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狐狸说话,他大踏步出了花厅。狐狸忙放下早早,站起来,唤道:“子楚且慢!”
看着狐狸追出去,我用丝巾压了压唇角,微笑着起身,对仆人们说道:“都撤了吧。”
早早咬着条獐子肉,满嘴油渍地抬头,嚷道:“娘!我还没吃饱!”
这夜,狐狸没有来看我和早早,想必正在和蔺子楚进行最后的“协商”。
狐狸曾暗示过蔺不屈,愿意在适当的时候与蔺家联姻,现在,蔺家认为到了“适当的时候”,可他们断不能容忍我和早早留在狐狸的身边。
蔺家要匡扶效忠的,是未来的帝王,而不是洛王军的首辅大将军;蔺子湘需要的,是狐狸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而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正好各取所需,让他们助我一臂之力。
蔺氏兄妹都是聪明伶俐之人,这场戏作下来,话该说到几分,想必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天微亮时,我忽然惊醒,一坐而起,手抚胸口望向窗外。窗纸上映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正低着头,慢慢地徘徊。
我在床上坐了许久,披上外衫,拉开房门。门外的狐狸猛然转身。
他静静地看着我。寒气袭人,我瑟缩了一下,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上我肩头。披风带着他的体温,我避开他灼热的眼神,微扭过头,看着空中飘飞的雪花,低声道:“又下雪了。”
他也转过身,与我并肩站在廊下,双手反剪,凝望着东面淡灰的天空,轻声道:“你生早早时,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院中的松树上,缀满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低低地垂下来,似开满了银色的花朵。我叹道:“听说今年北边的雪下得大,不知道鸡公寨的房子有没有被大雪压垮,如果没人住,房子很容易垮的。”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加固了,还派了人守着,那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原样。”
我惊喜地转头看着他,他微笑着,柔声道:“那是弟兄们为你建的房子,虽然简陋了一些,但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
“一点都不简陋。”我笑道:“老七一手好木工活,搭的房子冬暖夏凉,我住着不知道多舒服。”
狐狸笑道:“老七现在是堂堂的将军,统领几万人马,为保住他的威严,这话可只能咱们自己家里人笑上一笑。”
我卟地一笑,道:“那你呢?”
“我什么?”他一愣。
我学着他当年的样子,左手撑住廊下的木柱子,右手做出摇折扇的样子,看着他,粗了声音,悠悠然道:“前段时间人骨汤喝多了,太腻,想吃点清淡的,嫂嫂炒两个小菜便是。”
狐狸呆了那么一下,转而仰头大笑。笑罢,他低头看着我,含笑道:“你那时怕不怕?”
我侧头想了想,摇头道:“不怕。”
“为什么?”
“活着再疼,也疼不过死。我当时死都不怕了,怎么还会怕一个喝人骨汤的大活人?我当时就想,要是他真的要拿我的骨头来熬汤,就让他熬好了,反正死了之后,我也没有感觉,不会觉得痛。”
狐狸笑着摇头,“你那时,倒真让我大感惊讶,看着那么娇娇弱弱的,居然也在山贼窝里熬了下来。我几次都以为你要倒下了,结果…”
他停顿片刻,忽然间张开双臂,将我揽在怀中。我刚想挣扎,他在我头顶低沉地唤了声,“青瑶。”
青瑶。
这声低沉的呼唤,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我心中一动,没有再挣扎。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抱着我。许久许久,他才低声道:“青瑶,等早早病好了,我会亲自去珐琅城接你们回来。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回洪安老家,我不能言而无信,你别让我做失信之人。”
我无言以对,他用固执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着满天濛濛的雪花,良久,低低道:“好。”
他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了手,神情温存地看着我,再慢慢低下头,微凉的唇在我额头上轻柔地印下。我本能地垂下眼帘,再抬起眼时,他已大步转身,消失在院门后。
园中皆被皑皑积雪覆盖,唯有他的一行脚印,踏碎积雪,延伸向前。
十一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这一日,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正式向益王的三女儿蔺子湘下聘。熹州百姓一片欢腾,谁都清楚,洛益两方联姻,对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苍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一日,青瑶夫人亲自将首辅大将军杜凤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送至益王长子蔺子楚手中后,便带着“病重”的洛王,前往南方的珐琅城休养。
这一日雪却停了。
云开雪霁,阳光灿烂,风却更加寒冷。
此番洛王“南下休养”,由黎朔率一千离火营、楚泰率一千艮土营精兵护送,狐狸另拨了一千名他最精锐的卫士相随,尚未婚配的青瑶军也一同前行。
马车辘辘向前,出了熹州城,一路向南。云绣坐立不安地绞着双手,邓婆婆也有点紧张,坐在一边不言不语。马车中只有早早无忧无虑,他将小手放在熏笼上,抬头问我,“娘,我们去哪?”
