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听见有人在低声吩咐:“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燕红在我耳边轻唤:“夫人,这里太冷,回郡守府歇息去吧。”
我的腿微微一弹,睁开双眼。案几边,狐狸与江文略都在转头看着我。我再低头,身上盖着的,是狐狸那件天青色的披风。
狐狸在微微地笑:“大嫂回府去歇息吧,我和江兄守在这里就行了。”
江文略也在温柔地笑,可我似感觉到他眼底深处并没有太多笑意,只唇角的那份温柔,越来越浓,让我恍惚了一下。
好象有许多遥远而又熟悉的东西呼地一下涌上来,又被我逐渐清醒的理智拼命地压下去。
一涌一压,以致于狐狸说的话我只听清楚了后半截:“---那时,老七应该快与子楚完成合围了。”
我站起来,挥手令燕红退出去,顺手将披风放在椅中,走到案几边盘膝坐下,看着狐狸在图上作的标注,道:“他们对兴平完成合围,这边漫天王要多久才会收到消息?”
狐狸却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闭了眼,淡淡道:“难说。”
我正要再问,燕红出去时门未关紧,一股强烈的寒风涌进来,我又刚醒,便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江文略忽然站了起来,匆匆出门,过了好一会,才抱了一大堆柴禾进来,我忙腾出块地方,低声道:“吩咐士兵去做就是,何必---”
他架起柴堆,掏出火摺子,低下头,边点火边道:“都睡着了。漫天王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起进攻,让他们多睡一会都好,这种小事,何必叫他们。”
我往柴堆中添柴的手便凝住。
成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听说永嘉城外青岩山的冰松雪海是一大奇景,我缠着他,要他带我去看冰松雪海。
他向他娘说要带我去烧香,求早生贵子,江太公夫人便恩准了我们出府,但又怕最疼爱的儿子冻着,多拨了几个随从跟着。
随从们背着炭盆、炭、酒、吃食,辛苦万分地随我们爬上了青岩山。
山顶有处小亭子,随从们点燃炭盆,在石凳上铺了狐裘,我与他静静地坐在亭子中,欣赏着绮丽的冰松雪海美景。
纵是有炭盆与狐裘,山顶的风仍将我吹得面颊冰寒。他不停在掌心呵了热气,又贴在我的面颊上,低笑着问我:“好些吗?”
我回头向他微笑时,见随从们都远远的站在岩石后,个个在蹬脚缩脖子。
我红着脸将他的手拨开,说美景既已看过,还是早些回去。他不依,我向远处的随从努了努嘴,他却将我环住,在我耳边吃吃地笑。
“管他们呢---”
我正愣怔,外面号角大作,漫天王竟不死心,于深夜再度发起进攻。
我惊得猛然抬头,狐狸已一跃而起,当先冲出去。我正要跟着出门,狐狸却将门重重一关,我的鼻子,险些便撞在了门板上。
这一番攻守,直至鸡鸣时分才消停。
接下来的十天,才是最难熬的十天。
到了第十一天,天王军忽然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似是狂吼的野兽,卷起腥风血雨,一次次向伊州扑来。
我们站在城头,看着在阵中舞得最耀眼的那面王旗,互相对望,狐狸露出从容在握的微笑。
“成了---”
漫天王用猛烈的攻城来掩饰主力的后撤。
可兴平的失守显然让他大乱阵脚,如我们所料,他回援兴平时,走的是石峡谷。
在那里,二十多年前曾被陈国宣宗皇帝誉为“英武少年、国之猛将”的蔺不屈,勒马横刀,静静等候。
狐狸、江文略与我,则率伊州四万人马紧追不舍。
石峡谷一役,天王军死伤惨重,漫天王只带着中军一万人拼出一条血路,向他起事的沙州逃窜。
其余的天王军,则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分几路溃逃。
此役,在后来的齐史中简略记载如下:
戊辰年冬,帝、威武侯、青瑶夫人合力,败漫天王于石峡谷。
寒风中,蔺不屈跃下马,急步走向我们。
狐狸也大步迎向他,年龄差了近二十岁的两人,把着手臂,于风中纵声大笑。直到我与江文略并肩走近,二人才松开手来。
三军中都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战后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四人则简短地商量了一番。
蔺不屈久历战事,提出如果让漫天王逃回沙州,重整旗鼓,后患堪忧,而狐狸也秉承斩草需除根的原则,遂决定兵分几路,主力追剿漫天王,其余则分路追剿各路逃兵,稳定各地局势
一切,如我所料。
我主动请缨,带青瑶军及黎朔的离火营往东路追赶残兵,狐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反对。
江文略迟疑了片刻,领下追剿另一路残兵的任务。
冬天的夕阳,象个暗红色的小盘子,挂在天边。
狐狸神采飞扬地上马,再看了我一眼,带着五叔等人打马而去。
江文略也带着永嘉军向另一方向急驰,在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他似乎在马上回头望了望。
我静静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静静地望着天边的夕阳。
黎朔走到我身边,恭敬地请示:“夫人,什么时候出发?”
