,哪个有过风流韵事的?连青楼都从不踏足。”
“这敢情好,回头我就叫媒婆去温家给我女儿提亲去。”
“做梦咯,马大婶,你也不看看温家是何等人物,你们家攀的上吗?”
“攀不上也要试试啊,女儿万一真嫁过去,这辈子就不用担心了。”
“也对,回头我也提亲去。”
“我说林大娘你这不厚道啊,跟我抢。”
“谁跟你抢了,我去给我孙女儿预订个孙女婿。”
“别吵了,迎亲队伍来了,快抢糖啊。”
“别挤别挤。”
“我的我的。”
…
两面锣鼓前方鸣锣开道,两匹高头大马坐着两位身穿状元红袍的新郎官。一位年轻些,面如冠玉,儒雅有礼。一位沉稳端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霸气惊人,一样的只有眼中的柔情百转,被胸前俗到毙的红花映得满眼幸福。
看着周围不认识的淳朴乡亲,一边抢着糖,一边拱手大方的送出真心的祝福,新郎官的脸越发的喜气。
八抬大轿张扬的跟在新郎官身后,描龙绘凤的精致奢华程度叫苏州首富都惊的没话说了。
身后长长的妆奁,看的路边的人一阵阵的惊呼。
“哎哟,这知县大人可真是大手笔啊。”
“你看看知县大人两个亲家是什么人啊,这能差了去吗?”
“不是说轿子上不给随便画龙凤图的么?”
“那是我们这些人,我说这新郎官一定大有来头的。”
“回头再去打听打听。”
“听说这二小姐成亲后就要离开苏州去京城享福了。”
“也不知上辈子烧的什么高香哎。”
“可怜我那个侄子,听说二小姐成亲了,刚开始说什么也不肯信,这会可算死心了。”
呜哩哇啦的喜乐是越吹越兴奋,难得遇上这么大的喜事,够挣脸子,吹!
“快追过去,待会儿新郎家门口还要撒果子呢。”
**
很多年以后,见证过当年婚事的人,一旦见到周围有人结婚,第一句话必定是:“哎,当年那王家两位小姐出阁,才叫风光啊。”
然后会有人继续八卦。
“那个二小姐成亲后就去了京城,一直没回来,也不知怎样了。”
“还能怎样,享福呗。看看温家的动静就知道二小姐过的有多好了。”
“也是,我上次听说这二小姐可能是进宫了,他们府里说起二小姐都要说娘娘。”
“那岂不是说那天的新郎官是皇上?”
“可别胡说,我也是听来的。”
“也难说,你看王大人从苏州离开一路高升,当年的织造大人也高升南京织造老爷了。”
“这不得了啊。”
“不过这都是人家的命,我们啊还是去看看能不能抢颗糖给小孙子吃。”
“说的是,走。”
都是命?呵呵,也许吧。
也许那场繁华,不过一个承诺——
如有来生,必然凤冠霞帔,明媒正娶,自大清门抬你进我爱新觉罗的家门…
番外 胤禛篇(上)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把白色染成世间唯一的颜色。
身后有人靠近:“主子,下雪冷,奴才为您关窗。”
“不用,就这么开着。”
“嗻。”
“退下吧,没传唤不用进来。”
看了看手中读到一半的书,我靠着窗边坐下,揉了揉几日未得好眠而微微发胀的太阳穴闭目养神,静静感受着窗外传来阵阵雪花的凉意。
有踏雪声音出现,瞬而消失。
“爷。”有影子跪在身后,冷静淡漠,“上传召,半个时辰后口谕将至。上精神尚可,已召御医觐见,言风寒加重。”
影子迟疑了一会儿,继续汇报到:“依然只得密嫔娘娘随侍在侧。”
摆摆手,影子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密嫔?一个如她封号,确是神秘的女子。
康熙二十八年皇额娘走后,皇阿玛伤心欲绝,不临幸任何后妃,直到次年她出现,打破后宫局面。
一个纯正血统的汉女,不过普通知县之女,却破了满汉不许通婚的祖训,与皇阿玛同车辇自乾清门入宫。这可是只有皇后才有的待遇。
