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中,吴三桂只得无奈地跟阿济格一道追击李自成去了。很有点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的味道,然而性质却完全不同。
五月初一日,人们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刚刚明,朝阳门大开,官绅士民便纷纷拥出城去,一个个衣冠整齐,在五里外的路旁摆了香案。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写明大明字样,这是锦衣卫使一再嘱咐的,这使欢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个疑问:到底是不是太子回来呢?
终于有了动静,而且还是不小的动静。远处马蹄声声,尘埃飞扬,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着,灿若云霞。大队人马滚滚而来,前呼后拥着一辆由四匹白色骏马拉载的杏黄色马车。
不知道是谁最先叫了一声:“是太子,是太子殿下来啦!”不管是大清还是大明的子民,谁都知道这个颜色只有皇帝或者太子才可以用。
于是毋庸置疑,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泪,呜咽出声。但也有人听见前边奏的乐声中有海螺的声音,觉得不是大明的音乐,心中诧异,偷偷抬起头来,看见来人的装束和打的旗帜都不是明朝关宁兵的装束和旗帜,不禁在心中惊问:“怪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平西伯尽管驻在山海关外,毕竟是大明的将军啊,怎么这服色不对?”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来这些新来到的将士和兵丁都刮了脸,剃了头,有的辫子露在外面。他们忽然在心中惊叫:“哎呀,我的天,这不是咱大明的人!”
尽管众人惊得不轻,然而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轻易骚动,只得继续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这不是胡人吗?怎么可以进咱们京师的大门?…”
多尔衮坐在车里,似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仍然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的心绪,而旁边的我已经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将车门开启一道小小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们的反应是不是和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果不其然,我最后只能叹服那些史料的准确性。
一直来到朝阳门,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传令道:“留一千护军随我进城就行了,其余人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进城门。”
这时车门已经打开,前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我和多尔衮都禁不住定睛观看,只见朝阳门内陈列着明朝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过。
“这皇帝的龙辇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龙辇也不过是二十八人抬,两相对比,这…”我话到一半,咽了回去。
“这些善于拍马屁的前明官员们可准备得真充分哪,看样子是准备让我使用这套天子銮仪进皇城了。”说到这里时,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第三节祸从口出
时外面的众多前明官员们纷纷朗声恭请多尔衮乘龙辇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说道:“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仪仗我不能用。”
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在官场中永远不匮乏,立即就有这么一个官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
多尔衮看到前明的臣子将他比作周公,心里突然很不是个滋味,不知是喜是悲。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丝毫内心的情愫来,而是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
于是他下了马,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前明的锦衣卫使罗养性赶快命锦衣旗校从捷径赶至紫禁城,将卤簿陈设在皇极门外。
多尔衮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华的龙辇上,一路鼓乐前导,进了承天门、午门,来到皇极门外、金水桥边,然后下辇,来到皇极殿的丹墀上,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的礼,然后换乘小辇,转往武英殿,以金瓜、玉节等罗列于殿前。
尽管曾经多次构想过燕京的皇宫究竟是何等宏伟辉煌,然而当他亲眼看到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建筑群时,心头竟然平生难得地升起了一股敬畏和拜服的情绪,甚至无法在内心保持平常的淡泊和宁静。心绪就如涨潮时地海水,无可抑制地澎湃起来。就如同站立在万山之巅,俯瞰群山小一样,禁不住豪气干云。
“我来了,看到的这一切都已在我掌中,可是接下来呢?我要继续去征服天下,还是…”
多尔衮站立在武英殿内的御阶之下,旁边的臣子们纷纷跪地叩首,恭请他升上御座。这在盛京。无论他权势赫到了什么地步。但唯独这皇帝的御座却是他始终未能尝试过的。如今在这里。不论是只知他摄政王,不知有大清皇帝的前明旧臣们,还是随他一道征战入关的大清臣子们,全部都是一样地请求,那么他究竟要不要顺应人心呢?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缓步走向金銮宝座。立时,殿内群臣三呼万岁。震耳欲聋。前明大小官员以及宦官数千人络绎不绝进殿朝拜,三跪九叩,热闹非凡。
在满殿地山呼万岁时,多尔衮暗暗地捏了捏衣襟前拖垂下来地珊瑚朝珠,微微眯起了眼睛,就如同捏着那串当年父汗送给他的那串东珠朝珠一样。那是只有君主一人才可以佩戴的,他虽然是无冕之君,却仍然无法戴上那串朝珠。他看似什么都有了。却唯独缺乏皇帝的头衔。这唯一的缺乏就如同一道巨大的壕沟,让他终究是心意难平。到了此时,则变本加厉地涌上心来。令他几乎窒息,犹如在溺水中激烈挣扎的人,不知道究竟能够得到救命地稻草,还是在挣扎中永远地沉沦…
乘帝辇,用帝仪,坐帝座,他,这位大清国的无冕之王真正享受了一次帝王的威仪。在汗逝母殉、孤儿弱主的凄惨年月里,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哪!