我淡淡应以二字。
“不急。”
不急。
蔺不屈、狐狸、江文略,都有各自的利益和划算,都急着趁追敌之际,收缴粮草兵力,划分各自的地盘。
这么大好的机会,江大公子又怎会放过,也会急着率领主力出来抢夺地盘。
但他又舍不得放弃嘉定关,必会命罗弘才率部留守。
罗弘才新遭大败,兵力不够,没资格和这些人抢地盘,以他阴险狡诈的性子,打的肯定是占据嘉定关、以图后策的主意。
谁能守住嘉定关,谁就扼住了熹北平原的东西通道。
漫天王手下向东面逃逸的那一路残兵,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们逃窜的方向,必定是嘉定关。
所以,我不急,等他们逃到嘉定关,与罗弘才斗得两败俱伤,才是我该出现,及时对罗弘才“伸出援手”的时候。
罗婉虽然偏执狠毒,但对罗弘才,却有着极深厚的感情。
我不急,我有的是耐心,等着她亲自上门,来“接”罗弘才回去。
罗婉(上)
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
当我站在嘉定关一侧山上的羊肠古道上,眺望四周莽莽山野,禁不住想起了这句诗。
寒风拂过山野,枯草瑟瑟,随风而低首。日头在云端若隐若没,随着浮云的移动,在苍野间拖出一带长长的影子。
黎朔奔来,俯首道:“夫人,成了。”
我向他微笑:“比我想的还要快,黎统领,真是辛苦你了。”
“夫人给我一万人,我若还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拿下罗弘才,那就真的不用再当这个离火营统领了。”黎朔笑道。
“罗弘才呢?”
“拿下了。一切都按夫人的吩咐,咱们的人冲过去时都叫着来帮罗弘才解围,趁他不备,一千多人迅速将他围住,他连一句话都传不出来。他的部属被我们隔开来,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将他单独关了起来,属下方才去看他,他提出来要见夫人,属下按夫人吩咐,说少将军十分想念他这个干外公,他就不言语了。”
我笑了起来,又抬头看向嘉定关后那巍峨的屺山,轻声道:“黎统领。”
“是。”
“久闻屺山之名,不知黎统领是否有兴趣,陪我登上一程?”
