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便摇头道:“可惜,可惜。公子既有抱负,应该去考科举。”他微笑道:“岂有这么容易。官场上
若无人举荐,无人保送,谁会在意无名小卒。”接着语锋一转:“谈了许久,不知公子您怎么称呼
?”那少年呵呵一笑:“在下姓程,单名立字。”召阳立刻道:“若有机会,希望能有幸与公子畅谈。
”那少年道:“一定有机会,今日不及,来日方长。”他道:“在下在二等侯韩子巽府上当差,恭候公
子。”那少年微笑道:“好的。”又取下身上的一串香珠道:“今日匆忙,只有这份薄礼,公子笑纳
。”召阳忙接了,又拿下身上最好的一块玉佩与他交换了,才送他们一行人远去。
他一路回去,步伐轻快。他自幼便懂察言观色,又在韩府历练多年,皇孙贵胄的气派一眼就
能瞧出。承立的身份他猜得十有八九,只盼这次能扬眉吐气。他一路盘算着回家,顶头看见茵
茵蹦蹦跳跳从垂花门里走出来,就笑问:“又溜出去?”茵茵俏笑道:“爹病了,我哄他睡了。现在
没人管我了。”他拿出刚才的那串香珠子,笑道:“送给你,我得来的好东西。”她拿起一看,那珠
子颗颗红艳,像极了红豆,用明黄的穗子串起来,下面一小小金色吊牌,刻有“承立”二字。她扔
还给他,嗔道:“哪里弄来的?还是别人用过的,我不要!”他正要说话,却看韩母姚氏一行人从拐
角里走出,忙禁了声站到一边。
韩母一看到茵茵,便立刻道:“你去哪里?丫头婆子都不带一个,成什么体统?”她看到一旁站
着孙召阳,眉头就皱得越紧。茵茵却道:“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走来走去。”韩母一把拉过她,
看她小毛领上还沾着汤渍,一边眼角也没擦干净,就不停唠叨起来。茵茵不到五岁便和络之分
开,此后便是子巽陪着她,子巽时常不在,就让韩母照顾。韩母起先很冷淡,后来渐渐管教起来
,常常对她从头到脚数落。茵茵就开始躲着她,韩母有时见不到她,倒叫人满院子去找,好不容
易找到了,却是子巽带了她进来,韩母照样一顿教训。茵茵有了她爹撑腰,如何肯俯就,她说一
句她顶十句,只有等子巽开了口,她才肯不说。
茵茵不愿听她唠叨,就道:“我回去换了还不行吗?”她看韩幕含笑站在一旁,就问:“哥哥去
哪里?”韩母就道:“我们去你大姐姐家。”她一想,便笑道:“我也去。”韩母板脸道:“你邋遢成这
样,带去丢人吗!”她倒腻了上去,笑着说:“我是奶奶调教的,哪里能够丢人?”又转身对召阳道:
“去备车。”韩母看着召阳道:“前面你和小姐说什么呢?”茵茵马上道:“没说什么。”召阳看了她
一眼,就回道:“实在没说什么。就我得了件玩的东西,送给小姐,哪知小姐看不上。”
姚氏看他身上灰土的长袍,脚上的靴子似乎是小了点,斑斑驳驳已有磨损,手上拿了串麝香
红珠,倒像是十分金贵的物件,就问他:“这东西你哪得来的?”他低声道:“一个朋友送的。”姚氏
又寻问道:“哪里来的朋友?”他只好道:“今天认识的。”姚氏便一笑,又对他上下一打量。召阳
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他们在拿他当贼来审,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此时韩幕笑道:“召阳一
向会遇见些奇人异事,上回不是有个和尚送给他一本经吗?”茵茵笑起来,转身问他:“真的?”韩
母却一把拉过她,正色道:“我还没说你呢,青天白日里站在门口和一个小厮说话,连姑娘家的颜
面都不要了。今后再让我看见,就告诉你老子去!”又转头看着召阳,一字一句道:“你要记住,主
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自古只有主子赏东西,没有奴才送东西的。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要哪里得了东西就拿进来,她一个小姐,和你成天一处混已经不妥了,再私相授受,传出去还
象话吗?”召阳的脸憋得紫涨,半晌才道:“知道了。”茵茵还想再说,却被韩母喝道:“还不走!”

