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爱卿意下如何?当今之局,该如何解法?”
宋献策知道闯王的主意是出兵讨伐,他忧虑于大顺军会受到满清军队和关宁军的双重夹击,陷入两面受敌的危险境地,因此谨慎地建议道:
“吴三桂因为知道满洲鞑子不日将大举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还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燕京。如此狂妄,理当剿灭,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对吴三桂用兵之事慎重为上,尽量暂且安抚其心,或者设法拖延,不使他投降满清,才是最稳妥之策。只要我们打败满洲来犯之兵,吴三桂就彻底断绝了退路,到时候投不投降我朝,就不是他所说得算了。”
李自成听完之后,略略沉思,却不置可否,只是转向牛金星问道:“不知先生究竟有何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牛金星没想到闯王这么快问到了自己,而自己还没有拿定妥当的主意,只得尽量用中庸保守的态度回答道:“陛下,今日之事毕竟事关重大,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决断。还是由臣与两位军师在下边反复讨论,等商议妥当,再向陛下奏闻。”
李自成虽然觉得牛金星这种老成谋国之策确实不无道理,但问题是他这种回答太模棱两可,说了跟说没什么两样,于是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说话再也没有那么把持威严了:
“我要的是一个明确的可行之策,一个最见效果的办法,最好能够尽快解决这些麻烦,好回西安老家去安享太平,再腾出手来平定天下,哪里能在这里耽搁起来没完?老刘,你说呢,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刘宗敏看到闯王似乎没有继续和吴三桂以及满人消耗周旋下去的意思盛京,尚且调动兵马,准备粮草毕竟也需要花费些时日;可那吴三桂手中有四万关宁军,又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兵,他们占据山海卫,牢牢地把守着关口,离咱们也不过三百多里的路程,跟呆在眼皮子底下差不多,实是我大顺朝的心腹之患。
照我看来,兴许不出三五天,吴三桂在山海关整顿兵马,筹集粮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就必然会传檄各地,口口声声说是替崇祯帝后复仇,用恢复明朝江山为幌子来煽动百姓们与我大顺作对。到那时,这河北附近的残存势力必然响应,到处纷纷起兵,与我为敌,南方各省也跟着凑这个热闹。一旦吴三挂在北方带了一个头儿,树了一个在北方的榜样,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那些个将领和封疆大吏们,还有哪个肯投降我朝?不趁机一窝蜂地起哄,争取当个‘复国勋臣’才怪。
所以说啊,咱们就得赶在满洲鞑子南下进犯之前,先动用重兵将吴三桂一战击溃。只要消灭了吴三桂,夺取了山海关,满洲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南犯了,到时候连带着明朝的南方各将领闻风丧胆,各地的明军残存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还望闯王早点决断!”
第三十六节如逢甘霖
宗敏这一番主战言论,的确正中李自成的心意。因每天都有一次、多至四次快马飞报吴三桂募兵声言要杀回燕京,驱赶流寇,为崇祯帝后复仇的消息,这让李自成越发恼怒不已,心烦意乱。而文武百官则多次“劝进”,他也无心即位,一再延期。他最担心的是,如果吴三桂投向满洲,造成关宁军与清军的联合之势,一齐入攻燕京,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嗯,老刘说的没错,眼看着招降的路已堵死,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那吴三桂既然不识抬举,执意与我大顺为敌,就是实实在在的心腹之患,非要火速出兵,赶在他与满洲鞑子勾结之前将其一举消灭,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自成听完之后颔首赞同着,接着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爱卿不妨商议一下如何出兵…”
此言一出,阶下的李岩,宋献策,牛金星纷纷变色,他们先前没有明确反对出兵是因为不敢贸然逆闯王的“龙鳞”,所以暂时借口拖延,希望能够找出个折衷之策来保大顺无恙罢了。现在看到闯王居然如此容易就被刘宗敏所说服,决意出征,这实在太冒险了,因此这几个大顺朝难得的明白人不由得心急火燎。
李岩是忠心耿耿之辈,所以一急之下,根本顾不得是否会触犯闯王的“天颜”而直接出班进谏:“主上万万不可轻易出兵!”
李自成顿时心中不悦,脸立刻就拉长了。他认为李岩竟然敢如此急切地出来打断他的话,实在有失为臣之道,乃是大大地不恭敬。不过尽管如此,李自成还是忍下来训斥李岩地冲动,他勉强做出虚心纳谏状,“哦?李爱卿有何见解,尽可道来!”