其余的人,我只让燕红跟着。三人沿着长满野草的羊肠小道一路向上,遇陡峭处,还需手足并用。日头从云层中完全钻出、正悬在头顶之时,我们才攀上屺山的第二高峰。
向偏东方向看,屺山的山尖云遮雾绕,若隐若现。
黎朔抹了抹汗,笑道:“屺山之陡,果然名不虚传。”
我接过燕红递上的丝帕,边擦汗边笑道:“这还没到山顶,可真有些累了。”
“夫人,您的腰---”燕红略带忧色地提醒我。
我的腿疾虽好,但这腰毕竟曾受过重创,遇大雨寒冷之天,仍有隐痛。与漫天王开战以来,我确是累了,此刻燕红这么一说,更觉腰际沉痛,便在山石上坐下。
刚坐下,抬起头,眼角瞥见燕红正飞快地将水囊塞到黎朔手上,还带着她的一块丝帕。
我装作出神地眺望白云旷野,燕红过来,面颊仍有一缕绯色。
黎朔也似有些扭捏,慢慢地将丝帕掖入袖内。
我心底高兴,面上却仍淡淡,望向山脚,叹道:“这里,还真的有点象咱们鸡公山。”
“是啊。”黎朔的叹息声也带上了几分苍凉。
燕红是卫家军进洛郡之后才来投奔的,听言便笑道:“夫人什么时候带我们回鸡公山一游才好,姐妹们都想着去看一看呢。”
我与黎朔却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我才轻声道:“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一路走来,就象这爬山。在山脚时有上千人,越往上爬人越少,爬到这里,已只剩下五百人了。”
黎朔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继续说着:“可这里还只是第二高峰,要想爬到山顶,看到世间最美的风光,还需付出更艰辛的努力。同行的弟兄会越来越少,而且---”
我转头望向云雾中的山尖,笑了笑,轻声道:“那山顶,只容一人立足。”
黎朔忽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黎朔蒙夫人大恩,方有今日。夫人若有差遣,黎朔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燕红明显被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出地退开几步。
我凝望着黎朔,缓缓道:“黎统领,此番上将军与左、右将军一回来,咱们卫家军,可能就不会再称为卫家军了。”
黎朔双眸一眯,又猛然睁大。
我忙摇头,道:“倒不会到你想的那种程度。”
他松了口气,沉声道:“不管怎样,请夫人放心,黎朔就算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着您和少将军的安全。”
“还有那帮老弟兄。”我轻而坚决地说。
我站了起来,黎朔在我身后半步处。
我望着东侧的山顶,轻声道:“那山顶太高太陡,我腰痛,力气不够,爬不上去。早早年纪太小,更受不住那上面的风寒,咱们还是不爬为好。”
“夫人说得是。”黎朔朗声笑道:“高处不胜寒。真爬上去了,也没太大意思。”
“可咱们也得能安安稳稳地下山或者再找个安身的地方,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把一起爬山的弟兄们给丢了。”
“是,黎朔一定尽力,不丢了这帮老弟兄,请大嫂放心。”
他这一声“大嫂”,让回忆如寒风般卷涌而来。在鸡公山过的第一个年,野狼们排着队,兴奋地来敬酒,个个都恭敬地唤我一声---大嫂。
而现在,除了老七没改过口,连五叔和狐狸,在正式的场合,都改称我一声“夫人”。
“黎朔。”我直呼了他的名字,“你也该成家了。”
一句话说得他和燕红都不自禁地低下了头。我含了笑,道:“以后,我可能不再适合亲自统领青瑶军,我打算把青瑶军交给燕红。回洛郡后,你就娶了燕红吧,有你手把手教她领兵打仗,我也放心。”
燕红再爽朗,也禁不起我这句话,低呼一声便飞跑向山下。
我憋住笑,故作忧切道:“唉呀,我也忘了问她一声,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可怎么办?”
黎朔不愧虎贲营出身,行动利落,几个起纵便拦在了燕红面前,先敬了个军礼,再板了脸,硬梆梆道:“燕统领,夫人说有句话忘了问你,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燕红“啊”地一声低下头,半晌都不说话。
黎朔急了,略显黝黑的面庞也憋得通红,猛然再行了个军礼,大声道:“燕统领,我黎朔没什么本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但凡我有吃的,就有你的一口;我有穿的,就不会冻着你---”
燕红起始低头羞涩地听着,待黎朔说到后面,她慢慢抬起头来,凝望着黎朔,眼睛中闪着明亮的光采。
黎朔反而被她这眼神吓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愣愣道:“燕统领,你、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燕红咬了咬下唇,骂了声“呆子”,看似用力、实则软软地踢了他一脚,飞快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黎朔这时却不呆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笑着挥了挥手,他便兴奋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我长久地站在山路边,任寒风吹过我的面颊。