入冬后子巽便发起烧来,开始几天他也不在意,照样去上朝,后来低烧一直不退,才听了太
医的话调养休息。这些年他对公务十分经心,不是在枢密院就是御书房,回到家后也闭门不出
,偶尔让付纳进去,二人一说就是半天。如今告了假,却是像松了一根紧绷的弦,再也提不起精
神,整天懒懒地歪在躺椅上。这日下午他正眯着眼睛晒太阳,想着最近手上的几件公案,不知容
素会如何决断。自他救了储君,又和容素唱双簧,解决了林孜真后,容素再也没有找人来故意针
对他。大约是年少就结识的缘故,他对他总有些根深蒂固的信任,可又不像年少时那样单纯,可
以把一些事不留余地地托付他。他一边想一边眼底泛着笑意,身下的椅子一摇一摇,昏昏沉沉
地就要睡去,门却“碰”一声打开。他睁眼一瞧,却是茵茵撅着嘴站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失神,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了?”茵茵跪到他椅子边,拉着他袖子道:“爹,召阳说要离
开!”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她急道:“你就让他走吗?”他想了想,便理着她前额的刘海笑道:
“你要问他讨卖身钱吗?”她一扭身,轻声道:“我不要他走。”子巽坐了起来:“为什么?”她挑起两
条细眉:“我从小就和他一起玩,他如果走了,我有多闷啊!”他捏着她抬起的小下巴,笑道:“你就
知道玩,召阳已经长大了,即便不走,也不能和你一处斯混。”她坐到他腿上,娇声道:“为什么呀
?”子巽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和召阳在一起?”她见他郑重其事,就微红了两颊道:“不知道。”
子巽看她一脸娇态,身下的椅子还是一摇一摇,他沉声道:“茵茵!”她抬了头,听见他说:“他
有和你说过什么?”她低了头道:“没有。”子巽就道:“还好没有,若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他不
走,我也要赶他出去!”她听他这样说,就红着脸叫道:“他有什么不好?!干吗你们一个个都讨厌
他?”子巽道:“爹没有讨厌他,只是还不够格做我女婿。”她羞红脸道:“爹说什么呀?”他笑道:“
不是吗?你刚才那阵势,就像是来保情郎的。”茵茵就拿手捶他,他一阵咳起来,她忙住了手,扶
了问:“今天的药喝了没?”又看他比去年瘦了好些,眼角几条细细淡淡的纹路,就难过道:“爹你
今后少去朝堂,多在家陪陪我吧。”子巽指了指白玉架子上的一根烟管,她忙去拿了,又点了烟
袋让他吸了两口,他方靠回椅背上。一圈一圈的烟雾从烟管里浮出来,散在四周,他眼睛也被烟
雾笼着,渐渐就朦胧起来。茵茵轻声问:“爹睡吗?”他点点头,她便悄末声地出去了,走到门口回
头一看,他却是睁着眼睛望着那层烟雾,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第39章
子离已有十多年没有回家了。头几年陪着络之住在南平,络之死后他便辞了官,迁到江宁
居住。那时郝呈平来找他,想在江南给他安排个军职,他看人家一番热情,也不好推搪。结果只
做了一年,一年后又辞了差事,从此以后便成了闲云野鹤。他性情豁达,极容易交朋友,江宁府
里有许多是他的旧部,彼此言语投契,无拘无束。姑而这些年他都未生回家之意,只在江南放逐