尽管多尔衮心里明白,这金銮宝座一时还不真正属于他,还有一个冲龄幼主将坐在上面。但很显然,在前明官吏的眼中,只知有摄政王而不知大清也有天子。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主掌这大清天下的却只能是他多尔衮。对此,多尔坚信不疑。
然而,一个声音仍然若有若无地在他的胸中回荡着:“这皇位,终究还应该是我的呀…”
朝贺完毕之后,多尔衮对跪在丹上地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几句“各安职守,尽心效忠”地话后,就命大家退出。他则走到暖阁中,要在这里召见所有高级将领,安排接下来的军事布置,之所以没有在大殿里传见而是选择在这里,是他为了避嫌,或者说其他方面考虑的。
除了带领自己地镶红旗部下们协助吴三桂去追击李自成的阿济格之外,所有高级将领都聚集在这里,最低的也是一旗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巴牙喇章京,可谓是猛将如云,大清几乎绝大部分的军事精英都汇集此处。然而有时候大将太多了也不是一件好事,同样都是能征善战的虎将,差事不够分配,派了哪个,忽略了哪个,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这一点多尔衮是什么慎重的。
“我接到最新战报,李自成在武英郡王和平西王的联军追击之下,仓皇逃窜,昨日在州为前明大学士冯所败,而后又一路奔逃南下,如今已经接近冀南的保定了,正是士气败落之时。看来要增派人手轻骑直下冀南,配合二王,一鼓作气,尽最大可能歼灭流寇的主力,最不济也要将其赶入山西才是。”多尔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军情,接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诸位将领,却并没有说要派遣谁去。
然而这一下满室顿时喧嚣起来,谁都知道,眼下李自成的大顺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几乎是不堪一击,八旗大军精锐无比,可以轻松击溃逃亡路上的大顺军,若是侥幸斩获了流寇大将,甚至擒获了李自成,那么这样的功勋也足够加官进爵的了。
况且大顺军出京时,用骡马载驮大量物资,行军速度缓慢,很快殿后部队就被吴三桂追上。大顺军回避交战,丢弃金银财物和无数妇女,都被吴三桂夺走。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丢弃的仅是很小一部分,携带过多的财宝已成为他们的巨大负担,每天行军不过数十里。由于吴三桂从后边穷追不舍。所以不得不继续抛弃大量金银财物和辎重物资,减轻负担。轻装快速撤退。据说从卢沟河至固安百里,所弃衣甲财物已经满路都是了。
这个消息已经快速地在各位将领之间传开,由于此次入关多尔衮严令禁止抢掠民间财物,于是这笔横财便成了他们唯一获取巨额报酬的途径,如今多尔衮委派哪个去,就等于给那个开通了发财地门路。在彼此贪婪的目光中,诸多将领开始虎视眈眈,到了后来竟然争执起来。喧哗不已。
“这个差事还是叫我去吧。我保证大获全胜。擒获李自成来献!”
“得了吧你,净胡吹大气了,你那点本事、几斤几两谁不知道啊,还想接这么重要的差事,不办砸了才怪!”
“你!?”
“好啦好啦,你们二位就别争了,先前在山海关你们还少立功了吗?这僧多粥少的。也不要太贪了,好歹给我们留点啊!”
…
这中间图赖争得最起劲儿,先前他在一片石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率领前锋军队击溃了唐通的大军,为接下来的大部队开辟了入关的道路,算是拔了个头筹,赢得了个开门彩。眼下看到这么好的发财立功机会摆在眼前,一贯争强好胜地图赖怎么能甘落人后?