李岩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恐怕会令闯王心中不悦。然而他心中有话憋得难受。即使忠言逆耳也要一吐为快:“主上。那吴三桂兴兵复仇,边报甚急,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主上能够早日择定登基吉日,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主上不必急于兴师,应以招抚吴三桂为要务。向他许诺以父子一体封侯,然后给前明太子一个王爵,分封一块土地,准许其奉明祭祀,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有借口闹起来了,而我大顺则一统之基可成,干戈之乱可顺利平息,江山可以永固啊!”
李自成的脸色越发阴沉。心中岂止不以为然。甚至是大大恼火:自从他接到那封吴三桂与父亲决裂的书信后,他就想立即发兵过去将吴三桂的关宁军一举夷平;而现在又听到了吴三桂所谓的最后通牒,显然是狂悖至极。几乎令他暴跳如雷。现在李岩不但极力阻挠他出兵讨伐的计划,还劝他封吴家父子为侯,封前明太子为王,显然是长敌志气,灭己威风,显得好似他堂堂闯王还要低三下四地求吴三桂归降一样,这怎能不让李自成愠怒不已?
正想严厉地驳斥李岩的建议时,牛金星也出班来附和,谏道:“臣以为李将军此议确实不无道理。我军新得京师,一时间人心尚未安稳,不可轻易出重兵前往讨伐,还是尽量以高官厚禄稳住吴三桂,同时利用这段时间迅速整军,等时机成熟再将其一举歼灭,犹未晚也。”
“依照两位爱卿之见,莫不是眼下我大顺军连收拾关宁区区四万人马的能力都没有了?”李自成本想发怒,不过碍于他们都是开国功勋,不能直接扫了他们地颜面,于是忍了忍怒气,然后出言讽刺道。
牛金星和李岩知道闯王心中不悦,不禁一悚。然而李岩认为此事地确关系到朝廷兴衰,生死存亡。不可以因为谨慎自保而致使闯王一意孤行,酿成大祸,于是一咬牙,继续直谏道:
“主上,请容臣一抒肺腑之言,倘若治罪,倒也不迟——我朝此时尚且处于戎马倥偬之中,贤能之士避居山林,强盗山贼伺机作乱;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地州县官大多是些市井无赖之徒,仰赖主上声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况且我军进京以来,很多下属兵士军纪不遵,耽于享乐,甚至搅扰百姓,大失民心…”
“好了,你说的这些,兴许有风闻而夸大之嫌,不能作数。”李自成突然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叫李岩不要再往下说的手势,脸上已然带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李岩一愣,终究也没有敢公然违逆闯王的命令,因此只得委屈而讪然地中断了话语,小心翼翼地退回班内。
李自成虽然明白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燕京之后,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听不见谈论大顺朝政事缺点地话,倘若偶闻直言,总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和牛金星,最后面向群臣说道:
“东征之计已定,我意已决。倘若继续空耗唇舌,争论不休,再拖延些时日,等到吴三桂与东虏勾结,以为崇祯复仇,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满洲人也乘势兴师南犯,只会对我朝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燕京后,士气已不如前,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你们就不要再谏阻东征大计了!”
李自成这最后一句话,格外加重了语气,显然是警告反对出兵的大臣们,叫他们休得多言。
宋献策一直低着头,紧咬着嘴唇,踌躇着要不要像李岩一样出来直谏。然而李自成这最后一句严厉的警告,却突然把心一横,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走出班来,慷慨地说道:
“臣本为一介布衣,能够得蒙主上信任,多年以来一直言听计从,纳谏如流,因此臣尤为感激,发誓以忠心报答主上恩典。而今心中有言,不能不一吐为快:倘若主上东征。则局势于主上颇为不利;而吴三桂如敢南犯。则于吴三桂不利。满洲鞑子必然趁机南犯。只是我们尚且不知其究竟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
臣以为,当今之计,与其征讨吴三桂,还不如积蓄实力,加强守备,全力防范鞑子南侵。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明朝已然灭亡,他就像水上浮萍,犹如藓之疾,不足为心腹之患。而鞑子则不然,自努尔哈赤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满洲。势力渐强。至今已历三世。皇太极继位以来,更是励精图治,无时无刻不窥探中原。妄图侵占。而今小皇帝地叔父多尔摄政,此人野心勃勃,狡诈多端,一旦我军主力前往山海卫征伐,多尔衮则率领东虏铁骑南下,或扰我军之后,或奔袭燕京,则我军腹背受敌,骑虎难下啊!”
