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学费的事,交给我好不好?”
肖季远似乎十分意外,头一次嗫嚅着说不出整话来,微微笑了笑说“那么就这样吧,你有银行卡的话记得抄一个号给我,我明天给你打钱。”
微微的心里有些许的酸痛,但是并不深刻锐利,或许是他有意地把学费的事透露出来的,微微并不蠢,但是,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
微微看着肖季远低下了脑袋,头一次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不自在来,就像初认识时她自己的不自在一样。是了,肖季远自然不是蠢人,他明白顾微微心里头的那点清楚,他也会羞愧也会不安。
这之后,顾微微时常会在经济上给肖季远一点儿帮助,肖季远没有拒绝过,但也不说什么感激的话,依然一个月与顾微微见个两三次,他们的关系反倒比初时自然了。
陈晓薇这学期带的是毕业班,区里在开学时便说明,这一届的毕业生要进行全区的统考,并依照成绩排定各学校在区里的名次。这届学校安排给六年级的师资算是最强的了,所以校长也寄予了厚望,希望可以在统考中以黑马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晓薇忙得人瘦了不少,微微有一天突地发现她原本丰腴的脸颊完全地陷了下去,吓了一大跳。晓薇说,最近她是有点不舒服,可是事情多,这样忙,干脆等把孩子们送毕业后再去好好地看医生,谁知这一拖就拖了好久。
微微知道,晓薇与男友相处甚为愉快,也都见了双方家长,看来真是好事将近。
这年四月底,微微要考试,她没什么信心,便报名参加了考前辅导班。谁知辅导班的地点就在她的母校。
微微鼓足了勇气,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重新踏入阔别多年的母校。
这所学校十来年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俩幢教学楼,只是重新粉刷了,操场依然小,倒是新建了一幢教师宿舍,就建在原先单身宿舍的平方旧址上。那个窗口没有了,那个她很多次放置一瓶滚热的豆浆的窗台自然也消失不见了,那片小树林还在,笔直的水杉拔高了许多,落了一层极厚的棕色的针叶,,像一块厚而软的地毯,踩上去吱吱作响。
顾微微坐在教室里神魂飘忽,又觉得自己特别地可笑,她的生命里所有的戏剧因素都不过是她臆想的、自造的,哪里真有这么巧,一定就碰上了什么人呢。
终于上完辅导课时快十二点了,顾微微走到车棚那里取自行车。
开了锁,一抬头,她看到不远处操场上有一家子在做饭后的散步。
那个男人高个子,是何启明,不会有错的,真的是他。
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姑娘,估计是他的女儿。才十来岁的样子,却已经是长腿直背,亭亭玉立,有模有样的一个少女,挽着何启明。何启明的手抄在裤袋里,慢吞吞地走着。小姑娘快乐地与父亲说着什么,何启明回头来冲着女儿微笑。
他当然不似从前年轻,算来也四十好几了,可是依然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俊秀的男人,依然腰是腰、腿是腿,那点子懒散,不耐烦的小劲头还在,衣着十分简洁。
他的生命里一定是碰上了一个好女人。
那个女人过了了,在他身边,略略后半个身子走着,安静从容,她倒是胖了一点儿,然而脸色很好,是一种生活安逸的女人的温润。
顾微微握住车把,握得那样紧,手都挣酸了。
人都是这样,过了许多年以后遇上了从前爱过却没有得到的人,心下理会下意识地希望他苍老而潦倒,遇人不淑,自己在一旁暗处看着他,有点感慨、有点黯然却又有点上不得台盘的窃喜,那种“啊,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可是这个人,何启明,竟然连这点窃喜也没有给顾微微。他竟然不肯潦倒,不肯颓废,不肯老。
微微骑上车走了,今天车子不大好骑,蹬得挺吃力,可能要小修一下。
四月的暖风扑到脸上,让人恍惚地想起从前的事情。真是不由自主,越是不想去回想,那往事越是饶不过人。可是啊,微微想,何启明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到了今天自己又何苦装成是爱恨别离。
晚上,肖季远约微微出去,带了两本习题书给她。
微微接过书,心中悲伤与了悟交织,依向肖季远落下泪来。
第五十章 彻悟
顾微微慢慢地向肖季远讲了年轻是对何启明的那一段单恋,说着说着眼泪就干了,越说心里头道越松快了。
也就是在这一个晚上,顾微微与肖季远有了最亲密的一层关系。
