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坦然地微笑着,轻声回答道:“正是在下,匆匆一别已有六七载,祖将军别来无恙否?”
第十五节波澜不兴
祖大寿用不敢置信的目光又一次打量着镇定自若,言笑如常的多尔衮,他万万没有想到,又是如此费解:一个精明如斯,智谋绝人的多尔衮怎么可能如此狼狈不堪地做了他的阶下囚,好端端的亲王不做,吃饱了没事干跑到锦州来刺探军情,还成了不怎么高明的奸细,刚一到锦州城外,八字还没写出一撇就束手就擒,怎么可能?其中难道真的有什么阴谋?可惜他一时琢磨不透这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只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我不禁暗暗好笑,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太累,其实之所以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阴谋的原因是,这根本就没有任何阴谋,或者说暂时是这样的,只不过是巧合罢了,可惜祖大寿年纪一大把了,也没有想清老天爷为什么总喜欢捉弄人。
祖大寿的情绪很复杂,眼前似乎浮现出七年前的那个只有十九岁的墨尔根代青贝勒,在那个闷热的夏天,他坚守粮尽援绝的大凌河足足两个月后,终于在被逼无奈下投降,当他在皇太极的御营中受到崇高待遇,与后金大汗同桌而坐,同席而饮的时候,那个一身白甲,英气勃勃的年轻贝勒也曾经上前向他敬酒,言谈举止,无不老成干练,他当时就曾经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年,想不到他一向鄙视而痛恨的满洲鞑子中也有这样温文尔雅的人物。
而如今,白驹过隙,转眼间,当年的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英雄少年,和他在如此啼笑皆非的场景下重逢了,容貌没有任何变化,似乎眉宇间那仅存的一点青涩也完全退消了,神态间也更多了一份从容和淡然,仿佛自己是个座上宾,而全然不是形容狼狈的阶下囚。
“真的是你?没想到,没想到…”祖大寿摇着头,重复着自己的惊愕和意外,接着是一声感叹,“上次大凌河城外一别,而今已七年有余,足下的样貌,可是没有一点变化啊,连说话的口气都没有变,否则的话老夫还真的不敢相信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多尔衮,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好好的亲王不做,跑到这里当奸细干吗?”
“是啊,我也没想到故人重逢,竟是如此境况,非但在下的相貌没有一丝变化,祖将军不不也是如此吗?非但没显老,仿佛精神更加健旺了,当年的那股子气魄,想必眼下也一切如旧吧?”多尔衮悠悠地说道,“至于我是不是奸细,恐怕祖将军也不敢相信吧,说来话长,可能是老天在故意捉弄我们,给了我们故人重逢的意外机会吧。”
祖大寿从桌案后走下来,看意思是想亲手给我们松绑,我心里也坦然了,看样子这老头对多尔衮还是客气加尊重的,他另外还有一丝尴尬:当年他被迫投降后,皇太极和一干贵戚重臣们无不待他有如上宾,并且赏赐无数,面子给足,可是他转念一想,还是气节重要,所以诈称要亲自回锦州一趟,趁着那边还没来得及知道他已经投降的机会,赚取城池以作为对皇太极一系列厚待举动的回报,结果一转身,他刚跑回锦州城,就立刻翻脸不认人,重新做起了大明的忠实臣子,继续据守锦州与大清为敌。而如今大清的堂堂睿亲王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他的手上,至少从表面上看,是给了他一个立大功的机会,把多尔衮交出去,崇祯肯定会大大地奖励于他的。
可是不知为何,祖大寿一时居然没有这个念头,只想着用当年多尔衮待他的方式来同样待多尔衮,可是在他的手即将接近多尔衮身上七缠八绕的绳索时,忽然间理智上来了,如果真的这样做,门外的那些侍卫该怎么样看他这位主帅?居然对一个奸细如此恭敬,难道主帅真的是里通敌国的汉奸吗?要知道这消息一旦传出去,那北京城里一贯多疑冷酷的崇祯帝得知后,还不把他送菜市口凌迟?再来个满门抄斩?虽然他祖大寿不会傻乎乎地像岳飞和他当年的上级袁崇焕一样愚忠和束手就擒,他手里有兵,大不了豁出去反了,反正他的妻子家人统统都在辽东,崇祯是鞭长莫及了。
可是那只是一个假设罢了,毕竟眼下要尽量少给自己找点麻烦,所以祖大寿的手刚伸到半空中就停了下来,多尔衮自然敏锐地看出了祖大寿的心思,恰到时机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将军不必如此客气,门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多尔衮也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就这么绑着吧,反正这‘细作’当得倒也新鲜,不如一会儿再给我找间与我现在身份相符合的牢狱呆着,也吃点粗茶淡饭的,也不枉了体会一把,长长见识。”