“好啦。少安毋躁。都静一静吧!”多尔眉头微微一皱,抬了抬手。他自从受伤之后,到现在都尚未痊愈。尤其身虚体弱,不耐嘈杂,这些个大嗓门在耳边吵嚷着,令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阵阵嗡鸣。
大家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地言行实在有些过火,于是一个个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他们都紧张地看着多尔衮地目光究竟落在谁的身上,室内的气氛立即凝重起来。
只见多尔衮的目光在一旁的十几位宗室王公们身上巡逻而过:多铎、阿巴泰、岳托、阿达礼、硕托、尼堪、博洛、罗洛辉…却始终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顿下来,显然正在踌躇究竟派谁才好,毕竟随便哪一个站出来都是功劳赫赫,能战善战的沙场宿将,不能厚此薄彼得太明显了些。
见此情景,图赖知道自己肯定没戏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认为多尔是故意偏袒照顾这些自己宗族的侄子兄弟们,也不知道怎么地,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冷哼了一声,在寂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清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聚集到图赖身上,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闯了祸,尤其是多尔衮那看似平静的眼神,冷冷地盯在自己脸上时,所带来的压抑感更是难以言喻的。
然而图赖一向好面子,不愿意就此蔫声不语,没了下文,被众多同僚取笑,于是就心下一横,直了直脖颈,阴阳怪气地讥诮道:“看来摄政王心里早就准备偏向各位王公们了,既然这样,还争什么争?就让豫王爷他们去立功受赏好了!”
这话一落,几乎所有人都神色大变,知道图赖这话不但得罪了所有王公,而且等于直接逆了多尔衮这个实际上皇帝的龙鳞,如果真的较真议论起罪过来,也够他喝上一壶地了。
“图赖,不得对摄政王不敬!说话谨慎点!”多尔衮缄口不言,然而旁边地阿巴泰已经脸色一寒,严厉地告诫道。
“知道了。”图赖心知自己冒失闯祸,却又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不忿,因此没好气地回答一声,往人群里退了一步。
多尔衮知道图赖这种桀骜不驯的脾气,因此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是图赖这句不恭敬地讽刺之言让他意识到,应该把这个差事交给非宗室的其他大臣们去办,至于具体交给哪一个才好呢?
在英鄂尔、阿山、叶臣、谭泰四员大将之间比对片刻,多尔衮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谭泰的身上,“好了,这差事就交给谭泰去办吧!”
谭泰顿时大喜过望,为多尔衮能够在如此精英荟萃的将领之中选择自己而大感意外,一瞬间几乎感激涕零,要知道他先前根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的。
他立即单膝跪地,行礼,响亮地领命:“嗻!”接着补充道:“奴才定不辜负王爷厚望,必然全力以赴…”
谭泰正说到一半时,忽然后面的图赖狠狠地“呸”了一声,一大口吐沫险些落在他的后背上。他心中惊愕,转过头来看,只见图赖正嫉恨地瞪着他,当然眼神中还有许多不屑和愤然。
谭泰顿时火冒三丈,立时就想一下子蹦起来猛力地扼住图赖的喉咙,方能暂消心头之怒——这两人本来就因为一些陈年宿怨而经常不对付,好几次一道出兵时为了谁主谁副而争个面红耳赤,胜利凯旋之后又会因为争夺功劳而反目成仇;自从他投向多尔衮之后,图赖就经常当面给他脸色,冷嘲热讽,背地里没少咬牙切齿地骂他是反复无耻的媚主小人,因此这两人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然而这一切他们都不敢让多尔知道,可是万万没想到,图赖今天居然敢当着多尔衮的面啐他一口,这显然猖狂过头了。
然而他绝非一般赳赳武夫,很快就按捺住了心头怒火,回过头来,仍然保持缄默,不但没有直接指责图赖的无礼羞辱,更没有委屈地请多尔为他作主以便挽回面子。
这下子算是触动了众怒,尽管图赖这种羞辱是针对谭泰的,却无形间挑衅了多尔衮的权威,折损了多尔衮的颜面,显然是对多尔衮这项任命的藐视和不屑一顾,这就是大不敬。于是大家纷纷叱责图赖,要求他下跪给多尔衮道歉,自请责罚。
然而奇怪的是,多尔衮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图赖的眼睛看,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让人无法捕捉他此时的真实心态。然而图赖却如同芒刺在背,似乎整个人都被这凌厉的目光穿透了一般,只觉得心头颤抖,然而越是如此,潜意识居然越是支配着他强梗着脖子,丝毫没有认错和惶恐的表现。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失着,虽然并不长,却让人犹如煎熬,几乎手足无措。多铎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大喝一声:“来人哪,把图赖绑缚起来!”接着自言自语一句,“还真是胆大包天了呢,我看你再脖子硬一个…”
“嗻!”门口立即冲来几名巴牙喇护军,三下五除二就将图赖捆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强行压着他跪地。图赖只觉得颜面尽扫,然而毕竟对多尔心存忌惮,于是只稍微挣扎了几下,就跪在地砖上,一声不吭地听凭多尔衮处置。
“摄政王,这图赖实在嚣张过分了,不给他点教训尝尝怎么得了?以后还反了天去呢…”
多铎现在心情倒是矛盾起来,他既希望多尔衮直接发火,又生怕本来就有风疾的哥哥气坏了身体;可是如果就这么将怒火强按下去,兴许又会郁怒伤肝,这可怎生是好?
