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她实在饿得狠了,想起床自己做一点稀饭。挣扎了半天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这两天一直阴天,她这个屋朝北,光线就不大好,她又舍不得电钱,不肯拉亮电灯,隐隐绰绰的,就看见有人推开了房门,背着光,两个身影,一个高点儿一个矮点儿,像是两个女人。
她忽地听见有人叫:奶奶,奶奶。
那两人走得近了,育森妈终于拉亮电灯,突来的光线叫那两个眯起了眼睛,育森妈抬起身子凑近了仔细地辩认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了来人。
江淑苇回城了。
薇薇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了父亲林育森。
淑苇和薇薇每天轮流在医院和家里照顾病人,育森妈过了不多久就好了。
育森差不多还是老样子,精神头却好了很多,薇薇很安静,有时可以陪着父亲整整一天,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可是育森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的女儿成大姑娘了,像她的妈,漂亮的眉眼,在室内呆了段日子,脸上很快地褪去在乡下晒出的浅褐色,旧的衣服绷在身上有点紧,裤腿也短了两寸。育森长时间地看着拿着铅笔在纸上涂抹的女儿,鼓足了勇气才伸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生怕她是他的幻影。女儿抬头看看父亲,他们曾经无比地亲密,但是时间隔得这样久,女孩子在父亲的面前好像有一点点害羞,他们像两个小孩子似地牵着手,呆了一个下午。
江淑苇暂时住到了姐姐和育宝那里。
育宝说,姐你怎么有这么多皱纹了?姐你去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乡下好玩吗?姐你再不走了吧?
育宝的傻媳妇呆呆在一旁啃着淑苇从乡下带回来的山芋干,笑着。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过来替她擦干净流下来的口水,叫她,少吃一点,马上要吃晚饭了,你要乖一点,听话,啊?
那是育宝夫妇俩前两年收养的女儿,育宝说姐看我有个女儿了,她好不好?能干死了,会替我们洗衣服,烧饭,炒的菜很好吃。
小姑娘真的很能干,饭桌上只看她照顾着傻的养母,把好的东西往她养父碗里拣,还吩咐他不要多喝了酒。
吃完饭育宝粘着江淑苇不肯走,说晚上要跟着姐姐睡。他拿点心给淑苇吃,说是特地留给姐的,点心大约是许久以前的,硬得像石头,走了味儿,蛤了。淑苇用力地啃着,碎屑扑簌簌地掉了她一襟。淑苇看着育宝快活的胖了圆了的脸,她多年以来都痛惜这个弟弟生病以后变成这样,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他这样傻了笨了,也是福气。
又是一年春节要到了,家家都忙起来,这是江淑苇带着女儿回城后的第一个春节,淑苇到育森妈那里帮她炒什锦菜。她炒好一样,就倒进一个大瓦盆里,育森妈用力地绊着,突地小声问淑苇打算在哪边过除夕。淑苇说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姐那儿一块儿去过年,我想跟医生说说,把育森也接过去。
就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淑苇端着酒杯说,育森咱们还是一块儿过吧。

 【双生花上部:江淑苇 结局 】

第二十六章 失去

育森妈给育森做了一些汤水送到医院。
林育森只在家里过到初二,便回到医院。
育森妈撵他回去的,从腊月二十开始,就一直没有好天,雨啊雪啊的,难得有个太阳也只黄黄的没有精神头,家里实在太潮,角落里开始冒出大团的霉斑,因为烧的是湿的煤,依着屋子搭出来的小厨房里煤气味儿也重,一起透到屋里,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
育森喝了汤,拉住妈妈,说:“妈我问你个事。你哪里来的钱,我打听了,医生说住院的钱付过了,学校这边说还没有跟医院算。”
育森妈吱唔着叫育森不要操心钱的事。育森停一歇说,妈是不是是拿了淑苇的钱?