看到多尔衮这般为他着想,祖大寿不禁有点感激,只得连声表达歉意,重新回到了座位上,这时祖大寿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多尔衮深谈似的,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我一眼,然后用目光询问着多尔衮,多尔衮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贴身丫头罢了,碰巧和我一起被贵军俘获了,所以谎称是我的相好,既然和我同是奸细,自然也要住奸细该住的地方,反正站在这里也挺累的,不如暂时先送她去牢房里歇一歇也好。”
我明白多尔衮的深意,他表面上对我不屑一顾,实际上是在暗暗地保护我:毕竟眼下他也摸不准祖大寿究竟会如何处置或安排我们两个,万一我的身份暴露,反而很有可能受到连累,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看祖大寿欲言又止的模样,应该是有什么私下地的话要跟他深谈,如果多了我这么一个外人在场的话,总觉得不那么牢靠,所以多尔衮借机先打发我离开这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
祖大寿点了点头,“那就暂时委屈一下你的丫头了,”说着提高声音吩咐外面道:“来人哪!”
立即有守候的侍卫进来行礼请示:“不知大帅有何吩咐?”
祖大寿看了我一眼,然后吩咐侍卫道:“你把这个奸细先押送到那边的大牢里去,也不必刑讯取供,暂时关押即可,以后再听吩咐!”
“是!”
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押走之前,最后看了看多尔衮,他微微侧头,虽然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也没有说任何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放心吧,你男人没事情的,就老实地等着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吧!
回到古代以后,我算是哪里都去过了,皇宫内院,王府厅堂,市井庙会,狩猎围场,可就是没蹲过大牢,不过这个体会我可不想再有了,毕竟第一次蹲大牢的感觉不但一点也不好,简直是糟糕透了,和电视剧里看到得差不多:阴暗潮湿,杂草铺地,戒备森严,老鼠乱窜,跳蚤横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一般。
闻着潮湿的霉气和一旁破烂马桶所散发出来的臭气,我简直要恶心得昏晕过去,用衣袖掩着鼻子,我不由得开始痛恨起多尔衮来了,还有那祖大寿的不通情理,就算多尔衮发话了,叫我来蹲监牢,也没有必要真的让我蹲环境如此恶劣的牢房吧?起码也得是个干净清爽点的,饮食虽然不要太好,但也要可以下咽不是?
本来饿得要命,可是好不容易挨到了饭点,只听到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囚犯们喜悦的呼叫声,看来他们也跟我一样,饿得肠胃咕咕作响了,所以正期待着狼吞虎咽一番,自然高兴万分。
等到一只肮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木碗往我这边一搁,我伸脖子一看,立刻差点没恶心反胃得把胃里的酸水返出来,只见一个小小的掺杂着糠皮的玉米窝窝头,还有几根蔫巴巴的咸菜,至于是什么菜一时间我也没认出来,只闻得一股腐臭的怪味扑鼻而来,这是我平生所见最粗劣的饭菜了,饶是我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也没有毅力张嘴吃上一口,于是只好继续饿着肚子。
望着黑乎乎的墙壁,百无聊赖间,我胡思乱想着:这次做俘虏的最终结局会是什么呢?我们能否顺利脱险呢?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我和多尔衮是插翅难飞,就算是再如何深谙越狱之道,也不可能逃得出戒备森严的监狱和重兵把守的锦州城,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祖大寿释放我们,好笑,他凭什么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
设想假如我和多尔衮继续做俘虏的话,那么该是给皇太极出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皇太极发现他的十四弟夫妇俩做了明军的俘虏之后,该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是组织派遣小分队偷偷潜入营救还是光明正大地来声讨?营救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要把祖大寿和明军将领当白痴。
其实我和多尔衮假如真的做了人质,也起不到任何对大清的要挟作用,皇太极是一个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胜于一切的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他不会被任何人所要挟,谁也不要想他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被迫妥协,所以说,崇祯得到的只不过是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大大的麻烦,既没有利用价值,也不能一杀了之,到时候反倒给了皇太极攻打侵略大明最好的借口,以我看来,尽管皇太极对多尔衮的笼络更多的是利用,但是其间也不乏他对这个小他二十岁的兄弟的情分和爱护,一半是因为当年他为了汗位逼死了多尔衮的额娘,让多尔衮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而感到一丝愧疚,另一半则是对这个聪颖异常,能征善战,且又见识不凡,颇为识时务的兄弟的欣赏和期望。