多尔衮先是沉默地看着图赖被绑缚起来,却没有发话,只见他捏着食指上的玉扳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吩咐道:“你起来吧!”
众人一愣,见他却是目视谭泰,并不理会图赖。
谭泰应了一声,连忙站起身来,顺便瞟了一眼狼狈的图赖,心中暗暗得意,“呵呵,这下看你倒霉了吧?真是自找的,活该!”
第四节如履薄冰
赖虽然继续硬撑,然而却已经暗暗发虚,心知不妙:肯阿附多尔衮,多尔衮完全有借此机会将他的官职一撸到底,发往前线充任普通士卒,派他前去送死的可能,他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这张惹祸的嘴巴,却已经悔之晚矣。
多尔衮终于将目光转向图赖,注视了片刻,然后宽和地说道:“好了,给他松绑,我没打算治他的罪。”
顿时,惊愕万分的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接着齐刷刷地望向看不出喜怒之色的多尔衮,“…这么大的罪过,怎么能…”无论是多尔衮的亲信还是中立者,大家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多尔衮为什么会轻易放过图赖,这是一个多么好的降罪机会啊!
众人如此反应自然早在多尔衮的意料之中,他寥寥数语,解释了其中原委:“图赖适才虽然对我大有不敬,然而却并非背地里搬弄是非之人。况且他为大清征战多年,战功累累,毕竟是功大于过,所以这一次,就暂且不治他的罪了。”
见到多尔衮如此发话,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了,看样子多尔衮确实准备饶恕图赖这一次,并非只是惺惺作态,如果谁再站出来强烈要求惩治图赖的话,无疑是得罪人不讨好,于是只得沉默了。
很快,图赖被松了绑,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多尔衮:“你真的不治我的罪?”
多尔衮点了点头,嘴角弯出一抹微笑。似乎对于图赖的疑问而颇感好笑。“眼下正是讨论军务之时,如何能以戏言相欺?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
图赖听闻此言,终于松了口气,犹豫一下,还是双膝跪地,给多尔叩了个头,谢道:“奴才叩谢摄政王宽恕之恩。军前效力之时。必然戴罪立功。竭力以报!”
“好啦,起来吧!”多尔衮说到这里,终于脸色一沉,“这次就算了,日后倘若再犯,可就断然不能轻饶了,还要连这次地账都算上。重重惩处,明白了吗?”
“嗻!”图赖赶忙喏了一声,接着又小声道:“奴才明白了。”
看到图赖犹如斗败了的公鸡,老老实实地退回班内,多尔衮又看了看谭泰,似乎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开口,又继续部署军务。直到将人事安排和作战要略讲解完毕,方才郑重地对所有人说道:
“我大清之所以能从建州这个小小的地方兴起。难道靠得全是打仗时候的勇猛无畏吗?如果每个人都逞自己的英雄。如何能够有大清的今日?如今我等创业未半,正是紧要之时,如果不能团结一致。精诚合作,那么前明的覆灭,就是我们的例子了。谁要想继续回深山老林里茹毛饮血去,那么他现在就站出来好了,我不会阻拦他地,自去便是,免得将来坏事!”
