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微守着这个秘密,好像握住了一个至宝,可以让她在一切嘲弄、厌恶或是恶意的面前坦然自若。
顾微微从十四岁开始,就等待着有一天,这样的一个人在拐角处与她遇见。
微微的成绩一直不大好,姨母倒是不大在意,每个月她要回家一趟,向母亲汇报一下学习情况,这个月,她又揣着一张六十来分的卷子往家里走。她并不怕把这样的卷子给她妈看,反正那个当妈的脸上那种失望她看得熟透透的,早就不在乎了。
到家的时候,看见家里来了人。
算是客人,可是不是受欢迎的那种,微微也识得她,她跟以往一样,在跟微微的妈吵架。
她叫微微妈把金坠子还给她,说那是她的,微微妈叫她大姐,说那个坠子老早就进了委托行,当年妈自己说的,戒指已经给了你了,当年像样一点的衣服你也拿走了,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女人便说,衣裳都是我弟弟的,我不拿走还留着给你便宜你的新男人?他也穿不下呀!像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他一个干部家家的也看不上,我不拿走你也是要扔掉的,听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你是跟着旁的男人过好日子去了,可怜我弟弟一辈子为了你扒心扒肝,最后把命也搭上了,你倒好!没有两年就等不及了,找到新男人了!我看十有八九是以前就搭上的,只哄着我们家弟弟老实人!要说起来你的本事也真是不小,连我妈那种精明得汗毛上都长心眼子的人都给你骗了,真金白银的戒指坠子全贴了给你。这几年金子是什么价?你真忍心吞掉我家这么多东西?
顾微微跃上桌子,叉着腿坐着,这种姿势很不雅,她知道,可是她就是愿意叫妈妈看着她的不雅,妈妈对她是失望的,那么也别叫她白白地失望一场。
微微的嘴皮子翕动着,跟那女人说话的频率一样,她早就把女人的那一套说辞听了个鬼滚瓜烂熟。
你一天不把东西还我就一天不要想清静,还有,这个房子你有什么资格住!要住也可以,拿钱买下来!你不要以为房产证上写着你的名字你就住得理直气壮,那是我弟弟临终糊涂了,才会把名字改成你的。这个房子说到底还是姓林,不姓江也不姓顾。你霸了我家的房产,不怕我妈和我弟弟的鬼魂来找你算账!
顾微微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她自然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然而这个女人叫她妈江淑苇吃瘪难堪,却叫微微很快意。
她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想着,回头到爸那边的时候,要把这些话学给爸听。
顾微微的父亲与母亲分开以后就搬走了。单位新分了一套房子给他,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是很规整的新式套房,家里有抽水马桶的,一大一小两间卧室,窗明几净,父亲一向是一个很整洁的男人。
微微到了爸爸家,发现姑姑也在。
微微稍稍沉了脸,她是想跟父亲单独呆一会儿的,她有好久没有见着他了。偏偏每一回来,都会碰上这个姑姑,占着她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但凡有好东好西,这个姑姑也是要大包小包地带了走。姑姑也是有家的,这么老来哥哥这里揩油很叫微微瞧不起。
还好,她对微微的态度总有点巴巴结结的,父亲也多次嘱咐微微要对姑姑好。
这一天微微来的时候,姑姑的眼睛是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勉力地在脸上撑出一个笑来对微微。
微微说,爸,我是来跟你商量的,马上要毕业了,你看我是高中好还是进中专比较好?

第二十八章 入学

顾微微最终还是进了中专。因为母亲的意思是叫她一定要读高中,将来读大学的。微微说我的成绩那种样子怎么进高中。母亲说,努力一下还是可以的,为什么你不肯努力地读书呢?