所以说皇太极虽然不会因为多尔衮而被崇祯要挟,但是一旦多尔衮被崇祯所杀,那么他的仇恨定然更加强烈,到时候八旗的铁骑少说也要踏破数座城池,屠杀掉多少手无寸铁的百姓,甚至很有可能打到他的北京城脚下,况且又不是第一次了,十多年前的那一次声势浩大的围困京城,要不是袁崇焕在的话,崇祯估计现在埋哪了都不知道。
所以说,如果祖大寿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也应该预料到这样的后果,除非他高估了皇太极的善良和感性,如果那样的话,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糊涂蛋。可是历史证明:他祖大寿并非泛泛之辈,也是一个人物,要不是还有一丝气节和骨气的话,他完全可以像洪承畴那样做大清平定中原,扫合四宇的急先锋,当个大功臣,捞足了高官厚禄,而不会投降之后像三国里的徐庶一样,“终身不献一策”,郁郁而终了。
祖大寿既然可以猜到把多尔衮交给崇祯,是给大明找了一个极大的麻烦,虽然自己一时可以得到褒奖,但是对于整个国家而言,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自己把守的锦州很有可能最先被愤怒的八旗军队践踏蹂躏,他若是这次再当了俘虏的话,估计会死得很惨。
联想起祖大寿对多尔衮那般客气和敬重的态度,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轻描淡写地宣布我们不是奸细,纯粹是误抓的平民百姓,然后一放了之,这绝对不是我发白日梦时的幻想,而是祖大寿目前最好的选择。
然而多尔衮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人吗?他堂堂的睿亲王当然不是吃干饭的,要不然怎么能当得起那个“睿”字呢?阴差阳错地做了俘虏,并不是他的责任,但是对于他个人的尊严来说,绝对是一次巨大的挑衅,别看他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轻松模样,实际上不知道正在思索着如何把这次经历所受到的屈辱连本带利地讨还呢?否则怎么对得起他按捺已久的忍耐,还有眼睁睁地看着明军伤害到他妻子时的强行压抑呢?
一个优秀的谋略家,当然懂得如何利用别人所注意不到的机会,来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益和收获,多尔衮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般人也许会对祖大寿的释放而感激万分,如蒙大赦,还不赶快逃之夭夭?可是多尔衮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要让大明用整座锦州城来偿还。
看到多尔衮有和祖大寿私下底深谈的意思,莫非他是想劝降祖大寿?光凭他的直觉和祖大寿首鼠两端的表现就能捕捉到机会?祖大寿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手,怎么能听多尔衮一个人用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动就可以献城归降?除非是他已经陷入了非降不可的绝境,而眼下,这个绝境还没有一丝到来的迹象,那么多尔衮究竟想用什么样的方法呢?
一直思考到天色暗了下来,牢狱的走廊间已经掌起了***,然而只能给阴暗的牢房中带来一点点暗淡的光,勉强能看得出周围物事的轮廓而已,我早已经饿过了头,疲惫和困倦袭涌上来,我正欲沉沉睡去,忽然间,听到牢狱大门的开启声,还有一连串橐橐的靴声,渐渐向我这边靠近。
我微微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盏灯笼由狱卒举着,引领着一个戴着宽沿帽,身着深色便服的魁梧男人向这边走来,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侍卫,直觉告诉我,这绝对不是被押解过来关押的“奸细”多尔衮,而是白天所见的那位“吴军门”,因为此刻我回想起了当时他回头望我最后一眼时,那复杂而隐晦的眼神,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我闭上眼睛假寐,还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耳畔却清晰地听清了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正是吴三桂,好一个“风流英雄夜访落魄美人”[尽管吴三桂确切来讲应该是个枭雄加汉奸,但此时他还是一个正气凛然的大明能臣干将,圆圆曲里不也有一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吗?所以暂时给他扣这顶高帽吧],接下来会上演一出什么好戏呢?
“是祖军门吩咐你们把她关押在这里的吗?她现在吃过东西没有?”