这日他收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子巽的笔迹,信中告之他自己病重,让他速速回家。他知
道子巽的脾气,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如此说,于是一下子心慌起来,连夜整理了行李出发。
三月里赶到京城,还未到家,已在城门口被容素派来的人接入宫里。他无奈道:“皇上的消
息可真快。”来人笑道:“韩大人病得不轻,皇上料着三爷会回来,早命各驿站照看着了。”他便
问了两句子巽的病,那人叹道:“韩大人是积劳成疾,太医已嘱咐了要好生静养,不许过度忧思。
”他皱起眉不做声,那人又笑道:“如今三爷回来了,就能替朝廷卸下好些担子,韩大人也能好好
养病了。”他一楞,旋即道:“我只是暂住,还是要回去的。”那人不解:“怎么三爷放着好好的大
宅不住,偏要跑到天边去?”他笑道:“我自在惯了,若要我穿起官袍勒着脖子去面圣,还不如跑到
天边去。”那人方“噢”了一声,笑笑不语。
彼时到了宫里,容素就端坐在长案后面,含笑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子离依礼跪下道:
“臣韩子离特来请罪。”容素呵呵一笑,从长案后走出,亲自扶了他起来,看着他道:“回来就好。
”他头一转,又对子离身边的人笑道:“朕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和他打了一架。”那人笑回:“臣
知道皇上和韩大人是旧识,交情非浅。”子离因刚才入宫时匆忙,未在意身边的陪行是谁,此时
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公子,眼神机警,两颊消瘦。容素就道:“这是孙召阳,如今太子的伴读。”子
离恍然大悟,就对他道:“幸会。”又对容素笑道:“你又纳了个人才。”一旁召阳接道:“在下倒是
一无是处,只靠皇上提携,‘人才’二字实在当不起。”容素笑道:“你又来谦虚。”
子离也笑,他看着容素,见他眼角旁聚了些许皱纹,两眼像是凹陷了许多,却越发炯炯有神
。他眉眼间流露出一种笃定——少年时他也是自信满满的神情——只如今的却不一样,像是经历了
迷茫和破晓后对自己的胸有成竹。子离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有些落寞地站着。容素便问他:
“怎么了?我老了许多吧?”他道:“我也老了——咱们策马比枪的日子一去不回了。”容素听他如此
说,不免有些伤感,沉吟一下,才笑道:“咱们已过了那年纪,倒是看着些武将比试有趣些。你若
高兴,朕就叫人搭个场子,顺便给你接风。”子离忙推辞道:“不用,看了倒觉得自己老态龙钟了
。”召阳一旁笑道:“是老当益壮吧。武将虽好,却少不了得力的人来指挥。就像满朝文武,少不
了天子来运筹一样。”
子离暗觉召阳和容素言语间十分契合,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于是又坐了片刻就要告辞。
容素忙拦道:“怎么了,只坐一会就走了?枉费朕这些年都惦记着你。”子离忙道:“不是,我急着
回去看看我哥。”容素方道:“朕倒忘了,子巽一直盼着你,你快回去吧。”他行了礼告退,走至门
口容素却又叫道:“子离。”他回头问:“还有什么事?”容素一顿,问道:“这次回来还预备走吗?”
