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抬头看着我,墨玉般的眼睛里似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我还来不及将目光避开,他笑了笑,横笛唇前,悠扬的笛声在书阁内象小溪般流淌。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仍坐在鸡公山的云池亭,迎着清幽的夜风,看着他如星般的双眸,再让煎熬的心慢慢平静。
狐狸一曲吹罢,反握着竹笛,静默地看着我。
我低叹一声,“听到这曲子,我就好象回到了鸡公山。”
他的声音很轻柔:“等形势再稳定些,我陪你回鸡公山看一看。”
我侧过头,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早早,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低低道:“有时候真想永远留在鸡公山才好。我总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去捉黄蟮的情形,那时早早还没出生,现在都一岁半了。唉,当时的那帮弟兄,也都---”
狐狸依旧在微笑,但慢慢地将长笛放在了几案上。
再过一阵,他神情怅然地望向窗外,淡淡道:“当初那帮兄弟,活下来的不过一半。”
他长叹一声,走到案前,急笔写了一阵,再似出神了一会,才放下笔,轻声道:“这一百多人中,有七十多人是老兄弟,唉,能不能保下命,就看他们的造化吧---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念昔日手足之义,特赦上述人等,但死罪可免、活罪难赦,为严明军纪,着责每人二百军棍,监禁三月,以敬傚尤---”
我看着紫绫上书着的朱红楷字,良久,低低叹道:“真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看着狐狸在紫绫卷轴上盖了上将军印,我“啊”了一声,道:“对了,那天打得那么凶,早早的少将军印没有摔坏吧?”
狐狸缓缓抽出案下的抽屉,从里面托出一个锦盒。我撑了拐杖,走到案前,拿起锦盒中的玉印看了看,在紫绫上用力印下,顺手将玉印放在腰边的绣囊中,再抬头向狐狸微笑,轻声道:“谢谢你。”
他微抿了一下唇,缓慢地抬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来拿我腰间的玉印,本能地微闪了一下身躯,他的手却落在我耳侧,将我散落下来的一绺长发,轻轻地拢到耳后,望着我,淡淡问道:“谢我什么?”
为何而谢?
我一时语促,狐狸轻声笑了,渐渐大笑。笑罢,他后退两步,右手撑在案上,叹道:“青瑶啊青瑶---”
他后退时,宽袍拂过长案,将案角一叠纸带落在地,米白色的宣纸象白羽翩飞,在空中旋出优美的弧线,飘然落地。
我与狐狸同时低头,也几乎同时看到落在他脚边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的八个字。
愿者,不可。
可者,不愿。
字迹透纸三分,苍劲浑然,却于最后一点微有拖滞。
秀才爹当年写得一手好字,按他的说法:此种笔迹,书者性格果毅刚决,却终免不了心有迟疑不决之事。
我的双手,不由一抖。
室内,一阵令人窒息的静寂。
狐狸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眼中空空,看着遥远的彼岸。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忽听到摇椅中的早早低哼了数声。
我忙转头去看早早,他的小手晃了两下,眉头皱起,猛然地睁开了双眼。
“唉呀---”
我终究是撑着拐杖,还只走出两步,狐狸已箭步窜了过去,一把将早早抱起。
我还来不及提醒他,他的手已很自然地搂上早早的屁股。一瞬后,他拧起了修眉,将右手从早早屁股下抽出来,低头看了看竹椅上的一团水渍,又看向自己湿嗒嗒的右手。
早早骨碌碌睁着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叔叔!”
狐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猛地将早早倒拎,在他屁股上啪啪印下巴掌,骂道:“臭小子,竟敢尿床?!”
早早却似觉得这样被倒拎着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双手挥舞,咯咯直笑,狐狸的手便慢慢停了下来。
我走上前,正想看早早的夹裤有没有被尿湿,身后忽传来一个淡雅的声音:“夫人,杜兄。”
我猛地回头,江文略正站在门口,玄衫飘飘,优雅而从容地拱手。
狐狸将早早放下,早早便撒开了脚丫子满地乱走。
狐狸在铜盆中洗净手过来,笑道:“江兄还有伤在身,怎么亲自过来了?应是杜凤去探望才是。可这几天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还请江兄见谅。”
江文略微带瘸拐地走入房中,先向我颔首,再向狐狸微笑道:“我的腿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在洛郡叨扰多日,家中来信催我回去。特来向杜兄作辞,正好夫人也在---”
早早欢快地走着,忽然冲过来,扑到江文略腿上,仰头叫道:“叔叔---”
日光从窗棂斜漏进来,他望着早早,神情有着掩饰不住的怅然。我心中一阵冲动,蓦然开口:“江公子!”
