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继续沉默,霍清宁也不恼,对着空气慢慢说道,“其实这栋别馆的制度还是有很多漏洞的,比如说,正午时刻的交班总是不够严密,起码有十分钟以上的空白阶段。还有,我看见过几次附近的小孩跑进来采花啊什么的,门卫又不可能会放他们进来,所以,哪边的围墙必定也是遭到了破坏。另外啊,就算是要跳窗,也要记得用床单什么的搭条长一点的绳索,还有啊,下面的狗其实不咬人的,只是吓唬人罢了…”
说到这里,向晚终于憋不住在被子里扭动起来。细弱蚊蝇地说了一句,“我不是…”
霍清宁纵然耳尖,也只听得半句,于是凑近去,隔着被子拍了拍向晚的肩头,温柔地问,“不是怎么?”
“不是不待见你…”
霍清宁脸上笑容骤然绽放,但声音里半点都听不出他在笑,“唔,不是不待见我,就是想要跑?”
这下,向晚安静了很久,正当霍清宁都想替她找个台阶的时候,听得向晚细细微微的声音说,“姐姐…”
霍清宁想要掀开被子的手顿住了,这五年来,为了找到她,他下了不少功夫,自然,她的身世也早就为他所知——
原来竟是太傅苏启的女儿!
向晚在外漂流多年,即便手眼通天如他,也查不到更详细的资料。对于向晚和苏夫人的罅隙,只能猜测,向晚也许是苏启的私生女,只有这样,才能使一切得到合理的解释。
苏茗、苏茗…母亲的临终遗愿使他踌躇,向晚的姐妹深情让她却步。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
不、不行、不行的。
霍清宁突然抓住她的肩膀,认真地、严肃地说,“向晚,我们都错了。”

第 51 章

向晚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细细地看,张妈端着猪手汤进来的时候,她刚好翻到娱乐版,头条即是东少的花边新闻,还附上一张大大的照片。
照片抓得极好,是一个女星伸出手来搂过东少一口亲在他左脸颊,东少似乎很错愕气愤的样子,两条浓眉深深地皱了起来。标题居然比照片更加耸动——艳星茉莉大胆求爱,纨绔东少避之不及。
“噗哧!”一声,向晚也不由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势,她不由疼得皱起眉头。张妈看见,连忙递过手里的猪手汤,“姑娘,吃啥补啥,这伤筋动骨的,吃猪手最管用。”
向晚端着一盆油腻腻的猪手汤,哀怨地看着张妈,可惜张妈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殷勤催促,“赶紧吃啊,凉了味道就不好了。”又说,“我老婆子一大早就亲自去挑的猪手,又新鲜又不肥腻,是吧。”
向晚看了看浮着厚厚一层油的猪手汤,心里一遍遍催眠自己,“不肥不肥,真的一点儿都不肥!”终于,憋着嗓子蒙了一大口。
张妈站在一旁开心地看着,“哎呀这就是了,多喝点啊,楼下还有小半锅呢!”
向晚一听,手一抖,差点把碗里的汤洒出来,所幸张妈眼疾手快,这才免了一场水灾。
喝完汤,向晚又在张妈的服侍下躺倒,一躺下才发现汤喝得很多,都灌到了喉咙口,又不忍浪费张妈一腔热情,只好闭着眼睛装睡。
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霍清宁抓着她的肩膀,矛盾且挣扎地说,我们都错了。
他说,他错在不该妥协。
他说,她错在不该成全。
他说,一切都发生了,我们不能回避。
他说,他绝对不会放开她。

他最后说,“向晚,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满足你。我可以陪着你,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东湖官邸;我们可以生儿育女,我保证他们将是我唯一的孩子;我…”
向晚躺在床上听他这么讲,心里却满是酸楚——
不是这样的。不是所有罪,以爱之名都可以得到宽恕的。
她耙了耙头发,有点心浮气躁。
名分、名分,年少时执拗,这么多年的逃避,为的,不就是可以心怀坦荡,俯仰无愧么?不就是为了有个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站在他边上的机会么?不就是,为了自己尚存的那一点点小小的自尊么?
难道真的是自己奢求了?