宋献策这番煞费苦心的分析和出自肺腑的谏言,竟然让本以为自己主意已定地李自成终于不得不
来。他紧皱了眉头,思索了一阵,然后问道:“话军完全可以速战速决!京城之兵,现可抽调十二万,以三倍于关宁军之数,难道还至于久战不下吗?”
“山海关乃极为险要之地,又素有固若金汤之称,我军虽众,然而火器及红夷大炮数量不足,仰攻关隘,很难速胜。倘若拖延日久,东虏兵出西协,袭扰我军粮道,或者直接扼住我军与燕京之间地道路,切断退路的话,那就凶险莫测了!”宋献策说到这里,脸上的忧虑之色越发明显。
李岩也禁不住再次附和道:“宋军师此言确有道理,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今吴三桂据守雄关,早有准备,令我军无懈可击。况且关宁军正处于以逸待劳之势,山海卫雄关险要,只要战事不能立即结束,稍一拖延,那么我军腹背受敌之日就不远了。”
李自成喟叹一声,站起身来,在御案后面来回踱步,一时间难以决断了。说实话,李岩、宋献策地话确实不无道理,也是老成之策。然而李自成对满清实在缺乏了解,在他看来,满清从后金起,立国已经三十余年,也不过盘踞于辽东巴掌大块地盘,连座宁远城都屡攻不下;数次入关,也不过是烧杀抢掠一番,依然占据不了一寸土地。况且已经大失民心,为百姓所憎恶,如何成就大业?
更重要地是,满洲人口不过四十万,满洲八旗军队也不过区区十万,再算上蒙古,汉军,充其量也只有十七八万,就凭这么点人马就想夺取中原?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白日发梦!再说自己地大顺军虽然近来在京城纪律松懈,确实做了不少扰民掠财之事,然而李自成怎么也不相信,一向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地汉人百姓们,会老老实实地接受那帮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野蛮鞑子统治。
这就印证了一个道理,譬如一个家族的长辈对晚辈们严厉些,甚至苛刻欺压,也是他们自己家族里的事,由不得外人来插手。倘若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外人胆敢来横插一腿的话,那么就必然会被这个家族的族人们摒弃前嫌,团结一心地给撵出去,顺便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再也不敢打这里地主意。
李自成的这个想法,确实不无道理。然而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历史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一贯的经验,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而不幸的是,偏偏这个失灵的时候被他迎头碰上了,于是乎霉运也就相应而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这全都可以归咎于老天吗?
当李自成正在紫禁城的金銮殿上踌躇不决之时,山海关里地吴三桂正夜以继日地筹措粮草,加固城墙,操练兵马,抓紧一切时间准备应敌。这紧锣密鼓十数天,无疑是他这一辈子当中最为忙碌而紧张地时日。
这天上午,他早早地披挂整齐,站在西罗城的内城墙上,观看着手下兵士的操练。这时,一个参将上来禀报道:“大帅,最先一批粮秣辎重,已经到达,正在运往山海城中地路上。”
“全部运完,最快需要几日?”吴三桂两眼依然盯着城下士兵们精神抖擞的演练,用毫无情绪的声调问道。
参将回答:“预计需得十六日才能彻底运送完毕。”
吴三桂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是四月十二日了…”到了这里,就顿住,没了尾音。
自从他三月底在永平城郊突然与李自成决裂,径直赶回山海关重新占据三城之后,就开始积极地筹备粮草物资,以备御敌。而今从宁远觉华岛经海上运来的大批粮秣辎重,只有一小部分运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余艘海船上,停泊于姜女庙海边。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相距十三里。而现在正值仲春,海面风多,海船都泊于紧靠海岸可以避风之处,容易被敌军出奇兵焚毁。倘若李自成那边果然有能人,看出这一点并且付诸实施的话,即使吴三桂的数万关宁兵再如何强悍,也必将军心大乱,人无斗志,崩溃之日不远,这是吴三桂最为担心的地方。
最让人忧心的是,虽然能够预见到重大的危险,却有心无力,苦于无法避免。吴三桂现在只能祈祷着李自成那边没人能够看透他的这个致命之处,才能保得一时无恙。他现在在等一个消息,如果这个消息迟迟不来的话,那么无疑就等于把他逼上了绝路,不得不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一名传信兵卒气喘吁吁地通过台阶跑上了城垛口,面对吴三桂的背后单膝跪地,两手高高地举着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大帅,盛京方向的信已经来了!”
