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反正现在有空闲,咱们过去瞧瞧。”
我也很是奇怪,按理说小孩子贪玩,读书不耐烦了多半会跑出去玩耍,而像东青这样大白天的就搂着书本开始南柯一梦的却不多见。况且他是个性情文静,勤学好读,颇为乖巧听话的孩子,上个月我曾经对他考较过一番,这个五岁幼童居然已经识得了足有上百个汉字,会背诵数十首已经较为复杂的诗词了,莫非是“天赋异秉”,一个新的王勃即将诞生?否则怎么解释这么小的孩子就如此专心学问呢?
第六卷日出雄关
第一节烽火重燃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初夏的晚风透过落地的竹帘,温柔地吹拂进来,皓月高悬,给这幽雅的厅堂铺满了银霜也似的清辉。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中,一位妙龄女子正斜抱琵琶,纤纤玉手在弦上拂过,流淌出珠玉落盘般的美妙弦韵,歌声如山间清泉滴落岩下,清澈而甘甜,或循音婉转,或低吟嘘叹,直至一曲终了,仍然绕梁不绝。
堂上的男子似乎已经听得痴了,久久沉浸其中,直到那女子抬起宛如玉琢的脸庞,冲他嫣然一笑时,他这次缓过神来,抚掌笑道:“妙,这曲子唱得实在妙极!来,圆圆,到堂上来坐,多日不见,只觉得你越发明艳了…”
“夫君就不要取笑了,圆圆还不是旧日的模样?难不成还改头换面了?上次走前说是半个月之后过来中后所探望妾身与家翁,却只是谎话!我还真是傻,算算快到日子,每日恨不得望穿秋水,只期望能见上夫君一面,谁知道这一次居然一等就是两个多月,还好意思调侃于我呢!”女子放下怀里的琵琶,轻移莲步,款款地走上堂来,粉面微嗔,但却掩饰不住酒靥中的欢喜。
吴三桂伸出手臂,将陈圆圆揽入怀中,一面抚弄着娇妾云鬓边斜插着的珍珠步摇,一面叹息道:“我也不想骗你的,可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无论关内局势,还是朝廷上下,都是阴云密布,想想都要焦头烂额,然而我既然受皇上厚恩,食朝廷之禄米,又怎能颓废惰懈,疏于防务呢?所以来这里探望你的次数,自然要少了些,免得被那些个监军们给皇上写密折参奏,唉…”
陈圆圆听到吴三桂如此磋叹,心底里不由得涌上一股黯然的哀愁,她故作笑颜,柔声劝慰道:“夫君,你是朝廷重臣,国之栋梁,现在遍观朝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再如夫君一般备受皇上任重之臣了。这宁远眼下已经风雨飘摇,夫君再怎么坚守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皇上是英明之君,想必早晚会想明白这一点,下旨调夫君率军回关内去拱卫京师的。”
“说来容易,只是你们女人家总是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当今圣上的脾性,我也略有所知,放弃祖宗尺寸之地,都是奇耻大辱,况且皇上是极要面子之人,这个天大的罪过是绝不愿担当的,恐怕等到皇上终于下定决心将我调回关内时,已经是四面楚歌之时了!”吴三桂的心情愈发黯然,只要一想到眼下风雨飘摇的大明局势和虎视眈眈的清军,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脸上,又再次袭上厚重的阴霾。
陈圆圆端起桌面上的青花茶壶,优雅地将温热的茶水倾入杯中,白雪也似的皓腕上,一泓碧水般的玉镯折射出柔和的光华,她的声音也同样柔和似水,“夫君不必太过忧愁,那陕西李自成不过是流寇贼首,纵使一时势大,却也不会长久的,大明虽然朝政糜烂,人心惶惶,但毕竟也是树大根深,一时半会终归倒不了的。听说国库也并非空虚,皇上也新给山西的守军添置了多门红夷大炮,那里关隘天险,那些陕西贼寇妄想要渡过黄河入侵京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辽东这边,鞑子的皇帝刚死数月,定然要进行一番清洗重整,人心不稳,一时半刻是拿不出精力来入寇关内,或者侵袭宁远的…”
她的话说到一半时被吴三桂打断了,只见他皱着眉头,深深忧虑道:“我怕的就是这一点:眼下伪清的皇帝虽然是五岁幼童,但他们的当政掌权者却是那个狡诈异常,老谋深算的多尔衮。以前在锦州的时候,我就差点中了他的圈套;后来数次交手,虽然始终未能分出胜负来,但我与其对敌时已经颇感吃力了。此人最擅长出奇制胜,所以说我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和防守,万一被他钻了空子,这丢失大明疆土的罪过,如何担当得起?”