吴三桂的口气虽然威严如常,但是问话的内容里却透露着对我的关心,灯笼的光映照在我的脸上,我不动声色,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睡姿,眼皮纹丝不动,连呼吸声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以不变应万变,是我眼下最应该采取的对策,就暂且看看外面的那位吴军门究竟想干些什么吧!
第十六节算无遗策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寂,我不敢睁开眼睛,所以也不知道此时吴三桂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直到听见一阵金属碰撞的哗啦声,莫非是他已经示意狱卒开锁?
果然,很快我就听到了牢房门打开的声响,接着一阵脚步声接近,在我躺卧着的附近停住了,然后又是一阵沉默,烛光摇曳着,我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灯光的映衬下,一个黑影似乎在我的面前伫立着,我知道,这是吴三桂在静静地注视着假寐中的我,但是他并没有把我唤醒问话的意思。
良久,只觉得他伸出手来,轻微地替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将我脸上一缕发丝拂开来,接下来,就停止了动作,奇怪的是,似乎有一声轻微到几乎是用最灵敏的听觉神经才能捕捉到的叹息,从他的胸腔发出。
有意思,他有什么好叹气的?觉得我一个弱质女子的,不应该遭这份罪不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他接下来会怎样做?最大的可能就是将我悄悄地接出来,送到他的住所里去,然后是一番怜香惜玉,然后是一亲芳泽…
我意识到了眼下处境的危险:在这个明军控制的势利范围里,他们当总兵当高官的还不是为所欲为,山高皇帝远的,利用职权,私下带走一个小小的奸细算得了什么呢?吴三桂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好色之徒,他显然已经垂涎于我的美色,想要占为己有了。今天晚上他到这里来,祖大寿定然毫不知情,那么谁来阻止他呢?多尔衮现在究竟情形如何了?也没有人过来给我传达传达消息,如果祖大寿想释放我们的话,恐怕等不到天黑就已经释放了,难道是祖大寿改变了主意?
不,更大的可能性是多尔衮试图劝祖大寿归降大清,但是祖大寿定然会首鼠两端,左右为难,犹豫不决,所以他只能暂时隐藏多尔衮的身份,替多尔衮安置了一个妥善的地方歇息,准备明天再行商议了,所以要委屈我一下。
可是你们两个不来救我,我就真的成了吴三桂这只老虎嘴边的肥肉了,岂有轻易吐出来的道理呢?如果吴三桂非要带我走不可的话,我该采取什么应对手段,才不会被他得逞呢?
“军门,军门!”忽然间,有人在牢房外轻声呼着吴三桂,吴三桂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有点不耐烦:“什么事啊?还要一直追到这里来…”
“秉军门,小人有重要事情要向军门禀报,本来不敢冒昧,但是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军门借一步说话。”外面那人轻声回答道。
“哦?”吴三桂的疑惑和兴趣上来了,他一定也在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暂时顾不得再鉴赏眼前的“睡美人”了,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望门外而去,逐渐消失不闻了。
我微微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外面,***依然,阴森依旧,只是吴三桂的人不见了,只有原来的狱卒仍然在栅栏门外晃荡,偶尔过来瞧上一眼,看来这事的确很机密紧要,所以吴三桂生怕被我偷听去了,于是谨慎地换了一个地方听取汇报了,那么究竟是什么机密要事呢?
不管怎么说,此时我的围算是解了,因为接下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吴三桂的身影都再也没有出现在牢房里。不管躲不躲得过十五,总之初一算是勉强地避过去了,也许等到吴三桂再有空的话,起码也不是今晚了,到时候多尔衮或者祖大寿肯定不会对我坐视不理的,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也不必过于担心了。
静下心来,我琢磨着多尔衮那边的进展究竟如何了,祖大寿后来之所以投降,完全是被逼无奈而出的下策罢了,而照现在看来,以祖大寿对多尔衮的含糊态度上看,莫非他目前在大明混得不如意?
虽然他当年假投降,借口逃回锦州后又重新为大明效力,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段投降的经历毕竟给他的个人历史抹了一笔黑,给他的政治生涯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虽然崇祯表面上表扬和赞许了他的忠心,实际上在多疑和猜忌的崇祯心里,这样的人绝对算是个立场不坚定的动摇分子,他与其要一个曲线救国的能臣,倒更不如要一个死心塌地,绝无污点,具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的死士和烈士,那样他才能更加放心,因为他狭隘的心胸里,容不了丝毫的疑云和令他感到不安的东西,这也就可以解释当年的反间计为何能要了袁崇焕的命,让这根国家柱石轰然倒塌的缘故了。
疑云,反间计,袁崇焕的死…一连串的词在我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有了!我的心头突然一亮:只有让祖大寿意识到了他已经陷入绝境,不归降大清只有死路一条的情况下,才能迫使他主动向大清归附,眼下虽然没有兵临城下,乌云摧城的绝境,但是可以制造出来一个绝境啊,事在人为嘛!