肖季远主动地,顾微微也并没有拒绝。
这一个过程缓慢绵长而柔和,快捷旅店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玉树临风,房间极小,家具摆放的极紧凑,有点像他们彼此都曾感到过局促的这一段感情。屋里收拾得异常的整洁,四壁的墙壁也极薄,所以他们都很隐忍。
在这种最热情的时刻,顾微微好像听到自己的血液激素奔流的声音。她自认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怪的是这一刻她不顾一切,可是脑子里一片清明。头一回,她在肖季远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面前的自卑烟消云散,那自卑堆积的这样厚重,她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它轰然坍塌的声音。在她的想象里,自己奋力而英勇顽强地一下一下撞击着着厚重的积压,直至它彻底倒塌。用力用力,她热汗滚滚,披头散发,身体却慢慢地轻起来、升腾起来。她能感觉自己肉身有些松弛,可欲望却天真澎湃,她面孔有些沧桑,可灵魂却稚气鲜嫩,或是她从来都是可笑甚至可怜,不过她比谁都活得更加纯粹,爱就拼了命地爱,一旦想明白了不爱了,走的头也不回 你不在意也好,你恨也好,你欺骗也好,与她不相干,她其实只关注她自己的灵魂、她自己的感觉,这么多年她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这一刻,她想明白了,她其实一直只想为她自己活,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她为什么不可以痴爱何启明?他身上的确有她最喜欢、最迷恋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能离开刘德林?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又为什么不能享受肖季远的年轻和英俊?她单身,他也单身,她为什么不能享受这一次放纵的性爱?肖季远的脸与她贴的很近,这一刻顾微微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她甚至完全不去想自己与肖季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肉体和金钱的交易,这都无所谓,或许他并不爱她,那有有什么,她也并没有热切地爱上他,甚至她都不知道肖季远到底是不是网上的那个阿诚。这一刻他们只是互相温暖、相互需要的两个人,肖季远是出于什么目的跟她有这么一场,是同情、是关爱还是还债,这都是肖季远自己的事,与她顾微微不相干。
肖季远与顾微微平躺在床上,房间地方虽小,可有一张宽大的床,占了屋子三分之二的面积,像在昭示着自己的功用,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微微微笑起来,拧亮床头的灯,从从容容的穿着衣服,露着她削瘦的背与线条不再优美的腰。她想她再也不会见肖季远了,但如果他需要,她依然可以帮他把书念完,他或许会有良心地还她钱,也许不,没有关系,她只当是捐资助学,也是积善积德的事。
这些天顾微微的心情都很不错,“十一”小长假到来了,她也没打算出去玩,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这样久了,其实还有许多许多地方没有玩到,她打算就在市里好好玩一玩,再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两天,挺好。
二号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真正的秋高气爽,这个城市的秋天,这样晴朗又凉爽的日子真是少见。
顾微微在街头一个人逛了一会儿,身上出了点汗,想着回家好好洗个澡。突地想起离家不远新开了一家很高档的洗浴中心,一时兴起,搀着母亲一道过去。母亲听说出去洗澡,也挺高兴的,拎了一只花布的包,装进换洗衣服和香皂与洗发水,一路上拉着顾微微的手。到了洗浴中心,听服务生介绍说,有人参浴,适合老人家,微微买了票,果然是好地方,环境干净极了,一格一格的小冲淋室冲好澡,进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厅,厅里有一个一个小巧的泡澡池,微微扶着妈进了人参浴池,果然有一股人参特有的混着土腥气的药香。
微微说,我替你揉揉背。