朝臣被皇阿玛一句“家事”拒绝外人干涉后宫之事。皇祖母与皇阿玛和她闭门密谈一夜,不再反对密嫔入宫,反而对她一向照顾有加。
密嫔封号不高,平常也多在自己景阳宫内不大与其他妃嫔共处,但谁也不敢随便招惹她。因为事实就是敢惹她的不长眼的男人女人,当时没事,事后却必定不会有好结果。
我曾经经过那个偏僻的宫殿,嗅到了与皇阿玛身边一样的味道——有帝王暗卫长年随侍。
她入宫后连诞三子,均亲自抚养。以福、禄命名的二子尚在,不过那最得皇阿玛宠爱的十八弟,虽然夭折,却直接成为了皇阿玛和太子二哥多年矛盾爆发的导火索,随后便一废太子,九龙夺嫡自此白热化。
我知道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九弟、十弟、十四弟这些精明的人肯定也注意到她的特殊,没少在她身上花心思,可她软硬不吃,总是那么淡淡的置身事外,连自家孩子都没有为其争取过什么。
我,也想过。可是,她给我的感觉让我却一直很是迷惑。
从记事起,我就认为自己是皇额娘的孩子。
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很少会单纯懵懂。我很早就看懂那个被我唤作额娘的生母眼中对我的冷漠,然后愈发的喜欢皇额娘身边的温暖安然。
我喜欢她抱着我对我笑,暖暖的叫我“禛儿”。承乾宫一草一木都是她的痕迹,带着她玲珑心的味道。她唱歌很好听,把那些枯燥无味的经文化作一曲助我安眠的幸福。
跟在皇额娘身边,没有后宫女人们令人讨厌的碎嘴和心计。我可以安心当个孩子,读书习字,与二哥同等的享受到皇阿玛的温情,看到那不为人知的离宫里平凡的爱情和亲情。他们彼此是唯一,而我,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以为会持续一生的幸福在某天生生中断。皇额娘突然就走了,我被迫回到额娘身边,感受天壤之别的冷和热。
那一个月,还好有皇阿玛陪着我。他总是忧心的看着我沉默寡言,与我一起彻夜不眠,只为思念我的皇额娘,他一天的皇后。
然后,一夕之间,我长大了。
“四爷,皇上口谕,宣四爷即刻返程觐见。”李德全年纪大了,依然随侍在皇阿玛身边。他对我,明着像对所有阿哥那般疏离有礼,私下却总是照顾有加。十三弟被罚圈禁那次,我跪在皇阿玛宫外一夜都未能挽回皇阿玛的心意,是他劝了皇阿玛出面强迫我回府休息,私下告知我皇阿玛别有深意,静待莫急。
许是顾着皇额娘那时候的情谊吧。
“李谙达,麻烦你了,这么大雪天的。我这就跟你回去见皇阿玛。皇阿玛身体如何?可要紧?”
李德全两鬓已见斑白,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口紧,不该说的谁也别想让他说出来,才得了皇阿玛数十年如一日的信任:“四爷,按说您这正代皇上祭天途中,事儿再大也不该来扰您。不过皇上身子不爽利难免心里有些儿不舒服,爷在身边也好有个慰藉,您多担待。”
心下一紧,嘴上却还是要说:“不妨事,儿臣应当的。”
都是聪明人,皇阿玛这风寒,怕是不简单了。
出门上马,顶着风雪疾驰回京。
雪大,打在脸上冰冷的疼。可是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告诉我皇额娘还在我身边。
皇额娘喜欢雪,最喜欢在一片无暇的雪地踩出一排脚印,然后像孩子一般开心的笑。那脚印旁边有时候会有另一排更稳当的脚印,是皇阿玛的。所以,才有了离宫。
我说皇阿玛是比先人们都幸福的帝王,因为他不但得了心之所爱,而且从不与江山责任对立。若换作是我,还能有这个荣幸吗?
