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刘明轻声道。黑暗中,有人跳上小船,将我接过,又上了一艘大一点的船,船在河上划了许久,又将我换上另一艘大船。如此三度换船,我终于被放入一间小小的船舱。
这间舱很小,蒙面的女子将我放在一张椅子上,再在我身后塞了锦被。这样,我可以很舒服坐在椅中,也可以通过椅子前特制的木板的板孔,将隔壁船舱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隔壁船舱中点了数盏亮丽的宫灯,将舱内照得明如白昼。江文略正坐在桌边沉思,亮炽的灯光将他深青色锦袍下摆那枝小小的荆棘花照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涌上浓浓的酸楚。
有人在扣门,江文略从沉思中清醒,一瞬间便变得神采奕奕。他站起来,向进来的狐狸微笑拱手,“杜兄。”
狐狸扫了一眼船舱,潇洒地拱手,笑道,“江兄改在这洮河上见面,倒让杜凤一顿好找。”
“杜兄莫怪。手下的人不太放心,不敢进熹州城,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江文略淡淡道。
狐狸大笑,“甚好。虽然是在我的地盘上,却是在江兄的船上,双方都不带一人,倒也显得我们这次谈判十分公平。”
二人俱各一笑归座,江文略斟了酒,二人碰杯对饮,江文略道:“杜兄约我见面,不知为何事相商?”
狐狸坐在明亮的宫灯下,眉宇间意气饱满,神态似略不经意,却让人生出不敢逼视的感觉。而江文略那么淡静地坐着,几年前的神采飞扬似已悉数收敛。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静静地、无所顾忌地看着这两人谈判。光阴荏苒,他们都曾交织在我的岁月里,此刻,他们对案而坐,谈笑间,却能令天下变色、河山易帜。
“江兄,杜凤素来不喜欢绕圈子,这次约你来,还是如信中所说,想谈一谈我们两家以后是和是战。”狐狸目光忽然犀利了几分,紧盯着江文略。
江文略放下手中的酒杯,扬了扬眉,道:“我倒想听听杜兄的,和如何,战又如何?”
狐狸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和,你们退出东淮平原,咱们两家还是兄弟。战的话,很遗憾,杜凤就只有和江兄在战场上一见高低了。”
我略感惊讶,这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听江文略大笑道:“我还以为杜兄约我来是为了这整个天下,原来只是为了区区的一个东淮平原!”
狐狸平静地看着他笑罢,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撩开柔纱窗幔,望向月色下的河水,叹道:“江兄,这么多年来,天下百姓饱受战乱荼毒,好不容易现在有了安宁的希望,若我们两家再起战火,杜凤于心不忍啊。”
江文略默默地喝着酒,唇角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来。
狐狸回过身,反剪双手,看着江文略,道:“我知道江兄可能不相信我这话,但我今日可以和江兄签下和约,只要你们永王军退出东淮平原,咱们两家,十年内绝不开战!”
江文略微微一点头,转而苦笑道:“杜兄实是一番美意。但这件事情,文略作不了主,只怕还得回去请示父王,才能给杜兄答复。”
狐狸眸光幽幽一闪,缓缓道:“那我就静候江兄佳音。”
江文略笑了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急不缓地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请杜兄表示一下你的诚意,将淮阴、成州、树达一带的十八万洛王军,往西撤三百里!”
十八万!
我心中估算了一下,五叔的主力尚在南方,淮东平原这十八万洛王军,已差不多算得上是我们全部的主力,只怕老七的兵力也调过去了。难怪前一段时间将领调动频繁,原来都在往淮东平原集结,狐狸如此重兵囤积,难道真的打算议和不成,要毕全功于一役?!
不太象他的做事风格。
我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狐狸静默须臾,哈哈大笑,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语气也咄咄逼人,“只要嗣王愿意将永王军撤退五百里,我们自然也会撤军!”
江太公攻过熹河后,迅速迁都东州,并封长子为嗣王。听狐狸此言,我才知江大公子已经率永王军向西进发,看来双方都有野心夺取淮东平原,进而问鼎天下,只是都还碍着先前那同盟军的面子,没有公开决裂而已。那蔺不屈呢?怎么还没有动静?是坐山观虎斗还是有别的筹谋?