陈圆圆默默地将茶水送入夫君的手中,几个月不见,她的夫君似乎憔悴了许多,虽然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竟然隐隐出了不易觉察的细纹,整个人又黑又瘦,虽然这段时候没有戎马劳苦,却更似饱经风霜,可见劳心之疲。
回想起去年春天在国舅田弘的府上,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年将领时,他脸上所洋溢着的自信神采。他是如此的雄姿英发,谈笑间,即便是不经意间的一瞥,都带着无与伦比的桀骜和风流,让她禁不住脸颊发烫,红霞悄悄地飞上了两腮。与这位儒雅英气的吴将军比较,秦淮河画舫上那些自命不凡,青春作赋的翩翩公子此时在圆圆挑剔的眼光中,是那样的渺小猥琐,浅薄可笑。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了,什么叫做“自古美女爱英雄”,从此,一颗芳心便系在了这位青年俊杰的身上。
“你们男人的那些事儿,我这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夫君,只能祈祷老天,不要再给大明降下这么多的灾难了吧,夫君对大明一片忠心热忱,倘若真是要有社稷倾颓的那一天,叫我们如何是好?”陈圆圆说到这里,双目中已经隐隐噙着泪水了。
吴三桂看着爱妾黯然神伤的楚楚模样,心底里顿时涌出一股怜爱之意,他勉强装出轻松的笑脸:“好了,咱们不说那些了,过一天算一天吧!说不定将来还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不必如此忧伤,这样吧,我在你这里多住上几个晚上,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你,总该高兴了吧?来,多笑笑,我就喜欢看你嫣然含笑的模样,比起我府里以前的那些个女人来,真像是天上的仙女一般…”
忽然,堂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外面的亲兵禀报道:“大帅,宁远方面有紧急军报来!”
“哦?快进来吧!”正在温声细语地抚慰着爱妾的吴三桂一怔,心底突地一沉,莫非清军入犯?
很快,赶来报讯的侍卫进来行了个礼,“禀大帅,据安插在盛京的细作来报,清虏已经将入寇宁远的军备布置妥当,前日早上大军开拔,直奔宁远而来,共计马军五千,步兵三万,由伪酋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统帅,携带红夷大炮二十门,攻城器械难以计数,贼势浩大,正日夜兼程,明日早上即可抵达宁远城下!”
“来得这么快!”吴三桂面色阴沉,猛地将茶杯顿在桌面上,溅起的滚烫水花吓得陈圆圆赶紧向后一缩,她小声道:“夫君,你是不是晚饭也不用,就要即刻赶回宁远去?”