育森老脸上像是起了团火,热起来。她松了大襟褂子最上头的一颗一字布扣,说我去把碗筷冲一冲。
育森死拉住她的衣角:“妈,淑苇这么多年在乡下不容易,那是她血汗钱,还有淑真姐给的一些,是要她以后跟薇薇过日子用的。妈,我们不能用她的钱。”
育森妈在他床边坐下来,很小声地凑到育森耳朵跟下,说儿子,你不要当妈是又奸又坏的人,所以你不肯跟淑苇复婚,妈坚决支持。可是儿子,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病。你姐姐姐夫那里也不肯再借钱给我们了。等你治好了,我们把钱还给淑苇,报答她,感谢她。要是那个时候,你想,你就再跟她复婚,妈给你们当不要钱的老妈子,做牛做马地对她们母女好。
薇薇又来了,在房门口叫奶奶,叫爸爸。看见小床头柜上的脏碗筷,拿了到水房去洗。
一个下午薇薇都陪着爸爸,拿了书来复习功课。这一年高考恢复了,薇薇打算考艺术类院校,在乡下时候的老师也回了原校,托人带了信来,也叫薇薇去投考。
淑苇来替薇薇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淑苇告诉育森,她找到事做了,就在街道的装订厂。淑苇说:“厂长听说原先我当过老师,马上就收下了我,叫我负责检验,厂子里家庭妇女多,文化水平都不高,常有些装订错误。一个月工资不多可也不算少,很不错了。
育森有点吃惊:“你不打算回学校了吗?”
淑苇说:“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不能回去也就算了。育森,我下乡这些年,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生活给什么,你就接着。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我有多少年,没有闻过油墨香了。”
育森低了头,然后说:“记得那个时候在学校,卷子啦材料啦都是你刻钢板我去印的,你的字真好看淑苇。那个时候,我一边摇着油印机,听着那种夸夸夸的声音,一边想,好像不是油墨的香,是你的字,会香。”
过了没有多久,江淑苇听人说起,下乡的事业单位的人开始补发工资了,她便跑了许多趟教育局。地方还是老地方,墙上的标语全斑驳了,新糊了些通告,江淑苇就站在充盈着浆糊湿乎乎的味道的走道里等着,没有地方坐,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见到有人过来便上前去打听,可是没有人能给她确实的消息。她每周都会抽一天的时间跑一次教育局,次数多了,楼里的人都认识她了,有一回她听得有人小声议论,说这女人真是,没皮没脸的,补发工资哪里轮得到她这个级别的。淑苇慢慢地踱出来,她想,这就是下乡的好处,这些年她学会不在乎了,过日子是顶要紧的事。现在轮不到,总会轮到的,育森治病要钱,薇薇上学也要钱,谁说钱不是好东西?那是他没有到真的急等着用的时候。
快到五月的时候,育森的病好了许多,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所有人都挺高兴的,江淑苇陪着育森妈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下,雪白的墙一下子把屋子里映得亮堂了些,出了两个春天的好太阳,墙也干透了,湿气也散了。淑苇把回城里老乡送的新棉花拿了出来,蓬松厚实又软和,缝了一床新被,里子用的是绒布,育森回到家的头一个晚上,就盖的这床新被,一钻进被筒就觉得暖烘烘,自他生了病之后一直是怕冷的,棉被直要盖到六月中,这是病了以后头一回不用烫婆子睡到早上脚也是热的。
端午头一天,育森妈一定叫淑苇过来吃饭,淑苇带了一束艾草过来,用一张报纸紧紧地裹着,是有农民在地里摘了偷着在小街巷里卖的。吃了饭,淑苇说帮着一起包粽子。
育森妈搬了大木盆来,装了一大盆的水,盆里头映了一片乌亮的天与一角黝黑的屋檐,水面上齐整地漂着一扎碧青的粽叶,不容易排队才买到的。育森妈看淑苇带来的扎粽子的彩色丝线,直说真鲜亮,就只是好可惜。淑苇说,用过了洗干净明年再用,黄线扎白米粽,紫线扎赤豆的,黄线扎蜜枣的。
新包好的粽子立刻便下锅煮了,粽子要煮老长的时间,育森妈想叫淑苇回头带一些走。锅就摆在廊下,三十分钟以后冉冉地冒出热气来,热气里裹了竹叶的清香,有邻居扒了院墙探过头来说好香。
煮好的粽子马上被拆开,育森先拿了一个给薇薇,又分给淑苇和妈妈。果然好吃,只是不够糯,因为对了点中熟米,糯米不够。
育森看薇薇吃得香,鼻子尖上都沾了米粒,笑起来,说,真想也吃一个。
淑苇说等你好透了再吃,这个东西不好消化。
育森妈看育森眼巴巴的样子,夹了小块的给他,叫他多多地沾了糖。
育森小口地无比爱惜地吃了,叹气说真好吃啊,总算吃得出甜这一味了。
林育森第二天便又进了医院。医生皱着眉看着化验结果说指数怎么又上去了?