嘉定关收复,大仇将报,我却似有些茫然若失。
今日之形势,早非昔日。狐狸此刻,正横扫熹河以北,攻城掠地,当他统领千军万马归来的那一日,我与他,总有一人,要做出一个抉择。
愿者,不可;可者,不愿。
青葱的田野风光与苍茫的山顶景色,我也不知道,命运会给我什么样的未来。
可当我回到洛郡,将一个月没有见到的早早抱入怀中,任他甜甜地亲上我的面颊,浓烈的幸福感满满地洋溢出来,我于刹那间明白,不管在哪,不管形势如何变化,我只要我的早早平安。
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长成一个青葱少年郎,潇洒而温柔地爱上一个同样也爱他的女子,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没有误会,没有欺瞒,没有伤害。
不要象我们,留下这么多的遗憾,无法回头。
狐狸带着主力,这一去,一个月都没有回转。
洛郡四地的局势在我和黎朔的努力下,十分稳定。对于我们“收复”嘉定关和“请”罗弘才到洛郡“做客”之事,江太公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显然,飞龙军与永嘉军,都对当下的局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三方瓜分熹河以北,在尽量为己方争取利益的同时,又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是比漫天王更强大的陈和尚。
三方合则生、分则亡,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黎朔和燕红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双方都没有亲人,黎朔请了邓婆婆当男方长辈。邓婆婆一直在笑,但我明显见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
这是青瑶军成立以来第一次“嫁闺女”,成亲的又是两营统领,离火营和青瑶军都炸了锅,这场婚事,办得比以往我看过的任何婚事都要热闹。
看着燕红与黎朔对拜下去,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也多喝了几杯。
夜阑人静时,我轻抚着早早的额头,与云绣低声说着话。
“夫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罗弘才?”
“现在还不能杀。”我缓缓摇头,低声道:“至少,不能以我这个青瑶夫人的名义来杀。三方还要联手打陈和尚,罗弘才在青陵府也还留有一些人马,现在不能乱。我想对付的,只是罗婉一人---”
云绣欲言又止,我向她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
她还在犹豫,我叹了声,道:“我和文略的事情,你们夫妻都知道,今时今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夫人。”她垂了头,低声道:“上次早早被掳,我带着他被软禁在一个园子里,罗、罗婉,经常过来看我们。她好象很喜欢早早的样子,一来就抱着早早不肯放手,我听服侍她的丫环说,她是想着多抱一抱早早,就能怀上孩子。后来,我们被公子接出来,罗婉也来了,当时,她已、已有了身孕---”
我没有动弹,只是凝望着早早熟睡的面容。
“夫人,按理说,我不该对您说这些,可罗婉若是来了,您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云绣加快了语速,“夫君一直和永嘉的弟兄有联系,前两个月听说,罗婉怀的孩子又没了。而且---”
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她流下来的,是一个怪胎,江太公夫人吓得昏了过去,虽然江太公将这事压下来了,可江府还是有人传了出去,永嘉府的人都在议论,还听说,罗婉这一流产,只怕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罗婉(下)
若干天后,当我站在白璃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静静看着罗婉的时候,云绣的这番话得到了印证。
在我的记忆中,罗婉有着如花的笑靥、似火的热情,她会远远的就对我绽开笑容,往往还在我想着如何与她对答才不会失了江家体面的时候,她已过来握住我的手,“姐姐嫂嫂”的,叫得我只能茫然应着。
可此刻,她身上裹着的雪色狐裘,映着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也衬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在向燕红提出来要见罗弘才的时候,她的十指紧攥着狐裘的侧摆,攥得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燕红按我的嘱咐恭敬地对答,也适时地露出一丝恐惧和害怕的神色。