吴三桂点了点头,握住了陈圆圆的手,声音低沉地回答道:“是的,我这就要赶回去紧急部署防备,否则就来不及了,圆圆,这次我又要食言了。”

辽东的初夏,黎明时分仍然存有些许凉意,长途奔涉了三个整日的八旗军士们,已经陆续从睡梦中醒来,爬出被窝,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营帐。远处已经升起一处处炉灶,袅袅炊烟让他们精神亢奋,饱餐一顿之后,他们将在将帅们的指挥下,去快意厮杀,迎取一场新的胜利,这些骨子里充满着好战基因的满洲汉子们是不甘于碌碌度日的。
满腹心思的济尔哈朗披挂整齐,站在帐前凝视着东方初升的日头,仔细思量着此次多尔衮派他为主帅,率领两万多军队来攻袭宁远的真正目的。这几个月来,多尔衮对他的打击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似乎已经将他当成一块碍眼的绊脚石,不搬除心里就永远不能痛快似的。这位野心勃勃的睿亲王的权利非常强烈,可即便他如此急于大权独揽,却始终在朝堂上表现得和善宽容,一步步进行得有条不紊,这让济尔哈朗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正悄悄地向他袭来,咄咄逼人,令他如坐针毡。济尔哈朗不得不一再谨言慎行,处处退让,总算没让多尔衮和纷纷投向多尔衮的那些个小人们窥探出破绽而再次发难,想到这里,他就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而这一次预备夺取宁远的战役,居然一下子点名点到了他的头上,尽管多尔衮的言语中隐含着给他这个缺乏军功的亲王一次大好立功机会之意,但济尔哈朗当然不是头脑简单之辈,略一琢磨,就不免怀疑多尔衮有借刀杀人之嫌。啃宁远这块硬骨头,遇上吴三桂这样强硬的对手,却只给自己配备了三万五千兵力,估计十有会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到时候多尔衮就乐得有个大好理由惩处于他了,起码也降成个郡王,到那时多尔衮就是真正的大权独揽了。
好在这次自己是主帅,尽管多尔衮派来了多铎做副将,颇有监视之意,但好歹自己不会被别人派到阵前去送死,也算是勉强的安慰吧!不过多铎这个平日里放浪形骸的家伙,实际上心眼多着呢,倘若故意找起他的毛病来,估计回师之后参一本上去,就足够自己喝上一壶的了。济尔哈朗在暗暗地琢磨着,如何能够尽量少惹上麻烦来。
“咦?郑亲王,起得这么早啊?是不是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去攻打宁远这座重镇,就惦记着睡不着觉?看您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啊!”多铎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让正在走神的济尔哈朗吓了一跳。
“哪里哪里,人上岁数了,觉自然就少了,不像豫亲王这般年少鼎盛,唉,睿亲王这次交下来的担子,可着实不轻啊!”济尔哈朗眼下步步谨慎,鉴于多铎同多尔衮的关系,他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必须打起精神来给多铎几句恭维之辞,这在他的保护扇皇太极没有驾崩之前,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多铎倒是笑得很谦逊,落在济尔哈朗的眼里,却怎么看都有奸邪的味道,“郑亲王何必如此沮丧?这担子嘛,虽然不轻,不过呢,却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啊!”
“哦?此言何解?还望豫亲王道明。”
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递到了济尔哈朗的面前,他低头一看,只见上面用满文写着“郑亲王亲启”,正是多尔衮的笔迹,他不由一愣:“原来睿亲王还有密信托你交予我?”
“正是,我哥哥同时也给我预备了一封,吩咐我们抵达宁远近郊扎营时再开启来观看,我那封已经拆开阅读了,这封是你的。”
济尔哈朗拆开封套,抽出信纸展开来看毕,方才感叹一声:“乃兄实在是用心良苦,策谋高明啊!这个计划果然是密不透风,定然可以出奇制胜!”
“是啊,我一看到这套布置,就深有同感,”多铎附和道,然后话锋一转,“那么咱们白天先像模像样地攻上几个轮番,等到入夜时留英鄂尔岱在此扎营,虚张声势,咱们就悄悄地转道去声东击西吧!”
“好。”济尔哈朗颔首道,心底里松了口气,若是连中后所那座小小的城池都拿不下来,自己还有脸回盛京请罪吗?