他想了一下,就道:“若朝廷没什么委任,等我哥的病好了,我还是会走。”容素本来像有什么话
要说,此刻却没说,隔了一会方笑道:“到底留不住你。这些年一直想把禁军交给你,总也没有机
会。你若真想去南方长住,不如就在那里领个职,也不枉费了朕的心血。”子离微笑道:“谢谢皇
上器重。”
等子离走后,召阳就笑道:“三爷一看就是个真性情的人。我小时候也见过他几次,他都未
曾变过。”容素靠到椅背上也含笑道:“若我有福,也该得这么一个弟弟。”召阳看他一眼,他今
时今日所得一切均来之不易,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却惶恐不安。韩子巽与他是敌是友尚未分
明,如今子离又回了京城。他心中十分忌惮子离,毕竟他与容素曾是真正的知己,只怕容素会将
大权交托,而自己又是一败涂地。他不觉道:“既如此,皇上为何不留他在京,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
容素笑看他一眼:“你没听他说吗?我们都老了——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回。”召阳不语,容素却
突然道:“朕倒忘了,你是在韩府长大的。子巽怎么没提过你呢?”他尴尬笑笑:“韩二爷是何等人
物,如何会注意我这个无名小辈。”容素便问:“那你这个无名小辈眼里的当朝重臣是如何一个
人物?”召阳只停了一会,便立刻回道:“韩大人于当世之事均运筹帷幄,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在
下自小便十分佩服,于他的言论都十分留心,每每想仿效—二——只是一点,他对君臣之礼的固守
有欠妥当。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历来的能人异士都会有些清高,又喜欢在别人面前显露一下自
己的才能。其实这些还都靠皇上的海量包容,天朝才会有生生不息的俊才出现。”他说完了,等
着容素的回答,好似在一场豪赌中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容素看着他,半晌道:“你虽是他家
养大的,倒也不偏心。”他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在下只是说实话。”
子离回家快一个月了,去还未见子巽一面。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只看见一小姑娘挡在门口
,问他:“干什么?”他知道是茵茵,就道:“我是你三叔叔,来看你爹的。”她却冷冷道:“我知道你
是谁,你来干什么?”子离看她俏目含怒,俨然摆出一番架势挡在门口,好似在保护什么东西。他
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清了清嗓子道:“你爹要见我,你不让吗?”茵茵就道:“爹还睡着,现在不
见!”他只好走开。后来又去了几次,不是给茵茵挡了回来,就是子巽未醒。因府内事务陈杂,件
件需他处理;韩母又年迈,他这些年都未尽孝道,不忍再劳繁母亲,只好一人挑下。主家一个月
,他才体会到子巽以往的操劳,心想这些年只顾着自己快活,将家里的责任都扔于他一人,不觉
满心愧疚。姑而茵茵每每对他冷嘲热讽时,他都不以为意。
这日他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家人议论,说是付先生给孙召阳抓了去,立了罪关进牢里。他
便转步往子巽房里去,正好茵茵不在,子巽则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肩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他轻
脚走进去,走得离他很近了,他也没察觉。他方叫道:“哥,我回来了。”说话间子巽已抬了头,像
是回过神来,慢慢道:“是你——茵茵告诉我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他的思绪好似飘得很远,突
然还未及拉回,眼睛是看着他,眼神却透向别处。子离摸着他粗糙的手,几条青筋脉络分明,心
想岁月可曾轻饶了他。他心里一痛,正要说话,却走进一婆子道:“宫里来了人,说一会皇上会过
来探视,让咱们预备预备。”
容素走进来的时候,子离正带着家人在大院里接驾。容素忙命子离扶起韩母,与她问答两
句,才让人搀了回去。子离便引着他去看子巽,一旁还跟着孙召阳。三人一路都未说话,都叫头
顶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去。前面渐渐露出一座青瓦房舍,周围的树木也多了起来,召阳背心出
汗,知道已经到了。
子巽刚要起来拜见,容素却止道:“不必。”他示意子离让容素上坐,自己移了椅子坐在右手
,又看了一眼孙召阳,微笑道:“孙大人怎么不坐?”召阳道:“我是晚辈,站着就行。”容素看着子
巽叹道:“怎么几日不见,就病成这样?”子巽微侧在一边扶手上,含笑道:“臣经年不病,这次把以
前落下的都补上了。”容素转头对召阳笑道:“韩大人行事一向与众不同。”子巽便对子离道:“
去把库房上架子上的茶叶拿出来,叫厨房里的姓尤的泡,他会泡这种茶叶。”子离便起身要去,
召阳连忙道:“我和三爷一起去吧,那茶我也会泡。”
二人走后,房里一片寂静。容素看子巽越发朝椅背上靠去,好象十分吃力的样子,就问:“你
是真的不行了?”子巽道:“你不就盼着我死吗?”容素不语,过了一会才问他:“孙召阳结识承立,
你知道吗?”子巽点点头,容素狐疑地看着他,他道:“与我无关。”容素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
突然站到他面前道:“承立很信任他——就如当年我信任你一样。”子巽抬头微笑道:“你担心了?