小时候不省事,对皇额娘说我要当皇阿玛一样的人。当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我也终于明了皇额娘离去前对我的苦心。她似是早已料到我必然不甘人后,却也看透这一路坎坷,才细细叮嘱我那番话吧。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只差一点点,我就能像皇阿玛那样了。
皇额娘,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一路驰回畅春园,宫外重兵把守,为首的是隆科多——皇额娘的亲弟弟。
他一见我到达,即刻迎了上来,快手的稳住我的马:“四爷,一路辛苦了。”
“皇上呢?”
“正在服药呢,请四爷随微臣前来。”
跟着隆科多和李德全走过层层把守,进到内殿外堂。张廷玉候在外间,见我进来给我行礼。李德全进去通报了,可是我心里却悬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怎么居然有如此多的侍卫把守。
“四爷请进,皇上在里面。”
我解下大氅,整了整仪容,推门而入。
屋里燃着炭火,很温暖。桌上摆着一盆腊梅,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叫我这一路疲惫都不经意的消了去。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密嫔娘娘请安。”一甩马蹄袖跪了下去,余光早已看到皇阿玛身边坐着的密嫔。仿若时间在她身上流逝的总是比别人慢,明明该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却仍然美丽温婉的像是二十来岁的花样年华。岁月很偏心,一年年的给她成熟淡然的韵味,却没有给她任何衰老的痕迹。
“起吧。”皇阿玛的声音不若之前的中气十足,带着病中的倦怠。
我起身,上前去问安:“皇阿玛,身子还好?太医如何说?”
她接过皇阿玛的药碗放在一边的盘上,手中帕子轻轻擦去皇阿玛嘴角的药汁,又递上来小半盅蜂蜜水。
皇阿玛接过,没急着喝,指着身侧的凳子叫我:“不急,先坐。”
喝完蜂蜜水,仍然让密嫔放好。密嫔给皇阿玛捏了捏被角,静静的守着皇阿玛,眼里全是柔情,熟悉的叫我分外迷惑。
她倒了一杯蜂蜜水给我,大大方方的对我笑:“四爷这一路赶得急,喝点暖暖身子。因是给你皇阿玛去药味的,可能有些偏甜。”袖子滑上去,露出皓腕上那串碧绿的菩提数珠,眼熟无比。
皇阿玛看她的眼里,都是纵容,还有自皇额娘之后我再也没见到的爱意。
喝下盅子里的蜂蜜水,其实不是很甜,香香的很好喝,有皇额娘蜂蜜绿茶的香味。我心里有些矛盾,我当初一直很为皇阿玛对皇额娘的真情所感动,可是为什么皇阿玛居然会对另一个人也有同样的真心呢?我潜意识里觉得这密嫔人不错,可是却还是不喜欢有人夺走皇额娘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禛儿啊,祭天准备的可顺利?”皇阿玛等我喝完,才开口。
我有很久没听见他叫我禛儿了,他后来一直都只叫我胤禛。我的心跳的很快,都不知道这种感觉该叫什么:“回禀皇阿玛,一切顺利。”
“你这孩子办事啊,我放心。心里踏实的人,做事也踏实。倒真是没负了你皇额娘一片苦心。”
“皇阿玛?”皇阿玛有多久没在我跟前提到皇额娘了?为什么今日如此反常?看皇阿玛的精神气儿,不像是很严重的样子啊。而密嫔的反应,很冷静,虽然她一贯出现时候都是这样的冷静,却仍是叫我心惊。而且,皇阿玛,说自己都用“我”?!
“我明白。”他看了看密嫔,密嫔朝他一笑,把自己的手放在皇阿玛的手心里,轻轻摩挲着取暖,“皇阿玛老了,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的了。以后,答应皇阿玛一件事,帮我照顾好她。”
她?密嫔?纵然我心底有了万种打算,我也万没料到皇阿玛急着召见我,托付给我的居然是这件事。密嫔她是有自己孩子的,也都开府建衙了,如何会要我照顾?
