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真美,淑苇想。
周末时,年青的孩子们还坚持去扫盲班授课,他们成了最受欢迎的小先生。兰娟回回第一个来上课,最后一个走,她用羡慕甚至是嫉妒的眼光看着淑苇与陈磊他们,她不大搭理淑苇,却她兴奋地告诉陈磊,她调了一个厂子,现在不搓棕绳了,做书的装订,她现在,天天上班时也可以看到书。陈磊说这多好,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学习。兰娟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鲜艳美丽。
上完课,各个组的小先生们约了一起郊游,唱着歌,他们连自行车也没有,那也是个奢侈品,许多时候,他们一路走着来去,精神奕奕,从不觉着累。
陈磊告诉大家,他即将做为晓庄师范的代表,参加区里学生干部的竞选,他拉过沈佑书,感谢佑书,成为他竞选的助手、伙伴,陈磊说,佑书会帮助他写好演讲的稿子,大家头一回用热烈的眼光看佑书,为他鼓掌。佑书依然拘谨,在陈磊与他握手时很羞涩地笑着,所有同学的情绪都被这一消息调动起来,大家的手掌叠在一起。那可真是青春的,单纯的,朝气的,快乐得不像话的日子。
一过了五月,天气便渐渐热起来,大家开始午睡。
那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淑苇想着丢了件东西在教室里,便一个人去取。
四下里静极了,树叶在微风里刷刷地轻响。
淑苇到教室门口正要进去时,一下子愣住了。
有人在他们班教室里。
在她的座位上,往她的抽屉里,放一个水果,今天中午食堂发的,一个很小的梨。味道也并不好,有点酸涩。那人放好水果,摸摸她的桌面,淑苇赶紧藏到后门处,那人出了教室们便跑起来,沿着阴阴的长长的走廊,走廊是穹拱形的顶,回荡着他急急的脚步声。
是沈佑书。
那个那么安静的人。
那个梨子上面有一个疤瘌,淑苇握着它,在教室里坐了整整一个中午。
陈磊的竞选十分地顺利,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热情澎湃,他当选了区级学生会的主席。他们高兴地跑到夫子庙,陈磊请他们一人吃了一碗凉粉,小小的店堂里回荡着他们的笑声,陈磊站到凳子上指挥大家唱歌儿,周围的人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他们坐一回车,走长长的路,回到学校。
刚到校门口,淑苇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跟门房老伯说着话。
是张妈。
抱着小育宝,小孩子神情萎顿地趴在张妈的肩头。
张妈转脸看到淑苇,跌撞着过来,老泪纵横,抓了淑苇的手说:“囡囡,了不得了,咱们家,塌了天了!”
事情来得那么地突然,事先一点兆头也没有。
许云仙依旧每天在家打打麻将,上街逛一逛,她新添了一个爱好,看电影。一去便是一个上午。谁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江裕谷对她起了疑心,他跟着她,看她独自买了电影票,于是他也买了票,尾随她进了放映厅。熄了灯以后,他看见她掀开侧门紫红色的丝绒门帘,走出去,她的身影映在突来的光亮里,剪影似的,他跟了出去,看见她沿着路走了半条街,在一家茶叶店门口停了一停,进去买了包茶叶拎在手上,继续往前走。
江裕谷在暗处,看见不一会儿,从那家店子里走出一个年青的瘦削的男人来,是许敬之。
他们三个人呈一个诡异的状态往前走,许云仙在最前面,许敬之跟在后面,江裕谷在最后,彼此都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江裕谷看见他们先后消失在一个极小的门洞里,他呆在一株皂荚树后面,头顶上是粉蓬蓬的一树皂荚花,那种花最是爱落花粉,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了江裕谷一头一脸的。
江裕谷后来又看见云仙走了出来,手里竟然还拎着那袋子茶叶,她显然是新洗了把脸,脸上的脂粉全洗干净了,倒显出她脸上一种意外的洁净来,这么看去,她像个好的平凡的女人,甚至步态也不再妖妖娆娆。
许云仙前脚到家,江裕谷后脚也回来了。
她迎上来,殷勤地问他怎么今天这样早就回来了,要不要早点开饭,还是先吃点点心垫垫饥。
江裕谷脱了外头的衣裳,坐下来说,也好啊,叫张妈弄点新鲜的蒸糕来,咱们一起吃。
张妈现蒸了一盘江米糕端过来,雪白的米糕,上面有红绿丝,冒着热气。
江裕谷突然说:有糕得有点好茶,云仙,你今天刚买的茶叶呢?泡一碗茶来我喝。
云仙手里的筷子嗒地落了地。
她看见江裕谷脸上的神气,只愣了半刻,拔起腿来便跑出去,撞了张妈一个趔趄。
江裕谷赶上来,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在一起。
吓傻了的张妈只看见江裕谷血红了眼睛,一个巴掌一下巴掌地抽在云仙的脸上,云仙竟然也不呼痛,气息咻咻地抵挡着,突地一巴掌回打在江裕谷的脸上,好清脆的一声。
江裕谷后退了半步,再猛地一头豹子似地冲上前,只那么一掀一推,云仙便从二楼直飞起来,落下去,摔在小院的青砖地上。
云仙的脑袋正正地磕在那块不断地被她抱怨着松动的砖石上。