心里别扭着,不知不觉地就在行为上表示出来。
霍清宁每天一有空总会往向晚房里来坐一会,有时候是闲聊几句,有时则是静静地坐在一起。
向晚始终对霍清宁淡淡的,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霍清宁怕她无聊,吩咐了人把书房里的书架抬了过来,就放在向晚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想看的时候,自己就可以随手取。
霍清宁看的书很多,也很杂,天文地理经济文学无所不有,甚至连鲜见的农林也有涉及。
一日,向晚闲来无事,随手翻开那本《农桑辑要》,一看却不由沉溺其中,这是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新鲜世界,农耕,蚕桑,看着插图上那一只只软软蠕蠕的毛毛虫,她居然觉得可爱得紧。
霍清宁看着她如此有兴致,也不由微笑。对她说,“你要喜欢,我让张妈帮你张罗一下玩玩。”说完,又想了一下,“等你的腿好,都快秋天了,这东西还有吗?”
向晚看他皱眉思索的模样,突然笑出声来,“我还以为这些书你都看过呢?呐,这里写着,中秋了,还可以养呢!”
霍清宁凑近去看,看着向晚白得透明的脸庞和弯弯的眉眼,只觉满心欢喜,哪里还顾着看书上写了什么,只随口“嗯嗯”地应着,一转身,全丢给张妈拾掇了。
东湖的房子虽然小,但布置得十分精致。自从霍清宁吩咐说要养蚕后,张妈急急忙忙地叫人将西翼的两间下人房收拾出来做蚕房,略养了几匾,不过是为了让向晚玩一玩。
张妈虽然是个下人,但也从来没有养过这东西,看着那小小软软的昆虫,居然好一阵手足无措。后来只好找来远在乡下的李婶,几个人对付对付,好歹到了二眠蚕还没死完。
倒是向晚,兴致勃勃,一边拿着书研究,一边向李婶讨教。居然还突发奇想地问,可不可以让蚕吐出五彩的丝?李婶张妈一介仆妇,只觉得这位小姐当真天真可爱地紧,但也不好取笑,只含糊着说,“大抵,也许,应该,不行的罢!”
三眠以后,天空阴雨不断,李婶说,这样下去,恐怕得把桑叶拭干了才好。
向晚不二话,摞起袖子就要拭桑叶。蚕铺了整整两间屋子,桑叶整把地撒下去,转眼就没了。擦拭的人手不够,一日,霍清宁从外面回来,居然发现连门房都被调去拭叶,简直哭笑不得。
到了蚕房,本想揶揄向晚两句,没想到她抬头看到他说,“大家都在忙,你既然那么空那也来帮忙吧。”
说完还捧了一堆桑叶放到他面前。“喏!”说着把一块抹布塞进他手里。
一众下人看了这一幕,都低头吃吃地笑,霍清宁咳嗽了一声,最终还是老实地拿起抹布像模像样地学起来。

第 52 章

天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如果说东湖官邸被桑叶氤氲成一片葱绿的话,霍家老宅则是沉浸在一片灰色中,压抑,绝望,不得生路。
苏夫人纪璃早几天赶了过来,想陪着女儿一同过中秋。现下,正和女儿一起品尝一小碗香喷喷的烤肉。
獐子肉真是好吃。
还真是香!
苏夫人又夹了一筷,抬头看没精打采的女儿,劝说,“趁热吃,这东西,要搁早二十年,这是宫里的御用菜肴,哪轮得到我们吃?”
苏茗兴致缺缺,夹了一筷便不再动手,这是,下人杏红端着个檀木莲花托盘进来,上面一碗黑浓似墨的汤药。
“夫人喝药吧。”
苏茗见那汤药并不似往日那般热气腾腾,触手生温,端起来喝了一口,奇怪道,“这药怎么不像原来那样苦?陶大夫改了方子了?”
“没有,我看夫人每回都苦得呕出来,所以今天煎药的时候多放了点甘草。”
话还没说完,苏茗便“嗙!”地一下重重地把药碗摔在茶几上。苏夫人则手脚更快,刷地站起,两下耳光便打了过去。
横眉竖目地训斥,“没上没下的奴婢!这药方是你可以随便改的?若是起不了作用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杏红是苏茗嫁过来以后才来的霍宅,一来就被苏茗看中,贴身服侍。她心里也感念不已,今次是好心,看着夫人喝这么苦的汤药难受,没想到遭到这么大的训斥,顿时红了眼眶。
苏茗刚想开口说两句,苏夫人即喝道,“还不快去重新煎一碗上来!”