微微冷冷地说,努力一下是可以的这种话是用来骗鬼的,人是骗不了的。
她到底还是进了中专。
开学的时候,她理直气壮地回了趟母亲那里,拿了一笔钱。她总得交学费,姨母养她这么多年,虽说是拿了江淑苇给的生活费,可是明里暗里也贴了太多的钱了。
拿钱的那一天,顾微微听得妈妈江淑苇妈絮絮叨叨地说,为什么要进中专呢?家里并不需要你赶着出来挣钱,我也有退休金的,用不着你来养。
微微看着她妈,她果然是老了。脸上全打了皱,身材也走了样,像一只干巴的梨。六十几的老太婆了,一天天的日子全是下坡的路。
微微缩回眼光,她有点不忍看她,她又轻视起自己心里的那一点不忍来,硬邦邦地说:“我晓得你不用我养,是我不争气,脑子笨,上了高中也考不了大学,复读的话我也丢不起这个脸,人大脸呆,跟比我小两岁的人坐在一起,别人不说什么我也羞死了。不如自己识相,读个中专,快点出来工作的好。而且,我还要养我姨妈呢,她以前好的时候对我好,现在她们店子不行了,她也退休了,该我报答她了。”一句一句,全是熟烂的成人的话。顾微微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是从来没有娇嗲过。她是一株雪里蕻,刚摘下来就被趁着新鲜腌进了生活的大盐缸里。
微微想,自己才不要学江淑苇,明明已经衰败成那个样子了,还要端着架子,显得比任何一个与他们同样环境的人都雅。她才不要跟着她学那些诗词歌赋,从小,她就很难记得住那些诗啊词啊,一半是天生的记性不好,一半也是为了跟她别扭。她常常费了好大好大的劲才背出一首诗,并且很快地忘记其中一两句,或是与另一首背串了,她听见妈妈江淑苇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地看着她。她倔强地保持着一种木头木脑,心里暗暗地盼着爸爸快点回来解救自己。爸爸会说:“行了行了,又不考女状元。背这些东西其实用处也不大。”
妈妈江淑苇从不跟爸爸争论,实际上在微微的大半记忆里,他们是不大说话的。微微跟爸爸学会了微皱起鼻子,在嘴角含一个讥讽的笑。一边这样笑着,微微小小的心里一边酸痛着,就像有一回她牙龈肿起来一块,她却用钢笔的尾部伸到嘴里去狠狠地捺那块肿,自然是更痛,可是也会有奇怪的快感。渐渐地,她养成了一个怪癖,身上若是有一个小伤口,她会故意地用力在上头按、压,以便让那伤处更痛。
江淑苇却还在用她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叨唠:“上中专也行啊。以后,一边工作一边读自考,学到本科也是容易的。”
微微这一回没有作声反对,叹了一口气。
微微上的是一个二流的中专,她学的是财会专业,算是比较热门,报到那天妈妈和姨妈都陪了她去,她们年纪都不小了,在同学们的家长们中间显得有点怪异,说是奶奶外婆似乎也不大像,许多人不免好奇地看她们。微微愤愤地扯着扎行李的带子,她的愤怒全冲着母亲去的,她嘟囔着说,叫你别来的。姨妈低低地喝斥了她一声,微微更加用力地扯带子,终于叫她给扯断了。
在宿舍里安顿好了之后,老姐妹俩一同下楼,都叫微微自己收拾收拾,早一点休息。
微微站在窗户边,看着她们俩慢慢地走远,母亲拉着姨母的手,那种姿态有点小女生气,兴许她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拉着手走路的。顾微微不晓得为什么自己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涌了一泡的泪。
学校的课并不重,大家好像也不大在意成绩,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混着日子,作业也有,微微倒是老实地全做了,做不出来也抄人家的,反正人家也会抄她的。平时也不像中学时有什么大测验小考试的,老师们照本宣科,并不苦口婆心。课余大家热衷于谈论一些港台明星,听流行歌曲,相互借带子,看录相片,女孩子们讨论些化妆时新衣服之类的话题,或是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磁带上的歌,微微一向也插不上嘴,她觉得她们幼稚虚荣,可是暗暗地又羡慕她们,只得骗自己说,我跟她们不是一路。
周末时,微微总是回姨母那里过,姨母时常催她去看看妈妈。有一回她去了,身上正来着例假,一去就躺倒在床上。母亲灌了热水袋替让她焐着小腹,另外又弄了小杯的东西非叫她喝。微微一看,是小半杯嫣红的汁,一尝,才晓得是葡萄酒,温热的。微微愣了一愣,妈妈说,这是她跟人学来的一个偏方,喝了就见效的。以前…,妈妈说了以前这两个字就打住了,微微有点疑惑为什么她说话只说半句,想想,也许她自己以前也这样治过痛经吧。