“去看五叔。”
他想了想,道:“六叔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出城时,狐狸没有来送我们,我正迟疑如何回答,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云绣“咦”了声,略带惊慌地看着我,“怎么不走了?不会是…”
我抬起右手,止住她的话语。寒风呼啸而过,夹杂着一缕笛音,起始如空山莺啼、啁啾相应,转而潇然一拔、暴落如雨,再然后清越悠然、绵绵不绝。
正是狐狸改过后的那曲《春莺儿》,只是今日这笛音自始至终夹杂了几分悱恻婉转之情,一曲三叠,仿若在诉说着什么。
几年的时光,也在这笛音中徐徐闪过,我心绪翻滚,跳下马车。
东面的小山丘上,苍松覆着积雪,如同银色的伞盖。树下,清俊颀长的身影正抚笛而奏,一株寒梅在他身侧吐蕊怒放。
我跳下马车的一瞬,笛音略有停滞,等我抬头望向他,笛音又续,欢快了数分。
我眼中微微湿润,回头将早早抱下来,早早在雪地中跳跃,拼命向狐狸挥手,大声叫道:“六叔!”
狐狸放下竹笛,走出数步,又停住。良久,他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竹笛,我仿佛能看到他沉静的目光,还有唇角湮漫开来的温柔笑意。
我也轻轻地向他挥了挥手。
登上马车时,我回头再望,他仍站在松树下。此时正是辰时末,久违的太阳升至他身后的碧空之中,灿烂的阳光照得我满眼生花,他在阳光中的端然身影,仿若能令万众折腰、山河共颂。
我不由抱起早早,向着他,微微躬身,拜了一拜。
寒风呼卷,卷着马车继续向前。
直至走出很远,仿若仍有笛音缠绕在我心头,如水般散开,沁入我一生的回忆之中。
为了给蔺子湘的人充足的时间,借口早早身体不适,我们走得很慢。二十天后,才到达清阳县。燕红悄悄来禀,已见到了蔺子湘的人留下的暗号,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于是,我传令下去,在清阳县歇息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清阳县有一处行宫,哀帝数下江南,曾在此住过一晚。如今虽已荒废许久,但仍可以看出当年的富丽辉煌。
早早在车上闷了这么多天,下了马车便撒脚丫子跑。狐狸派来护送的统领名叫侯昞,笑道:“这边暖和些,没下雪,果然王爷身体就好多了。”
我一笑,道:“确是如此,我也放心多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弟兄们也都辛苦了,今晚好好歇息,补充些粮草。”
侯昞应了,自去安排值宿守卫。黎朔等人知道是今晚行事,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五叔留在当地的官吏送了美酒佳肴过来,侯昞却不肯和楚泰他们同时食用,宁愿啃着干粮饼子。
楚泰喊上在鸡公寨的老兄弟,胡吃海喝的,不时狠狠地吼上几嗓子,酒足饭饱后,便都横七竖八地倒在文安院。
侯昞命人将整个行宫团团守住、严密守护。他却不知,蔺子湘早派了人连夜赶来清河县,用十天的时间,在这行宫下赶挖了数条地道。
我留了一封信给侯昞。让他在发现我们失踪后,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护送洛王和青瑶夫人去南方休养,只暗中禀报狐狸便是。侯昞乃狐狸的得力手下,大战当前,他自然知道宜稳不宜乱,定会依我说的去做。到时五叔再上个奏折,道洛王病重不治,在珐琅城不幸夭折,青瑶夫人思子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也随之而去,临终前遗命首辅大将军杜凤接掌王位。