杏红连忙小跑着下去,及至跑到转角,才听到巨大地一声东西砸碎的声音,也许是那只雍正黄釉缠枝莲花瓶,前不久夫人才看上,从拍卖行里买回来的。
房里,苏茗背着苏夫人,嘤嘤哭泣,“喝再多的药有什么用,他就是大罗仙丹也得要他回来啊,我一个人吃着这些药就生得出来么?我又不是圣母玛丽亚!”
苏夫人按住女儿的肩膀,冷笑一声,“他爱不来便不来,左不过是他霍家断子绝孙,又赖不到你头上。你尽心尽力,谁能说你什么?”
苏茗抽噎了很久才慢慢止住,抬头问,“妈妈,你说,会不会,会不会…”
“会什么?”苏夫人打断她的话,“你是大房,就算他外面真的有女人孩子了,想要进这个家门,就得你同意,就得向你磕头!现在虽然是改了民国了,但这个规矩是万年不变的!”
又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寺里上柱香。”
“妈妈!”苏茗叫起来,“现在谁还去寺里上香啊,传出去都被人家笑死!”
“笑什么?!”苏夫人把脸一板,“人家知道了,只会说你心诚!只会夸你!”
苏茗再不愿,第二日还是跟着母亲上香去了,一大早,雨似乎小了点,但空气中仍黏黏腻腻地让人不舒服。
现如今寺庙本就冷清,再加之她们来得早,所以,寺里几乎没有人在。
苏茗在送子观音的香案前,将三柱香插起,规规矩矩地跪下,默默许愿。“弟子若得偿所愿,必将一辈子吃斋茹素,替菩萨重造金身…”
苏夫人在一旁听着,很是满意,到了山门口,才说,“你这就对了,菩萨面前什么愿都许着,只要心想事成了,谁还那么傻,吃斋茹素,重建金身?”
苏茗笑笑,并不同母亲辩驳。如果真能如愿,一辈子吃斋茹素又算得了什么呢?
眼看着母亲到绥州也许多日,还没有陪她出去过,这天看样子也不会放晴了,苏茗说,“要不今儿去百货公司看看,有没有好的衣服,中饭干脆也在外面吃得了。”
苏夫人心里明白女儿这是在陪她,看着女儿愀然不乐的样子,想着出去走走也好,便笑道,“好啊,这绥州到底是要比乾平繁华许多倍了。你还别说,上次你给我捎来的那些珠宝香水,整个乾平都找不出第二件来。”
母女两个一直逛到中午,才在一家法国餐厅里准备吃午餐。
吃饭的时候有个小小的插曲,牌搭子王夫人正好也来吃午餐,上来和苏茗打招呼。
苏茗笑着和她寒暄,说不了两句话的时候,那王夫人突然神秘地丢下一枚炸弹,“听说,二公子在东湖官邸亲自养蚕!好像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吧,真是煞费苦心。”
苏茗微微尴尬,苏夫人却是面不改色。一直到这顿饭食不滋味地解决,苏夫人才狠狠地丢下餐巾,说,“走,去看看!”
“妈妈!”苏茗微微反抗,“去那里做什么?被人看笑话吗?”
“谁敢看你的笑话!你才是霍家少奶奶!”苏夫人气愤地伸出手指戳着女儿的头,拽着她不容置疑地往车里塞,吩咐司机说,“去东湖官邸!”
司机诧异地回过头来,好半晌,才回道,“那我先给东湖挂个电话过去。”
“我差使不动你是吧!”苏夫人勃然大怒,隐忍了一顿饭的怒气终于爆发,“那你们夫人也差使不动你了!”说着,推了推苏茗,直逼她开口。
话说到这份上,司机再为难也无他法,只好慢腾腾地向东湖官邸驶去,可是再慢,也不可能挨到傍晚等二公子回来。
车行到东湖官邸,却连门卫都没有看到,一行人就这么顺当地开了进去。
直到两人下了车,要踏进主屋的时候,才看见有两个丫鬟从西面出来,抬着清扫的蚕沙。看见她们,年轻一点的那个先问,“你们是谁?这里是随便进的吗?快出去出去!”