第二天黎明,匆忙从中后所赶回吴三桂,根本来不及休憩,就迎来了气势汹汹的清军接二连三的攻击波。他指挥各处城门的守军们坚守了一整天,抵御了凶悍的八旗军士们一次次前赴后继,勇猛无比的进犯,尽管明军处于守势,又倚仗坚城和高沟深壑,用箭矢滚石不知道让多少清兵从云梯上惨叫着摔落,砸烂了多少坚实的挨牌,也看着身边有多少人血肉横飞。一整日下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总算是保住了各处城门不失。
黄昏时分,战火硝烟总算是暂时平息下来,一无所获的清军渐渐退去,远远地扎营下寨去了。看着横七竖八倒伏在城楼城垛上的士卒们和四处横流的殷红血水逐渐干涸,手扶着被白天时清军多门红夷大炮猛烈轰击后残缺不全的垛口,吴三桂的眉头不禁深锁起来,尽管他双唇紧抿,但心里的烦乱仍然没有丝毫的减轻。
缓步走下城楼,吴三桂仔细地算计着此次清军进攻的虚实:如今满清所有兵力算在一起,有不十七万的军队,其中包括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除去守卫各处的不算,能够一次调动的军队应该可以达到五六万,这是去年杏山之战的总共参战的清兵数目,应该没有多大差池。
可是这次来袭,看表面上是倒是气势汹汹,实际上却是虚张声势,只有区区三万五千兵力,这用在攻打重要城池上,是绝对弱势的。宁远的守军共有四万三千余人,防守起来绰绰有余,根本不至于出现被清军从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一道猛烈攻打,而捉襟见肘,分身不暇的情形。那么这次多尔衮的真正意图和战略部署是什么呢?恐怕绝对不是靠正面攻击来攻破夺取宁远城这么简单。
而据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这批昼夜兼程抵达宁远城下的清军个个都轻装简行,只携带了三天的干粮,却绝对不是欲求速战速决这么简单。而远在盛京城已经有大批运送辎重粮草和攻城器械的车辆源源不断地开出,看模样这批攻城的清军只是先头前锋,后面还会有更多的军队会分批开拔;又或者说他们准备长期围困,步步缩紧包围圈,打算一点一点地消磨掉宁远守军的实力?不论如何,这恐怕都是如此重要的战役,多尔衮却没有亲自出征的原因了吧?
第二节声东击西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逐渐隐没在远山的尽头时,似乎连田野郊外的草木都能够感觉到大战将近的气息,而在微醺的初夏晚风中不安地摇曳摆动着身躯,可是往往这个时候最缺乏警惕的正是自认为是万物之灵的人们。此时,在这座即将迎来一场恶战和灭顶之灾的中后所城中,沉醉在温暖晚风中的人们正懵然不觉。
当数以万计的八旗军队正迅速而隐蔽地朝这里开进时,城内最大的衙门都寺府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一场盛筵正进行得奢靡热闹,酒酣耳热。坐在主位上一个肥头大耳,面满红光的大明官员伸手推开了怀里黏糊得发腻的歌姬,举起一满杯上等佳酿,笑呵呵地向客席上一位年过半百,鬓发斑白的老者道:“来来来,王某请吴大人满饮一杯!招呼不周,还望海涵啊!”
