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潺没有讲话。
莫珊珊继续说,“其实坏女孩儿真的挺可怜的,不偷不抢,各凭本事,得来了好女孩儿没有的东西,就被说下贱,不上道。但那些好女孩吧,其实什么也没做,照样能享受同样的东西,你说这是凭什么,天生做不了那个好的,至少也要做坏的里面那个最精致的。”
“你开心就好。”许潺冒出一网络流行语。
莫珊珊转头看她。
“我说,坏女孩儿自己开心就好,以前的我一直想让她不开心,后来才知道,无论她开心与否,都跟我无关,我还是一个只能疼‘罐头’,豢养单细胞女孩儿的专业户。”
莫珊珊会心一笑,两人又是许久的沉默,半个钟头过去,她起身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转过四十五度脸对着许潺说,“坏女孩儿下周三结婚,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人玩花样,当然,如果有人玩累了,可以带着红包来,别包太少,不然等他结婚的时候,坏女孩儿塞日元。”
夏风和莫珊珊的婚礼办在北京昌平区的一个城堡酒店,门口十几辆宾利车压场,出席的宾客都穿着华服,原来小时代里那群人在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一个画风的童真穿着一身简单的格子大衣,面无表情地把礼金交给伴娘,跟随接待到了自己位子上。
找“罐头”那天,夏风打来电话先是自顾自地回忆起大学生活,然后非常没头脑地邀请她参加自己的婚礼,丢出一句“如果连你都没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会终身遗憾的”作为结语。呵呵,邀请暗恋自己八年的人参加婚礼,这种傻缺事也只有夏风做得出来。“哦”,这是童真听完对方慷慨陈词之后,唯一的回应。
同是傻缺的默契。
童真以为这天真的去了会很难过,但到了现场,看到电子屏幕上夏风和莫珊珊的照片,反而很平静,那种感觉就像是失忆的病人,明明脑袋里装着重要的线索,却被什么东西阻拦着,召唤不出来。
童真一只手撑着脸颊,拇指摸着耳垂出神,背景音乐突然响起来,惊得碰倒了手边的酒杯,把半杯红酒洒在了旁座的凳子上。正想拿纸去擦,许潺一屁股坐了上去。
“没想到你也来了,所以这俩位子是前男友和备胎女友专座吗?”许潺今天穿了一身白西装。
童真语塞,面露尴尬。
“这家伙,挺意外啊。”许潺把头附到童真耳边,小声嘀咕,“你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童真认真地摇摇头,她很想笑。
场灯及时暗了下来,城堡里亮起烛光,莫珊珊和夏风同时出现在两束追光下,没有长辈陪同,两人兀自走向对方,走到靠近宾客的舞台上时,灯光才稍微明亮起来。莫珊珊的婚纱倒是中规中矩,反倒是夏风的一身骑士装扮掀起了今天的小高潮,夏风艰难地固定了一下头盔,对莫珊珊说了一长串什么做她一辈子的骑士保护她之类的告白。轮到莫珊珊讲话时,她表情突然冷了下来,捂住耳麦大放厥词,“大家别被他骗了,他就是蔡依林一铁杆脑残粉,人说了,要在婚礼上穿成这样致敬Jolin,可惜啊,我不是她的林林,我顶多算一零零,零文化,零资本。但是夏风你听好了,我知道我莫珊珊这辈子没有当公主的命,只是个满腹心机想上位的丫鬟,我是一路踩着尊严爬上来的,但我今天把话撂这里了,老娘爬累了,准备把最后一面小红旗儿插你这了,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终点,我用了所有运气去赌,最后赌到你,我认了,我满足了。”
夏风的表情由天晴到晴转多云到暴雨,哭得一把鼻涕眼泪,台下掌声和欢呼声已经混为一团,许潺表情复杂地愣在座位上,用余光瞧了一下童真,她仍然僵硬,只是眼睛红了。
童真从前不懂,原来爱情真的是讲究适配的,风筝与风,鲸鱼与海,充电线与手机,一个奇葩和另一个奇葩。
奇葩的新人仪式过后,场灯一亮,蹦出两个DJ现场打碟,角落里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调酒师,现场瞬间变成了热闹的聚会。夏风牵着莫珊珊一桌接着一桌敬酒,到童真这桌时,明显已经喝多了,他揽着童真的肩膀,说了一堆胡话,莫珊珊很礼貌地跟许潺碰了杯,她说,“谢谢你为我做过那么多,好的坏的,不然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可恶。”许潺尴尬地笑了笑,仰头喝完了整整半杯葡萄酒,嘴角溢出的酒把白色的衣襟洇出了痕迹。
敬完酒,两位新人正准备走,夏风看了一眼童真,脑袋一热又折回来,他问,“那枚耳钉你取下来了?”