苏夫人听了这话,当下冷下脸。这时,年长一点的那个连忙开口,“两位夫人,你们找谁?”
“这是二公子的夫人,夫人想过来看看二公子。”司机连忙走出来答道。
“啊!”那个年轻的叫了起来,“你是夫人啊?来找二公子吗,你们来得倒巧,二公子今天没有出去,正在蚕房忙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年长的扯了一把,那年长的丫鬟说,“夫人好,我这就去告诉二公子,让小雪带你们到客厅里坐一下吧。”
苏夫人微微一笑,朝苏茗使了个脸色,又向那个丫鬟微笑道,“就让小雪带我们直接过去就好,说起来,我们都没有看到过蚕宝宝呢。”
那名丫鬟有点为难,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那个叫小雪的丫鬟带着苏茗和苏夫人往西翼走去,这时,苏茗开口道,“你叫小雪,全名呢?从哪里来的,这么伶俐的丫头,我倒是喜欢得紧。”
那丫头抿唇一笑,“我叫香雪,刚才那个是青青姐,都是前几日才从乡下买来照顾蚕宝宝的。”
“哦,香雪,名字倒是雅致得紧,你父母都读过书吧。”
香雪看见夫人笑容和蔼,心放下了一半,揉着衣角道,“爹妈都没有读过书,这名字是前几日姑娘读诗的时候给改的,我们这里好几个丫鬟的名字都改了。姑娘说,我这名字是出自,出自…”她想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急雪、急雪…乍翻…香阁絮!对了,就是这句。”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蚕房外面。

第 53 章

从早上开始,空中铅云密布,到这时,乌云卷着雷声,犹如千军万马从天边奔腾而来。
苏茗打发了小雪离开,自己和母亲慢慢地走近蚕房。将要走到的时候,她瞥见自己白色的羊皮鞋上一片脏污。她扫了一眼,从手袋里掏出手帕,蹲在一边细细地擦了起来。
苏夫人看着近在眼前的蚕房,不由有点着急,催道,“擦这么干净做甚,反正裙子放下来就遮住了。”
苏茗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只擦了个锃光发亮,才慢慢站起。继续向前走去。
蚕房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站在苏茗的角度,已经可以看见里面的景象:她看见蚕房里的那个男人,卷着袖子,正拿着毛巾细细地揩那一堆湿叶。他做事认真,揩过的叶子都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堆放在旁边的竹萝里。
他嘴里还叼着根烟,烟灰掉下来,边上的那个女子看见,似乎是埋怨了两句,他笑了笑便把烟熄了。
苏茗看着这一幕,脸上掩不住的错愕及钦羡,苏夫人却慢慢地拧起眉头,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苏茗才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这一声咳嗽,也提醒了蚕房里的人。众人显然都没见过苏茗,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讶异地看着她们。向晚却是惊得连手中的毛巾掉了都不自知。
霍清宁略一侧脸看到她们,手上不停,道,“你怎么过来了?”却是对着苏茗说的。
向晚好像被这一句惊醒,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掉落的毛巾及桑叶。
“你们先下去。”霍清宁对着一众下人说道,又侧过脸对向晚说,“我有点饿了,你去吩咐厨房弄点点心过来。”
向晚低低地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经过苏夫人母女身边,她看了看面色青白的苏夫人和苏茗,低着头叫了一声,“阿姨”后便急匆匆走了。
霍清宁搁下毛巾,慢慢地把卷起的袖子挽下来,“夫人今日过来,有事吗?”
“我…我…”苏茗原本以为只是哪个攀高枝的女子入了他的眼,走近才发现居然是向晚。说不出是太过震惊,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心里竟然感到无比的悲伤,在这早秋的午后,她居然觉得透彻心扉的寒冷。
“哦,是我说要来看看女婿,茗儿才把我带这来了。女婿不会生气吧。”接话的是苏夫人,半世的修练,使得她脸上的不满情绪一瞬间消逝无踪,笑着牵着苏茗的手踏进屋子。
“倒是我的不是了。苏夫人过来,女婿没有尽到责任。”霍清宁指着旁边的两条凳子,说,“请坐吧。”
苏夫人坐下后,微微一笑,说,“二公子日理万机,这女婿的责任尽不尽我也不在乎,只不过,这伦常道理还是要守一守的,要不然,旁人说起来,也是你们二公子和茗儿面上无光。”
霍清宁不以为意,嗤笑一声,“旁人谁敢说起?”