她不是一下子断气的,等江裕谷与张妈下得楼来,她还是活着的。
她的脑袋下一点点地有浓浓的血流出来,她的一头好头发浸在了血里,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倒着气,眼睛里慢慢地失了光彩。
张妈一屁股坐跌在地上。
小育宝摇摇晃晃地走到这一进院子来,站在院门边儿,叫张妈妈,张妈妈。
张妈抖着站起身来,抱起育宝,遮了他的眼睛,抱他躲进后院的卧房里,坐在床上打摆子似地抖。
她不知道,江裕谷居然从厨房里摸了一瓶做菜用的花雕,从从容容的喝了两杯,吃光了那盘蒸糕。
伙计回来看见了,报了警。
来了一群穿着土黄色制服的警察,把江裕谷带走了。
张妈抱了育宝出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江裕谷走出院门时突然回过头来,对张妈说:“小苇那里,你去一下吧。她要过生日了吧。”
江淑苇是昏昏厄厄中回到家的。
云仙的尸体已经被警察拖走了,伙计在冲洗院子的砖地。淑苇看到,那块砖终于被洋灰重新砌好了。
但是她还能闻见院子时隐隐的血腥气。
这股子味道,缭绕在她的鼻端,一直到她彻底离开这座院子。
淑苇去看过一回父亲。
江裕谷已经被剃光了头发,脚上手上都拖着铁链子,面容一下子便老朽了,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
隔了铁窗子他问淑苇:“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吗?”
淑苇摇摇头。
江裕谷说:“要是有,叫她回家来一趟吧。”
又问:“育宝呢?”
淑苇说:“在家,张妈妈看着。他很好。”
临离开时,江裕谷突地抓住女儿的手,快速地低低地说:“卖掉店子和房子,有多远,走多远。”
他没有能再说一句话,警察带走了他。
淑苇看着他拖着铁外链子,在消失在门外之前,他竟然回过脸来,冲着淑苇笑了一笑。
有多少年,淑苇想着,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他笑了。
他一笑,好像岁数就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年青的父亲,偶尔还有些笑容,偶尔也带给她们姐妹一些吃食,偶尔也让她抱着他的腿,她的脸贴着他的长衫下摆,那长衫穿得久了,料子是一种温和的软。
那是淑苇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父亲。
江裕谷很快地被判了死刑。
淑苇没有去看。张妈说,你一个女娃娃家,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有伙计去了。
她跟张妈一起,抱着小育宝,徘徊在自家的门前。
街上有大卡车经过,扬起一团灰尘。
听说要枪毙犯人就是坐着这种大卡车,被捆着手,身后插着一块细长的纸牌,上面写着该犯人的名字,划着鲜红的一个大叉。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往郊外开去。
行刑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正。
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枪响。
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离枪毙死刑犯的地方相当的远。
淑苇知道,那不过是一声短促的鞭炮声,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忽地找到一根过年时剩下的小鞭炮,兴头头地点了,啪的一声脆响。
江淑苇和她的幼弟江育宝,一下子,成了孤儿。
久不落面的大伯来了,一定要将育宝过继到他的名下,做了儿子。
淑苇一个女孩子家,那几片店子她是没法子管的,理所当然地归了大伯去做。
事实上,在江裕谷死后的第三天,大伯便领着老婆及女儿,浩浩荡荡地住进了江家小院。
等江淑苇再回到学校时,这一学期已快要结束了。
一时间,江淑苇的生命里,天翻地覆。
她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是这一片青葱树丛里的一根荆棘。

 第十章 疤痕

淑苇没有入成共青团。
没有人跟她说明为什么,这一批的名单里没有她。许是大家觉得的原因太过显而易见,所以不需说明。
淑苇很想找陈磊问一下,可是她张不开口。
江淑苇重新变回了一个沉默的存在。
好像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不过是一个飘乎短暂的美梦。
她依然在她那个封闭闷气阴暗的小世界里,从未走出来过。
陈磊来找过她两次,跟以前一样,他在午饭时给她塞了小纸条,约她下午下课后去班级的菜地那里,要跟她说说话。
淑苇把那小纸条在手心里搓成一个纸团,差一点就要捏出水来。
她决定不去赴陈磊的这个约。
她觉得她再站到他的面前,无端端地便矮了三分,他在校里校外是这样的一个光彩出众的人,而她,会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疤痕?