童真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耳垂。
那场雨之后,她就把耳钉锁进了抽屉,逼自己放下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再浪费力气去抗争,不去对不属于自己的抱有期待。时间既是刽子手也是疗愈师,事情处处是转机,过去的挣扎都是白费气力。
夏风说着胡话,“我真以为你喜欢女生的,我…”
“会不会说话啊。”许潺及时站到夏风面前,夏风还“我啊我”地想继续往下说,许潺机灵地全堵了回去,身边的宾客被逗得乐呵,童真也忍俊不禁。
一看冰山融了雪,许潺就更加兴奋了,把童真拽过来,当着所有宾客和新人的面说,“她是喜欢女生,我就是那个女生。虽然童真这比北极还冷的性格特招人讨厌,但我吧,在这压抑气氛的长期压迫下,我身体里的暖男属性也暴涨,勉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当然,也感谢二位新人脑子好外加够爱对方,被我俩结盟这么拆都没拆散,还把各自搭进去了,但搭得心甘情愿啊。”
童真尴尬地想挣脱许潺,但被他拽得死死的,只好把视线看向一边。
许潺来劲了,把童真扯到夏风和莫珊珊身边说,“真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去扯证儿啊,你说是不是?”说着用手肘顶了一下童真的后背。
不知道为什么,四周的宾客笑得越来越大声。
童真咬着嘴唇点点头,然后捂住嘴,身子开始抖。
许潺眼梢斜吊,叉着腰故作姿态地笑,“害羞,害羞!”四面的宾客笑得更夸张,童真一个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后来许潺才知道,让这座千年冰山融化的不是他这枚等离子大太阳,不是那段媲美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获奖感言,而是他屁股上两坨像是忘记贴大姨妈巾一样的红酒印。
感谢这两枚红酒印。
那天童真和许潺笑着从城堡里出来之后,竟相对无言,坐在出租车上也互相看着窗外,直到开到朝阳路上的时候,许潺才搭话,说刚刚不好意思,全怪那小两口太得意,别误会。童真把视线放低,弱弱地说,没误会。话有歧义,让这个见过无数市面的大导演也羞红了脸,他一脸坏笑地揉揉头发,说今天值得庆祝,不如去他家吃饭吧,做新菜给她吃。
然后,童真就一直在他家吃饭了。
许潺切菜的时候,习惯歪着嘴;和面的时候,帮面粉配音发出“啊啊”的叫声;炒菜的时候,背影融在一团团烧起来的火里,像超人;吃饭的时候,总会先把今天的主菜夹给童真,然后再夹一点丢给“罐头”。这些细节,都是童真捕捉到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里,许潺已经不是那个大大咧咧的纪录片导演了,而是一个充满男性荷尔蒙的精致男人。电影里说,所谓深情挚爱,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来,一个人吃饭没有两个人吃饭开心。
童真是真的开心。
没有意外,也没有高潮,如果要说铺垫,就是想到许潺的时候,就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难过的时候,就能因为他而开心;还有在每当回忆那段难过的日子,就庆幸还好遇见了他。
许潺说,只要每天能把童真逗笑,就觉得天塌下来都难不倒他了,后来,童真由不会笑变成了动不动傻笑,以至于当她第一次跟许潺亲热的时候,竟然笑场。许潺特别贱地举起摄像机威胁她,若是再破坏情绪,他就要做好纪录片导演的本职工作,全程记录这座冰山酷女如何在床上变成骚情小野猫的。
当然,许潺没拍成,因为童真这女人,除了把一张刘胡兰英勇就义的脸坦白地摊在许潺面前,就再也没有任何表情以及情绪,在床上完全就是一尊雕像,许潺想给自己立块碑。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童真头发变长,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女人,许潺去非洲拍片,家里只剩她和“罐头”。一年没有工作的童真,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社会属性,快退化成跟“罐头”一样的宠物。
翻开自己的旧电脑,辉煌的求婚案例都成了曾经,想想当时为了夏风留下的第一百次求婚,如今也随着时间大步迈过而显得不痛不痒。
在她决定重回“追爱”求婚事务所的第二天,“罐头”又丢了。