“话不是这么说…”苏茗终于鼓起勇气,刚一接口,外面便一阵急促是脚步声,仍是那个香雪,人还没跑到,便急着说,“二公子!姑娘刚才摔了一跤!”
“怎么回事?!”霍清宁“嚯”地一下站起,看着坐着的两个人,说,“若没有什么其他事,夫人就先回去吧。”
一句话,竟是下了逐客令。
苏茗看到这一幕,早已红了眼眶,颤颤地提着一口气,刚想要说告辞,那人早已走出几步远了。饶是苏夫人修养再好,此刻也禁不住变了脸色。对着女儿说,“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到底摔得多重,值得他这么火烧火燎地!”
霍清宁踏进客厅,便看见张妈正抓着向晚的手细细地挑着刺,嘴里还念念叨叨地埋怨着。向晚的样子看上去真糟糕,头发散了,锦缎的衣服被勾破,整个人也向从泥里捞起来的一样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霍清宁走近,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问道。
原来是向晚见了苏夫人和苏茗,心神恍惚不定地很,又加上这几天连着下雨,下过雨的青石板路甚滑,一个踉跄,便摔进了旁边的玫瑰丛中。
霍清宁接过青青从楼上拿来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从肩胛到腰衣服勾破一大块,泄出春光一片,背上细腻光洁的皮肤仿佛能发光,萤火一般的柔和的光芒。
这样的美色,却有一个不小的瑕疵,在肩胛下面,第一根肋骨的上面,赫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痕,似乎更像是烙印,奇怪的是看上去竟然点眼熟。
霍清宁皱了皱眉,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他甩甩头,没有头绪。
正在这时,苏夫人同苏茗踏了进来,看见苏茗的那一刻,霍清宁仿佛灵台清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苏茗!”
他顾不得说更多,连忙把刚披上去的衣服又掀开,顾不得向晚手舞足蹈的反抗,俯下身子仔细地看了一眼,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牢牢地看定苏茗,良久良久慢慢地说,“夫人手中的传家玉佩,不知可否让霍某看一看?”
苏茗也在一刹那面白如纸,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强自镇定道,“那块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是么,丢了?”霍清宁的声音仍轻轻地,也很温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目光直直扫过来,只是一片万象寂然的森冷,“夫人,我楼上书房有件好物事,你随我来看一看吧。”
苏茗看着这一切,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知道,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必定还是被戳穿了。也好,也好。省得日日睡不安稳,时时提心吊胆。
苏夫人挨近了一点,努力撑着女儿摇摇欲坠的身子,心里却不这么认为,这件事,只要她咬死了苏茗才是端王爷的骨肉,他人又耐得了她什么?当初苏启的那封信,正是告诉向晚她的身世的一封信,可惜向晚单纯地认为那是父亲留给母亲的,正是这个想法,让她得到了玉佩,才有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霍清宁首先转身上楼,苏茗深呼吸两下,将颤抖的指尖捏成拳,仰着头也跟了上去。苏夫人想了一想,也跟了上去。
到了这般境地,苏茗反倒觉得坦荡了,她抬高下巴,背挺得笔直地走进去。
她一走进去,霍清宁便大力地将门一甩,“咣当”一声,把苏夫人拦在了门外。霍清宁转身微笑道,“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今天我和夫人好好聊一聊,也好让我明白,夫人平时在想些什么,还有,夫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苏茗将惊呼咽回口中,她看了一眼书桌上摊开的那一封密信,果然如此。她抬起脸看着他,慢慢微笑,“我什么都不要。”
霍清宁静默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抓过她的肩膀,双手扣紧,“夫人,别那么客气,说吧。你若要荣华富贵,我可以给你抬来金山银山;你若要一呼百应,我自当让你仆佣成群;你若想要声名地位,人前人后我也陪着你演了五年的戏,该知足了!如今,最后一次告诉我,你要什么?”