”容素冷冷道:“我不想他步我后尘。”子巽低头咳了几下,他拉起他道:“姓付的和林孜真是老乡
,你可知道?”子巽喘着气道:“是你多心了。”容素松了他,自己退回到椅子旁,他背过身起,沉声
道:“你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说吧。君臣二十年,你可曾尊敬过我?事到如今,你的话我一个字
也不信。”子巽摸着领口慢慢整理:“那你今天来做什么?”容素阴沉道:“我来探病的。”
他说了就要出门,子巽还是坐在椅子上,轻声道:“等我死了后,就让子离去南方吧。”他身
影一顿,道:“好的。”子巽停了一会,又道:“你不用担心孙召阳,承立不是当年的你,他也不是我
。”他看他一眼,道:“我知道。”随后就开门走了。
子离和召阳回来时,只剩子巽一人在屋里。子离便问:“他走了?”子巽点头,召阳看着他,一
心疑窦,欲言又止。他看子离扶了他上床,就要出去,身后却传来声音:“茵茵告诉我,她很喜欢
你。”他立刻着了慌,跪到子巽床前道:“二爷别误会,我和小姐一处长大,难免比他人熟惯些。
在下决没有任何私心的。”子巽眯眼看着他,倒像是十分失望,过了一会却叹了口气:“罢了,有
些事终是勉强不得。你去吧,今后做人不要投机取巧,朝廷上的事情还有许多你要学的。”召阳
一楞,随后恍然大悟,立刻道:“召阳知道了,谢谢二爷提点。”子巽看了他一会,又道:“付先生也
老了,关几天就放了他回乡去吧。皇上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他连忙道:“记下了。”
之后子巽越发衰弱起来,太医天天来看视,他却告诉太医:“觉得好些了。”茵茵一开始总不
让子离进门,后来也不强了,偶尔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子离刚开口安慰几句,她却一把推开他
叫道:“谁要你假好心!”一日她正与子离闹着,韩母和韩幕走了进来,韩母立刻气道:“你们还不
让他歇歇,还在他床头大吵大闹!”茵茵叫道:“他想烫死我爹,端来的药也不吹吹。”韩母一把拉
过她:“你懂什么?这药就要滚烫地喝才见效。你成天呆在这,你爹怎么休息,跟我出来!”茵茵不
情愿地叫韩母拖了出去,还对子离叫道:“看着我爹喝药!喝干净了才行。”
韩幕看子巽正闭目养神,身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屋子里还飘着淡淡药香。茵茵一走,这屋子
顿时安静下来,他轻轻跪到床边唤道:“爹。”子巽睁开眼,一看是他,就笑道:“今日早了。”他轻
声道:“师傅让我这些天别去了,留在家里服侍。”子巽“噢”一声,一会叹道:“看来我是真的要走
了。”他哽咽起来,一手拉着他露出被子的手,子巽又道:“茵茵给我宠坏了,将来你多照看她。
”他咽着眼泪道:“爹为何如此说,茵茵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当然会照看她。”子巽便看了他一眼
,像是今生头一回看这个儿子,一会笑道:“你长得倒不像我。”韩幕勉强笑道:“奶奶也这么说过
。”子巽看着他道:“你像你爷爷——长得像,脾气也像。”他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子离,子离一手
搭在他肩膀上。一会子巽又道:“好,好——比像我好。”
韩幕看他今天略有精神,就慢慢道:“爹,你能不能——让母亲来看看你?”子巽的手却冷了半
截,他又颤声道:“母亲她也很可怜,她知道你病得很重,很想来照顾你,爹——”子巽却不做声,他
又道:“儿子求求爹了,让母亲来看你一眼也好。”他退开几步,在床边边恳求边磕头。子巽伸出
手,他忙上前握住了,只听他道:“你去告诉你娘,我早就不怪她了。只盼她也别怪我。今生是我