家门关得好好的,结果离奇失踪。童真正准备出去找,许潺来了微信,说他在回来的路上,于是两个人又一次狼狈地满城找猫。时间临近中午时,莫珊珊来了电话,说“罐头”现在在她那里。
这“罐头”还真爱千里寻亲啊,童真颓丧地叹了口气,但转念又想,觉得哪里不对劲。
给许潺发了信息之后,童真独自去找莫珊珊。
到了约定的三里屯太古里,没见到莫珊珊,倒是路人有点出奇的多,好像在SOHO的上班族集体约好了似的过来找开心买包包,就连平时卖气球的大叔也多了几个。童真像侦探一样,用眼角余光打量四周的人群,直到被苹果店门口卖黄牛的大叔纠缠问她买不买6Plus,才断了思绪,恍然这不过还是一个非常三里屯的三里屯。又等了好一会儿,打给莫珊珊,手机刚响一声,对方就接听了,不过显然是不小心按了接听键,只听莫珊珊一直在跟别人说话,那一口京腔大吼着,你快点儿,群众演员要加钱了,没见过求婚都这么磨叽的!
童真忍不住偷笑,过去光在三里屯求婚的案例,她就已经策划超过二十次了。
下一步应该是中央的喷泉开始喷水,果不其然,水喷了起来,然后是音乐,嗯,音乐也响了起来,最后身边的路人,卖气球的大爷,还有黄牛大叔全部朝童真围了过来,开始了一段非常老套的快闪。
童真来不及点评,就被舞者簇拥着向前,围观的路人也越来越多,音乐的最高潮,气球都飞了起来,童真的视线也随之上升,再落回地面的时候,看到两旁人群散去后,许潺穿着一身白西装,背对着她,屁股上印着两瓣红色桃心。
许潺屁股什么时候变这么翘了。好像关注错了重点,童真认真地害羞起来,被推搡着慢慢靠近他。想想许潺也真是大胆,敢在金牌求婚策划师面前班门弄斧,但越靠近的时候,越觉得有些异样,果不其然,白西装一转身,是夏风。
童真瞬间就僵硬了。
夏风单膝下跪,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直到围观的群众开始起哄,他才深吸口气,像讲故事一样,说了一段很冗长的告白。
“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但我要说,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惊吓…和惊喜了。”
欧美的悬疑电影里,到末尾都会出现一个让观众惊叹的反转,一时间把观众的汗毛竖起,肾上腺素激生,成为评分多一星的理由。
但这个反转转得似乎有点太夸张。
莫珊珊也出现了,一脸局外人似的看着他们,满脸的解脱。童真嘴唇白白地翕动着,发不出声音。这一年来是经历了什么呢,一个喜欢了八年的人,一个一直默默当成朋友的人,有一天说他要跟自己的朋友结婚了,然后在婚礼现场跟新娘子哭得妈都不认得,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连拥抱都舍不得给,而在已经不需要拥抱的时候,走到你面前,说,现在还来得及抱你吗。
夏风把戒指拿出来。
“收起来,别玩了。”童真声音格外艰涩。
“童真,你回答我。”夏风一脸诚恳。
好多年前,童真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每次做完一单策划,看着求婚成功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也都会想起这个场景,白西装,婚戒,观众,还有自己怦怦直跳的心。
但她幡然醒悟,场景如是,只是早已不在乎那个男主角是不是夏风了。
“对不起。”童真身子本能地往后一退,刚好撞到身后的人,一回头,是许潺。
莫珊珊上前挽住夏风的胳膊,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好怕你刚刚就点头了。”许潺摸着下巴悻悻地说。
童真不讲话。
“不是故意要试探你的,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童真不讲话。第一次遇见许潺的情景快速在脑里闪回。
“够不够惊喜,大策划师。”
他的卧室,他墙上的鹿,他的“罐头”,他做的菜,他跳健身操的样子,他说一起合作拆散夏风他们时候的表情,他把自己拖到雨里对她说的那些话。
曾经答应过自己,策划完第九十九次求婚,就暂时歇业,因为想把第一百次留在自己身上,也终于有了那第一百次不完美求婚,才让眼前出现一个完美的男人。
童真突然转身抢过夏风手里的戒指,单膝跪在许潺面前,她仰起头,碎刘海撇向一边,说,“嗯,我不会讲话,拍过那么多纪录片,今后就拍我一个人吧。我爱你,你随意。”
“那请你下次多给我一些情绪,在床上不要像一个死人。”许潺笑着说,“还有,这戒指是假的,玻璃做的,够不够随意?”