他的脸与她相距不到两寸,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里幽兰的火焰,看到他,痛苦的,极力压制的盛怒。她抬手抚上他英俊的脸庞,突然粲然一笑,说,“这时成婚至今,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吧。”
霍清宁的手,慢慢松开,他退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什么怪物,声音沙哑,“你假冒端王爷遗孤的身份,攀上了杜政平,攀上了霍家,我也不和你计较。可是万事总有个限度,你如此处心积虑,层层算计,难道不累吗?就算你不累,我也累了。”他的目光中隐含疲惫,“你走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带走。”
苏茗早就料到如此,一低头,眼泪簌簌而落,她不甘心道,“怀沙,如果我说我要你,只要你呢!”
霍清宁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慢慢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意,“那位姓刘的洋行买办那,你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的?”
苏茗面上一热,嘴角微微抽动,再说不出话来。深深地看他一眼后,决然转身离去。

第 54 章

对于穷人来说,这一年并不太顺当,入秋开始一直阴雨不断,使得来不及收割的农作物开始腐烂,但对于富人来说,这一年却是相当地有趣,霍二公子居然和夫人离婚了,新娶的夫人居然是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平民女子。
这真是跌破一众人的眼镜,也给许多人茶余饭后以无数谈资。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啊…到底是怎么发展的?英雄救美?美人救英雄?还是一见钟情,天香国色?
不过,不管众人怎么臆测遐想,婚礼还是按期举行了,举办婚礼的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
婚礼虽然没有大肆铺张,但也颇为隆重。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派了代表前来道贺,警方怕有人来闹事,还特地遣了一队警卫在门外站岗。
当晚霍家老宅里办了一场小型酒会,一片花团锦簇,衣香鬓影,因两人都不愿过分张扬,所以请的人并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霍家世代交好的至亲好友。
当霍清宁挽着向晚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众人均是眼前一亮——向晚穿了一套白色缎子的洋装,下摆缀了一圈嫩黄的玫瑰花苞,从天庭到鬓角贴著密密的细小发圈,卷发盘的高高的,还用亮晶晶的水晶发卡簪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是欧洲王室的公主,光彩照人。
霍清宁一一向来宾介绍向晚,一圈下来,向晚的表现始终举止有理,虽略带腼腆,却不失大方,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来宾中,也有觉得向晚面熟,甚至有人想起那不就是九重天的苏向晚么?但看到东少和霍清宁一副平常的样子,只疑心自己看错了,大抵是人有相似吧。
深夜。
向晚一直低着头,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鞋子。她抬头,却见霍清宁含笑看着她。她不安地绞着手,浑然不知此刻自己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霍清宁低头看了她半晌,才低沉地开口,“我书房还有公务,你先睡吧,我今晚睡书房了。”
向晚见他脸绷得很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对她不满了吗?心下更觉惴惴,看他就要转身离去,她急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霍清宁的脸仍绷着,微微挑了挑眉,问,“难道你是让我留下来?”
向晚鼓足勇气答了一声,“是。”脸却一下子烧了起来。
午后。
院子凉亭里。
“你来做什么?”霍清宁啜了一口咖啡,看着面前叼着烟,依旧玩世不恭的大哥,问道。
“来送礼啊!”东少理所当然地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什么东西?”霍清宁接过,摸了摸,薄薄的似乎是纸张一般的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两张前往苏门答腊岛的船票。
“什么意思?”霍清宁抬头,讶异道,“我们已经合法结婚了,不需要私奔的。”
“笨!”东少扔掉烟头,毫不客气地骂道,“这时哥哥给你们的新婚礼物,让你们度蜜月去!”
霍清宁哑然失笑,“谢谢谢谢,多亏你设想周到。”又问,“我出去度假,那家里的这一摊子事务是不是你来替我收拾啊?”
东少瞪着眼睛看了他许久,嘟囔着说,“两个星期,最多两个星期就给我滚回来!”
“好说。”霍清宁边笑边把船票收进怀里。
“弟妹呢?怎么来这老半天还不见她出来迎?”东少往四周一望,又“啪嗒”一声点上一支烟。
“在楼上睡午觉。”看着东少,眉头一皱,“你最近烟怎么抽那么凶?这种东西对身体不好,你以后少抽点。”
“结了婚的人就是啰唆。”东少不耐烦道,“以前不就是这样么?”