听到这样一番话,众人皆有愧色,齐声答道:“奴才等谨遵王爷训诫,不敢因私废公!”
…
图赖回到自己驻扎在朝阳门外地军营之中后,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湿透了几层衣服,他令手下亲兵去打了一盆冰凉地井水,用巾帕浸湿了将头脸胡乱擦拭一番,方才让燥热的脸颊稍稍降低了温度,总算是可以静下心来分析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总是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妙的事情会发生一样。回忆起方才多尔望向他的眼神和宽容的微笑,让他觉得不那么真实,像是笼罩了一层厚厚的迷雾,这位摄政王究竟在想什么呢?难道他真地不想这么早就将自己这个一贯不听话的反对者拉下马来,换上更听话的人去充任?
不,不可能!任人唯亲,铲除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当权者所必需的手段,否则如何能够站稳脚跟,牢牢地把握住权柄呢?多尔衮这次看似宽容,实际上心底里未尝不存有杀机,只不过掩饰得非常严实罢了。也许现在是用人之际,所以不便翻脸,若是自己完全失去了用处,那么还不得死路一条?多尔衮的整人手段何等厉害,自从充任辅政王之后,干净利落地收拾掉了肃亲王,逼得礼亲王惶恐不已,不得不告老退隐;郑亲王一个厚道人也被他整治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压根儿不敢对多尔衮说半个“不”字;自己抱怨几句,立马就被人告发而投入大狱,差点丢官削爵…
更何况自己当年还得罪过多尔衮:天聪五年时,大凌河之战。由于自己一时冲动,夺功心切,因而贸然直入敌军防线,结果中了埋伏,被躲在壕沟里面的明军狠狠地冲杀了一番,精锐损失大半。这时候在后面督阵的贝勒多尔衮见状大惊,亲自冒着炮火矢雨策马冲上来支援,好不容易才勉强将陷入包围圈的将士们营救出来,甚至差点因此丧命。
这一仗相当惨烈,战后一清点,由于图赖地过失,导致军士伤亡数千,甚至死了四员官阶颇高,深受皇太极器重地大将。闻讯之后皇太极大发雷霆,怒骂道:“图赖轻进,诸军从之入,朕弟亦冲锋而进,有不测,将尔等食之!敌如狐处穴,更将焉往?朕兵天所授,皇考所遗,欲善用之,勿使劳苦。穆克谭我旧臣,死非其地,岂不可惜?”
当时他听得胆战心惊,偷眼望了望站在一边的多尔衮,却见多尔衮对他不理不睬,显然对他很是不满。而自己也事后也没有拉下脸来主动去找多尔衮道歉,顺便感激一下救命之恩,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多尔衮地韬晦也越来越深,这就更让他狐疑不定,弄不懂多尔究竟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报复了。
图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事到如今究竟该怎么办?要他顺应时势去向多尔衮摇尾乞怜。厚颜奉迎,那还不如杀了他,他平生最恨这类见风转舵的小人;如果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做一枚眼中钉肉中刺,那么迟早有一天会成为豪格第二,甚至会死得更加难看。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还有,二十天前多尔衮受伤,他自以为机会到了。于是忙不迭地写信给盛京地同僚们报喜。请他们早作准备。彻底清除多尔的势力,结果回信没等到,却等来一个多尔衮的福晋在来时路上遭遇不明叛军追杀的消息。他猜想这多半是索尼鳌拜等人的主意,如今还被抓获了几名俘虏,听说正在被秘密审讯,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也无从打探。万一那些俘虏受刑不过招供出来,自己岂不是也成了重要嫌犯,被定下个杀头之罪?
图赖心烦意乱地在军帐中来回踱步,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停下脚步,“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得写信给索尼他们问问主意。总不能老老实实地被多尔给一锅烩了吧?”
于是他高声吩咐帐外:“给我准备纸笔。快点!”