这位被称为“吴大人”的老者却不是别人,正是宁远总兵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他本来一直为辽东镇守的将领,最高曾经官至总兵,负责戍守前屯卫,正是官运亨通之时,偏偏赶上了崇祯三年[后金天聪五年]的那场著名的“大凌河之役”。由于吴襄受命率军向小凌河征援时正好迎头碰上了由皇太极亲自率领的后金主力,一看战局不利,他立马掉头就跑,一路奔逃回自己的驻地,坚守不出了,从而导致被他扔下的友军共两万余人全军覆灭,被一怒之下的崇祯帝下旨削去了官爵,从此变成了个平头老百姓。
好在吴家本来就是显赫程度仅次于祖大寿一族的辽东大族,拥有田庄千顷,家将数千,垄断了多处贸易商业,富得流油。而吴襄和吴三桂父子俩又非常善于奉迎朝中位高权重的宠臣显官,广交朝廷内外大员,建立起密切的政治关系,从而保证了他们父子仕途顺利,扶摇直上。吴三桂后来出任宁远总兵,就是由蓟辽总督洪承畴提名,约辽东巡抚方一藻共同推荐,经总监关宁两镇御马监太监高起潜同意,并由他向朝廷报告,经崇祯批准的。
这么严重的大罪居然轻易地草草了事,银子和面子的作用确实没少起。后来吴三桂亲自到高起潜的门下,拜其为“义父”,就更加后台坚固了。于是吴襄当了几天老百姓,又重新挂了个将军的虚衔,到儿子的宁远城里建起了豪宅,过起了优哉游哉的富家翁日子来了。
去年冬天,由于吴三桂担心宁远局势,深恐家人同样遭遇围城而受累,所以劝吴襄带着一家四十余口暂时秘密搬迁到中后所城中居住,这也就是吴三桂为什么会跑来中后所探望陈圆圆的原因了。
“哪里哪里,王大人设如此盛筵款待,又兼醇酒美人在侧,谈何‘不周’?”吴襄边说边搂过身边一个妖艳歌姬的杨柳纤腰,一面用熟谙的官场套话客气着,一面笑眯眯地接过歌姬捧上的一杯美酒,向对面的都司王国安举了举,然后一仰而尽。
王国安放下酒杯,不忘了溜须拍马。虽然现在吴襄的官职只不过是闲居在家的“废将”,连朝廷的俸禄都有许多年没有发下过了,但是在辽东任职的这些个大小官员们,任谁也不敢稍许怠慢这位威风犹在,更兼儿子权位显赫的吴大财主。今年年初的时候,由蓟辽总督王永吉向朝廷上书请求,崇祯下旨恢复了吴襄的俸禄,这无疑是给大家了一个信号:吴三桂的飞黄腾达日子不远了。所以在已经得知宁远被清军来犯的情况下,身为都司的王国安不但不去督促防务,时刻警惕和防备清军来袭,反而把奉承吴三桂的老爹当成了头等大事。
“令郎吴总兵吴大帅眼下圣眷益隆,朝廷又新给大人恢复了俸禄,可见大人封侯荣耀之日不远啦,到时候您可不要忘记多提携提携在下啊!
王国安一张胖脸满是巴解恭维的笑容,吴襄心里一阵轻蔑,暗笑:银子,美女,我哪样也不缺,还用得着你来献殷勤?你不就是巴望着将来我儿子在圣上那边递句话,好调离这个麻烦不断,岌岌可危的险地吗?呵呵,管他那么多,及时享乐要紧。看眼下的形势,估计他们吴家搬离辽东之日不远了,想到这里吴襄禁不住一阵失落。
“唉,管他什么高官厚禄的,只要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你我都是略有产业之人,一旦兵火荼毒,土地不保,还有什么功夫去求那些东西?只盼望着大明能够多支撑几年,就是老天保佑啦!”吴襄略感丧气地摇了摇头,接着喝下了一杯闷酒。
王国安见到无意间触动了吴襄的心事,不禁惶恐起来,连忙一番劝解,然后又招手唤出城中最为美艳的歌姬,抚弄琵琶,用莺声燕语唱出了一支支艳情小曲。在丝竹靡靡之音下,几杯老酒下肚的吴襄总算是高兴起来了,眯缝着老花眼在歌姬妖娆的身段上打量着,连皱纹都挤了满脸。王国安偷眼看到了,心里总算是放下了石头,继续对怀里的妓女“轻薄猥亵”起来,一阵阵浪笑不断传出。
正当席上玩乐得兴致盎然,不亦乐乎之时,忽然外面隐隐传来了阵阵低沉的响声,仔细侧耳一听,居然是炮声作响,王国安不禁一愣,愠怒地问道:“哪里炮响?”