而眼下真是凑巧,一个构成推祖大寿自动投降的绝境的重要环节已经出现了,那就是方才离去的吴三桂,想起了当年范文程给一筹莫展的皇太极所献的高明阴险,但是绝对有效的毒计——反间计,那么我和多尔衮也可以来个故技重施,旧瓶装新油,在吴三桂身上做文章,让吴三桂去充当这个传递错误信息的信使,或者让祖大寿以为吴三桂会充当或者已经充当这个向崇祯密折参奏的告密者。
这样一来的话,一是出于对崇祯的残酷和无情的恐惧,怕自己成为本朝的第二个袁崇焕,毕竟前车之鉴不远;二是他自己本身兵权在握,此时投降大清比起等到以后签城下之盟的被迫投降比起来,要主动和有资本得多;三是正好他所有的家人族人统统都在辽东,不必担心会成为株连的刀下鬼。
我猜得出祖大寿定然和吴三桂是面和心不和:祖大寿在崇祯眼中是早有前科的重点看防分子,如果不是实在无人可用的话,早就将祖大寿的脑袋挪挪地方了——大凌河之战的四年前,皇太极挥师围逼北京,袁崇焕急忙回师救驾,其中军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祖大寿所带之兵,不料突然间崇祯中了反间计,将“叛臣贼子”袁崇焕革职下狱,结果祖大寿一惊一怒之间,匆忙带领大部分勤王之军连夜奔出关外,不听崇祯号令,甚至一度传言他要投降大金[当时大清的国号]。
崇祯对此是又气又恨,但是一筹莫展,为了解皇太极虎视眈眈之围的燃眉之急,他不得不令监狱中的袁崇焕写信招祖大寿回来勤王,虽然祖大寿终于为了救老上级老领导袁崇焕的性命而不得不回来了,可是没想到,刚刚退了皇太极的八旗兵,崇祯立即食言,将袁崇焕千刀万剐,你说祖大寿能不悲愤万分吗?
所以祖大寿和崇祯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崇祯自然想杀了祖大寿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泄愤,可是投鼠忌器,因为祖大寿的实力非同小可,祖家是世居辽东的世家大族,在关外有都是田地佃户,富裕得没话说,而且在关外的汉人中占有极大的势力和威望,祖大寿手下的军队可都是死心塌地听他号令的,说反就反了,崇祯根本鞭长莫及,无计可施。所以无奈只得采取安抚的政策,尽量用高官厚禄和忠君为国之道来笼络控制祖大寿,而偏偏正好祖大寿是个颇有些民族大义的正直忠臣,否则早就反了。
所以四年后,大凌河惨败,祖大寿诈降逃回,按理说功不抵过,照崇祯的心思,肯定必杀他无疑,但是权衡利弊后,崇祯还是勉强忍下了这个念头,不但不惩处祖大寿,反而令他继续守卫锦州,但是经此以后,崇祯开始悄悄地培养嫡系势力,希图潜移默化地剪除祖大寿的势力,然后缓缓图之,这股势力就是新贵吴三桂,年纪轻轻的吴三桂突然受宠,一下子由一个小小的标统跃升为宁远总兵,表面上和祖大寿互为犄角之势,抵御大清军队,实际上是崇祯安排潜伏在祖大寿卧榻之侧的钉子和眼线。
吴三桂肯定得到过崇祯的暗示,知道只要扳倒了祖大寿,接收了他的势力,自己定然成为真正的辽东王,坐蓟辽提督,大权在握是指日可待,水到渠成。吴三桂一向野心勃勃,所以自然不遗余力地暗中图谋,收集可以置祖大寿于死地的有利信息,那么方才他神神秘秘地走了,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
想通了这些,一切都可以联系起来了:他安插在祖大寿身边的卧底过来找他禀报白天时祖大寿秘密审问了那个奸细,然后又态度模糊地将那个奸细藏起来了,试图小事化了,可见其中有鬼,必然是和大清暗通曲款,意图降敌。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吴三桂很有可能加强对祖大寿那边的监视和探听,希望找到确凿证据,一下子打垮祖大寿,如此说来,今天祖大寿确实是犯下了极大的错误,可能是由于突然认出多尔衮时太大的惊讶导致一时间的疏忽大意了,这个疏忽大意足可以把他自己逼入绝境,这的确是多尔衮最佳的机会,他故意留下和祖大寿深谈,不光是希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祖大寿归降,更大的目的是给祖大寿惹来巨大的麻烦,把祖大寿推入绝境。