吴三桂闻听之后,竟然不经意间身上一个战栗,并非骇然,而是期望已极的消息终于来临时的巨大喜悦和亢奋。他猛然转身,一把将书信取过,只几下就撕扯开来,抽出里面的信件,从上至下地迅速浏览起来。
这封信是他在盛京的满清朝廷为官的兄长吴三凤写来的,上面道:“摄政王已确定于四月初九日统帅大军开拔,届时满、蒙、汉、朝共计十四万兵马,携带红夷大炮百门,向西协隘口进军,预计不出四月二十日即可越过长城进入关内。吾弟何去何从,宜早做决断,兄翘首以盼!”最后落款是四月初六日。
吴三桂知道从盛京到山海关,快马加鞭,六日到达已经是极限了,这封信也正是以这个速度送抵的。直到最后几日多尔衮方才向群臣公布出兵日期,由此可见其策谋部署,的确严密万分,这也着实让吴三桂几乎焦急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心头的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吴三桂禁不住大喜过望,然而在众多下属面前,一位主帅应该保持他应有的威严,不可以轻易流露欣喜若狂的情绪。
望着城下盔甲鲜明,勇悍无匹的士兵们,他们所携带的巨大杀气,即便是操演当中,亦然显露无遗。这五万精兵,全部都是深受他父子恩惠,倾尽巨赀将养出来的忠心属下,可以为他吴三桂出生入死,也不皱一下眉头。
“我兵如何,可杀李贼否?”吴三桂一脸自信的笑意,声音虽然不高不低,却着实充满了豪情霸气。
身后所有的将领一齐慷慨激昂,语气坚定地回答道:“我等必不辱使命,誓杀李贼!”
这高亢的呼声立即引起了城下将士的响应,在各个将佐的带领下,成千上万的青壮汉子们,齐刷刷地举起兵器,高声呐喊,一时间气势磅礴:
“誓杀李贼!誓杀李贼!…”
第三十七节汉奸之路
西罗城阅兵完毕之后,吴三桂在众多亲兵的护卫下,返回山海卫,一路上但见不少牛马车辆,百姓们肩扛手推,源源不断地运送着大批粮食向山海卫的方向而去。有眼尖的百姓从吴三桂的衣饰装扮上大致地猜出了他的身份,于是纷纷投之以好奇和敬仰的目光,“平西伯,是平西伯啊!”
“吴大帅的相貌生得可真是威风啊!”
“是啊是啊,吴大帅可是大明的忠臣,他要替君父报仇,把那些贼寇们统统剿灭,收复燕京,重兴大明呢,可真了不起哪!”