等到诸多事宜安排
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多尔衮重新回到了大殿里,御座前。抬头盯着天花顶的蟠龙藻井雕刻。那雕刻极精致,彩画绚丽,金碧辉煌,他静静地欣赏着,其实此时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如何整顿燕京,安定民心,建立全国统一政权。
虽然登上了明朝皇帝地金銮宝座,但他地头脑仍十分清醒,清楚地知道,摆在自己面前地是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作为大清劲敌的李自成手中还有数十万大顺军,虽然已经兵败西行,但并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一旦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大清将只有暂退到关外的命运了。还有,据报说前明的福王南下,已经到了南京,估计南明政权很快就将在南京建立,号令天下了,届时明朝的遗臣遗将们必然趋之若骛,一下子可以就拼凑起号称百万地大军!
江南半壁河山的归属还是个未知数,大清的十几万大军虽已开进了京畿地区,但这一带久旱无雨又饱经战乱,远近青苗为兵马蹂躏践踏,城草数百里甚至连野草都见不到,要知道此时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天哪!城内的粮草珠宝多为流寇带走或焚毁,城中之百姓生活无助,甚至相聚为盗,杀人放火,抢掠成性。京城百姓,人心浮动,尚且难以接受被他们这样的异族所统治。该如何能迅速改变这一窘境呢?面对如此残局,多尔衮思前想后,未免忧心忡忡。
我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等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迈入大殿,只见到多尔衮正背对着殿门伫立在御座前,一动不动,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返回暖阁去将那些他阅览之后做下记号的奏折一一批示时,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背后的动静,回头看到是我,脸色轻松了许多,“怎么,都去看过了?”
“紫禁城这么大,如果全部转个遍起码要大半日地时间,哪里有这么快地?”我面带忧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临走时还烧得这么彻底,整个紫禁城除了后宫和这座武英殿之外,皇极、保和、建极等极其重要的大殿干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几乎连根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了。”
“估计李自成当时在想:‘明朝地列祖列宗们绝不会想到他们苦心营造的皇宫,会让我一个小小的驿卒住着,又被我烧了吧?嘿嘿,大明几百年的基业就毁在了我之手,这皇宫吴三桂和那亡国的太子休想得到个完好无损的,京师也是一样!’”多尔衮难得地幽默了一次,虽然他没见过李自成本人,然而却着实把他这种心态猜了个透彻,连语气和神态都模仿得活灵活现。
我阴霾的心情总算是少许好了一些,“咳,眼下这么一片烂摊子,想想都要焦头烂额,亏你还能想到这个!”
多尔衮收起了笑容,似乎在估算着什么,片刻之后问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这几座大殿原本的模样,不过以这座武英殿为参照,那座相当于盛京大政殿的皇极殿,倘若要彻底重建起来,恐怕需要五六百万两黄金吧?”
我回忆着现代电视纪录片里那宏伟辉煌的太和殿,大略地记起了它的建筑需耗,于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个数目,只多不少。这建造大殿的所有木材都要选用最上等的檀木,尤其是那根大梁,要选用云贵等地深山之中最为坚固和巨大的树木,光砍伐,运送,人工这些耗费,就起码要上百万两银子,就更不要说建造三座类似的大殿所需要的费用了。”
多尔衮的眉头微微蹙起,感慨道:“昔日汉文帝因为修一座高台需要数百两黄金而就此作罢,所以才有‘文景之治’,而今明朝光修建一座大殿就要耗费五六百万黄金之巨,也难怪会亡国了。看来这奢侈之风,万万不能任其蔓延啊!”
“如果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来,恐怕把大清现在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也不够,只是这么恢宏壮丽的宫殿修建完毕之后,终究还是让别人来住啊,还有这把华贵异常的龙椅,也照样要拱手让人。”我说到这里,仰着头,极为惋惜地打量着那张纯金打造,镶嵌无数宝石的宝座。
多尔衮沉默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来,轻声道:“来,熙贞,你上来吧。”
“为什么?”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宝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阵惶恐之感,此时这里决不是我那个时代可以买票参观的景点,而是堂皇森严,至高无上的君权之地,谁要是触犯了少许,就是天大的罪过。如今我站在这台阶下面仰视着那黄金屏风和黄金龙椅时,忽然想起了一句外国人的感言:“当我看到如此伟大而神圣的建筑时,几乎就忍不住当场跪下了!”
他并没有收回手去,而是继续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定定地回答道:“因为我不想再这样居高临下地同你对话。”
我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同根本无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样,一步一步地,平生第一次地踏上了御阶,虽然只有几级,然而似乎每一步都格外沉重,正如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