有那么一会儿,顾微微心里软软的,觉得她们母女之间这样安稳的平和的时候真是不多。听妈妈叫她“微微”,她应了一声。
妈妈江淑苇说:“微微,有件事,我要跟你谈一谈,你现在也该有这样的意识了。中专校不是不好,学习总没有高中抓得那么紧,学生的情况也比较复杂。越是这样,你越是要沉得下心来,头一条,千万别学人家跟男孩子不清不楚,有时间多读读书…”
只在转瞬间,顾微微便怒气上涌,不客气地打断妈妈,说:“你尽管放心好了。早恋是漂亮人的特权,像我这样的丑八怪,是没有资格的!”说着愤愤然裹了被子,闭上眼装睡,胡乱地吃了午饭就回了姨母那儿。
走的时候,妈妈还是塞给她一些零用。
微微一头走,一头恨自己,用力地掐自己的手。她看着妈拿着几张票子往她手里塞,就想甩脱她甩脱她,她又给自己钱,就好像她多么有钱似的。
微微的心里头痛得发抖。
其实相同的话,姨母也提醒过微微,可是听起来就不像这样刺耳,微微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是,顾微微对自己的判断还是错了。
她是平凡,不美,但是,并不见得就绝不会在转角处,砰家伙地,撞到爱情。
微微他们这个专业男女生比例算是比较平均,颇有几个相貌堂堂的男孩子与青春美丽的女孩,是学校里有名的“美人专业”。已经有几对少男少女开始眉来眼去了,有异性在场的时候,小姑娘们总是特别地疯,端着架子疯,言长言短,拈酸吃醋,一种年少的情与欲,劲头足足的。
但是,是轮不到顾微微的。
顾微微是掉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小姑娘,她在一片萌动的少年的春心中,保持着漠然。
一直到她遇到何启明。
上了不过半学期,教微微他们统计学的老头子便退休了,大家对即将要换老师的事情并不在意,反正换了谁都还是一样地混。
那天上课,铃响过半天也不见有老师进来,教室里乱哄哄的。忽有人撞开门,踉跄着进来,书哗啦啦撒了一地。全班哄笑起来,那个人很不好意思地拾了书,胡乱抱在胸前,低着头走到讲台前,说着抱歉啊抱歉,跟校长说话,迟来了一会儿,自我介绍说姓何,是新的统计学老师,并把名字写到黑板上,何启明。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学生都看着这个新老师,看惯了面目乏善可陈全无特点的老师们,大家一致地奇怪着,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课堂上。
这个人的头发乱得如同鸡窝,额发直披到眼睛上头来,衬衫皱巴巴的,白色已成了陈旧暧昧的淡黄,裤子没有一点型,颜色也混沌,想必以前是深蓝,现在是深灰。
但是他真是漂亮。
他看着底下半大孩子们的灼灼的眼光,似乎有点不耐烦似地,把额发全撩上去,可是不管用,它们又纷披下来,一下子又挡住了那双点漆一样的眼睛。
他捡了黑板擦敲敲讲台的边,说:“喂,上课好不好,上课好不好?”
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顾微微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头,这一团光在冬天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这种深秋的燠灶的天气里,简直叫人发疯,回回下午上课,她都想许多法子躲开这团光,用课本挡在玻璃上,把椅子移后一点,动一动课桌,用一把椭圆的绢扇遮在头上,全不管用。这一刻顾微微被晒得头晕目眩,她听见自己心闷闷地激跳的声音,刺目的光线里,她看不清讲台上何启明的样子,只看见他拖着一方影子,在课桌间窄窄地走道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走到她跟前来了,那么邋里邋遢拖拖拉拉地漂亮着,背挺得直直的。忽地他站住了,就站在微微的桌子边,用手上的书扇扇风,把直拖到手背上的袖子掠上去,露出精瘦的小臂,肤色异常地白,微微的脸上轰地起了一团火,不晓得怎么躲怎么藏,才能像躲了那团光似地躲开他的样子与他的气味。
顾微微他们班的小姑娘们全疯魔了。
班上那些原本挺招人的男孩子们全都失了光头,像水钻不能与火油钻相比似的。她们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吸引人。永远是拖拖拉拉不清不楚的穿着,忙忙地进教室,书本作业本搅成一堆,时不时地在课堂上发现少带了一样东西,于是又回办公室去拿,再忙忙地回来,学生们笑他,他就气鼓鼓,那边学生不笑了,他自己倒撑不住笑了。