说话间,佣人过来端上果品点心。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霍清宁对自己大哥的态度不以为许,问道。
“唔!”东少从盆里挑了几颗葡萄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道。
“吩咐厨房蒸几笼蟹黄小笼,晚上大公子留下吃饭。”霍清宁对一旁的佣人吩咐道。顿了顿,又加一句,“让他们做得清淡点,夫人最近不舒服。”
“是。”佣人告退。
东少何许人也,听得这句,眼睛一眯,调侃道,“你还真能干,这么快就有了?”
霍清宁刚喝了一口咖啡,听得这句话,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东少连忙过来,替他拍背,“哟哟,弟弟,弟弟,你脸皮薄个啥?这不是好事么?”落回原座,东少感慨一声,“你都当爹了,我也当伯伯了,真是老了,老了!”
“你要是羡慕,大可以也找个女人结婚去。”
“说得有理。”东少颔首赞同,“我现在就去找女人结婚去。”说着,当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这抽的又是哪门子疯?”霍清宁笑骂道,“晚饭都备下了,你这回又要到哪里去?”
“九重天新来了个舞女。啧啧啧,那腰细的,那腿长的。”东少说着眯起了一双桃花眼,陶醉道,“我得回去看紧了,不要又跟了个张三公子,李四公子的跑了。”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那笼蟹黄小笼,吩咐人给我送九重天来!”
霍清宁坐在椅子里望着他大哥离去的背影,忽然看到一点烟火星子湮没在手之间,那远去的脚步声是一如既往的东少风格,慵懒闲适,背影却透着一股难解的意味。即使是同样的倜傥风流,也少了那股鲜活劲儿。
暗忖道:他那精怪也似的大哥,何时竟变成了一张精致漂亮的人皮玩偶?
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全文完。

番外——东少

安颖在车上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居然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大衣,冬日的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虽然醒了,却一动不动,仔细地盯着旁边的男人看,看他专注开车的神情,看他长长的睫毛和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够了没?”旁边开车的人蓦然转过来,戏谑地看着她。
安颖脸一红,努力做出一副大方的模样,坐起来,看看窗外,居然在上山,于是问,“你不是说去吃饭吗,上山干嘛,难道饭馆在山上?”
“去家里吃,快到了。”
“哦。”安颖回答一声,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继续偷看他,只好看着窗外。
前几天下了很大的雪,每座山头都裹着白白的大衣,难得的是这山间的公路倒是没有一点积雪,看来,山上的主人家花了不少心力来除雪。
车又开了十多分钟的样子,迎面一扇雕花大铁门。男人按了按喇叭,立即有保安跑出来,微微鞠躬:“大公子回来了。”
门缓缓打开,安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冬季已至,这个庄园里居然还有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草坪,到处点缀着精致的喷泉,两旁还有几个玻璃暖房,种着一大蓬一大蓬的玫瑰花,连空气中都流淌着花香。
安颖狐疑地望着他,对于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做着外贸进出口的买卖,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贸公司任主管。
她也半真半假地问过他,“你当初到底看中我什么?”
他乌浓的笑眼深飞入鬓,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笑涡,“西雅图的华人也就这么几个,我没得挑啊!”
她暗恼,又无可奈何,这是一个太让女人沉迷的男人。
她一直以为她是那个解救了青蛙的公主,如今看来,她反倒是那个将要踏进城堡的灰姑娘?
“唉,我说,”男人腾出一只手来,在她面前挥了挥,“不要太激动,这不是我的。”
安颖看着面前白色的小城堡失神了好久,才回答,“你不是说这是你家吗?”
他停下车,绅士地绕到她的一侧,替她开门,顺便向他解释,“我弟弟和弟媳才是这里的主人,我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
安颖点头,微笑,“不是你的就好,最好你一无所有,吃穿都要靠我,那你就离不开我了。”
男人刚要说什么,就有管家迎上来,他只好把话咽下去,撇头朝她眦了眦牙。又问管家,“都在家吗?”
“是的,老爷和夫人都在客厅。”
“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哎哟!”传来一记惨叫,男人一手捂上眼睛,“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
安颖透过东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男女主人。男主人的正在替女主人的盘头发,更加可疑的是,女主人领襟上的盘扣早已分离。饶是她,也不禁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
霍清宁几乎在他破门而入的同时扯过外套盖在向晚身上,更是没好气地冲他大哥喊:“霍清东!你来干什么!不知道敲门吗?”看着他明目张胆地透过指缝偷看,接着又吼道,“还不转过去!”