没等童真有反应,许潺就把她拽到怀里,指了指后面,只见“罐头”艰难地挪着身子从人群里挤出来,脖子上挂的铃铛随着身子的摇摆响个不停。许潺弯下腰,把它的铃铛打开,里面藏着一枚戒指。
众人这才约好齐声欢呼。
看着童真戴上那枚戒指后,莫珊珊小声嘀咕道,“这好像是许潺当时向我求婚用的那枚。”
夏风拍了下莫珊珊的屁股,打趣地说,“后悔了吗?”
“悔呀,该先把戒指收了再跟别人跑。”
“…”
“哈哈,算啦,他的戒指,只能给好女孩儿。”
婚后的童真成了“追爱”的挂名顾问,不坐班,真正的工作是陪许潺拍遍全世界,保持高冷与单细胞,直面许潺更多的阳光。莫珊珊辞职当了家庭主妇,夏风则准备把公司转型做影视投资,继续努力赚钱,因为他不仅要养一个属相属钱的老婆,还要养一个从出生就对LV商标情有独钟的金牛座宝宝。
童真说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什么叫真爱,像个女战士一样喜欢一个人八年,然后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以前喜欢夏风的时候,她很安静,现在跟许潺在一起,很平静,不再浮躁,不再纠结,会在意对方的小动作和小表情。爱情不就像诗人说的吗,爱一个人,他身上就会发光,后来发现,自己也能发光。
不知道什么叫失恋,经历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了,不知道什么叫远方,到达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了,不知道什么叫真爱,当真爱来了,就会出现晴天,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那些错过的,就像史铁生说过的:“我什么也没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我们都过了耳听爱情的年纪
有一家大排档,老板叫朱哥,糙老爷们儿一个,皮肤黝黑,经常捏着一把蒲扇在烟雾中晃悠,青椒猪肝面是他的招牌,还有各式盖浇饭、山东煎饼、炭烤生蚝,应有尽有,用食物慰藉这个城市的单身贵族们,附近大厦的上班族给朱哥的店起了个很应景的名字:单身食堂。
朱哥手上有很多故事,多数是食客讲的,他们就着啤酒,大口吃着肉,见朱哥老实,就什么秘密都告诉他。缺爱的男男女女,骂老板的小职员,刚吵过架的小情侣,比一台晚会还生动。
这其中有个叫方岚的女孩儿,在背后大厦的广告公司上班,恋爱史干净,距离上一段爱情已经空窗两年多,分手初期痛得龇牙咧嘴的,现在已经对“前任”这个词免疫,人始终要向前看,她在等待最好的爱情。
陈土木,人如其名,戴着黑框眼镜,平头工科男,永远是一身宽大的素色衬衫和裤子。大学时隔壁专业的女汉子喜欢他,暗示的方法千奇百怪,但就抵不过他那木讷脑子,不了了之。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完整谈一场恋爱,工作又是网站的夜班编辑,过着美国时间,只有电脑咖啡做伴,别说女汉子,连个汉子都没有。
方岚的公司在26层,陈土木在13层,其实他们早就“认识”了。那会儿特别流行一个聊天App,不像别的聊天软件那么明目张胆,而是比较含蓄地让两个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的人在聊天中不断因为被对方某个点吸引,点赞到一定数量,才可以解锁照片。对于这个看脸的社会来说,这不失为对都会男女一项重大的科研挑战。
方岚吸溜着猪肝面,跟朱哥展示她跟陈土木的聊天记录,从生活聊到电影剧情,偶尔分享一些实用鸡汤,也算投机。朱哥当时就纳闷,因为昨晚半夜,陈土木也跟他分享过类似的内容,说最近有一个女孩子,挺聊得来,朱哥呛他,看上了就追啊,陈土木摇头晃脑,比姑娘还扭捏。