我心中还在琢磨,江文略冷冷一笑,道:“杜兄,你明知我大哥绝不会撤兵,你也丝毫不愿退让,为何还要约我来作这无谓的谈判?!看来杜兄毫无诚意,江某告辞!”
说着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袍,冷哼一声,便欲往舱外走。
“江兄且慢!”狐狸自窗边急走几步,声音恳切,道:“江兄,杜凤方才所说愿意与永王军签下十年和约,绝非虚情作态。但是这份和约,我一定得和江兄签,我也只信任江兄。”
江文略摇头道:“抱歉,杜兄,永王军中,我还作不了这个主。”
狐狸微微一笑,转而神色庄重地望着他,缓缓道:“如果我可以助江兄一臂之力,让江兄作得了这个主呢?”
我尚有点懵里懵懂,江文略面色已变,双眉紧蹙,一言不发。我也迅速醒悟过来,在心底暗暗抽了口冷气。
风自门窗的缝隙处钻进来,这冬夜的寒风,砭人肌肤,令人自骨髓深处泛起一阵阵惊惧。狐狸始终带着从容在握的微笑,看着江文略。
四周万籁俱寂,只听见江文略微显沉重的呼吸声。时间似乎凝结住,我目不转瞬地看着他,他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终抬起头来,坦然望着狐狸,道:“杜兄,十分抱歉,我江文略还做不出那种弑父杀兄之事。”
狐狸露出失望的神色,讽道:“我还以为江兄也是心怀天下、果毅刚决之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不。”江文略唇角微勾,反讽道:“不是杜兄看错了我,而是我已看准了杜兄。”
狐狸微愣,江文略已坐回桌边,恢复了先前的淡静镇定,道:“我可不想和当年的二四当家一样,中了杜兄的反间计,自寻死路!还成为江氏的千古罪人!”
狐狸脸色便一分分沉下去,缓缓说道:“既是如此,很遗憾。江兄,我虽将你引为知己,却不得不与你在战场上一较高低了。江兄此回东州,还请保重,不送!”
江文略始终面色淡淡地听着,眼见狐狸就要迈出舱门,他忽扬声道:“杜兄且慢!”
狐狸在门口顿步回头。江文略一拱手,道:“杜兄,你我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多次携手作战,本乃至交,以后却不得不兵戎相见,实乃平生大憾。文略来之前也预感到可能会这样,特地带了淮州顶尖的眉茶,不知杜兄可愿与文略最后一次品茶夜谈?”
狐狸默然片刻,才微微一笑,“江兄厚意,杜凤岂敢不从。”
江文略将炭炉上的铜壶提下来,点汤、分乳、续水、温杯,慢慢认真做来。狐狸袖手坐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待见他要往碧釉花瓷盏中注入茶汤,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江文略却“哦”了声,想起什么似的,自桌下拿出两个洁白的梨花盏,边温杯边道:“险些忘了,当年淮州品茶大会,小淮王可说过,这上好的眉茶,得配梨花盏才行。”
他再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定狐狸,一字一句道:“您说是不是,小-淮-王?”
小淮王!
若不是服了药,我绝对会失声惊呼。
我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江文略怎么可能会称狐狸为小淮王?那个五岁时便被称为当世第一神童、十岁时便能将一众翰林驳得无招架之力、惊才绝艳、煊赫一时却又惨遭灭门的小淮王?!
可那边舱内二人的神情,又让我不得不相信,江文略确实是在称狐狸为小淮王。而狐狸袖手而坐,那略略带着丝怅然和追忆的神情,让我的心一点点下沉。
茶汤注入梨花盏的声音很好听,潺潺淙淙,我心中却似有惊涛巨浪,重重地拍打着堤岸。
狐狸平静地端起梨花盏,平静地啜饮,饮罢,叹了声,微笑道:“茶气清爽,入口绵柔,果然是最好的淮州眉茶。唉,我差不多有八年没有饮过此茶了。当年茶会盛况,得江兄一言提起,真正是恍如隔世。”
“是啊。”江文略也叹了声,饮了口茶,道,“我对小王爷一直仰慕在心,恨不能结为知交好友。当年听闻噩耗,扼腕长叹。这些年与杜兄并肩作战,虽一直不知杜兄就是小淮王,却也算是得偿心愿了。”
狐狸眸色深沉地望着江文略,缓缓道:“却不知江兄是如何得知,我就是当年的小淮王?”
