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扶风的身躯震了一下,良久,他才说道:“纵使你拥有这世间最强的力量,却仍然无法保护最重要的人,你又当何处呢,辛衣?”
辛衣楞了一下,答道:“我自当尽全力去护他,若无法如愿,最糟不过,大家便死一处。”
雨,下得渐渐大了起来,扶风替辛衣挡住了大半的风雨,自己却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雨水淌过他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嘴唇,沿着脖子,流入了衣襟内,凉得彻骨,而他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有焰火在闪烁。
“最糟不过,便死一处。”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好一个,便死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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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是何种模样呢?
辛衣望着窗外那染红了的叶儿,渐渐带上了秋的影子,她不知道江南的秋天是否也如春日一般,柳绕江堤,桃红十里。她只知道,若非亲身到过,自己怎样也想象不出那芙蓉凝素月,翠碧舞青鸾的江南风光。
立秋刚过,朝中便有旨传来,杨广正式择定了南巡的日子。
辛衣早就听爷爷说起,为了此次南巡,杨广发百余万河南诸郡男女开通济渠,遣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采木,造成数万艘龙舟、凤甗、黄龙、赤舰、楼船。如今诸事俱已成,只等这位尊贵的大隋天子登上龙舟,便可沿江而下,直抵江南。
此次南巡,朝中众多文武大臣,都在随行之列。宇文述和宇文化及为朝中重臣,又是杨广所倚赖的心腹,理所当然也在伴驾之列。皇恩荣宠,特准其二人携带家眷前往。圣旨传来,宇文府中一片忙乱,人人都忙着准备出发的事宜。只有辛衣除外。
在一片兴高采烈的忙碌中,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孩子异样的沉默。
终于有一日,辛衣踏进了宇文化及的房间。
“爹,孩儿有事要和您说。”
宇文化及抬眼望她,道:“眼看便要动身南下了,你可已经收拾妥当?”
“爹,我不去。”
“你不去?”宇文化及惊异地盯着辛衣,重复着她的话。
“我要留在此处,随师父习艺。”辛衣答道。
“师父?”宇文化及再次吃了一惊。
辛衣点点头,一指窗外:“我的师父,便是他。”
窗外,有树影轻轻晃动。扶风,已经立在了门边。玄衣飞扬,眸子冷冽。
“你…你是…”宇文化及猛地站起了身,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说道:“你…是独孤信国丈?不,不,你是鱼俱罗将军…可你的模样,怎还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扶风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道:“令公子,我带走了,这一去,我自当以平生所学悉数相授,宇文大人尽可以放心。”
说罢,伸手握住小辛衣的手,对她点头一笑,道:“我们去罢。”
清风刮过,人影轻动,二人的身影转眼便已消失在宇文化及面前。
一旁的下人早已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惶惶道:“老爷,要不要派人将三少爷寻回来?”
“不必,随她去吧。我自有主张。”
宇文化及端起桌上的茶叶缓缓抿了一口,沉如深潭的面色仿佛掀起了层层波澜,慢慢地,从咽喉中发出一阵阵笑来:
“独孤信,鱼俱罗,师父…有趣,真是有趣啊。”
年少不惧江湖老
年少不惧江湖老,
放歌四海任逍遥。