何启明是一个温和的人,万事无可无不可,上课时男生说话说得狠了,他就停下来等他们,他们不说了,他就继续,偶尔说一句:“你们说完了吗?要是说完了我就说了啊。”
慢慢地,大家倒也不为难他了,他那种沙沙的说话声,略带着苏南口音的普通话听多久也不招人烦。
小姑娘们暗里头进行着一场殊死的较量,比谁能吸引何启明更多一点的注意。少女的小心计小花头全力地使了出来,许多人上他的课变得格外地专心地听,讲台上不时地有人放一瓶汽水,他不喝,可是会说谢谢。也有个最好看最高挑的女生,平时喜欢读些诗词的,懂得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道理,故意地与他做着对,可是他也不过有一点点地不耐烦,却还是一视同仁地对他们所有的人温温和和的。
表面上只有顾微微一切如从前。但只有微微自己知道,她是回不去从前了。
她觉得自己被莫名的情绪涨得胸膛要破裂了。
多年前她在母亲箱子里偷看过的那张画像上的人跟何启明混成了一个,有的时候她希望何启明可以整洁一些,像画像上那样,有的时候她却为他的邋遢心痛,有一回他上课时又走到她桌边,正巧她的钢笔骨碌到地上,他随手替她捡了起来。这么一瞬间,她看见他的袖口边上有一圈地细细的黑道,她忽地就涌上了泪,觉得他真是可怜。

第二十九章 流言

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言开始传播开来,说是财会专业一年级的顾微微跟他们的统计学老师何启明之间有点名堂,传这话的时候,男孩子们的话说得虽难听,可是倒不并真的在意,他们只有高兴,何启明这个发光体如果有了相对固定的对象,便也意识着许多失望的芳心等待着他们去填补。可是女孩子们的闲话里却是充满了不屑与愤恨,她们会撇了嘴角冷笑,说就凭顾微微?就凭她?有的说,有可能是顾微微有什么法术吧,听人说,香港那边有一种人是会对人下蛊的,听说中了蛊的人就会失去一切判断力,下蛊的人叫他往东他不往西。于是又有人说,下蛊也轮不到顾微微,她那种土里土气的人!也只能说何启明这个人白张了一张耐看的脸,原来是没有脑子的。
当事者兴许总是最后一个听到流言的,而顾微微这时却是完全地听不到。
她的一腔火热缠绵的心思会扑在了这个叫何启明的男人的身上。
在其他的小姑娘们都在外表或是言语作派上花心思以期争得何启明的注意的时候,顾微微却选择了一种非常传统的示爱的方式。
她知道何启明的宿舍每天都会有不少女孩子们过去,借着问功课的名义,一片莺莺燕语,自然还有个别性子略腼腆内向一点的女生,不大说话,却会抢着替他收拾乱成一锅粥的屋子,顾微微知道她是插不上手也走不到人前去的。
于是她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借着外出跑步早锻炼的名义溜出校门,因为场地的局限,这所学校住校的学生一般都是围着校园外墙进行晨练的。可是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人正正经经地早锻炼,正是年青贪睡的时候,功课又不紧,谁也不肯早起这么一个多小时,学校抓了两次也不了了之。
每天,顾微微准点出校门,宽大的校服里藏着一个盐水瓶,她总是走出差不多一站路去,在一家早点铺子里一毛钱灌上一满瓶的甜豆浆,再塞到怀里捂严实了带回学校。然后把这一瓶浓浓的温热的豆浆放到何启明宿舍的门口。
头一回她留了条子,请他喝完将空瓶放在门口,会有人来取。等她抽下课的空隙躲了众人的眼再跑过来时,那个空瓶果然放在了门口。下头还压了一张字条,写着谢谢两个字。顾微微把字条夹在日记本里,每天枕着它睡,睡到半夜醒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小本子凉凉的塑料壳子,她把手搁在上头,头枕在手上,半夜下来,手又热又麻,像不是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倒好像跟那个小本子长到了一块儿似的。
过了没多久,教工宿舍的宿管老师说,成天有学生往老师屋子里跑不像个话说,从此学生们禁止再到教工宿舍里去。女孩子们恨透了这个个头矮小却声若洪钟的家伙,背地里叫他更号二。却很快地又欢跃起来,因着班主任身体出了状况,何启明成了他们班的班主任。
顾微微却为此在哭了好几个晚上。她以为从此她再也没有机会给何启明送上一瓶豆浆了。可第二天,她还是一大早起来了,看看钟才四点四十,她去买来了豆浆,捧着那个盐水瓶子,在教工宿舍墙头底下转过来转过去,渐渐地就把天色转亮了。她转到楼后,忽地发现何启明的那扇穿是半掩着的,她清清楚楚地认出那是他的窗子,是因为窗子上糊着何启明每天都要捧在手上看的参考消息。她踩在一堆经年不扫而沤烂了的落叶上,踩出一两点咕叽咕叽声,叶堆里洇出的污水打湿了她的鞋子,渗到她的袜子里。她把盐水瓶放在他的窗台上,她晓得他一定会看到,因为他的漱口杯也放在窗台上,里头插着一支蓝色的掉了毛的牙刷。