甚至已经有不少百姓对吴三桂下跪叩拜,简直把他当成了救世主一般。吴三桂见状,连忙在马上向百姓们拱手致意,接着又慷慨地发表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这才在众民景仰的注目礼下策马而过。
看到自己如此受百姓拥戴,起码在顺民心这一点上,他就已经远远胜过了目光短浅,思想麻痹的李自成。因此,吴三桂心中不由窃喜,看来这数日来的舆论散布,确实大大地收到了成效。
这十数日来,面对大顺朝廷作为一个政策在推行的“追赃助饷”和“夹”活动,还有大顺军中一部分害群之马的烧杀奸淫行为,不少京城官员和家属、商户、百姓陆续开始逃亡,以至于李自成赶忙采取了连坐制度,一人逃走,十户连坐。于是相当部分在京的明降官和士绅。甚至百姓都开始对大顺政权感到失望甚至抱有了敌意。
即便如此,也不能有效地遏制京城官民们私下子携家带口,潜逃出城地趋势。随着逐渐逃入永平,榆林,遵化还有山海关等地的明朝官民们越来越多,他们所带来的消息,很快散播遍了整个冀北地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贼寇们的恶行。
燕京城里发生的这些情况和大顺政权的所作做为。让吴三桂本人和他手下不少关宁将士以及京畿、山海关地区的不少士绅、百姓。都开始对大顺朝廷产生了巨大的敌意,并且导致他们认为大顺政权不具备真正统治天下地能力。于是,山海关一带不少士绅商户知道双方决裂后,对吴三桂部队在人力、物力、财力上进行大力支持,纷纷出钱出人出物,输助粮饷七千八百五十余两,战马一百二十余匹。吴三桂又从当地百姓中新募集到数千军士。自古燕赵之地盛产豪杰勇士,因此这些新兵绝非乌合之众,个个都是强壮悍勇之辈。
而眼下这一路上运送粮食地百姓们,大多是由当地士绅们派遣过来送粮食给吴三桂守城官兵们充作军饷地,也难怪吴三桂格外神清气爽,心中暗暗得意了。
回到山海卫的官衙之后,吴三桂屏退所有无关人员,单单留下了他的心腹亲信。官居副将的杨辅。因为有一件大事已经迫在眉睫了。他必须要尽快找个足智多谋的幕僚商议之后,准备妥当才好,而杨辅则刚好符合这个条件。
“子玉。你看看这封信。”吴三桂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将先前在西罗城上接到的那封书信递给杨辅阅看。
杨辅仔细地将信看完之后,抬起头来,用目光询问着这位军门的意思,没有得到暗示之前,他还不敢轻易说出自己想说地话。
吴三桂当然明白杨辅的顾忌,于是颇为开明地说道:“子玉有何建议,但言无妨,我也是自己感到委决难下,因此才找你过来商议的。”
杨辅看到吴三桂这样的态度,心中有数了,于是将自己心中的实话说了出来,“那就斗胆了,依在下看来,如今我军前遇狼,后有虎,进退两难,倘若不早作决断,则一而倚仗的话,那么覆灭之日就不远了。”
“是啊,”吴三桂慨叹一声,“我前几日给李贼的使臣下达了最后通,估计这一两日,已经接到消息的李贼必然正在紧锣密鼓地与群臣商议出兵之事。如果我地预算没有错,贼寇出兵之日,应该就在明后天,即可见分晓。”
杨辅是吴三桂地下属,然而已经跟随吴三桂多年,两人的私交已经远远超过了上司与部下的关系,到了可以推心置腹,密议大事地地步,因此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摆明了当前的形势:
“如今摆在大帅面前的路,一共有三条。其一,大帅率领五万部下与李贼血战到底,为已经覆灭的大明壮烈殉国。”说到这里,杨辅微微一笑,话音一转道:“不过大帅此前已经归降过了大顺,所以现在即使死了也只是为报私仇而死,恐怕将来在史书上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光彩形象记载下来,这种送命的方式可真不值得。”
吴三桂点了点头,喟然道:“你说得没错,如果死后连个忠烈之名都捞不到,那可死得太冤枉太不划算了。再说,这样一来我父母家小也必然为李贼所杀,那么我连孝道都被毁了,可就实实在在地成了个不忠不孝之徒了。”
杨辅知道他的这位上司是绝对不愿意与贼寇们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否则他就不会回到山海关,而是直接杀奔京师与贼寇决一死战了。他很清楚吴三桂的为人和处世态度,吴三桂要留着自己的性命,保存着自己的实力,将来好建立更大的功勋,赢得更高的荣华富贵,怎么可能轻易捐躯呢?
于是杨辅继续说道:“其二,再次归顺李自成,唾面自干,眼睁睁地看着刘宗敏等辈携着邢夫人,日日夜夜花天酒地,而只得委曲求全,仰仗着这些大顺权贵们的鼻息芶活下去。”
听到这里,尤其又提到了陈圆圆,吴三桂不由得火从心头起。怒气再次涌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案,恨声道:“刘贼欺我太甚!倘若如此,传将出去,人人都道我吴三桂忘却君父之仇而厚颜事敌,主动献上妻妾邀宠,还恬不知耻地为贼寇效力,岂不是天下最为卑鄙猥琐之徒?”