未解前路多少事,
欲与青天试比高。
——《少年意》
花开花落,云卷云抒,眼见得数个春秋寒暑已悄然流过,昔日稚气的总角孩童已长成了翩翩少年。
大兴城郊外五里坡上,绿柳掩映,一间幽静的别院便藏在那绿树翠柳间,以青砖围墙,红木筑门,院前是碎石小径,周围种植满翠绿的青竹。这日午后,别院中静谧无声,只闻得阵阵梅子的清香和着甘醇的酒香飘出。
青青池水边,有亭翼然,亭内有一玄衣男子,盘置青梅,一樽煮酒,独坐于此,就着亭外的碧水潋滟自酌自饮。男子宛如凛凛寒松,高拔清峻,又似萧萧清风,明爽俊朗,而他那凝视着远方的眸子似有如流云浮月,明明是静如止水,却仿佛藏有波澜万千。
满园郁郁秋色,玄色如墨的衣,白玉凝滑的杯,映着他那额间那道鲜艳刺目的红,却是最上等的画师也勾勒不出的风景。
此时,天空阴云漠漠,急风轻卷,似即刻便有聚雨将至。
男子刚放下手中的酒杯,便觉有一疾风自身后传来,回眸间,一个身影已卷着旋急的掌风悄然而至,矫若惊龙,动若脱兔,招招凌厉,直逼男子要害而去。突遇袭击,玄衣男子如寒冰般凛冽的眸子却闪过一丝笑意,转念间,身形已起,玄色的袍在空中飘飞,看似行云流水,实藏雷霆万钧,动脱进退间,已与来人过了数十招。
满园的落叶被凌厉的掌风卷起,随着两人的身形上下飞动,远远望去,如迎风飞舞的枯叶蝶,煞是好看。
玄衣男子一个凌空转身,长袖漫卷,化作幻影重重,直抵来人的天顶而去,掌风落处,已是于无声息。
“你输了。”玄衣男子缓缓收掌,背负双手,抬眼望向面前那神色沮丧的少年,脸上却暗暗有赞许之色。
漫天的阴霾,宛如被人从中生生刺了一剑。一道阳光破云而出,自缝隙中洒下,那少年抬起头,阳光正好映在他的如玉雕刀刻般的侧脸上,那样光耀夺目,熠熠生辉,而他那湛蓝的眸子,竟比星辰骄阳还要绚烂。仿佛只要他轻轻的一笑,便会占尽这世间所有的光芒。
忽然少年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捂住胸口,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玄衣男子略一迟疑,但还是走上前去,俯身查看少年:“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
“好痛…好痛…”
少年一边呻吟着,一边低下头,眸子中闪过一缕难以让人察觉到的狡黠光芒,玄衣男子神色一紧,待要将他抱起身来,忽然少年自地上一跃而起,双袖一挥,施出一掌,电光火石间,那掌风瞬息直抵玄衣男子的面门。玄衣男子眉头轻轻一皱,还没待还手。掌风,已在他面前生生停住了。少年凝神收掌,得意地望向他,蓝色的眸子里尽是笑意盈盈,高声喊道:“师父,我赢了。”
扶风望着面前那双灵动而顽皮的眼睛,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眸子中的薄冰渐渐化去,化作了微微一笑,有如春风拂面,暖入心扉。
“再有下次,看我如何罚你。”
“兵法有云:事贵应机,兵不厌诈。况且,师父您是舍不得罚我的。”辛衣吐舌一笑,人却已经坐在了石凳上,伸手拿起桌上的青梅往嘴里胡乱一送,一边拿过酒壶,倒出一杯酒来,恭敬地送到扶风面前。
亭外,有清风徐徐,送来阵阵丹桂的香味,扶风接过酒杯,双眉轻轻展开,唇角扬起,萧然如玉,净若初雪。
大业七年的初秋,来得竟是这般无声无息。
辛衣随扶风修习,转眼已是六年光景。这六年来,杨广继续巡行、建造宫室、耀武绝域,自那年一别后,竟一次都没有回过京城大兴,眼见得一春已过,一春又来,落花流水间,竟是拟将东都换京都,只把江南做故乡了。
市井之中,早就已经对杨广大兴济渠有不满之声,此时天子流连边域,不思归京,众民之口,早已不堪堵塞,非议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辛衣不解地问扶风:“师父,难道皇上真如大家所说,是为了一己私欲大兴济渠,贪恋江南的风光而迟迟不回京城么?”
扶风深深的黑眸中,似有光芒一闪,他缓缓饮下杯中的酒,道:“千古而来,这世上那个君王没有些私欲己好。若天下为其所有,想享一时之畅快,也是常情。能克己者,乃为明君。纵己无度者,则为昏君。”
“那,皇上他…是昏君吗?”