后来是他们聊到推荐的馆子,两个人不约而同传了一张朱哥的单身食堂,知道他们在一栋大厦上班,于是在App剩下最后一个赞就将照片解锁前,约了见面。陈土木说,他会穿一件蓝色的衣服。
结果那天出现在单身食堂的,是穿着一身蓝西装的周宇。周宇是陈土木的领导,难得三十多岁还能保持好身材和超凡的审美,每天穿着讲究,香水好闻。年轻时写过很多在媒体圈大热的稿子,艺人和同行都认他。能力跟收获对等,在这座寸土寸金的海滨城市坐拥两套房子,和一辆保时捷座驾。总之,虽然没到霸道总裁的级别,但也成为众多女生心目中未来老公的标准。
方岚想着不用穿西装这么正式吧,给周宇点了一碗猪肝面,然后坐在他身边,自顾自聊起朱哥家的吃的来。周宇倒也可爱,一个陌生女子如此自来熟,没反感还点头配合,那时的方岚一脸单纯,举手投足间酷似《十七岁不哭》里的郝蕾。
回公司的路上,周宇贴心在她左边并排着走,方岚视线移过去正巧是他的喉结,周围还有青色的胡茬,越看越羞涩,偷偷红了脸。在电梯里,两人才互留了名字,方岚心生荡漾地打开那个聊天App,按下最后一个赞,然后发现认错了人。
那天陈土木工作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家,本说补两个小时觉,结果睡过头,直接错过了跟方岚的约会,在App里连发了数条信息对方都没回,临近傍晚时照片突然解了锁,马不停蹄地奔去公司上班,结果在大厦楼下看见照片里的方岚,上了领导周宇的保时捷。
说来也是缘分弄人,周宇对方岚一见钟情,出于成熟男人骨子里那份自信,丝毫不掩饰,中午一个微信就到方岚公司门口带她吃午餐,早晚下班都车接车送,在大庭广众下表白和送花。在同事朋友欣羡的目光里,方岚陷入了漫长的纠结。虽然一直以来心动的人并不是周宇,但她毕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周宇对她来说是个已经熟透的果实,不需要自己悉心照料,而且挥发出的乙烯还能催熟未成熟的她,没有前期投资,不承担风险,坐享其成。
所以方岚没有拒绝,但也没答应,保持默契的暧昧。周宇很喜欢承诺,承诺明天带她吃什么,承诺如果跟他在一起他会怎么对她,承诺两个人的未来会画成什么样子。他在爱情里好像很得意于一个“导演”的角色,对方岚照顾得体贴周到。那段时间,方岚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她终于去了那些奢侈品名店,在全市最贵的旋转餐厅吃过饭,周宇还带她去各种高端酒会,全程用她听不懂但音律厚实的英语沟通,她上大学时就在自己的个人介绍里写过,对英语好的男人没有抵抗力。她再也不用在地铁里挤成沙丁鱼罐头,即便堵在保时捷里也开心,终于可以在夜里看到这座城市霓虹下的全貌,好像看过的电影场景全部悉数重现。电台DJ传来温柔的声音,她偶尔恍神,几次回神过来,恍若一场大梦,但回头看见周宇的侧脸,看着他认真开车的样子,心里一阵和弦刷过,人生从没如此清晰过。
陈土木坐在朱哥店里,灌下第三罐啤酒,朱哥递来两只刚烤好的生蚝说,请你吃的,记着我的好。陈土木推了一下眼镜,面无表情地埋头吃起来。
这一周以来,他偷偷跟着方岚,看她每天跟周宇在一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到了公司还要看周宇的脸色,自觉窝囊。
想着又打开一罐酒,朱哥见状,把油腻的毛巾往脖子上一挂,把啤酒推开,说,酒是别家的,少喝点,来他食堂,就吃他的东西。陈土木听话开始看菜单,朱哥急了,用毛巾抽了一下陈土木的头,呆子,不喜欢的姑娘别耽误人家,自己喜欢的姑娘,拼死命地追啊,你小子每晚耗在这儿,酒没少喝,事儿办成了吗?管对手是谁呢,你肯去追,离成功才近一点。