谜团满腹,但我终究还是要答应的:“儿臣遵旨。”
“遵什么旨,只是阿玛跟你私下里的嘱托。”皇阿玛没有解我的疑,也没有意外我的反应,“下面的,才是圣旨。”
我慌忙跪下,心中一片忐忑。成败便在此一举了吗?
可是不见其余重臣和弟兄在此,应该不可能此刻便下重诏啊。
皇阿玛摆摆手叫我起来:“坐着说话,只当父子私话。”
心有些怅然若失,苦心孤诣筹划了多年的事,在心中,从没像此刻一般没把握。
“若朕百年,密嫔你须得护周全了,须当尊敬你皇额娘那般爱护着。以后,以皇后礼葬在朕身侧。至于谥号,省了麻烦,仍然用‘懿’好了。十五和十六,也须得与十三一般当亲兄弟护着。”
我的心,瞬间忘记了跳动。皇阿玛,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密嫔,皇额娘?皇后礼下葬,而且与皇额娘用同一个谥号?
密嫔眼睛有些湿湿的,依然笑着,头依过去,靠在皇阿玛脸旁,轻轻蹭着皇阿玛的脸颊。可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滴到了皇阿玛的颈子里。
皇阿玛伸出不再年轻有力的手,抱住了她微微颤抖着的身躯,脸上是满足:“好了,天心,不哭了。不是说要笑着陪我走最后一程的吗?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皇阿玛用眼神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关上门,忘记了动弹。我刚刚似乎接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不可思议事件,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屋里很暖,可是我手脚只觉得愈发冰凉。
番外 胤禛篇(下)
“四爷,这是怎么了?皇上可好?”李德全和张廷玉都被我冷峻不发一言的神色吓到了,慌忙跑上来询问。
我抓住李德全的手,虚脱一般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我没有注意到,我抓着李德全的手,在抖,用力的像是要把他的手抓断一样。带着难以置信看向李德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密嫔,叫天心?
李德全似乎料到了什么,几不可闻的,点了头。
我的神思,顿时一片空白!
神秘的密嫔,原来就是我皇额娘的重生?!
我说她身上,怎么总是带着与皇额娘相似的安然气息。
她入宫后有皇阿玛旨意,免向皇阿玛和皇祖母以外的任何人下跪行礼。她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没有注意过,她看那些老资格妃子的目光可是一点不陌生,更遑论敬畏。
以前敏妃在的时候,她只对敏妃有好感,偶尔会给十三弟送些什么难得的小玩意儿。敏妃生病,她常常过来陪伴。而敏妃最后,笑着走的时候,把皇额娘送她的宝贝凤眼菩提数珠,居然转赠给了密嫔。
敏妃离开后,十三弟的日子一度很不好过,可是总是有人悄悄的及时送来药膏、衣服和食物。直到,被我遇见十三弟满脸青紫在承乾宫躲着哭泣的时候,心里突然被揪疼了一下。似乎看到自己十岁那年,不得不被迫离开承乾宫搬往陌生的长春宫时候的心情。
记忆里,曾经有人对我说:小四,你要照顾好十三郎哦。
于是,我接手,多了一个小跟班。比亲弟弟还要亲近的,弟弟。
再然后,我也有了争夺的心思。如同皇额娘嘱咐里的深意,上有大哥作为皇长子军功在身,二哥太子之位稳固,三哥以文博皇阿玛欢心,下有八弟以贤名笼络人心,九弟十弟追随,十四弟渐渐长大与我也不同心。还有权臣、身份…我的韬光养晦,让皇额娘的阿玛支持的都是更得人心的八弟。
但正是如此,我相信我会赢。
因为皇额娘最懂皇阿玛,才会给我十六字的嘱咐:尊长爱幼,知人善任,韬光养晦,以民为本。越大的胜利需要越大的代价,如果哪天你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毫不退却的走下去。
至少,这么做绝对不会负了皇额娘的心意,以及,我的心。
这条路,真的很难。我得了戴铎的周密策划、年羹尧的西北守卫、李卫的不按常理出牌、邬思道的成竹在胸…兵不在多,贵在精与忠。