若真的会成了一个疤痕,莫若就像现在这样淡出他的生活。
然而心里还是盼望着的,盼望他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疤痕,盼望他用一个什么方式来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一个疤痕。
淑苇能够感受陈磊目光的追随,她想躲那目光,可下意识地又不舍得那目光。
陈磊是一团火,江淑苇想靠近一分取一点暖,却又怕那暖并不属于她。
淑苇开始补这些一落下的功课,一团糊涂,她怀疑自己这学期一定会挂上几盏红灯,她不大能记得住东西,总是走神,却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这当儿,陈磊也被叫到校长室,校长与书记亲自找他谈了许久。没有人知道这一番谈话内容是什么,只是有人看见,陈磊从校长室出来时面色灰败,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好几天。
隔了有两个星期,又一个周末回到家时,淑苇发现,小院完全变了模样。
前院与中间的院子一下子住满了人,院子拉起了细麻绳,晾着夏天的衣服,女儿墙上晒着干菜,廊下有大个的竹匾,满满的一匾的萝卜条,已经半干,皱模皱样,散着咸菜特有的咸香气,天热,地上被泼了井水,一团一团的湿迹子,像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人离开了,只这影子还在,见了鬼似的。
有孩子奔跑叫嚷,女人们在井台边洗衣洗菜,大声地说着闲话,男人打了赤膊,在院里抽着烟,正是晚饭时分,主妇们端了乌黑的小方桌与小杌凳,摆了松蓬蓬的米饭,糖醋渍的黄瓜,赤红的豆腐卤,碧绿的菊花涝汤,正招呼家人吃饭。
淑苇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住了声,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淑苇从目光是穿行,从来没有发现小院这样地宽大,路这样地长。
张妈迎出来,拉了她进到最后一进小院里。
张妈告诉她,这处房产,公家没收了前两进小院,分给了几户人家,他们也是刚搬进来没多久。饭桌上,大伯一家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大伯不大答理淑苇,伯母只一个劲儿地催着阶梯式的几个女儿快快吃饭,用竹筷子敲打二女儿的手背,丧声恶气骂她吃得多了,不像个女儿家,倒像只猪。
淑苇的屋子是没有了,如今她只得跟张妈带着弟弟育宝挤在西边的一小间里,正房给了大伯与大伯母,东边的那间挤进了大伯的几个女儿。
张妈告诉淑苇,江裕谷留下的几片店子,现在只剩了一片了,其余的,被大伯卖掉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说这样的私人产业,政府是很快要收归国有的,与其到那时半个子儿也得不到,或是做一个挂名老板,不如现在发卖掉,把钞票装在身上要好得多。
张妈说:“便是卖了,也该有你们姐弟俩一份。就算他不肯给你,育宝好歹过继给他做了儿子,理该有一份的。我是愁啊囡囡,有一天,你们姐弟连吃饭的地方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你们可怎么办哪我的囡囡?”