“大帅息怒。且先听在下将话说完。”杨辅不紧不慢地替吴三桂一一剖析眼下的局势。接着又将投降李自成地另一弊处指了出来:“如果大帅为保全身家性命。果真的又一次归顺了贼寇,只恐怕马上就要和前来攻打燕京的大清军队来上一场龙争虎斗,惨烈厮杀。这样的话,后世史家必然会说评价大帅此举是为了顾全了民族大义,不计个人得失、忍辱负重、保全了汉人的江山——即便那坐江山的是一群
却也远胜过东虏鞑子的鸠占鹊巢。”
吴三桂冷笑一声:“哼,那李贼当然算盘打得极好。我一旦归顺,不过就是封我一个侯爵的虚名,借此笼络,派我去抵挡满清地八旗大军。我在山海关出生入死,他却在燕京城作壁上观,白白叫咱们关宁将士充当了炮灰!这样地蠢事,我怎么可能去做?”
杨辅看到差不多了,于是将最关键地一条。也就是吴三桂所期待的那一条抛了出来。“这前两条,当然万万不可取。那么大帅眼前,也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向满清‘借兵’!”
这条路是这十数日来吴三桂已经不记得反复掂量过多少遍,思虑踌躇过多少次的了,然而真正从杨辅口中说出来之后,却如同雷霆震耳,令他竟是禁不住心头一颤。
虽然是最为有利和可行之策,然而吴三桂毕竟从小深受儒家学说教诲熏陶,满脑子都是忠君报国之道,不能不说是位前明忠臣。他守卫辽东诸城,驻守宁远近六载,无不是兢兢业业,枕戈待旦,多少次阻清军于坚城之下;哪怕是到了后来困守孤城,连续十四个月接不到朝廷的一文军饷,他也照旧坚持下来。甚至将清廷数次送来的劝降信统统撕碎,大骂使者拒绝投降。
而今他竟然不得不走上这条求助于满清这个多年宿敌的道路,怎能不格外痛心无奈?然而现在大明已亡,他已无效忠之主,譬如无根之树,漂浮之萍,除此一途,他已经别无选择。
杨辅从吴三桂眼神中看得出来那瞬间的消沉和阴郁,这位平西伯地确正处于艰难的抉择当中,说实话,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不是到了后路已绝,面临万丈深渊的地步,又怎么会去做求助于昔日敌人,又是外族的虎狼之辈呢?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一来,固然可以解燃眉之急,然而却会不会终成引狼入室之祸呢?
吴三桂定定地看了这位得力下属一阵,缓缓道:“子玉,你有何苦与我一道背负引狼入室,做汉室罪人的骂名呢?往昔曹孟德率雄兵数十万欲下吴地,鲁肃曾向孙权谏言:‘臣等降曹,尚有牛车可乘,官职可委,不失州郡之守,而主公则置之何所?’当今形势,也大致等同。我投降大顺,被众人耻笑乃是情理之中;而你们则照样可封官任职,安享富贵,又何必如此费心为我筹谋,于我一道担负将来骂名?”
杨辅看得出来,吴三桂此言并非全然出于试探之意,而是由衷地出自肺腑,于是他也郑重地回答道:“大帅,在下跟随您多年,深受恩惠,怎能顾及一己之私,而不为大帅谋划?而今看来,我军若是归附大顺,必然会被推上与满清作战的最前线,而清军十余万虎狼之师,我等岂能战胜?恐怕拼死抵敌之时,大顺却不肯派一兵一卒援助!
然倘若我军借清廷之兵相助,我军出山海卫,清军出西协,两面夹击京师,何愁贼寇不灭?当今之计,唯有借兵一途,还望大帅悉纳!”
吴三桂默然一阵,而后起身走向窗口,对着外面刚刚冒出新芽的香椿树怔怔地凝望着,低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即将念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最后一句时,他的话音嘎然而止,刻意将这句隐下,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根本已经配不上这最后一句了。
难耐地沉寂过去了良久,吴三桂方才转过身来,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那就这么定了,咱们现在就起草封书信,送与满清摄政王多尔接阅,好好斟酌斟酌怎样遣词用句吧!”
于是乎,吴三桂就和杨辅一道,几经推敲琢磨之后,终于拟定了一封令他生前富贵至极,身后遗臭万年地“借兵”书信。
不论吴三桂以后终于成了汉奸,但他的军政才华,谋略过人之处确实不能完全抹煞,比如这封信中,他的良苦用心,就可见一斑:信中称满清为“北朝”,自称“我国”,官职是明朝地“辽东总兵”,并声明是“求助”:“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土以酬,不敢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