江文略笑了笑,再度将茶汤注入茶盏,淡然道:“两个月前,父王决定迁都东州,我回了一趟永嘉,负责将原来江府中的一些旧物事搬去东州。却不想在先祖父住过的阁楼里,发现了几样东西。”
抉择(二)
我又想起了蹲在雀儿渡前的爷爷。
江文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倒茶后坐回椅中,浅笑着看住狐狸。
狐狸握起茶盏,饮了一口,闭上双眼,似是在回味绵长的茶香,良久,低声一叹,道:“难为江兄有心,还带了玉龙泉的泉水来。不过玉龙泉虽是天下第一名泉,但这淮州眉茶,只有配上淮阴山山顶的泉水,才当得起天下第一茶的名号。玉龙泉的泉水虽好,终究多了一分浊气。”
他笑了起来,道:“江兄,如果下次再用这玉龙泉的泉水,切记,一定要用十年以上的汝窑罐,而且,一定要用松炭。”
“多谢杜兄赐教。”江文略笑道。
我定定地看着狐狸,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传言中小淮王的影子。
淮王三子二女,唯有他是王妃所生。打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当成明珠一般。当年的太皇太后,也是萧皇后和淮王妃的姑祖母,还将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瑶瑶的娘,就是萧皇后的侍女吧。显赫的萧氏一族,陈国一朝,皇后多出于萧氏。当年的萧氏姐妹同时嫁给卫王与淮王,一个为后,一个为王妃,却最终都落得个香消玉殒。
传言中的小淮王是世上最得宠的孩子。就连性情乖戾残暴的哀帝,也对这个天资聪颖的侄子十分喜爱,让他享受到的待遇,甚至超过了皇子。
他玉冠上的大东珠,是东海十二珠中最大的那一颗;
他画画后用来擦手,擦过就丢的丝帕,是云州的冰丝绡。而这种冰丝绡,需要十二名云州最好的织工,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才能织出半匹来。
淮王府为他兴建的园林,就连皇宫中的御花园,也要逊色三分。
淮州品茶大会后,淮阴山山顶的泉水,便只有淮王府才能汲用。
可不管淮王怎样收敛锋芒,将亲生儿子送入宫中为质,用风流享乐之名来迷惑哀帝,在太皇太后死后,他还是无法逃脱“私造铁炮、谋逆篡位”的罪名。
我忽然想起狐狸身上那满布的伤痕。
从云端跌入地狱,再从地狱中挣扎着爬出来,原本就需要经历剥皮削骨的痛楚。
“先祖父是中风离世的,走得很突然,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家人收拾遗物时又粗心大意,没有发现他留下的手札,让其束之高阁这么多年,也自然没能得知当年沙州金案的的真相。”
沙州金案!