江文略与狐狸同时转头望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加印大典那日,若非江公子,沈青瑶母子已死于非命。江公子大恩,沈青瑶无以为报,想略备薄酒,在东门外的离亭,为公子饯行,还望公子不要推却。”
狐狸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正要说话,老七出现在门口,大声道:“六哥---”
看清屋内还有江文略,他啪然收腿,行了军礼,肃然道:“禀上将军,各营统领已经到齐。”
狐狸便又展开了微笑,“江兄,俗务缠身,我就不送你了。”
他再看了我一眼,缓缓道:“大嫂,有劳您帮我送送江兄。”
我颔首,狐狸已俯身抱起早早,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走!早早,六叔带你去接见你的八位大将!”
和风细细,杨柳依依。
离亭外,绿草如茵、苍山含翠。已近黄昏,迎面拂来的风温热,又带着炊烟的淡香。向东的官道边,马儿在低头啃着青草,而回洛郡的官道上,燕红等人驾了马车,静静地等候。
我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推至江文略的面前,轻声道:“你的伤,能不能骑马?”
江文略握起酒盏,一饮而尽,望着我微笑:“好得差不多了。”
我忽然间想起,合攻黄二怪那次,他也伤了腿。
“不管对方如何拼命,不管腿上的血如何流,他始终不肯让出鸡爪关,倒象鸡公寨是他家埋了稀世宝藏的后花园似的。”
阿聪的话浮于耳际,我心口象被一块大石猛力撞击了一下,猛地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他仍在微笑,我将空空的酒杯倒转来对着他,道:“这杯酒,一谢你数次救命之恩,二来,想拜托你一件事。”
沉默了一会,他饮一杯,缓缓道:“何事?”
我涩然一笑,却于这一笑中将纷乱的思绪理清。我将目光投向远处苍翠的山峦,轻轻道:“当年,我若不出现,你会不会娶罗婉?”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不会。”
我低声问:“为何?”
他的目光便茫然起来,许久,喃喃道:“窈娘,你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小楼中,我曾无数次痴缠地问过他这个问题,可他总是但笑不语,我逼急了,他便会堵住我的唇,让我再也无暇顾及他的答案。
此刻,他竟说起了这个。
“窈娘,你也知道,爹重长子,向来疼大哥,娘虽宠我,却也是将我当幼子来疼。我自幼到大,心里一直很清楚,江家的家业迟早是由大哥来继承,我也乐得逍遥自在,喜欢什么便去学什么,想出去玩就会溜出去玩。”
我低低道:“我还笑过你,学什么都是一时头脑发热。”
他也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候,我以为,我可以那样自在的过完我二少爷的一辈子,可是,在你出现之前,爹娘和大哥,就看中了罗家的实力。”
他顿了顿,慢慢地微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什么样子吗?”
忐忑不安的少女,被冷漠的未来公婆安置在偏远的小院里,她孤独地坐在树下,听着风刮过庭院,从袖中取出爷爷留下的玉佩,幽幽叹气。
爷爷,您的遗言,窈娘不曾违背,可窈娘真的不知道,历尽千辛万苦的守约,换来的将是什么。
有什么声音,打破空院的寂静。
少女不及闪躲,已被一颗松子打中头,她“唉呀”一声,捂着后脑勺抬起头,愤怒地盯着树上之人。
阳光将他俊朗的脸轻轻勾勒,他望着她微笑。
“你叫窈娘?”