“遗命”与王印,自有人暗中送去珐琅城。
离火营、艮土营及青瑶军的副统领,也早由黎朔、楚泰和燕红暗中叮嘱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需得听侯昞的指挥行事,事关军事机密,不得有违。到了珐琅城后,五叔自会对他们妥善安置。
今夜要借助地道脱身的,便是我、早早、云绣、邓婆婆与一众老兄弟,二百余人。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夜深人静时,我们悄悄由地道潜出行宫,在黑夜中急行数里路,赶到清阳河渡口,刘明早已率着他的一百多名手下在那里等候。十多位已成亲的弟兄的女眷,也早秘密到达了此处。
一同等候的,还有蔺子湘的手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方面宽额,过来向我行礼,“小的贺荃,拜见夫人。”
“贺统领,此番真是辛苦你了。”我微微欠身。
“夫人太客气。”
我微笑道:“若非贺统领相助,我们也不能顺利脱身。还请贺统领回复贵上,她的恩情,我沈青瑶铭记在心,我答应她的事情,绝不反悔。”
贺荃恭谨地躬着腰,听罢,道:“多谢夫人。我家小姐也有句话,让我转达给夫人。”
“请说。”
“小姐说,夫人高风亮节,乃当世第一女中豪杰,她不能与夫人结为姐妹,只恨缘浅福薄。她定会谨记夫人的嘱托,完成夫人未竟之心愿,还天下女子一片朗朗晴空。”
抉择(六)
冷月高悬,船只起锚,扬帆而行。
清阳河蜿蜒向东,河的尽头,便是阔淼无边、任鱼跃鸢飞的浩浩东海。
当渡口越来越远,楚泰喜极而泣,跪在甲板之上,向着头顶的明月,深深磕头。老兄弟们一阵欢呼,拥上去,将他高高地抛起。
哄闹一番,他们又齐齐过来向我行礼,楚泰更是哽咽难言。
怕侯昞推断出我们走的是水路,派船追来,头两日,船只走得极快,直到过了朱雀峡,众人确定脱离了险境,才放松下来。南方天气较暖,楚泰等人整日在甲板上晒太阳,喝酒唱歌,说不出的惬意轻松。
早早从没这样坐过船,感觉十分新鲜,兴奋地上窜下跳,等楚泰喂他喝了两口酒,一大一小,便都醉倒在甲板上。
可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每日长久地站在甲板上,注视着河风中飘扬的风帆,全身一阵阵地颤抖。
云绣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日黄昏,她与刘明一起过来,刘明低声道:“夫人,您且放宽心,送信的人走了这么些天。公子此刻应当已经知道您和早早脱离了险境,他可以放手一搏,再无牵挂。”
再无牵挂。
我的眼泪险些掉落,望着正缓缓下坠的金乌,喃喃道:“已经打起来了吧?”
云绣抹去眼泪,劝道:“夫人,您别太忧思了,您看您这段日子,瘦了这么多。”
叹息声响起,黎朔负手走近,他锐利的目光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道:“夫人,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您。”
“请说。”
自上船后,所有鸡公寨的弟兄都改口称我为“大嫂”,此刻听黎朔称我一声“夫人”,我心中一动,挥了挥手,刘明与云绣悄然退开。
“夫人,在您心中,是希望洛王军胜,还是永王军胜?”