这事后来吧,朱哥给陈土木放了风,听说方岚最近被一个案子困住,于是在她加班犯愁的凌晨,陈土木给她的App发了个Word文档,整篇文案都写好了。被折磨得披头散发的方岚一脸错愕,才想起他们久未联系,这时身后的公司玻璃门响了几声,回头,陈土木正在吃力地推玻璃门,方岚走过去按下门锁,玻璃门向两边自动拉开,陈土木好不尴尬,傻乎乎地挠着脑袋一直笑。
跟陈土木的相处,又回到方岚熟悉的世界,因为之前聊天的默契,两人很快破了那层尴尬的隔膜,像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别看陈土木那一副二不啦叽的样子,但他有一项特别的技能,拥有第一时间找到美食的能力,以朱哥的店为圆心,绕着他们大厦,绵延出去的每条小巷子里,平日里忽略的街边店铺里,都能找到各种性价比超高的夜宵,那段时间方岚加班到很晚,两个人吃得不亦乐乎。从水果店出来,他们拎着一袋樱桃在空旷的大街上闲逛,陈土木突然说带她去一个地方,他们到了公司大厦的31层顶楼,穿过一段漆黑的走廊,生锈的铁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到了天台。天台上有一个视角特别好的石礅子,陈土木把方岚拉上去,整座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听着方岚止不住地尖叫,陈土木得意地咬着樱桃,还不忘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逗得她乐呵呵直笑。
交完客户的案子那天,是凌晨三点,他们还是如往常一样准备去吃夜宵。到了大厦楼下,看见在保时捷里睡着的周宇,把他叫醒后,周宇说送她回家。方岚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跟陈土木道别,上了周宇的车。
周宇知道之前跟方岚聊天的人是陈土木,但在他眼里,陈土木太平淡了,长相平淡,能力平淡,整个人放在他的世界里,渺小如石子,抛出去就被淹没,不会把他作为假想敌,更不会给他多少存在。
直到某明星选在大半夜跳楼,全民嗟叹,周宇让陈土木一人跟这个新闻,结果连续几天没合眼写专题的陈土木直接病倒,窝在家里烧了三天三夜,意识最迷糊的时候,听到门铃响,打开门,方岚拎着朱哥店里的外卖站在门口。
他火速冲去厕所整理了一下,出来后方岚正尖叫着玩他的兔子。是的,他养了一只迷你垂耳兔,灰色的一小坨肉球,懒洋洋地吃着方岚递来的菜叶。除了这只兔子,陈土木家还有很多萌点,看似不起眼的一居室,但他把家里每一面墙都贴上了不同的墙纸,配合墙纸风格还有不同的陈设,简直就把旅游景点那种游客Cosplay的业务搬到家里来了。那天陈土木帮方岚在墙前拍照,她抱着兔子走过“大本钟”“樱花树”“布鲁克林大桥”以及“紫禁城”,每次转头发丝轻轻飞着,像是一个精致的慢镜头。看着她那温婉的笑,陈土木突然退烧了,感觉一辈子都不会病了。
周宇知道方岚去了陈土木家后介怀了很久,不但当着同事的面说陈土木的专题写得莫名其妙,还派了一个刚来的新人改他的稿子。再好脾气也会被点燃,陈土木气不过,去周宇的办公室跟他理论,两个人从专题争到方岚,大动干戈。
但毕竟陈土木跟周宇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周宇第二天就西装革履地带着方岚去市东面的海边玩,他租下一个海滨别墅,在游泳池里大秀身材,在海边搭起乐队,就着海风吃西餐。他郑重地对方岚说,这就是他们以后的生活,望余生请她指教,然后站起来俯身在方岚脸上留了一个吻。他太懂如何控制一个女人的心,方岚再次陷入纠结,正在吃的提拉米苏切到一半,发现里面藏着一枚戒指,海风突然像是一耳光打得方岚措手不及。
方岚当然没有答应他,八字才开始蘸墨水写第一撇,就被周宇心急地抬笔说,别画了,不重要。这当然重要,晚餐吃得膈应,方岚没有跟周宇再多说话,就一个人回房了。陈土木在App上发来信息,问她在干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复,把手机甩在一边坐在地上看书,没一会儿就靠着床脚睡着了。半夜惊醒,陈土木的折耳兔正在舔她的手指,惊喜之余,看见了趴在别墅围墙外的陈土木。