“兴济渠,以通运漕,贯通南北;威服四夷,扩张远略,实乃泽于国家民生之事。”扶风抬头,望着那天际悠悠浮云,唇边却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来,“只是他操之过急,不顾民力疲弊,日后必会种下苦果。”
辛衣不解地蹙起眉宇,望着扶风。她自小长在宇文家中,受的是强兵黩武之训,享的是皇恩浩荡,倒不觉得杨广好征四方之举有何不妥。
这些年来,辛衣不断地接到爹爹寄来的书信,上面一一讲述了宇文家助杨广西巡所立下的功勋:
大业四年,宇文述引兵在曼头城大败吐谷浑,杀其众3000余人,俘虏其王公、尚书、将军200人,部落前来归降者有10余万口,伏允可汗南奔雪山。吐谷浑东西四千里,南北两千里的疆域,皆为隋朝所有。大业五年,吐谷浑攻张掖,宇文述又率军将其击退,并在西域增设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大隋军威,一时震慑四方。
盛功之下,宇文家的威望更胜一等,荣华富贵,一门显赫,宠之甚极。满朝文武,再无可及。
望着信笺上那行行字迹,辛衣不禁悠然神往起那带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神勇,更向往那坐阵疆场,笑指天下的豪情。人虽在京城,心却早就飞到了那吹角连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和爷爷一般,跨马挽弓,驰骋四海呢?
少年不识江湖愁,薄衫裘马傲弯弓。
这童年的憧憬与少年的困惑,也在慢慢纠缠、沉淀、消融…
她,该是长大的时候了。
这日,暖风暄人,秋色宜人。
辛衣早早便骑了马儿出门,进城帮师父采办些日常物事。自随扶风修习以来,辛衣一直都少有外出机会。扶风生性淡然,偏好清净,不喜喧嚣,常常连月都不离开别院半步,可辛衣正是青春年华,少年心性,贪好繁华,于是常常自己主动揽了这采办的活来,好趁机进城游玩一番。
望着那轻薄透明的阳光自叶间闪过,耳听得那莺歌燕语,辛衣的心中竟是无比的雀跃欢欣,一时加快了马速,任清风吹来,灌入衣襟,呼呼生风,整个人象要飞起来一般。不到多久,便到了大兴城内。
大兴城,有东、西两市,端的是热闹非凡,商市翼翼,乃四方之极。
举目望去,只见赶往天挢的路上,络绎不绝的全是去赶集采买货物和看热闹的人群,有轻杉贵气的公子,满脸烟火色的羁客,更有轻车挑担的小贩。那担里除了带来出售的货物,一边箩筐里还会偶尔露出一个黑黝的小脑袋,张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熙来攘往的各色路人。也有人牵着驮满大包小袋的驴马,驴马背上高踞着的素衣小孩宛如一国之君,神气地巡视着自己的王国。
辛衣一边放慢了马速,一边好奇地四下观望着,只觉得样样都是那样新奇有趣,正瞧得开心,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喧哗不断波及过来,眼见有人惊叫着跌倒在路边,有人的担子被掀翻在地,好端端的一条街道,忽然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起来。辛衣正在诧异间,只见前方有一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马上坐有一人,手挥马鞭,口中高喊道:“都给小爷我让开,休挡了去路。”
马来得是那样急,以至于许多路人躲避不急,纷纷被撞倒在地,马上那人却是仍是张扬跋扈,毫无减速之意,眼见得那一马一人离辛衣越来越近,便要撞将上来。
辛衣干脆勒住了马,停在路中央,冷眼看着前方,并无躲闪之意。
“快闪开,找死么?”马上那人大喊一声,但见辛衣动也不动,勃然大怒,举起手中的鞭子便向辛衣挥了过去。
辛衣微微一笑:“找死的,是你。”
话音未落,辛衣已经出手,对着迎面而来那马儿一掌劈去,只听得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声,前腿下跪,轰然倒地,马上那人被重重甩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那人这一下被摔得不轻,好半天才爬了起来。辛衣纵马上前,笑道:“兄台,你还好吗?”