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在一刹那退去,我耳边嗡嗡作响,呆呆地望着黎朔。黎朔坦然地回望着我,轻声道:“夫人,我想听您的回答。”
我的唇颤抖了许久,才终于将积在心底多日的话说了出来,“我希望我们洛王军胜。但是,他、他绝不能死。”
黎朔没有问我“他”是谁,叹了声,招了招手,走过来的是一名叫李延的人。此人因为个子矮瘦,力气小,被人看不起,也升不上去,一直就是个普通的士卒。
黎朔道:“你将那些话,再向大嫂说一遍。”
“是。”
李延口齿倒十分伶俐,一番话说得相当顺畅。
“十个月前,我是随身侍候包副将的。有一天,就是上将军打完漫天王回到洛郡后的第二天,上将军命包副将带着我们护送青陵府的罗弘才将军及罗家小姐,就是永嘉军的江二夫人回青陵。当时罗弘才大病初愈,上将军送了好些名贵的补品,包副将又与罗弘才谈得极为投机,等到了青陵,他二人已结为了异姓兄弟。
“我当时还嘀咕,包副将私自与外将结拜,难道就不怕上将军责怪吗?后来有一次包副将喝醉了酒,吐露真言,我才知道,他是奉了上将军的命令,故意拉拢罗弘才的。上将军想将罗弘才作为一颗棋子,关键的时候,用他来分裂永嘉军。
“再后来,包副将带着我们,给罗弘才送过很多次东西,有银子,也有粮草,听说罗弘才及青陵军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对上将军一直感恩在心。
“后来黎大哥来问我,我自然是愿意跟着大嫂走的,黎大哥便把我调到了离火营。上个月,我碰到当初一起送东西给罗弘才的弟兄,随口问了一句,那弟兄告诉我,就是那几天,他们刚刚将一批兵刃和粮草,秘密送到树达,来接兵器和粮草的,正是罗弘才的人。”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茫然地张着嘴,望向黎朔。
“夫人,方才他们喝酒打赌,赌洛王军几个月内可以取得胜利,李延说不用一个月便可结束战争,大伙笑他,他一急之下说了出来。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有必要让您知道。”
我急急回头,叫道:“云绣!刘明!”
云绣扑过来,我紧攥住她的手,惶然问道:“云绣,你告诉我实话,我没有死、还成为了青瑶夫人的事情,罗婉到底知不知道?”
云绣望向刘明,刘明沉吟片刻,道:“夫人,说实话,我不知道罗婉知不知情。但上次夫人想报仇,将她引来,被杜凤搅得功亏一篑。罗婉回去后,您原来住过的小楼便莫名其妙地失火,烧为灰烬。只是她若真的知道了,为何一直没有发作,我们就不清楚了。”
我无力地退后两步,靠着桅杆,全身冰凉。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明白了狐狸的真实意图。
以江大公子的兵力,即使狐狸和蔺不屈联手,即使有罗弘才的配合,也绝非三天时间可以拿下的。
狐狸用我和早早的安危,换江文略在淮阴三天按兵不动,不是要江文略放弃驰援江大公子,而是让江文略以为危机尽在前线,而忽视东州,罗婉便可以从容地在东州动手,拿下江太公夫妇。
一直隐忍淡定的狐狸,为何那日在江文略面前锋芒毕露、直言挑衅?因为他有了必胜的把握,更因为他要激怒江文略,让江文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前线,准备与他奋力一搏。
只要东州乱起,江太公夫妇成为人质,即使江大公子不投降,江文略却肯定会为了父母族人的性命而放弃一切。
甚至包括他的生命。
罗婉,那样性情的罗婉,在得知江文略心中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在得知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后,对他会是怎样切齿的仇恨?
爱而不得,必毁之。
她从来不懂“放手”二字。
我转头看着黎朔,颤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黎朔摸了摸鼻子,道:“夫人,以前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什么。直到那次您带着我们赶去桑山救楚泰他们,路上遇到江公子。我觉得实在反常,即使双方是再坚定的盟友,也没有他主动随我们去送死的道理。后来,我又暗自想了想,江公子一共救过我们多少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回忆起当初就是在江家牌坊下将您抢回来的,我就慢慢地明白了。”
不知何时,燕红站在了旁边,她轻声插嘴,“夫人,我不知道鸡公寨的往事,但我知道一点,江公子看着您和早早的眼神,分明就是…”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文略。
我闭上双眼,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暗暗下了决心,睁开眼,向黎朔和燕红深深地拜了下去。
燕红忙将我扶住,我凝望着她,轻声道:“燕红,我想求你一事。”
“夫人,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但有命令,燕红就是死也要办到。”
“我…”我心中绞痛,却不得不说下去,“我想把早早托付给你。”
燕红大惊,我又望向黎朔,“黎大哥,我愧对你们,枉做了这么久的大嫂,却一直欺瞒着你们。我想请你将弟兄们平安地带出海,若是、若是我没有来找你们,还请黎大哥帮我将早早抚养成人。”
我转头看着正在甲板上和楚泰等人嬉闹的早早,眼泪簌簌而落。
黎朔却冷笑一声,“夫人,您是看不起我黎朔,看不起各位弟兄吗?!”