隔了这么多年,从江文略口中再听到这四个字,我有止不住的伤感。
陈朝历史上有四大悬案,其中之一就是沙州金案。
当年陈国大军与突厥在北线沙州一带作战,统领大军的不是别人,正是淮王。而那时的淮王,深受安帝器重,意气风发,煊赫一时,朝中上下无不认为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而当时的卫王,只是一个谨慎小心,唯唯诺诺,只知在太后及皇后面前悉力侍奉的普通皇子。
可就是在那一年,陈国军队在沙州以北三百余里处遭遇惨败,淮王见突厥来势汹汹,只怕沙州也守不住,便下令右军将沙州金库内的黄金启出来,派精锐护送,向南搬运,势不能落于突厥之手。
谁知那十余车黄金,竟在中途遭遇狂沙,护卫的精锐之师被狂沙冲散,重新集结后,发现黄金已莫名其妙地少了四车。
兵败、黄金失踪,朝中风云突变,一切矛头皆指向淮王,弹劾其拥兵自重、贪墨黄金、暗怀不轨之心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淮王就此失宠,安帝册封卫王为太子,即后来的哀帝。
哀帝登基后,逐渐露出其残暴的本性,气死了太皇太后,逼死了当年反对自己的大臣,并最终以“谋逆”之名,将淮王满门赐死。
“窈娘,爷爷就是当年押送那批黄金的将士之一。”爷爷蹲在雀儿渡前,看着滚滚波涛,向我述说着这个秘密。
今夜,江文略也终于将这个隐藏在阁楼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父王和我们,都只知先祖父曾在陈国右军中担任将领,却不知他就是当年负责押送沙州黄金的副手,更不知他接受了卫王的命令,抓住狂沙突起的机会,将四车黄金藏了起来。”
狐狸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黄金一案牵连甚广,负责押运的将士备受拷打,最后也没能问出真相,此案不了了之,只是淮王爷终受此案牵连,失去了太子之位。唉,若非此案,只怕杜兄今日已坐在九龙御座之上了。”江文略重重地叹了一声。
狐狸神情漠然地饮着茶,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了句,“这是命,怨不得人。”
“是命,可也是人为。”江文略盯着狐狸,缓缓道:“当年负责押送黄金的主将是淮王爷的心腹,黄金失踪后便饮刀自尽。副手,正是先祖父,在熬过严刑拷打后却安然无恙,甚至还升了数级,淮王爷就没有疑心过吗?”
狐狸仰头一笑,“疑心又怎样?江老太爷还手握重兵,而父王已军权尽失,仰人鼻息,若无太皇太后护着,淮王府早就灰飞烟灭,又何有小淮王?!”
“那就是了。”江文略叹道,“所以,杜兄一早就知道,是我江家的人,害得你父王失去了太子之位。”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挑起窗幔,声音惆怅,“我发现先祖父的手札之后,一个人在阁楼中坐了大半天。将与杜兄认识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从狐狸承认是小淮王的那一刻起,我也将与他认识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我也逐渐明白,江文略让我今夜坐在这里,听他与狐狸的谈话,为的是要告诉我一个怎样的事实。
“我与青瑶一直以为,杜兄是在后来,因为我一次又一次舍命护她,才猜出是我委托卫寨主去救的青瑶。而在那之前,你纯粹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和寨中的需要,将她收留,并一直照顾着她。”
狐狸唇边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容,指尖摩挲着梨花盏,轻声道:“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你不知道珍惜,让她被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负耻辱骂名,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江文略摇了摇头,叹道:“鸡公寨与永嘉府隔得这么近,杜兄与我江家仇恨滔天,只怕早就将江家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年卫寨主带人去救青瑶,可以说是倾寨而出,以杜兄的谋略和心计,难道就猜不出一点什么?卫寨主罹难,我上山祭拜,杜兄竟象早有准备似的,一步步,让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合作。因为青瑶和早早,永嘉军一次又一次地舍命支援你们鸡公寨。可以说,没有永嘉军的支持,就不会有现在的洛王军。如果不是知道了青瑶在我心中的地位,杜兄怎会如此笃定自信?”
狐狸却仍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我看着他的笑容,又看向他那双白晳修长的手,有什么东西在大力冲击着我的心脏。云池亭畔每夜响起的笛音、怀孕时的悉心照料、生早早时的那份温暖,难道真的只是---
“我想了大半天后,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知不觉又上了鸡公寨。那时正好是子夜时分,我一路上山,走到哨寨,在那里站了许久,将当初提着黄金上鸡公寨求见卫寨主的情形想了又想,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又想不起是什么。直到回了永嘉,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对卖艺的父女,才恍然大悟,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江文略转过身来,看着狐狸,眼神一分分凌厉。
“是什么?”狐狸浅笑道。
“笛音!”江文略厉声道:“那一夜,我上鸡公寨时,还在山脚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笛音,等我走到哨寨,笛音便消失了。现在想起来,那个吹笛之人,当时所在位置,就在哨寨旁的小山崖上!”