他们在海边走,海浪把脚打湿,陈土木自嘲道,我发现每次我们碰一块儿都是在晚上,活脱脱两个大龄夜猫子。方岚也笑,不过笑得龇牙咧嘴,原来她偷跑出来穿的人字拖磨脚,陈土木脱下鞋给她穿,自己光脚提着人字拖吧唧吧唧地走得很快,结果脚心被贝壳划了好大条口子。末了,他开玩笑说,我可是有脚臭哦,让关心他伤口的方岚立刻甩掉他的运动鞋,抱着兔子白眼不停。
这一切,一路跟着他们的周宇都看在眼里。
因为陈土木之前做的专题里,周宇让他加上历史上自杀的公众人物盘点,结果稿子扒得太深,惹怒利益关系内的人,周宇被革了职。离开公司那天,落魄地在单身食堂喝酒,周宇跟朱哥说,我本可以让陈土木担这个后果的。朱哥问,那为什么没有?因为方岚求我,求我帮他,周宇说完仰头喝起酒来。
朱哥语塞,半天吞吐出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喜欢喝酒啊。
尽管很多公司向周宇抛来了橄榄枝,但他都无动于衷,过了一段清闲日子。方岚出于愧疚,一直陪着他,有天周宇跟她讲了自己患癌的前女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对方一身轻提前离开了,让留下的人独自承担。方岚唏嘘,生活就是如此,没遇上觉得别人的故事都狗血失真,遇上了,才叹人世无常,真实的人生都比虚拟的故事精彩。
没人懂这个成熟男人的背后,经过多少叹息,才成为现在这闪闪发光的样子。
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雷雨,窗外一声闷雷,方岚吓得缩在沙发上,周宇把她拥在怀里紧紧抱着,安慰道,别怕,今后都有我在。随后送来了一个温柔的亲吻,方岚感受着他嘴唇的温度,却觉得唾液不是那么甜,不太舒服,推开了周宇。
陈土木听着雨声狼狈地倒在沙发上,一脸破败,垂耳兔钻到他怀里,躺在大腿上,关切地望着他。陈土木抱起她,委屈道,小样,不枉费我平日里这么疼你,今后就只有你陪我啦。
陈土木删掉了聊天App上的方岚,解锁的照片又再度关上。两个人一个下班一个上班,白天黑夜分离,像身处不同的南北半球,在磨人的时差里渐渐过上不同的生活,互不打扰,又互相纠结。
方岚又跟朱哥讲了很多他们的故事,朱哥说,这两个小子都挺好,为你喝了不少酒。在所有光棍里,你算是幸福的了。说着递给她一枚硬币,打趣让她抛抛看,正面就选大众情人,反面就选那个大老粗。方岚愣住,再三犹豫,还是抛了,正面。
方岚生日这天是冬至,天黑得早,周宇在大厦楼下用蜡烛和玫瑰花瓣铺满爱心,让一个被革职的男人回公司受着非议嘲讽,像个小孩子一样制造浪漫,着实不容易。方岚还没下班,就已经有好事的同事来她这儿打小报告,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进入放空,刚把围巾系好,手机传来提示,那个聊天的App有人添加好友。
打开又是陈土木,他发来一条信息,我没有疾风骤雨般的爱和问候,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准时出现,如果喜欢,就点个赞。她点完赞,又来了一条新消息,他说,我没车,但有陪你走的两条腿;我没法保证不让你的世界下雨,但我带了伞。如果喜欢,就再点个赞,方岚莞尔一笑,点下旁边的红心。
十几次赞之后,剩下最后一个,陈土木却没再发来信息。方岚来到电梯口,给他回了一个“?”回去,大概又等了五分钟,见对方没反应,便进了电梯。
外面风大,蜡烛亮了又被吹灭,周宇就不停地来回点,甚至还烧掉了几根睫毛。他趴在地上挡着风,越来越多的人向他围过来。
电梯已经降到9层。
陈土木的信息来了:关键时刻没信号,快点赞!!!