母亲的背很削瘦,仍然很白,却有许多老人斑。顾微微在她的肩背上揉着捏着,手下控制着劲,母亲像是很舒服,小小声地哼了俩声,却回过头说,我也替你揉一揉地。母亲实在没有手劲了,像是抚摸似的,突然她说,顾微微,你的身材真好看。看看,这胳膊,多么圆润,像藕段,腰身也好。
顾微微笑起来,是了,在母亲看来,她这个年纪,还是好的,皮肉紧绷绷的,光滑细润,腰还算细瘦,大腿还算丰腴,因为没有生育过,乳房还是紧而小的,自己抚摸着也觉颇有劲道。像母亲喃喃说的那样,真是好。
顾微微活到这么大,头一回充满爱怜地审视自己的身体,她在水里缓缓地转过来转过去,借着那点水劲,活动她的腰,感受水的阻力,人参的味道越发浓郁起来。
洗完澡把东西放回家,微微挽着母亲沿着街边散步,梧桐的叶子渐次地黄了,经阳光一照金闪闪的,大片大片常青树的中间夹着一些槭树,叶子纤细火红,洒水车鸣着笛开过,拖着一片细雾,地面光洁湿润。顾微微觉得这一刻浑身真是洁净极了,她与母亲都温润芬芳,带着水汽还有人参的气味。她们俩一天一天地亲密起来,缓慢而可喜。微微曾经恨透了这个女人,是了,她是把她的妈妈当成一个女人来恨的觉得她自私偏执,仿佛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明白人似的,又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现在,那股年轻的冲动的恨意慢慢地消散了。母亲有点糊涂,不过这也没什么,她会用亲亲热热的声音叫她顾微微,她在她一片迷惘的世界里清晰地爱着她。这就够了。
她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铁道边,这一带有一段铁路,早中晚各有一趟北上的火车经过。
火车轰鸣着开过来,是火车。微微跟母亲隔得远远地看着,在巨大的声音中,微微隐约听见母亲说:“我告诉你,佑书上前线了。他说他会回来,叫我等着。”
这是微微头一回听见佑书这个名字。
微微问:“佑书是谁啊?”
可是火车开过的声响实在是大,母亲大约是没有听见。
微微莫名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母亲的箱子底看见的那张年轻男孩子的肖像画。那画上的人,是恨配得上佑书这样一个名字的。
顾微微想起多年以来,她其实都下意识地按那画像上男孩子的样子去寻找爱人,她没有找到过,母亲找到了可是没有得到。某种程度上母亲比她幸运,而另一种程度上,她却比母亲幸运。她们母女俩,其实骨子里头,还是有相像的地方的,比她们能够想象的要多得多。
顾微微伸手揽住母亲的肩头,问妈妈,佑书姓什么?
母亲只重复着:“佑书,佑书。”
接下来半年,微微依然还是在供肖季远读书。肖季远说住学校环境太不好,微微还为他在外头找了一小套房子,肖季远说房租他自己负责,微微再也没有跟他约会过。
陈晓薇终于要结婚了。
她不大敢跟微微提及结婚的事,怕微微敏感。微微却主动地提出陪她上街买结婚用的东西。
陈晓薇前段日子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也好,大家都说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这一忙结婚的事,她又立刻地有点憔悴。微微劝她说,学生也毕业了,干脆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反正也是要婚检的嘛,我陪你去。
微微总觉得替晓薇检查的女医生看晓薇的眼神有点奇怪,微微问她,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她就是最近忙的厉害,人常常觉得累,胃口也不好。
女医生说,这也是正常的,说这就开了化验单。
等了约莫有二十分钟,微微陪晓薇把化验单送给了医生,那医生对晓薇说:“你怀孕了。”
微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说那也没什么,马上她就要结婚了,下个礼拜。回头再看陈晓薇,才发现大大的不对劲。
晓薇面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
微微把她扶到外头,安慰她说,这也没有关系,你们证都领了,马上要结婚了怕什么?说起来是双喜临门呢。
陈晓薇一把扣住微微的手腕,手劲奇大,微扬了头,眼神空洞如盲人,越过微微的耳畔,直望进后头一片灰白中去。
她说:“我不可能怀孕的。我跟李宏伟什么也没有做。”
李宏伟就是晓薇刚领了证的丈夫。
微微这才大吃一惊。
这种事是瞒不了人的,李宏伟飞快地与陈晓薇分了手,办了离婚的手续,婚礼取消了。