眼前这人竟是一个极为俊俏的弱冠少年,一身华服贵饰,面上带着世家子弟所惯有的傲气。那少年面色阴沉,站起身来,一边轰开一边看热闹的人群,一边怒气冲冲地冲辛衣喝道: “你…你好大的胆子,连小爷的马也敢打。”
“你才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纵马冲撞本少爷。”辛衣抱起双臂,斜眼瞥他,不由嗤笑一声。
少年气得浑身哆嗦,一把抓住辛衣的马,大声叫道:“好小子,你给我下来。今天不分个你死我活,小爷我绝不罢休。”
“要打架吗?”辛衣眼睛亮了起来,“好啊,少爷我奉陪到底。”她一个翻身,跳下马来,轻舒手臂,眼睛里亮闪闪的,尽是雀跃之色。
少年一抡拳头,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大兴城的西市,此刻尽是被源源不断涌来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连平日里节庆庙会都没这么热闹过。只听得那人群中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竟然还有人在大声叫好,更多的人却是看得瞠目结舌,暗暗为那个莽撞而俊美的蓝眸少年担心。
这个骑马撞人的少年名叫高子岑,是常信侯高恒之子,当朝宰相杨素是其舅父。高子岑自幼便骁勇好斗,仗着舅父的权势,在京城中称王称霸,无人敢管,如今却被人当街痛打,而且对方居然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众人正看得起劲,忽然不知道从何处冲来大队的官兵,一个个手持兵戎,凶神恶煞般驱赶着百姓。果不其所料,早有人将消息报到常信府上,常信侯救子心切,当下便带着大队人马急匆匆赶到西市来。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却见得高子岑被一人用脚踏在身上,扑倒在地,好不狼狈,脸上好似了开果子摊儿的一般,青一块、紫一块。
“来人啊,给我拿下这个胆大妄为的刁民!”高恒看见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一面指着辛衣,大叫起来。
辛衣即刻被官兵们重重包围起来,她环视了一下周遭,却还是一副满不经心的样子,扬眉轻笑道:“就凭你们,也想抓我?”
“给我上,抓住她!”高恒被辛衣脸上那漠视给大大激怒了,伸出的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
辛衣衣摆一卷,眸子中光芒一沉,待要冲上前去打个痛快,忽然却听得有人喊道:
“都给我住手。”
那声音,温润于耳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威严,只一句声,便压住了所有的喧嚣。
混乱中,不知何时一顶黄色銮轿已经停在了路边,轿边一群铁甲黑骑的卫士,眼神凌厉,神色肃然,那沉沉的铠甲和寒光的兵器仿佛折射出一种无形的威严来。
一旁早有人掀开轿帘,有人自轿中走了下来。只见那人玉带珠冠,端的是帝王贵气。眉如远山,描不尽那清雅俊秀,眸子里宛见潺潺溪流,清澈见底。
“臣参见太子殿下。”高恒待看清来人面目,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跪地高呼。一边的士兵百姓也跪了黑压压的一地。只有辛衣还站在原地,眼中满是笑意。
杨昭转向辛衣,摇头轻笑道:“原来想见你一面这样难,方得如此排场。”
辛衣莞尔一笑,道:“昭哥哥,好久不见了。”
在众人的一片异讶之中,辛衣上了马,随着杨昭的銮轿往宫城而去。
刚行不步,她忽然回头,望向那个怒气冲冲的少年,道:“你如想报仇,我随时奉陪。”
“我叫宇文辛衣。不怕死的,便来找我吧。”
那爽朗的笑声,随着那清脆的马蹄,渐行渐远…
宝剑于匣将欲飞
御花园的秋阁,遍植菊花,丛丛秀菊,饱含露水,湿润晶莹,明艳动人。
杨昭望着面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脸上禁不住浮现出笑来:“好端端的,为何与别人打起来了?”这话虽有带责备之意,但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种不自觉的纵容。这些年了,他就这样一天天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羽翼逐渐丰满,渐渐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却总觉得她还是那日与南阳斗气嬉戏的孩子,在那蔷薇架下,微笑着抬眼望他。
这韶华流年,果然如东去之水,无知无觉间,已然流逝不回。
却见辛衣歪头一笑,道:“如此纨绔子弟,活该被教训。”
杨昭笑着叹气:“高家是关拢的贵族,自北周以来便承袭柱国之位,他们家的子孙,个个上马能战,下马能谋,怎说是纨绔子弟。”
“上马能战,下马能谋?”辛衣先是一楞,既而大笑起来:“就凭那个草包吗?被我打得倒在地上,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辛衣。”杨昭又好气又好笑地轻斥她一声,心口却突然传来轻缓却剐骨一般的尖锐疼痛,胸口一滞,呼吸也似乎止了住,没有什么预兆地大声咳嗽起来。这忽如其来的咳嗽声让辛衣慌了片刻,赶紧起了身帮杨昭顺气,好半日才待咳嗽缓下来。
辛衣凝视他的脸,才发现那原本温润如玉的脸上竟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心不由地骤然收紧,低声道:“你的病,还是不见好吗?”