他慨然道:“夫人,自打上了这艘船起,我们就不再是洛王军的人,我们只听夫人的命令行事!夫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江公子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打黄二怪、打田公顺、打陈和尚,夫人,您算一算,江公子救过我们多少次?我们是不能和洛王军作对,但我们一定要救出江公子!”
我还未说话,他已跳上甲板最高的地方,大声喝道:“弟兄们!”
甲板上正酣歌高唱的人纷纷抬起头来,黎朔双手叉腰,朗声道:“弟兄们,你们说,夫人是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是!”上百人齐声回答,也有人吹口哨,起哄道:“老黎,你这不是说废话吗?怎么成了亲,废话就多了?和燕家妹子学的?”
燕红在一边啐道:“灌多了黄汤,拿我打趣!”
楚泰慢慢站起,走过去,拍上黎朔的肩膀,道:“有话就直说!不要看不起各位弟兄!”
“弟兄们!夫人现在要去救她的救命恩人,那个人,也曾经救过我们大家的性命!但这一去,可能会很危险,甚至不能活着回来!”黎朔目光徐徐扫过所有的人,道:“有愿意随夫人去的,站起来!我们等会就上岸!不愿意去的,可以继续留在船上,依旧照原计划出海,去过逍遥日子!”
风在刹那间凝定。
泪眼模糊中,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都站了起来。
风又大了。
所有人的衣衫和头巾,在河风中猎猎飞扬,他们都看着我,许多人举起了手中的酒碗,向我行礼,然后一饮而尽。
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神,都给了我回答。
我默默地接过云绣手中的酒碗,压下喉头的哽咽,向他们欠身为礼,再仰起头,一饮而尽。
刘明双眸通红,率领江文略留下的那一百多人缓缓跪了下来,云绣则喜极而泣,扑在我面前,“夫人!”
上岸时已是日落时分,赶路到半夜,在野外歇息时,我问云绣,“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怨我?”
“夫人,我不怨您,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我只是心疼公子,自您走后,他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云绣抱着熟睡的早早,低头凝望着他。
树林里长着许多粗大的藤蔓,纠结缠绕,象尘世间的恩怨情仇。我望着这藤蔓,低声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云绣用鹤氅紧紧地包住早早,许久,才道:“夫人,我不知道自己若真处在您那种境地会怎么做。可能我也会一心保护早早,保护这些弟兄们。可是夫人,今天您也看到了,弟兄们不只是需要您的保护,他们更想为您做些什么。”
再过了许久,她低低地叹了声,“谁欠了谁的,谁还给谁,又岂是那么简单就算得清的呢?想到便去做,问心无愧便是。”
我伸出双手,云绣将早早递给我,我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闭上双眼,轻声道:“但愿,不会太迟。”
谁是谁的债(上)
我们加起来才四百来人,要想对战局起到影响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搞突然袭击,乘敌不备,看能不能将江文略自罗婉手中救出来。
黎朔、楚泰都身经百战,黎朔更在前陈国的虎贲营呆过,针对此次行动,他们迅速定下了策略。
燕红、云绣、邓婆婆以及十余位弟兄们的女眷,再由刘明拨二十人,负责保护早早,暗中跟在大队伍后面,并约好了万一分散后重新会合的地方。
我和其他的人,星夜赶往淮阴。如果江文略还在淮阴,想办法将他诱出来,把他打晕带走;若是罗婉已经动手,他已赶回东州救江家的人,那么就只有到了东州,看看形势再作决定。
黎朔带人到附近的县府抢了一批马回来,没有多话,我们星夜兼程,一路向北,不过数日,便赶到了淮阴。
尚在淮阴城外的山坡上,便看到了城头上高高竖起来的洛王军军旗。我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熟悉的军旗上绣着的五爪金龙,险些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