他说那孩子并不是他的,他没有跟晓薇有过关系,他一直以为陈晓薇是一个难得的硕果仅存的纯洁的姑娘,为此才等她到现在,表示对她的尊重,可惜陈晓薇辜负了他的信任与尊重。因为介绍人是学校的老师,所以,很快这件事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陈晓薇有口难辨,微微只担心她会做傻事。
顾微微怎么也不相信晓薇会是那种背了男友再找旁人的人,她跟那些闲人碎语的人公开吵过几回,说这种事我就算能做出来晓薇也不会做出来,有人笑她讲话不嫌寒碜。
陈晓薇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好几天,顾微微把她挖出来,死活拉着她到了全市最大最好的医院复查。顾微微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像堂吉诃德,挥舞着长矛,戳破一切假象与荒唐。
陈晓薇安静温顺地依偎着她,就像多年前,她依偎着晓薇一样,那个时候她身体破碎心灵张皇失措,保护她的是晓薇。现在换她来保护晓薇了。她试着拍小娃娃那样拍着晓薇的背,叫她:“薇薇,薇薇,不怕。”
新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晓薇不是怀孕,她是得了子宫癌。医生说要尽快地手术,尽快地治,还不算是晚期。
顾微微回学校就找校长,坚决要求给陈晓薇老师正名,希望那些闲言碎语的人向陈老师道歉。
晓薇很快地住进了医院。微微常常去照顾她。
晓薇的妈是一个胖大的女人,行动间带点龙钟之态,不是那种利落的老太太。从前微微去晓薇的家,晓薇的爸时常在外地,晓薇说她还有一个异母的哥哥,还说父母感情并不好,母亲不大懂得照顾人,当年也不大乐意嫁给父亲,全凭父母做主的。父亲念念不忘头一位太太和他们的儿子,长跟儿子在一块儿过。顾微微没见过晓薇的爸,每回去晓薇家就只见到老太太,十回倒有八回她是坐在麻将桌上的,看微微去了,也不下桌,只是一叠声地请人买小笼包或是锅贴去,认识好说话得不得了,就是爱打牌,打起来就头昏脑胀,更加地不利落。
微微去的时候,也常看老太太坐在晓薇床边,手里尚捏着一把纸牌,凑得近,在看。一边看牌一边泪就落下来。
晓薇入院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微微又去看她,走到病房门口,房门打开了一道缝,顾微微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一个男人坐在晓薇的病床前,微微太认得他了,毕竟一起好些年,只看他那一头茂盛的浓发,就不会认错人。
是刘德林。
顾微微就在门边站住了,她听到刘德林小声但很清晰地跟晓薇说:“你是我全部的理想。”
第五十一章遗憾
顾微微下了楼,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走过来走过去。她想,这一会儿她显然不方便走进晓薇的病房。感情,不过是一个人签了另一个人。刘德林的感情,不想不愿给顾微微,但是他愿意全盘地毫无保留地给陈晓薇。莫说现在自己与刘德林已经没有关系,就算他们还是夫妻,她留得住他的人,可是留不住他的心。而他,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把感情交付给适当的人,其实也是可怜的,也是遗憾的。何况,即使时间对,那个他爱着的人,却并不一定要接受他的爱,这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遗憾。微微看见刘德林慢慢地低着头走了出来,她一下闪到角落里去,她想他现在一定不想碰见自己。她却看见刘德林走到楼下这一处小花园,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然后她看见了他弯了腰,双手掩面,她听见他低低的哭声,给了她一个绝望的为了一个女人而哭泣而悲伤的背影。那个女人并不是她。贾宝玉说,个人得个人赢得的眼泪。刘德林的眼泪,属于陈晓薇。
后来微微回病房后,晓薇告诉她,刚才刘德林来过了。微微说,我看见他了,他说了些什么没有。
晓薇的脸上有很纠结很复杂的情绪,她还是告诉了微微,“他说,他要来照顾我,他会想办法帮我治好病。”她急急地把枯瘦的手压在微微的手背上,“我拒绝了,我拒绝了他。”
微微反手把她的手握住,劝她说:“我跟刘德林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他是真心的,晓薇,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接受他的一番情意。”