东少连忙转过身去,嘴角的一丝浅笑却泄露了促狭,“呐,我带未来大嫂回来,你就这模样啊!”
安颖听得这句话,狂喜地看向身边,可是东少却仍旧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如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有点失望的同时,更多的是甜蜜。
八仙桌上是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金丝酥雀,如意卷…样样色香味俱全,果然比外面的餐馆好上几个档次。
最后端上来的一道菜是一盘鱼,一个白色的大大的晚餐盘上摆着几块白里的鱼,上面装饰了红颜色的樱桃,边上是柠檬,盘子上还像画画一样地来回浇了几条彩色调料汁。向晚不好意思地说,“安小姐第一次来,我也不会做其他的菜,就这一道菜拿手菜,献丑了。”
“你居然会做菜?”说话的是东少,忙不迭地用筷子夹了一筷,尝了以后,眼睛都眯起来了,毫不吝啬地夸道,“真不赖啊!”说着,又替安颖夹了一筷,“你尝尝?”
向晚听到他们的夸赞,微微一笑,倒也不多言。安颖不知道她是生性如此还是因为刚才那幕不好意思,想着将来嫁过来就是妯娌了,得打好关系,于是说道,“这是什么鱼?银雪鱼吗?”还没等向晚回答,就自我否决,“银雪鱼还要油腻得多吧。”
“Orange Roughy, 没错吧,澳洲出产的深海鱼。这么深的鱼,一年也捞不到几条。”东少放下筷子,佯怒道,“行啊,你们,怎么我来这么多回都没有一次拿这个招待我的。”
霍清宁抬头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好啊,以后你自己下厨,你每次来我都让厨房给你备着。”
东少摸摸鼻子,一时颇无趣,灰溜溜地问安颖,“你会下厨不?”
安颖“啊”了一声,小声地说,“以后你应该多多表现才是。”意思是,未来妻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小时,安颖和东少还要下山回城里,见时候已晚,这才起身告辞。
回到城里,开了整整三个小时,东少突然说,“我好像又饿了,想去吃宵夜,你是跟我去还是回家?”
安颖想了想,说,“我也有点饿了。”
东少找了一家俄国餐馆,走进去,随便点了几样菜。
安颖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闹别扭,男孩左哄右哄就是哄不好,最后一急,说了一句中文出来,“小婉,小婉,我跟你走,我们一起走!”
她似乎有点被感动了,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餐厅里的人大多数听不懂中国话,只讶异地看着这对刚还剑拔弩张的情侣一下子又如胶似漆,张大眼睛表示不可思议。
她看到东少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发颤。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真丝帕子递过去,他挥手挡开,张嘴却说不出话,摇头间泪水流得更凶了,如小溪般哗哗而下。
在这里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颇有几个人认得东少,见他如此失态,都站起身张看。餐厅的领班疾步走过来,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里有洋葱,快撤下去。”领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拿开手帕,双目仍然潮湿。
她看着奇怪,刚想问,只听得他喃喃自语,“命运似乎只打了一个盹,我们已隔了千山万水”。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在笑脸后面。阳光好像总也照不到他的身上。就如同暗夜的使者,暧昧不明,又那么神秘莫测。
安颖从小接受的是美国式教育,自然明白予人隐私的道理,于是闭口不谈这个话题。
第二天,东少带着戒指和玫瑰花慎重地下跪向她求婚,她允了。既然是自己喜欢的,何必装多矜持?
一个月后,他们订婚。
就在那天晚上下了这年冬天的最大的一场雪。众人喝酒庆祝,散席后,父母早早休息了。安颖夜不能眠,于是穿起衣服偷了父亲的好酒打算偷偷地出去找他再好好喝一次。
她来到他的屋子外面,听到他和一个朋友在说话。那个朋友说:“既决意丢掉,那你还留着这张纸做什么?”
她听到东少倒酒水的声音,他说:“我从来没有说要丢掉,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半晌,那个朋友又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心魔。”东少满不在乎,问道:“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来世?”
安颖手上的琉璃瓶滑落下去。本以为拥有就是得到,原来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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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ying童鞋的强烈要求下,偶要加上一句话: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献给对东少特别有情的aying童鞋。
偶滴东少啊…娘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尔原来是一极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