还有更多的隐藏力量,都是外人看不到的存在。
像是那漂泊难定的任南坡,身在江湖心怀天下,每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至今未知他如何单单愿意帮我。戴铎背后不世出的爹和结拜兄弟,不断给我带来意外。北方最大帮派南天盟送给皇阿玛的每一份情报,同时必有另一份送到我手中。江南曹家、李家世代名门,承诺绝对不会支持我以外的继承人。江南温家,以百年积累的雄厚财力物力,义无反顾的支持着我。而温家医术无法超越的地位,在江湖上带来的影响难以估计。
或者还有更神秘的,六扇门某一任捕头的徒子徒孙遍布军队大小岗位,恭亲王常宁皇叔不知不觉铺下的京城人脉…
我不打无准备之仗,即便这表面上不与皇子们亲近的隆科多,也是暗藏的聪明人。当我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就绝对不会退却。
可是,我还是被吓到了。
一种从来没想到的意外,让我冰封的心,三十四年来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刺啦一下,就直接刺到了我最柔然的心底深处,那不欲为人所知的角落。
我的皇额娘,原来始终都在。
那么一些神秘的事件,其实不是很难解释的。
我在宫宴上被人恶意灌醉的时候,醒来会在床上,被照顾的妥妥帖帖。
我偶染风寒,明明前刻额娘没有注意到,回府却会有太医奉宫里娘娘的意思来给我看病开药。
皇阿玛问我是否有中意女子那年,我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没说什么,随后家世才貌品性最适合我的福晋直接免了选秀被皇阿玛赐婚了。
陪着皇阿玛秋猎,总是逃不过受些小伤,以及晚宴大肆饮酒。我一直以为那药膏和解酒药是下人准备的。
还有…
双手下意识的抚上脸,我不顾李德全和张廷玉的担心冲进了雪地里,直直跑出了畅春园。
骑着马漫无边际的飞奔在不见人烟的京城大街,我对着天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问什么东西是为什么。
可是心,真的好痛啊。痛到那从不轻弹的眼泪,阔别我三十四年之后,再次狠狠灼痛了我的冷漠,搅乱了我波澜不起的心境。
原来我还是孩子,一直在渴望着皇额娘的温暖。我冷漠,不过是在伪装强硬。我信佛,不过是在逃避思念。
皇额娘,天心,皇额娘,天心——
为什么啊——
记住皇额娘告诉过你的话,皇额娘永远爱你。
皇太极、福临、玄烨,爱新觉罗家尽出痴心人,但我既然当了你的皇额娘,就不希望你也受伤。所以,禛儿,一定不要让女人成为你的软肋。
皇额娘,你可知,我一直认为不会有女人成为我的软肋了。
因为,你死的那天,我就再也不会爱上女人了。
可是,我从没想过,你又出现了,依然那么温暖的笑着,倚在皇阿玛的身边,没有我靠近的余地…
再次走进畅春园,一众兄弟跪倒在皇阿玛的榻前,你已然不见。我听见屏风后衣影绰绰,心登时又乱了。
“皇四子胤禛上前。”皇阿玛的声音,虚弱的传到我耳中。
我跪着上前,眼眶红红,此刻,什么都不需要假装掩饰了。
皇阿玛缓缓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戴到了我腕上,重重的握住我的手,嘴唇轻轻动了几下。
我重重点头:“禛儿明白,禛儿一定做到。”
皇阿玛欣慰的笑了,慢慢阖上了眼睛。
“皇阿玛——”
我握着那渐渐冰凉的手,痛哭失声。
身后,一片混乱…
我得到了我要的,可是那艰辛的路还没有走完。
我还会面对更多的艰难,但我会继续走下去。皇额娘,我答应你的为国为民,禛儿永记在心。
我会让以后的人,说起我,就记得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爱我的皇额娘。我答应你的。
我听见你在屏风后面无声的悲伤,可是请饶恕禛儿现在无法来陪你。
因为还有以后,以后禛儿余下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一个是皇阿玛的江山,一个是你。
曾经是你守护着禛儿,下面,该换禛儿来守护你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