她似乎知道他是谁了,瞬时红了脸,局促地站起来,却忽发现先前自己晃悠双腿时,竟将绣花鞋远远的踢开。
她赤足站在地上,正要蹦过去穿上鞋子,他却从树上跳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脚,轻轻地将她的绣花鞋踩住。
“你那时,哭了。”
我在回忆,他也在回忆。
“你的脸很红,哭了,却还是瞪着我。”他微笑着,轻声道:“我当时就想:啊,真好,爷爷当年的决定太英明了,现在有了这个有趣的丫头,我就不用被逼着去娶罗婉了。”
妻非妻(下)
“可终究---”我叹了声,徐徐抬眸与他对视:“我成了青瑶夫人,你也娶了罗婉。”
他沉默着。
我望向西面正缓缓下沉的夕阳,轻声道:“因为你姓江,即使你不愿意继承家业,不愿意与罗家联姻,你也还是姓江。你放不下因为姓江而要承担的责任。”
我鼻子有微微的酸楚:“正如我现在,我再怎么不愿意担上这个青瑶夫人的名号,我也得继续这样担下去。以往是为了保护早早和自己,现在,我还得想法子保住山寨的那帮兄弟,保住我一手建立起来的青瑶军。”
他与我对望。
我继续说着,把心底多时的话都说了出来:“我感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可你说要我等你一年的时间,我就在想,如果真要把我和早早接回去,你得冒多大的风险。罗家且不说,你大哥,你爹,你娘,永嘉军上上下下,还有卫家军,这些阻力,你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一一摆平?”
他依然沉默,只唇角微微抿起。
“所以---”我的手摩挲着青瓷酒盏,低声而郑重地道:“我想拜托你,收回这个话,不要再为了我和早早付出惨重的代价,那样只会让你活得很辛苦,让你面临各种危险。我们---走到这一步,都有太多的责任和顾忌,很难再回去了。”
他的目光始终凝在我面上,随着我的话语,眸子里透出几分喜悦来。
待我说完,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再度看着我微笑,轻声道:“你不忍心,看到我活得很辛苦,怕我面临危险吗?”
我与他静静对望。
他唇角浅浅地勾起,缓慢地点头:“好,我不让你感到为难。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我不再说要把你和早早接回去的话。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沈窈娘。”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笑了起来:“从今天起,我就把你看成沈青瑶。你叫沈窈娘也好,沈青瑶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谁说我江文略就不能娶沈青瑶?!早早姓江也好,姓卫也好,他总是我的儿子!”
他嘴角的讥讽越浓:“不为接你和早早回去,我和罗家也迟早会决裂,也迟早得卷入江家各派系的争权夺利。我不争,别人会逼着我去争,大哥利用我笼住罗家,又时刻防着我;爹希望我攻城拔寨,又不希望我功高盖兄;我的手下和大哥的手下为争夺权利,也会推着我往前走。你不愿意看到我活得辛苦,可别人还在把我往这条危险的道路上逼。你说得对,我们被逼得,早已回不去了。”
暮风拂过原野,如同光阴,在极缓慢地流逝。
“早早加印典礼的那一天,我就想清楚了,既然回不去,那就只有去争、去抢!”他再仰头饮了一杯,冷笑一声,道:“只有争到再没有人敢和你争了,你才无需再争。到那时,你是沈窈娘也好,是青瑶夫人也好,又有何关系?!”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青瑶---”
他忽然这样叫我,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呼唤,我随着他站起,心情复杂地与他欠身为礼。
“青瑶,我得走了。你不必以我为念,保护好早早,只是---”他低声说:“你千万要小心杜凤这个人。”
他说得这般郑重,我不由一惊。他看着我的面色,叹了声,道:“我以往,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比较有才华的军师,现在看来,真是太大意了。”
我心神不安,道:“何出此言?”
“你不觉得,早早加印典礼上发生的事情,大有玄机吗?”他沉吟道:“二将军和四将军那样的人,不象是能想出这种行刺之计的人,此其一;即使定下此计,他们也得有足够的把握才会行事,那就是说,他们依凭的不单单是那四千人马,可他们的援兵呢?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此其二;后来卫家军大举肃清二四将军的势力,弄得人心自危,但是,始终没有再听到那帮刺客的消息。你不觉得,那帮刺客的出现,纯粹是为了给杜凤一个光明正大除掉二四将军的借口吗?”