罗婉更加不安了。罗弘才生死不明,她带来的人马又被黎朔拦在城外,只带十余名随从入洛郡,她现在依仗的,不过是她江二公子夫人的身份,毕竟卫家军当下是绝不会与永嘉军翻脸的。
她将过往的锐气悉数收敛,甚至露出几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委顿与瑟缩,再不见昔日的未语先笑、飞花璨齿。
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
当我站在窗前,看着罗婉在燕红的带领下脚步虚浮地远去,我的右手,默默地抚住心口,默默地说:
窈娘,我为你洗冤、报仇。
罗弘才被安置在城外的庄园。
在将他移到庄园前,我将他在牢中关了半个月,与他一起“关”着的,是一位重金请来的江湖口技艺人刘如簧。
刘如簧其人,顾名思义,巧舌如簧,多年浸淫于口技,他可以将婴儿的啼哭声、病人的喘气声、柴火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学得以假乱真。
当他能将罗弘才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时,我命人在罗弘才的饭菜中连续下了半个月的药。
这种药,并不会伤害罗弘才,却可以让他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使他看上去象一个奄奄一息、间或垂死喘息的病人,一般的大夫,单凭摸脉,很难觉察出他是中药昏迷。
燕红会带罗婉在城里城外转上几个大圈,在天将黑未黑前,才将饥肠辘辘的她带入庄园。
我赶在她之前,进了庄园。
民间有传言,乾坤交泰、昼夜交替之时,有约一炷香的盲时。在盲时,鬼魂都会出来游荡,特别是含冤而死、不得投胎的游魂。
罗弘才被安置在庄园中最西北的角落,按五行八卦之说,此方位阴气最盛,庄园的布置也依据五行八卦安排,由庄门至此角楼,需经过狭窄的夹道、九曲的湖上回桥,还有一处土丘,长满了高大的树木。
燕红只允罗婉一人入府,理由自然是:罗大总管被漫天王残部所伤,卫家军本着合作之义将他运回洛郡养伤,不料他被邪魅压身,致发邪病,在高僧的指点下,才搬到此园。为避邪魅,青瑶夫人及少将军都已搬到城外文昌山上的文昌寺居住,一般人等,根本不能接近此庄园。
燕红还会对罗婉说明,青瑶夫人临走时嘱咐过,卫家军永嘉军亲如一家,江二夫人如来探望罗大总管,其父女连心,应允其入园探望。但文昌寺的高僧曾严辞警告,只有这庄园的风水才能镇住罗大总管身上的邪魅,江二夫人绝不能擅自将罗大总管搬离庄园,否则便会累及旁人。
燕红打开庄园大门,便会带着恐惧的神色,匆匆离开。
罗婉会在云绣的带领下,踏进正一分分陷入沉蒙黑暗中的庄园。
时值寒冬,狭窄的夹道中,阴风阵阵,如鬼魅般呼啸,而这风声中,会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哭,云绣手中的灯笼也会适时掉落。
我静静地站在角楼的二楼,捕捉着每一丝声响。
寒风中,罗婉的惊叫声隐隐传来。
我慢悠悠走到窗前,自这处望出去,正好将一湖冷波、九曲回桥收入眼中。
遥遥望去,罗婉跟在云绣身后,脚步有些踉跄。显然,夹道里突灭的灯笼、寒风中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已让她心神大乱。
此时,她应已饿得疲软无力,而她流产不久、元气未复,这个时辰,也是她心神最弱的时候。
刘如簧的技艺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比三叔公要强上百倍。当躲在九曲桥下的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婴儿啼哭,我甚至有刹那的恍惚,真的以为在那湖冷波下,有一个婴儿在凄厉的啼哭。
昏黄的灯光里,罗婉在惊叫。她白色的身影,在九曲桥上,象一片白羽在寒风中瑟瑟飘折,又象一只受惊的白鹭,在慌不择路地奔逃。
云绣将她扶住,将她扶到桥栏边,她伏在桥栏上,大口喘气。
片刻后,她发出更尖锐惊恐的叫声,她指着湖面,拼命摇头,又揪住云绣的衣襟,拼命地摇晃。
云绣只会有一种回答:没看见什么啊,二夫人,您是不是看错了?
这时,潜在水中的刘明,在托着一张纸,让它在湖水中若隐若现。那张纸上,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死婴,没有手臂,却长着三只脚,有着如葫芦般扭曲的头颅和如柴枝般枯瘦的身躯。
罗婉的身子僵硬了许久,还是抢过云绣手中的灯笼,一步步走到桥栏边,再度望向湖水。
看着罗婉声嘶力竭地尖叫,仓惶而逃,逃过九曲桥,奔入角楼前那阴森黑暗的小树林,我默默地离开了窗户边。
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
树林中明明灭灭的磷火,柴火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年轻女子被烧时痛苦挣扎的声音,让她彻底崩溃。
当她在云绣的搀扶下,无力地进入角楼,看到眼窝深陷、仅有一缕气息的罗弘才,她扑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