我不由得深深为多尔衮的心思缜密,机变百出而叹服,这一连串前因后果和整体策略,计中有计的高超之谋,我可是花费了一段时间才想出来的,而他在短短地一时半刻间居然就有了如此厉害精辟的计划,难怪史书中评论他“智谋绝人”呢,将计就计,打草惊蛇,借刀杀人,多尔衮的确是一个眼光犀利,善于抓住机会,制造机会的人,难怪在男人与男人的斗争中,他几乎是算无遗策。
如果他的计划中还需要完善的细节部分,我倒是很愿意帮忙,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就是利用吴三桂来把祖大寿逼入绝境,计划再好,也要让吴三桂彻底相信祖大寿真的打算叛国投敌,而目前为止,吴三桂好像最多也只是对祖大寿的举动有所怀疑,但是绝对不能确定罢了,谨慎缜密,精明过人的吴三桂肯定要一切谋算妥当,才会有所行动的,否则祖大寿真的一清二白,他岂不是碰一鼻子灰?
正在想着如何帮这个忙的时候,忽然间,一个狱卒悄悄地来到我的牢房门前,冲我使着眼色,我一愣,他想对我说什么?莫非是多尔衮派过来传消息的人?怎么可能,难道祖大寿还给了多尔衮这么自由的空间,可以让他传递消息?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那神秘的狱卒,此时最佳方案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看看究竟有什么意外的东西,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这附近其它巡逻的狱卒们都远去了,这边只有他一个人,看来确有预谋。
“福晋,王爷他托奴才过来问安。”
“你是谁?什么王爷福晋的,我不明白。”我自然不会轻易上当,生怕是吴三桂派来探底的奸细,说不定他已经对多尔衮的身份有所怀疑了,在一切不能确定之前,我还是装傻充愣。
这狱卒又靠近了些,悄声说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福晋可曾记得那个书房之夜吗?王爷顺便叫奴才问候福晋腹中的东青可是安好?”
我一惊,看来这个狱卒的确是多尔衮派来的,否则这种绝对属于机密的东西他怎么可能知道?确信无疑了,我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回福晋,奴才是王爷早年就已经安插在锦州城中的细作之一,在这里担任狱卒已经数年,身份没有人怀疑了。”
厉害,古代的无间道,原来多尔衮也深谙此道,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我说呢,多尔衮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受到严密看禁,怎么可能找到人通风报信?听这位地下工作者的语气,好像同样身份的间谍还不在少数,难怪多尔衮的胸有成竹了。
“那么这样说的话,此时王爷身边的看守里或者送饭的人里,也有和你一样身份的人了?”
“福晋所料不错,王爷秘密传过话来,叫福晋安心歇息,暂时委屈一下,他自有谋算,不愁脱身,或者也会寻找机会与福晋会面的。”狱卒悄声说道。
看来多尔衮对于祖大寿的态度已经有一定掌握了,那么他极有可能实施那个计划。我突然间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东西:“王爷是不是准备派人到盛京去秘密联络,请皇上组织军队隐秘行动,逐步靠近锦州,然后在城外附近隐藏下来准备接应呢?”
“具体情况奴才也不甚明了,但是王爷准备派人去盛京这一点奴才却是知晓的。”
我点点头,确实,做间谍的各有分工,为谋者自然不会让他们知道太多,“那么人已经派出去了吗?”
“回福晋的话,现在他们已经出城将近半个时辰了。”狱卒估算了一下,回答道。
“那么你先不必去王爷那边回话,立即秘密出城,快马加鞭,追上先前王爷派出去的人,告诉他们,务必要讨一份圣上的密旨过来,内容是祖大寿只要归降大清,绝不称其为‘降’,而称‘顺’,对其兵士不称‘纳’,而称‘整编’,当年大凌河之事绝不追究,另外再加重赏,高官厚禄,更胜于明之类云云,就说这是睿亲王的建议,皇上必然会采纳的,注意,这一道密旨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睿亲王手中,万万要赶在军队行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