我撑着拐杖的手逐渐发麻,耳边也有点嗡嗡的声音。
“青瑶,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杜凤的筹谋,那这人的心机和手段---”不寒而栗的眼神一闪而过,他缓缓道:“我得去查查此人的底细,一个普通的解元,以前只做过参事,不可能有这样的手腕。眼下他已大权在握,只希望,他不会那么快对你和早早下手---”
他似下了决心,向我长施一礼,郑重道:“青瑶,你多保重。如果真的形势危急,你到洛郡城东的蓬莱阁,那里都是我的人。”
他缓缓地走下台阶,因为腿伤尚未痊愈,他仍一瘸一拐。
夕阳投在他玄色的袍子上,闪着淡然的光泽,我的视线随着这光泽晃了一下,忽然间发现,玄色袍子的最下方,绣着一枝小小的荆棘花。
“呯”地一声,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我忽然踉跄向前走了两步,开口唤道:“文略---”
因为太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我的声音有些滞涩。他的身形一僵,缓慢地回头。
风声细微,我的声音更轻:“文略,你多保重。”
淡金色的夕阳将他俊朗的脸轻轻勾勒,一如多年前。
他慢慢微笑,轻轻点头:“青瑶,你也多保重。”
夕阳下,骏马载着他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
两年后,我再度唤他“文略”,他却唤我“青瑶”。
不过两年,已是沧海桑田。
可又好象有些东西,在漫长的两年后,仍在原处。
自这日后,我的双腿,如蓝医正所言,逐渐康复。
七月初七,当我骑着马,在燕红等人的簇拥下驰入青瑶军军营,青瑶军先是爆出如雷的欢呼,继而在黎朔手中令旗的指挥下肃然列队。
浓烈的阳光下,青瑶军军旗微微飘摆。
我步履轻盈地登上将台,黎朔上前,躬身为礼,请我阅阵。
号角响,令旗如飞,校场内阵形变动,一时似矫龙腾水,一时似猛虎出林,八阵变罢,令旗倏收,阵形仍如最初般齐整。
场内鸦雀无声,但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在我的身上。
我面带喜悦,高声赞道:“好!”
“青瑶军创立已近一年,幸得各位姐妹与弟兄同心协力,方有今日之军威军容。”我的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激情的面容,“我们青瑶军不但要生存,还要成为真正的精武之师!你们虽然是女子,是少年,但只要你们谨记,精诚团结,上下一心,就必能胜过七尺男儿!”
黎朔令旗斩下,所有人便齐声欢呼。
待我从将台上下来,许多人围了过来,十余个姑娘互相推搡着,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被她们这份情绪感染,笑着问道:“什么事?”
一个叫韦娘的姑娘因为性格活泼,平时说话也没什么太多顾忌,便笑道:“夫人,今天是乞巧节。”
我故意紧绷了脸,见她们难以抑制地露出失望之色,我又慢慢微笑,轻声道:“校场拜月没什么意思,不如,今晚咱们去城外的梓溪边拜月乞巧吧。”
韦娘欢呼着跳了起来,抱住身边的香芸一个劲地转圈,不料脚下一滑,二人摔作一团,其余人笑得弯了腰去拉。
我微笑着看着她们兴奋地往军营跑去。
“夫人。”黎朔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
我转身望向他,道:“多谢黎统领。”
数月光景,他眉间那份抑郁仿佛消失不见,多了几分宝剑出鞘后的锋芒。他向我拱手:“应该是属下多谢夫人才是,若非夫人---”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语,微笑道:“黎统领本就是军事奇才,上将军也早有意重用你,我不过是提醒了一下他而已。请你来帮着训练青瑶军,不知有没有耽误到离火营那边的正事?”
黎朔笑道:“不妨,那边都训练好了,现在不是作战时期,只是守一下各个城门,不用我怎么操心。”
“哦?”我与他边说边行,淡淡道:“城门都是由你的离火营值守吗?”
“也不是,乾泰营值单日,离火营值双日,两营轮流值守。”
“嗯,洛郡百姓的安危,就全仰仗各位将士了。”
“请夫人放心。”
这日天气十分晴好。
月如钩,自东面缓升。
银河般的繁星倒悬于空中。
青瑶军银铃般的笑声已将林中的雀鸟惊得成群飞起。燕红在我身边连连摇头:“真受不了这群丫头,象放出笼子的鸟一样。”
我不禁失笑,怀中的早早已指着天空的月亮问道:“娘,那是什么?”