简单粗暴。
方岚点下最后一个赞,照片解锁,是陈土木那个二愣子,吐着舌头,上面有一个结成爱心形状的樱桃梗。看背景,正在大厦楼顶。
方岚急迫地把剩下几层的电梯按键全部按亮,终于电梯在3层停下,然后飞快按下了31层。
那天方岚丢出的硬币,是正面,连上天都让她选周宇。方岚盯着硬币出神,她把手缓缓伸向那枚硬币,被朱哥一把抢过去,欠起嘴说,姑娘,投硬币,想扔第二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方岚已经知道答案了。
这只是单身食堂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故事。
过去我们对待爱情,就像玩沙漏,沙到尽头又手贱把它翻过来,反复折磨,忘了真正适合自己的是什么。爱情吧,有时真的勉强不得,这座城市那么多光棍,我们不是不需要爱情,也不是我们自己不好,而是越来越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精致的美食不如填饱肚子的米饭,打扮光鲜让别人称赞不如穿一件保暖的大衣。
内心无比强大,所有纠结就变得无足轻重,反正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无论遇到的那个人说什么,不说什么,自己心里最初的坚持是不会变的,有句话说得好,我们都过了耳听爱情的年纪。不再虚度爱情,消耗自己了。
我们都需要一个愿意陪你的人,不需要那么多承诺,给一个适时的拥抱,嘘声后,安静地,与你走完一生的人。
后记
空调有话说
我有一个朋友,初中时苦苦沉溺于一段没结果的暗恋里,连上了对方的wifi信号却上不了网,每天哀声连连,为赋新词强说愁。但被时间齿轮一碾压,现在对那段时光更多的是感谢,因为对对方有过最诚挚的誓言和最纯真的感情,不枉青春年少一场,看着现在那些青春电影,也有了回忆的资本,叫嚣着,老子是早恋过的人。
这朋友在大学谈了人生中第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不过这光辉岁月里,除了可歌,还有可泣,催人泪下的事实是,他成了小三,哦不,一开始就是小三,被对方瞒了不说,还成了其正牌男友的敌人,几番纠缠后,落寞退出。他非常后悔,后悔自己长丑了,否则还有正牌什么事儿。
在那一次情伤后,他全面升级,解锁了隐藏技能,增加了若干装备,减肥加保养,成了一个七大姑八大姨会当着他妈面称赞“你儿子真帅”的人。为此攻击力防御力敏捷度全面提升,绝不轻易动心,自成一套高格调的恋爱标准。结果后来在网上认识一个特会写的文艺博主,一见倾心,谈起了作死的异地恋,被爱情击退,瞬间化身五毛一袋的摔炮,噼里啪啦地在人身边乱响。因为被距离上了枷锁,就凭空多出很多原则上的问题,比如多疑敏感又爱捆绑教育,致使两个人为数不多的见面相处成了爆发世界大战的导火索,看哪哪不顺眼,没出三个月,感情再以失败告终。
他适时看到一条朋友圈说:到底有多少人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人和人之间想要保持长久舒适的关系,靠的是共性和吸引。而不是压迫,捆绑,奉承,和一味的付出以及道德式的自我感动。
他悔不当初。
在这之后,他就学乖了,不随随便便恋爱,也不把爱情妖魔化得比天还高,而是自然处之,它愿来,好好招待,不愿,还有大把时间经得住等。去菜市场买一斤猪肉,还得洗个头穿个衣服走十分钟路,碰上个沙尘暴还得吃两嘴沙子呢,找个爱人以为躺在家里看几本鸡汤书,软件随便摇一摇就可以了吗?
这个朋友接下来还遇见过很多人,有的跟他频率不在一个世界,有的站在他门口,等他开门。他把这么多年面对感情的遭遇和心境都写成了故事,送给书里的男女主角们,有人说看了很感动,很想好好恋爱,有人说爱嘛,不就是个屁,但还得成天放啊,这个朋友感觉一时间这么多年的愚钝也都派上了用场。
可能因为长相不显个子,读者看他照片开玩笑说只有一米六,但放心,“浓缩”的都是精华。
哦,被你猜出来了,这个朋友就是我。
后来?后来这么私密的事儿,我为吗要告诉你?
有爱的人好好爱,至于那些被开玩笑说成单身狗的,咱一口唾沫喷过去,单身已经够可怜了,连人都不配做吗?
各位光棍们,晚上少熬夜,躺在床上不要来回刷着手机了,越刷越孤独,胃不好就少吃辣椒冷饮过热的食物,容易发胖体质的管不住嘴就多运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看看书,好的东西都值得花时间,所以无论你现在多辛苦也别放弃,想想已经坚持了多久才到这里,又是一年,还没人来牵你的手,请照顾好自己。
希望这本书能给你忙碌的生活带去一点甜头,对爱情还抱有几多向往和期待,那终究也对得起这份相遇。
愿做你一辈子的空调,冬天供暖,夏日送凉。
立式的,个儿高,任性。
2015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