淑苇去给育森收拾些衣物,看见育森妈坐在屋子里头,雪白的墙把她的脸色也映得雪白。
淑苇说:“妈你怎么坐在这儿?”
育森妈笑了一笑,突地对淑苇说:“我在想着,育森这一回又住院,怕是出不来了。”
淑苇手里正拿着一套育森的卫生衣裤,一时竟然拿不住掉在了地上。
淑苇又恢复了以前跑医院的日子。这期间薇薇考完了试,在家里等着通知。
淑苇拿了东西去医院的水房洗,水房在走廊的最尽头,终年湿碌,有几个水笼头很紧,淑苇拧了几下拧不开,正打算换一个用,有人替她拧开了,也说真紧,是湿气大,锈死了。
淑苇抬头看去,是一个男人,也是病人家属,淑苇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便客气地点点头。那男人在旁边的水龙头底下洗衣服,淑苇无意看去,是女人的内衣裤,便问:“病人是你爱人?”
男人点头道:“病了有六年了。这才从我们那里转院到这里来。”
淑苇便问是哪里?男人说是江阴。淑苇笑道:“我去过那里,以前在那边参观过学校。”
男人自我介绍叫顾焕生。
顾焕生中等个子,很匀称,满脸温吞的笑,像是很忠厚的样子。在江阴的法院里工作,说是请了长假陪爱人在这边看病。
以后,淑苇便常在水房或是走廊里碰见顾焕生,他总是微笑着,笑得很慢很长。有一回他送了淑苇一些自制的萝卜干,装在干净的搪瓷杯里,一打开盖子扑鼻的香。
淑苇挺过意不去,正巧买了几个苹果,便送了两个过去。
淑苇头一回看到顾焕生的爱人,吓了一跳。那女人脸上身上全瘦干了,两个颧骨上有淡粉的颜色,在苍黄的脸颊上漂亮得诡异,倒是满脸堆着笑,连声说着谢。
淑苇寒暄说老顾真是会照顾人,真不容易,女人接过话头便开始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男人,用女孩子般娇脆的声音支使他做这样做那样,做了却又总嫌不好,一眼一眼地睇着顾焕生。江淑苇不晓得为什么觉得骨子里头有一点点冷浮上来,忙说不打扰了就出来了。
刚出门她听得顾焕生的声音在说:“我去水房给洗苹果。”
顾焕生出来了,看见淑苇,惭惭地说:“她就这样。”
江淑苇不知该不该接话头。再在水房遇上时,顾焕生又对淑苇说抱歉,淑苇略有些诧异,只听得顾焕生又说:“病得久的人,多少有点怪。”
这话让淑苇有点不快,便出了水房。
隔了一天,淑苇经过顾焕生爱人的病房时,听得有咣当的声音,透过半掩的门看到有杯子落了地,没有家属在,几个病人睡着,淑苇便进去捡起了杯子说顾师母我替你洗一洗吧。
突地听那女人在背后轻轻地阴阴地说:你不要起糊涂心思。
“什么?”江淑苇不大明白。
女人笑了一笑,慢慢地说:“不明白?我是说,这个男人,你——不——要——想。”
淑苇头嗡的一声,便是当年批斗也没有这般地愤怒与屈辱,她重重地把杯子墩在床头柜上,愤而出门。只听得那女人咯咯地笑声,说:你玩不过他的。
育森妈这些天总觉得身子不大舒服,自己找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就到街道卫生院去看了看,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路上碰到老姊妹也在说自己身体不大舒服,育森妈便说:“可不是,人老了真不值钱了,说起来真是丢人,我现在,隔一会儿就要上趟厕所。人也特别容易累,你看我脸上,瘦得手一拎皮拉了老长。”
那老姊妹听了一拍巴掌说:“老姐姐,你别是得了糖尿病了吧?哎呀那病可麻烦啦!得快快治。”
育森妈回到家,躲进自己卧房一角解了手,按老姊妹的话用手沾了一点点尿液一闭眼尝了尝。
她颓丧地坐到了床上,手都没有洗,直坐了一个晚上。
过了两天,育森妈叫了淑苇到家里,把房门紧闭起来,拉了淑苇,塞给她一件东西。
淑苇展开手一看,是一枚金戒指,样子很古老了,却还黄澄澄的,像开在手心里的一小朵雏菊。
淑苇用力推挡,说妈你这是做什么呀?