晓薇突然笑了起来,很温和的笑,这一瞬间,她依然神态安然,她说:“我拒绝他,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下周就要手术了,手术结果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也许根本就没有多少日子了,何必再拖累一个,何必给人家多留一份痛苦;第二,微微,我并没有爱上他。以前没有,现在也还没有。”微微看着她听她说话,医院是一个剥夺人意志,拨打人容颜,甚至剥夺人尊严的地方,短短一个多星期,陈晓薇已被病磨去了大部分的美丽,削瘦苍老,只是她的灵魂依然不肯妥协,不肯迁就。晓薇说:“我一辈子就想找一个他爱我我也爱他的人,可惜是找不到了。我才三十多,假如手术不成功,死了,反正也是个遗憾。再多一点儿遗憾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微微,你前两天跟我说,我们得为自己活着,对吧?我们得为自己活着。”
微微与晓薇脸贴着脸,晓薇枯枯的发梢粘在她的脸颊上,她可以闻得见晓薇身上病人的气息,有点像正在腐烂的花或是草,她打来温水替晓薇慢慢地擦洗,晓薇是花,是不应腐烂的花,她一边替晓薇梳洗一边说,晓薇我真爱你,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她把晓薇的头发绑成两只麻花辫子,完全露出晓薇宽宽的漂亮的额头,这使得满面病容的晓薇看起来年轻了些,她还为晓薇修了修眉,薄薄地敷了一点粉,用了一点儿肉色的口红。晓薇身上穿着宽大的一点儿形也没有的白色圆领病员服,微微给她在外面套上了一件自己的浅橙色的薄毛绒开衫,晓薇细瘦的手腕从宽宽的袖口里露出来,像一个小女孩似的被微微牵着下楼去散步。
微微说,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妈年轻的时候,长得不十分像,气质像,还有,旁的地方也像啊。
这一天晚上,微微第一次见到了陈晓薇的父亲。看到了他,微微明白,晓薇为什么那么漂亮了,都说女儿像父亲。
陈晓薇把微微介绍给父亲,还说,微微的母亲也是做老师的,以前是市里挺有名的老教师,现在好多老前辈还记得她呢,课上得很好,差一点儿就评了特级了。“哦对了,爸,江妈妈好像跟你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
晓薇父亲笑起来,微微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英俊的人,到现在快八十了,背略有点驼,可还是位像样的老人家。
晓薇父亲忽然地又问:“你妈妈姓江还是你爸爸姓江?”
微微回答:“是我妈姓江。您当年也是晓庄师范毕业的吗?”
晓薇父亲没有回答微微的话,而是又问:“你妈妈,她是不是叫江淑苇?”
顾微微把陈晓薇的父亲领回到母亲的家。
江淑苇刚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比平时更迷糊一点儿。
顾微微看见陈晓薇的父亲坐在妈妈的对面,想要伸手握住妈妈的手,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说:“江淑苇,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是同学,我们一起去扫盲班教书,你还记得吗?你、兰娟、我,还有沈佑书,我们成天在一块儿。”
似乎是佑书这个名字切中了母亲的心怀,她转头好好地看了晓薇父亲一会儿,笑起来说:“你是陈磊。”
陈磊大吃一惊,在路上她听顾微微说起,母亲江淑苇脑子有点糊涂了,他再也没有想到,近三十多年没有见到,江淑苇居然还记得他。
顾微微却是知道母亲的,她忘掉的只是现在,而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微微只是好奇,看晓薇的父亲的神情,妈妈和他,还有佑书,应该是有些渊源的吧?
原来佑书姓沈。
微微和妈妈留了晓薇父亲吃晚饭,堂屋的灯是新换的节能灯泡,越点便越亮。顾微微看着面前两张老得不像样的脸,却想起,他们曾经的年轻时光,美丽的母亲,英俊的陈磊,还有佑书。她不知道他们年轻时经历了什么,发生过什么,那种种的过往,顾微微像隔了远远地在看着一出话剧。隔得太远了,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人,只觉得那远远的地方,一片亮而暖的灯光下,必有一些爱、一些惦念、一些失望与希望、一些快乐和遗憾。那个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自己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