她晓得他一定会发现豆浆的。
顾微微想,自己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聪明劲儿,没想到用到了这里,用在她头一次这样实心实意喜欢上的一个男人身上,也算是值得。
第二天,顾微微又把豆浆送到窗台上,顺便用一柄新买的白色牙刷换掉了那支掉了毛的旧东西。
其实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示爱,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得这样做,她必得这样疼着他关怀着他。她没想到过他会回报,她对他的爱,是绝望的灰堆里生出的花。开了败了都不敢奢望与他有什么相干。
但顾微微还是因为这种没有指望的爱而欢喜着。她变得活泼俏皮了一点,也晓得换一两件衣裳,把头发放下来,左右各挑起一小缕,各别一只假玳瑁的小发夹,穿新的洋红色兔羊毛的毛衣,偷偷也买了一条以前一直不敢上身的踩脚裤。
到周末时,顾微微几乎有点不想回家,她知道何启明是外地人,家在苏州乡下,平时是不回去的。她想在一下子变得冷静的校园里,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陪着他,或许他可以不那么孤单。
可是家里头妈妈与姨母都要她回去,她到家就觉得日子分外地长,她记起小时候一直只有一天休息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双休日了呢?。好容易挨到周日下午,她找了各种借口提早一个晚上回学校去。一到学校便先跑到何启明的窗根底下,看到窗口半掩,里头黑乎乎,一直看到那里面亮起黄黄的灯,然后何启明的身影在窗口晃一下,她躲到树后头,看着他推开窗,倒茶杯里的残茶,扑刺一声,听得他清嗓子的声音,看他在窗口站了一小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看到她了,懂得想夺路逃去,又想到一跑出去那真的要被他看个真切了。还好他只站了一会儿,便退回到屋里那一团黄色的暖光里头去了。
顾微微这一个周末回家,跟姨母说想买两本参考书,跑到街上,买了一件男式的白衬衫。从看到过何启明旧衬衫的袖口上一道洗不净的黑细边时她就决心要做这样一件事。可是一直也不敢。这一件事太明白了,这件衬衫要带着她再往前头走一步,走出去,她其实就更绝望,可是她到底忍不住还是买了。
她把蒙着塑料纸的衬衫塞进外套里,裤腰处扎紧了,她小心地走着,生怕进家门时胸口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叫姨母怀疑,她迅速地回屋把衣服装进要带走的大包里。当天傍晚,她就带着这个包回了学校,把衬衫从何启明半掩的窗口塞了进去。
可是,她一直也没有看见他穿这件新衬衣。
顾微微原以为,她的这一场暗恋永远见天日的那一天,她也没有奢想过有那么一天。然而,这一天突然地就来了。
那天中午,顾微微吃了饭在校园的大草坪上坐着晒太阳。忽地她看见她的身旁出现了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鞋面上蒙了一层的灰,顾微微的心忽地乱跳如麻,她认得那双鞋。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太阳地里坐久了,她的眼前是一片昏黑,她看见何启明的脸就融在那一片昏黑里头。
她坐着,动弹不得。他站着,一点要坐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忽地,她听见他说:“你好像总是一个人,不大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的。”
顾微微觉得自己的双唇粘在了一块儿,她张张口,像是要把闭合得蚌似的嘴努力地撑开说点儿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何启明接着说:“不是所有的小姑娘披散头发都好看的,你不必学人家,你打两根麻花辫试试。人家不这样打扮,独有你,也是一种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