淑苇说:“总有办法的。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总活得下去。”
再回到学校时,淑苇敏感地发现了陈磊态度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有时甚至是故意地躲避着她。有时班级课后劳动在菜地里碰上了,他总转过头去跟别人说两句话,或是走到一边去帮同学在田垄里锄一锄头。
一切都是不露痕迹地露着痕迹。
淑苇想,这样也好。
她把陈磊写给她的信全藏在了箱底。
她想烧掉的,可是终究还是没舍得。
只是每回有水果分的时候,淑苇还是可以从抽屉里找到一个梨或是小花红。
淑苇没有再吃这些水果,把它们通通存起来,到周末时带回家,往往是缩了水皱了皮的,或是快烂了,给了育宝,叫他用初生的乳牙慢慢地啃。
淑苇现在喜欢呆在学校的小菜园子里,看那一畦一畦碧绿鲜嫩的菜。
她的思维乱糟糟的,她傻了似地想着:可不可以在菜地旁盖上一件小屋,把张妈与小育宝都接来,他们三个干脆就住在这里算了,也不怕没有东西吃。
他们是快要没有地方来住了。
大伯与大伯母的脸色日渐难看,态度言语也日渐刻薄,大伯母把大女儿的床摆到了西边的小屋里,说是因为东边那间屋实在是太挤了,女孩子们到底还小,现在又是新社会,总不成这么点岁数就把她们嫁了,要不然倒是可以腾出些地方来。
淑苇想着想着,她就呵呵地傻笑起来。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她看上去有点不大像她了。
有人递了一支花过来,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是一枝花瓣零落的蔷薇,颜色也淡薄。
淑苇抬起头,看见沈佑书。
沈佑书有点害羞,又有点怕,因为淑苇直直地看着他,他没看过她有这种神情。
沈佑微转过脸不看淑苇,低声说:“是今年最后一枝蔷薇了,不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转眼就是期末,淑苇的成绩出来了,不大好,却也没有真挂起红灯。
还有一天,就又放暑假了,江淑苇开始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
宿舍的门砰地被撞开了,有人闯了进来,蓬头垢面,竟然是张妈。
张妈语不成调,扑到淑苇身上,下死劲攥住她的衣角:“育宝,育宝,不见了…”
淑苇手中的东西全掉在地上,只觉得脑子里轰地起了一团火,烫得她不停地打着哆嗦。
张妈只知道一个劲地流着老泪,说是就怕是拐子把孩子给带走了,卖到穷乡僻壤去,那可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找得到了。
淑苇搀着张妈,等了半天的公车,一路颠簸着回到家里,大伯与大伯母他们在吃饭,淑苇扑上去,求他们一起帮着找育宝。
大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眉头皱成好大一个疙瘩,淑苇忽然觉得怕极了,这一刻这人男人像极了死去的江裕谷,这么看上去,似乎江裕谷魂魄归来,烦燥恼火地阴沉沉地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
忽地,像是有人在院门口叫着淑苇的名字,张妈拉了淑苇跌撞着跑出去,淑苇看见沈佑书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那只小藤箱子。
沈佑书说:“江淑苇,我在你们宿舍同学那里帮你把行李带回来了,江淑苇,”沈佑书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江淑苇,我听说了,你弟的事,我帮你去找。”
江淑苇定定地看着沈佑书,并没有听明白似的。
沈佑书又说:“我帮你找弟弟。应该先到派出所一趟,报个警。”
淑苇大伯马上接了话头:“那是没有用处的。我太晓得警察是怎么回事了,这种事,没个几十上百的钞票塞给他们哪里会帮你办?”