他最近很爱问这样的问题,对一切东西充满了好奇感。昨天为了看狐狸书阁里的一个大花瓷瓶中有什么东西,他趁人不备,搬了一条小板凳,站在板凳上,将头探入花瓶中,结果摔了一跤,头还卡在花瓶中出不来。
听说当时狐狸正在批公文,听到动静回头,笑得羊毫笔在折子上带出一道长长的墨印。
瑶瑶更是笑趴在书案上。
等我闻讯赶到,狐狸正用蛤蚧油涂在花瓶口四周,慢慢旋着,将花瓶拔出,早早已哭得满脸泪水和鼻涕。
瑶瑶伸出手指羞他,他便马上止了泪水,与她打闹在一起。
我正要教他说“月亮”二字,他又兴奋地指向前方:“七叔!七叔!”
此时,我们已到达距梓溪最近的一个小树林边,月光朦胧,在青瑶军姑娘和少年们的集体注视下,老七带着一群士兵赤袒着身子,站在溪水中,呆呆地转头看向我们。
所有人都张着嘴,静寂无声,只有早早仍在兴奋大叫:“七叔洗澡澡!”
心愿
梓溪边,在刹那的寂静后,女子齐齐掩面尖叫,少年们大声起哄,洗澡之人则惊惶大叫着钻入水中。
我愣了片刻后,忙转过身,少女们也纷纷转过身来。
身后,老七似是颤抖着喝了声:“撤!”水声大作,显然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爬上对岸穿上衣服。我这才想起,城里驻扎不下两万人马,乾泰营和离火营,大半驻扎在城外,正在梓溪对面不远处。
七月的军营湿闷难当,他们趁夜来洗澡,却没料到撞上青瑶军前来拜月乞巧。
正哭笑不得时,瑶瑶在一边赞叹了声:“哇,七叔好赞的轻功!当真如出云之白鹤---”
我忙腾出一只手将她拎得转过身来,低声道:“女孩子家家,看到不该看的,小心眼睛长疔。”
瑶瑶便迅速捂了眼睛,不敢再说。早早却伏在我肩头,仍面对着梓溪方向,拍着手叫道:“七叔摔跤跤!七叔摔跤跤!”
伴着他的叫声,老七闷哼了一声,转而传来衣衫被嗤啦挂破的声音,似是奔逃时被灌木丛跘到。再过一阵,青瑶军的少年才叫道:“好了好了,都走了---”
今夜,牛郎织女若在鹊桥上相会,定会诧异梓溪边拜月的少女们,为何脸都红得象天边的云霞。
织女都织不出来的那种霞红。
只是我没料到,这“梓溪出浴”事件,会带来一系列的后遗症。其中之一,便是若干天后,我夜间巡营,偶尔听到少女们的夜话,支持老七的人数剧增,竟与支持狐狸的打了个平手。
天上银河迢迢。
地上梓溪潺潺。
月色下,少女们摆上香案瓜果以及各种女红针工,对月而拜。
待所有人拜罢,燕红过来,笑道:“夫人,您也拜一拜吧。”
焚香点烛时,月色浓到了极致,一如那一年,新婚燕尔,我在他含笑凝视下对月而拜,许下三个心愿。
结果那三个心愿,个个都如烟散、尽成空。
不知今夜许下的这三个心愿,是否能成真?
我默然退回小树林边,看着少女们都跑到溪边勺了清水,月下投物,占卜巧拙之命,还有的对月穿针,穿过者欢呼雀跃,不成者则娇骂连声。
还有很多人,七个一群,对月而拜,唱起了乞巧歌。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少女们清澈如水的歌声,和着晶莹的月色,在梓溪边轻转盈回。我看着早早兴奋地穿梭在人群中,看着少女们一个个抢着去抱他,掐他的小脸蛋,不由慢慢地微笑。
乞巧的歌声尚未全落,梓溪对面,忽传来响亮而粗犷的男子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