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今后你要好好孝顺她,弥补她前半生受的委屈。”韩幕只哽咽道:“爹
,你让她来看看吧,求你了。”子巽却好似十分疲倦般,慢慢闭了眼睛。韩幕还想再说,子离却示
意他禁声。他本性平和,无论是爱是恨,都不会太过强烈,心想这世上有什么过错是不可原谅的
,竟让他父母决裂到如此。心里一阵酸痛,又望了一眼子巽,终于道:“儿子知道了,今后一定好
好服侍母亲。”
子离这些天来一直陪着子巽,子巽看着他时,总有些话好似要问,他就道:“哥,你想说什么
?”子巽就别开眼睛,默不作声。他不说,他也不好说。二人虽一直处着,话却不多。一日早晨,
他正在房里理南边带回来的东西,琉璃突然哭着跑来道:“二爷不见了。”他一手扔掉手里的书
,瞪眼看着她。琉璃又道:“今早我送粥进去,二爷就不见了。”子离叫道:“他连站都站不稳,能
去哪里?”琉璃手足无措,只拉着他哭道:“不知道,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她也顾不得什
么,只伏到桌子上哭起来。子离也一阵慌乱,心想府内那么多人,晚上时大门都是锁起来的,他
若出去了必有人来回报。心慌意乱之下,忽地瞥见门口的一棵梧桐树,整个人像被撞了一下。
琉璃也不哭了,抬头看着他,一会拉着他袖子叫道:“他必是去了那里。”
二人快步朝仰桐路跑去。琉璃一边急走一边想着,子巽病到如此,却是络之的死于他打击
太大,郁结之今,酿成大疾。太医只会开些外补的方子,却不知他病由此萌。她和子离走进仰桐
庐,看见往日的陈设都未改变,只缺了往日的主人。她听见窗前的风铃还叮叮当当响着,桌子上
摊开的书给风吹得乱翻着页。突然子离“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哥,是我对不起你。”子巽躺在
一张竹椅上,神色安定,琉璃想着他昨晚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却开口道:“我常想,当年的事情,是
我做错了。”子离哭着,对他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霸着她的灵柩这些年。她还在南边呢,我找
一天送她回来。”子巽却摇摇头:“别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又看向他:“你怪我吗?”子离哽
声道:“哥——”他又道:“这世上的什么事我都能让给你,惟有她不行。”子离低头不语,他接着道
:“若一开始就成全你们俩,如今会是个什么情景?她大约还活着——很好地活着。”琉璃禁不住哭
起来,子离道:“哥,别说了。”子巽眼睛又转想他:“我知道她喜欢你,却硬要挤进她心里,在她心
上扎了一根刺。然后又让她跟你走,带着满心的包袱不得安宁——她怨我吗?”子离道:“没有。”
子巽抓紧了扶手又问:“她——说过些什么?”他从未开口问过络之临终的情景,子离看着他,慢慢
道:“她想见你。”子巽听了,眼神慢慢聚拢,过了一会才犹疑问:“那她——”他顿了半晌,终是没说
出口,向后一靠,闭目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此后子巽便移到仰桐庐住,众人看他精神好了些,只不喜欢人去打扰。早晨的时候他总让
茵茵扶到院子里,在新鲜的空气里坐着。一天清晨茵茵去的时候,他没起来,只安静地躺着。茵
茵过去轻轻叫他,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几片梧桐叶飘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