沈佑书说:“叔叔,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警察,为老百姓做事的。跟以前是不一样了。”
淑苇这个时候醒过来,拉了张妈说:“我们去报警。”
一行三人跑到派出所把事情说了,警察果然非常重视,当晚就有了消息,说是菜场那里有人看见,一个穿着打扮跟江育宝相似的小男娃被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哭哭啼啼地往东面去了。
警察说,若是往东面去,多半是到了下关,可能要过江,他们要跟下关的警察联系,一起行动。
淑苇与佑书张妈又跟着跑了趟下关,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淑苇昏头昏脑的,竟然没有在意沈佑书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淑苇与张妈囫囵睡下,黑暗里张妈叹道:“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看你大伯,哪里有一点真心帮着找育宝,还不如一个不相干的人。”
淑苇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出心的酸痛来,眼泪无声地直流了一脸。
隔天一大早,淑苇与张妈便起来了,匆匆忙忙忙洗漱一下,都没有心思吃早饭,越过前两进院子,走到大门口,便看见沈佑书,坐在路牙子上,白土布的衬衫,旧蓝布的裤子,卷了袖口,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低了头,把怀里的一个纸包交到张妈手里,是一包刚出炉的烧饼。
许多许多年以后,淑苇还可以清楚地忆起这个早晨,忆起自己在看到佑书时的那一种安心,她一直都相信,无论她有多难,无论她有多苦,只要打开房门,便会看见佑书坐在那里等着她。
佑书陪着她们又足找了一天,他们坐轮渡,一直跑到了江心洲。轮渡极窄小,人却多,满满地挤在围了铁栅栏的船舱里,江面宽阔,江水黄浊,船行驶起来时,有很好的江风吹过来,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有破败的小屋隐在树中。
佑书挨着张妈站着,汽笛拉响的那一刻,他忽地转过头来对淑苇说:“江淑苇,我们会找到育宝的。会找到的。”
第二天的下午,警察通知淑苇,孩子找到了。
他们赶到下关派出所,一进派出所的院子,便看到一个女警抱着育宝,育宝在啃着自己的小手,孩子的衣裳被换了,身上胡乱裹了件过大的灰色褂子,没有穿裤子,光了两条腿,头发竟然也被剃掉了,那女警正拧了湿手巾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张妈哇地一声哭出来朝育宝扑过去,死命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育宝也哇地哭了,像一只小青蛙似地踢腾着腿儿。
淑苇想走过去,却发现腿软得动弹不得,顺了院门滑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上,哭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淑苇抬起头来,看见她面前的沈佑书,佑书用一种很孩子气的姿式蹲着,抱着胳膊,头一回很大方地看着淑苇,没有像以往那样,一碰到她的目光便转开头去。
淑苇看见佑书的眉间有一粒胭脂色的痣,他面容沉静,一直是这样安静的不起眼的一个人,淑苇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佑书慢慢地笑了起来。
佑书站起来走到育宝跟前,育宝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挣扎起来,佑书从口袋里掏一个几乎脱了水的小花红递给张妈,张妈交给育宝,小孩子拿过去,啃起来,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一下巴。佑书把他抱过来,育宝安静地伏在佑书的肩头,开啃他的脖子。
警察告诉淑苇,他们是在下关的一处桥洞里发现孩子与拐子的,有群众反映这几天一直听到桥洞里有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叫骂声,拐子因为还没来得及找好下家,加上轮渡那边也有警察在盘查,想躲过风头过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等到把手续都办完了,佑书背了睡着的育宝,走在前面,淑苇搀着张妈跟在后面。到家的时候,佑书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坐一会儿,把育宝交到张妈手里,飞快地跑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江淑苇站在自家门前,半天才想起来叫:沈佑书。

第十一章 暖意

在江淑苇的记忆里,这一年的暑假,漫长悠远,却哀而不伤。好像再也过不完似的,却又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恶梦连连,但又是她生命里最美而难忘的一段时光。
张妈跟淑苇说:“哪天,请你的同学到家里来吃一顿饭吧,我像像样样地弄一些菜。这一次,多亏了这个小孩了。”
淑苇垂着头,半天说:“我不好意思说的。”
张妈笑道:“也是。那我来说。他什么时候再来?”
佑书再来的时候,是三天以后,他也并没有到淑苇家里来。
他只坐在她们家大门口,象上回一样。白衣蓝裤,卷了袖口,坐在路牙子上。
张妈抱着育宝出来玩,看见他,他笑着站起来,也不说话,接了育宝过去,高高地悠起来,惹得育宝咯咯地笑。
育宝这个很少跟陌生人亲近的小孩子竟然很容易地便接受了佑书。他快活地笑着,笑得口水流了一下巴,滴在佑书的脸颊上,惹得佑书也大笑起来。
看见张妈带着育宝出去,一会儿之后一个人回来,淑苇不禁又吓了一跳。张妈忙安慰她说,育宝叫你那个姓沈的同学带出去玩了。
到十一点钟,淑苇估摸着佑书他们差不多该回来了,便跑到门口去,一看,佑书背着育宝刚走过来,育宝用手拉佑书的头发,大约是拉得重了,小孩子的手真没轻重,可是佑书还是咬着牙笑着由他去,像那头发不是长在他脑袋上似的,育宝更快活起来,小腿不断地踢腾着,佑书把他转到前面来抱着,淑苇从来没有见沈佑书有过这么灿烂的笑容,这笑没有声音,但是一直亮到人心底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