育森妈说你拿着吧拿着吧,你不为我也为育森收着吧。又说,原来还有一副金镯子的,早就到委托行换了钱了。
育森妈说,我身体不大好,也不大能照顾得了育森了,所有的担子都要你挑起来了,真是对不住你。我打算到女儿家里去住一阵子,身体养好了我再来侍侯育森。
育森妈竟然从此一去了无踪影。
淑苇托了人打听,又去派出所报了案,都没有任何一点消息。
淑苇不敢告诉育森,只说妈身体不好在大姐家里休养。
八月的时候,薇薇接到了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天,薇薇跟妈妈出去添些要带到学校的东西,淑苇说要去医院看育森,薇薇要跟了去,淑苇说:“天阴得这样,要掉下来似的,一定要下暴雨的,你还是先回你姨妈家吧,离这里近。”
母女俩在巷口分的手,淑苇也不知怎么的,非得回头看一眼女儿似的,待她回头时,只看见薇薇一角素色的裙边在巷口一闪,还是自己当年穿的布拉吉改的,料子有点闷了穿在薇薇身上还是很好看的。
淑苇从医院回家,还未走进院门,就看见邻居传公共电话的李妈妈急急地冲过来,叫着江老师江老师。
李妈妈说,江老师,派出所来电话,说是薇薇出事了,叫你赶快去。
淑苇急急地往跨过门槛,往下只两级石阶,竟然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江淑苇看见落日赤金色的余晖往自己的眼睛里直刺过来。

【上部完 下部:顾微微】

下篇:顾微微

第二十七章微微

顾微微十二岁的时候,离开母亲住到了大姨家。
离开之前她自己收拾东西。她有一件最喜欢的黄色细格子短袖衬衫,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微微恍惚记起,有可能是混到了母亲的衣物箱子里头了,于是她搬了小凳子,站上去,打开那个摞在木头架子上的三只箱子中放得最高也最旧的一个。
顾微微没有找到自己的细格子黄衬衫,却在母亲的箱子底发现了两件东西。
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发了黄的纸,打开来看时,是一份出生证明。
顾微微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叫做薇薇的。
但是后来她就一直叫微微。三岁的时候,她就跟着母亲学写自己的名字,对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说,顾微微三个字是太复杂了,那些笔划完全不听从她的指挥,它们四下里飞散开来,彼此毫不相干似的。
微微记得她花了老大的功夫才学会。
只是为什么是微微而不是薇薇。
然后,顾微微的手触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她拨开上头压着的一件旧衣,看到一个玻璃的相框。
里头却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画像。
一个很年青的男孩子的画像,微微认不出是用什么笔画的,面目平常的男孩子,但是神情里头有一股特别的温情。
微微想,这不是爸爸,爸爸的眉间没有这样的一粒痣,也可不是舅舅,育宝舅舅是小时候就害病傻了的,不会有这样清清楚楚的眼神。
她猜,这也许是妈的一个什么亲戚。
一连几天,只要母亲不在,顾微微就拿了小凳子去够着打开木头箱子来看这张画像。
一直到她离开妈那里。她已经把这个人的样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头。
走的那天,她竟然想把画像偷出来带着,可终究还是没有胆子。
顾微微坚决要求跟母亲分开,跟了姨母过。她一天也不想再在那个屋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想跟着妈。在爸爸走了之后,顾微微就恨毒了母亲。她时常会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可能有的,最阴凉的满含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母亲。
每个人看到顾微微之后,都会说,啊,不大像妈呢这小姑娘。
顾微微年幼的心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说话者话音里轻微的一种东西,略长大一点,她知道那种东西,叫做遗憾。
每个人对着她都有遗憾,她为什么不像她的妈。
她明白她妈曾经是美过的。不过现在看她成了什么样子了?顾微微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一个老太婆,蓬乱着头发,面孔浮肿,上头的五官统统往下坠着,在微微的眼里,她不及姨母一半的美。
母亲开始不同意她走,顾微微一整天不肯吃饭。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倔成了这样,为了离开自己的妈不惜把自己饿死,除了没有良心还有什么解释呢?