这时匆匆地从外面赶近来一名家将,气喘吁吁地禀报到道:“大人,不好了,鞑子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来了,不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城外三道壕沟全部填平,现在更是已经抵达城下,架起了二十多门红夷大炮一齐朝这边开火…”
“吴良弼呢?他到哪去了?怎么现在鞑子都打到眼皮子底下了才来禀报?”王国安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气急败坏地问道。
“将军他已经到鞑子进攻得最猛烈的东门去指挥将士们拼力守城去了,只是眼下城中总共也只有一万守军,鞑子足有两三万兵力,从各个城门发起攻击,凶悍异常,我们是捉襟见肘,应付不暇啊!”家将慌慌张张地回报道。
“这一回只怕是凶多吉少啦!得赶快谋个脱身之策才是啊!”吴襄忧心忡忡地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赶快回府收拾细软,连夜逃出中后所去儿子那里投靠,毕竟要是自己一家人城破之后落在了了清廷的手里,那么这个人质是当定了,滋味一定不会好受,反正自己现在是赋闲在家,就算逃跑也不是罪过。
可是比起一心琢磨着如何将财产损失降到最低的吴襄比起来,王国安却是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已经沮丧到了极点:他身为朝廷命官,擅自弃城逃走,追究起来可绝对是杀头的罪名;而要是不逃继续在这里坚守呢,估计不超过两天就得做鞑子的俘虏,搞不好要被砍头或者拉去当奴隶,总之是死得很惨或者是生不如死,这可是一向贪生怕死的王国安万万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片刻的慌张之后,王国安还是选择了跑路,大不了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隐藏起来当土财主,也胜过在这里等死百倍,他可不想为了一己虚名而“壮烈殉国”。正当两人准备收拾东西拔腿开溜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厮杀嘈杂之声,竟然离这边越来越近了。
大事不妙!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清军倒是没有神速至此,“神兵天降”,而是王国安的都司府上早已混进了大清派来的细作,在这个危如积卵的紧张时刻,一个登高一呼,顿时早已毫无斗志,人心思变的府内兵将们群起响应,竟然剑拔弩张地直接杀入后府来了,打算活捉王国安和吴襄向清军献礼邀功。这样一来,可真正成了后院起火,背负受敌了。
半刻前还歌舞升平,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顿时一阵手忙脚乱,杯盘倾覆,夹杂着歌姬们的惊惶尖叫,仆人们纷纷逃离,眼见着反叛的众多家将们正呼啦啦地向这边闯来,气势汹汹的要将他们拿住,王国安刚刚不太灵便地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从案席后面出来时,比他身材苗条许多的吴襄早已像灵活的泥鳅一样跑出了大门,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吴大人啊,等等我~~”王国安本来还准备回去收拾些金银财宝再跑路,只可惜没料到这后院着起的大火竟然转眼间就快要烧到自己跟前了,于是他只得撒丫子逃命。刚刚奔出了大门,就被远远赶来的叛军们一眼瞧见了,只听得一阵大呼之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王国安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由于自己本是文臣,不通任何武艺,又兼之长期作威作福,大肆享乐,所以早就如大多数贪官污吏一样只长肥膘不长勇气,即使比起逃命本事来,他也远远落在了武将出身,征战多年的吴襄后头。他料想从前门后门都绝对出不去了,所以立即掉头朝后院跑,那边有一段院墙低了一点,可以从那里逃得一条生路。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边时,王国安抬头一看,只见吴襄已经爬上了墙头,正准备翻身跃过去,他耳畔听得身后的呼喊擒拿之声越来越近,越发惶恐至极,忙不迭地大呼道:“吴大人,等一等~~拉我一把啊!这墙这么高我爬不过去呀!”
年纪已然不轻,身手却灵活不减的吴襄刚想翻过墙头,就听到了后面王国安惶急得变了声调的呼救声。由于平时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吴襄也不是个刻薄之人,所以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回头拉这个丑态尽显的王大人一把,于是他赶忙转过身来,向已经赶到墙根儿的王国安伸出手来:“快,快上来,要不就来不及啦!”