不知是不是迷药快失效了,我的心跳厉害了几分,血开始往头上涌,涌得我眼前一阵眩晕。
江文略一直紧盯着狐狸,狐狸却一直看着手中的梨花盏,不言不语。
“杜兄,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卫寨主受我所托去救青瑶,怎么就会突然间娶了她呢?”江文略走回桌前,缓缓逼问。
狐狸一笑,仍不回答。
江文略将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叹道:“如果我是杜兄,我又一直盯着江家,随时找机会复仇并东山再起,当我听到有人托大哥去救江家的媳妇,又猜到这人是江二公子时,我会怎么做呢?首先,当然是让大哥把人救回来,我自己就不去了,将来也不让人生疑。把人救回来后,如何让江二公子乖乖听话并为我所用呢?自然得一直将这个人质捏在手掌心里。可寨中还是大哥作主,万一江二公子提了黄金来赎走妻子,怎么办?既然江二公子没有向大哥说实话,那么我怂恿几句,让不能人道的大哥娶了青瑶,这样,即使江二公子来赎人,只怕也没办法一下子把鸡公寨的大嫂给带走吧?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只是---”
他慢慢向狐狸倾过身子,缓缓逼问,“不知道卫寨主的死,是否也在杜兄的谋划之中?”
狐狸细细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铜壶,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一系列动作做得如行云流水,比先前江文略的动作更优美了数分。
他将茶汤注入梨花盏中,推到江文略面前,平静道:“杀害救命恩人的事情,我杜凤还做不出来。虽然如江兄所料,许多事情是在我的谋算之中,但大哥的死,是意外。青瑶有了身孕,恰好弥补了这个意外。”
他再沉默了一会儿,似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继而唇边又涌上柔和的笑意,轻声道:“其实有些事情,真的---不在我的谋算之中。”
抉择(三)
江文略也感慨地叹了声,“是啊,人生无常。很多事情,真的是无可预料。”
两人没有再说下去,竟似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默默出神。
冬夜孤寒的风将窗边白色的柔幔吹得微微撩起,不知沉寂了多久,河面上隐约传来水凫的叫声,对案而坐的二人都抬起头来。
狐狸悠悠一笑,道:“今天算是几年来我与江兄最坦诚相待的一次。只是我很好奇,既然江兄已经想透了前因后果,又看准我不可能和你们江家共享这天下江山,又为何会来此与我谈判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向我证实吗?”
“杜兄明知故问。”江文略的语气既伤感又无奈,轻声道,“青瑶和早早还在你手里。几年来,只要事关青瑶母子,我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我的眼睛酸涩难当,他的脸也逐渐模糊,只依稀看见他站了起来,向着狐狸长长一揖。
狐狸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江兄这是什么意思?”
江文略抬头,诚恳道:“杜兄,江家欠你的,我没办法还你。此番别后,你我沙场相见,势要斗得你死我活,这都是命。你我皆为男子汉大丈夫,就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对决。可青瑶母子是无辜的,杜兄能有今日,得青瑶之力甚多,现在她和早早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更不会对杜兄的大业造成什么阻碍,文略在此恳请杜兄高抬贵手,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就让她们脱离这些生死倾轧,过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吧。还请杜兄成全!”
说完,他再向狐狸长身一揖。
狐狸却沉吟不语,待江文略直起身,他眉尖微微一扬,浅笑道:“江兄,若是我不答应呢?”
江文略脸上闪过失望的神情,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毅然道:“说实话,别的我做不到,但让我的嫡系部队在杜兄与我大哥作战时,三天内按兵不动,还是可以的。再久,我手下的将领也不会答应,这是我的底线,杜兄也清楚,若再提出什么条件,我真的无能为力。即使我现在答应了,杜兄也不会相信。”
狐狸冷浸浸的眸子一闪,徐徐道,“江兄很坦诚。那么我也很坦诚地告诉江兄---”
他停下话语,片刻后,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可以答应江兄,在我杜凤有生之年,绝不伤害青瑶和早早。”
江文略大喜,急急一揖,大声道:“多谢杜兄!”
“慢着!”狐狸拂了拂长袍,好整以暇地喝了杯茶,斜靠在椅中,拢了双手,笑容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可以答应江兄不伤害她们母子一分一毫,但我没有答应江兄,要让她们离开!”
江文略一愣,怔在原地。
“江兄,在你心中,她是你的妻子沈窈娘,可在我心中,她是沈青瑶。她是死是活、是去是留,都与你江家再无一点关系。至于早早---”他一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我亲手接到这世间并一手抚育大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卫-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