“无妨,只是前日里受了风寒,尚未痊愈,不必担心。”杨昭抬起头来,笑容淡雅而润泽,眸子有淡淡的阴霾闪过,却被掩饰得恰倒好处。
望着他的笑,辛衣却笑不出来了。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她就越是不安。她明明知道,杨昭的病拖了这些年都无法根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可有时候她却仍是忍不住相信他的谎言。这病,终会好起来的。
她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我师父说过,万物相克相生,互生互灭,有此一弊,必有彼利。这世间定有能医好这病的良方,有朝一日,那怕是踏遍千山万水,我也会为你寻来。”
杨昭眸子里光芒一闪,一瞬间宛如有无数星光落入其中,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他轻叹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上她的头,温柔地摩挲,那指间的温暖透过发丝直传到辛衣心里。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满园黄花,重重相叠,那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直把人熏醉。
不知为何,辛衣忽然不敢抬头去看那双温柔的眸子,仿佛那温柔里面藏着某些令她害怕的东西,搁在心头,竟是异样的慌张。
她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双臂,回头笑道:“前日里,师父教了我一套新掌法,我施给你看,可好。”
“好。”他点点头,眼中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烟云,隔着雾霭,叫人看不分明。
辛衣纵身一跃,跳到了庭院之中,微微一笑,双掌一起,飒爽秋风中,却见她身影已随风翩翩而动,飘若惊鸿,矫若游龙,那翩飞来去的双掌,来如风,散如云,轻然一顾,浮翩隽永,卷起一地的落花和残叶,潇洒进退,挥洒自如,一路掌法被施得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御花园中,黄花正灿,丹桂飘香,亭中那如玉的男子,用他那深潭般漆黑深邃的双眸凝视着眼前那来去翻飞的身影,仿佛痴了过去,明明眼前是秋色满园,璀璨热烈,却为何总记起那流水落花,徒添感伤。
忽而,有侍者踏着曲径而来,步履匆匆,神色惶然。只见他跪于杨昭面前,禀道:“殿下,皇上摆驾回宫了,现下圣驾已到宣武门外。请殿下速去迎驾。”
这一语出,惊了两人。杨昭握着茶杯的手猛然一收紧,站起了身:“父皇,回京了?”
离京六年的杨广终于回到了大兴,一时间消息传遍朝野,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下里众人自有一番感触:有人欢喜,有人心忧,有人惶惑…而这许多繁杂纷乱的心绪中,却都夹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或许,这被天子遗忘许久的京城,也该是时候重添生气了。
随同回京的,还有辛衣那些久未见面的亲人: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士及以及她那两位“兄长”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得见亲人,本该欢喜,可辛衣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
她一个人躲在别院的石山上发了半日的呆,直到扶风来寻她,才懒懒回神。
“回去罢,你爹爹他来接你了。”扶风站立在风中,脸上的神色还是如平日里那般淡漠萧然,可看在辛衣眼中,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六年了,她都已经习惯与他相伴的生活。
“师父,我不能一直跟您在一起吗?徒儿,不愿回去…”辛衣闷闷不乐地说道。
“我就在你身边,不会离开。”扶风转过身,背影颀长俊雅,如芝兰玉树,清峻生辉。
辛衣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何种滋味,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喜还是忧。
不管她是如何不情愿,也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久别的家,重新做回她宇文府尊贵而骄傲的“三少爷”。
可当她走进那朱门豪庭,望见那昔日熟悉的场景与物事,胸中涌起的却是阵阵陌生与刺痛。六年的时光过去了,她却还是忘不了小雪狼的惨死,忘不了那仇恨的阴霾。仿佛一回眸,她还能望见那双绿色的眸子,那般留恋地望着她,还能听见它仰天的长嚎,痛苦而苍茫。这伤,注定已是她永生永世也无法摆脱的痼疾。
宇文两兄弟倒也识趣,自回京后便再也不敢去招惹辛衣,更甚之,有辛衣在的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在那些实在避让不过的场合,双方也都是刻意保持距离,勉强维持着这表面的干戈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