谁曾想,这位王大人不知道是个子太矮还是身子太重,居然在被激发了潜能的万急时分仍然苯重得可以,再三奋力跳跃,也仍然离吴襄竭力伸过来的手差了那么几分,即使吴襄急得两眼冒火,一再催促也无济于事,只弄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这时后面尾随而至的叛军们已经开始向这边射箭了,“嗖嗖嗖”地一阵令人心悸的鸣镝声,已经有数发箭撞落于墙下,其中一支还差点连墙头上的吴襄也射个正着,这着实将多年未经战阵的吴襄吓出一身冷汗。这时他已经顾不及那位刚才还在一道饮酒作乐的王大人了,“哧溜”一声,敏捷迅速地翻将过去。
落在坚实的石板路上,尽管吴襄身手不错,却仍免不了震得双脚生痛,不过一心想着逃命,这也顾不得了。在稍微一喘息之间,他隔着墙听到了里边王国安绝望无比的哀叫声:“吴大人,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对不住了,你实在太重,就算是够得到我也拉不动你啊!你可别再怨我啦!”吴襄暗暗说道,然后爬起来飞也似地冲着他自家府第狂奔而去,他的一家老小还在那里等着逃命呢。

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激烈炮击,数十门红夷大炮所组构的强大火力终于将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城墙轰开了一道大口子,站在帅旗大纛之下的济尔哈朗一挥令旗,顿时数以万计,精锐无比的八旗将士呐喊着向缺口冲锋而去,势如潮涌,一时间山呼海啸,震撼天彻。此次作战的前锋将领,镶白旗固山额真阿山亲冒矢雨,带头登着高高的瓦砾堆登上了城头,随即开始白刃格斗。伴随着短兵相接的金属撞击声,兵刃交加声,惨叫和哀号此起彼伏,利器入肉之声和厮杀呼喝之声交织一道,更加惊心动魄,城头的肉搏战进行得酷烈无比。
毕竟守城的明军兵微将寡,再加上先前相当猛烈持久的炮火轰击,震得地皮发颤,城墙崩毁塌陷,已经阵亡了不少,面对如狼似虎,凶悍无比的八旗兵将们怒海狂潮一般的攻击和源源不断地登城,这场残酷的肉搏战也没有持续上半个时辰,抵抗力就彻底薄弱下来。很快,已经有悍勇的清兵率先杀奔门洞,打开了城门内的巨大门闩,早已在外面等待多时的清军主力一下子涌入。
多铎策马一跃,挥舞着战刀,率先杀入城内。由于他的盔甲鲜明,一看就是重要将官,所以不断有勇敢无畏,拼死一搏的明军士兵们向他杀来,都未经几个交手,就纷纷被他砍倒在地,一路纵马挥刀,奋力砍杀,所向披靡。
“狗鞑子,老子和你拼了!”忽然间不远处一声大喝,多铎抬头看时,只见一名明军将领服色的人催马挥刀而来,多铎这稍一分神间,已经有两名明军向他砍杀过来,他回手一刀,洞穿了一人的胸膛,刚刚将另外一名敌军的脑袋砍下,那名敌将已经挥舞着战刀冲杀而来。
他急忙挥刀迎上,几个交手之后,那敌将似乎越发勇猛,尽管武艺刀法稍逊多铎一筹,然后拼死的决心令那敌将气力沉重,刀刀直逼多铎的要害之处,甚至连自己的门户都顾不得防守,只求解决了多铎这个鞑子大将来拉个垫背。
多铎在瞬间就已经和这人兵刃交格了数十个回合,却丝毫占不到上风,此时又有数名明军向这边冲杀而来,形势紧急间,忽然远处射来一箭,一下子从后面射中了那敌将的右臂,吃痛后手里的刀随即落地,在这短短的霎那间,却被多铎瞄准空隙,狠狠一刀凌空劈下,削去了脑袋。
敌将的首级落地后滚落开去,剩下的半截身子也随即摔落下来,吓得战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而去。这时其余几名敌军已经被催马赶来的阿山悉数砍杀,直奔而来,然后勒住缰绳拱手道:“王爷!”
“刚才那一箭是你射的?”多铎抬手用箭袖揩拭着脸上溅上的温热血迹,这其中已经不知道混合了多少个明军将士的血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