顾微微的闹腾得引来了劝和的邻居,那个邻居就是这样说的,哪有做女儿的能这样对待妈?这是多么没有良心的事情。顾微微一口啐在了这个女人的面上。
这个小姑娘头一回,叫人认识了她的固执。
顾微微终于如意了,她搬到了姨母那里。
姨母没有嫁过人,微微听得别人背地里说,江淑真是一个老姑娘。也有人说,谁知道是不是姑娘,部队上退回来的,不晓得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姨母在一家布店里做收款员。
以前这是一家门面很小的布店,后来越做越好,常从上海进来新花色的货,门面也扩大了,门头上鲜红有机玻璃的大字:云霞布店。从小,顾微微就常到这里来找她姨母。
姨母他们店是轮休的,姨母周二休息,周日是要上班的。有时,顾微微在星期天带着书包到他们店堂里去,躲在角落里写功课。
那个时候,店堂有着极高的天花,顾微微总觉得那乌黑的房梁上是藏着什么的。墙上纵横着拉了好几道细铁丝,上头串着大个的铁夹子,有顾客买了布,营业员收了钱,用铁夹子夹住,顺着铁丝刺拉一滑,直滑到收款台。姨母就抬手从夹子上取下钱,飞快地写好发票,和找钱一起重新用铁夹子夹好,再刺拉一声滑回到柜台。
顾微微喜欢这种刺拉刺拉的声音,也喜欢闻浆过的布料微甜的闷香。来买布的几乎全是女人,她们是这样的喧哗,眼睛看着某一卷布,手里还攥着一块零头,时常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口角。顾微微喜欢看她们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因了愤怒扭曲成一团,失了原有美丽,不再矜贵,不再高高在上,这样顾微微的小心眼里有一点痛快。
店堂里也会有忽然静下来的时候。光线极好,可以看得见细尘在阳光里飞舞,顾微微她时常呆坐在一角看上很长的时间,看着看着,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姨母一向疼她,顾微微总是觉得,有了姨母,她的穿戴才会齐整起来,她记得早些年兴假领子时,她足有三副,红格子的,白的和淡绿的。那时姨母他们店还常常分一些零头布料,夏天来时,她一下子有两条新的绸子裙,虽然洗了两水之后颜色就不艳了,却依然在学校里替她争得了不少风头。从前对她爱理不理的漂亮女生开始跟她套起近乎,允许她加入她们的小圈子。
所以,这几年,顾微微的小心眼里,就一直地盘算着一件事,她想,她一定要离开家,离开她的妈,从此以后,跟着姨母过,正正式式地做姨母的女儿。
姨母工作的店子离全市最大最好的电影院很近,店子福利好的时候,时常发电影票,十四岁的顾微微特别爱看电影,但凡店里分票子,她是必去无疑的。有时姨母说累了,懒待动,在家看电视也是一样,她也要千方百计地拉了她一道去。
那两年里,她看了无数的电影,都是最时兴的片子。
情浓情热,男欢女爱,生离死别。
水里来火里去。
那个,叫做爱情。
有姨母的同事开玩笑地对姨母说:你这个侄女,开窍倒是早得来。将来找对象,一定会挑得很。
顾微微斜着眼冲着她,冷声着说:“就算是,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阿姨喂了一声不再作声。
那些姨母的同事们,她们其实都不大喜欢顾微微。觉得她不好看,性子又怪,人小心思多,眼神凉嗖嗖的。所以顾微微可以算是在店子里长大的孩子,却并不讨人喜欢。
顾微微也不要她们喜欢。
隐隐的,她觉得,她将来要过的,是与她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冷眼看着她们跟店里的男同事打情骂俏,动手动脚,心里鄙薄极了,几乎想疯笑出声。那种男人!她想,不是油头粉面就是粗声大气,最擅长的,就是在女人身上讨一点便宜,亏这些女人还拿他们当宝。
顾微微不由得想起在母亲的箱子里见到的那画像。
十四岁的时候,顾微微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将来想找什么样的爱人。
她看的那些爱情电影,每天晚上都在她的脑子里被重复若干次,有时剧情按照她的喜爱被重新充填编排,更加离奇缠绵,都是喜剧结尾。女主人公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她自己,而男主人公则是那个画像上的男孩子。她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他穿上不同的衣服,让他有不同的深情的演出,她甚至想像出了他的声音。他文雅内敛,安静到连走路都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