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印大典(下)
眼见围到我身侧的青瑶军越来越多,绿衣女子呼哨一声,与那些“乡民”齐齐跳下将台,往校场外奔去。
我急速回头,双手颤抖,将云绣翻过来。
她已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滚烫的血仍从她背部的伤口处汩汩而下,将我的手洇湿。我颤声唤道:“云绣!”
早早在拼命大哭,云绣中剑时口中喷出的鲜血皆染上他的小盔甲,生铁的锈气夹杂着鲜血的腥气,刺得我双目生疼。
江文略单膝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将早早抱入怀中,不停轻抚着他,低声哄道:“早早不哭,没事了---”
我大叫道:“屈大叔!”
话音未落,有把清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造反?”正是蔺子楚的声音。
我也同时听到校场中杀成一团的人在嘶声大喊:“六将军造反了!”“少将军死了!”
也有人在喊:“二将军四将军造反了!”
上万人在纷乱地奔跑,震得将台都在隐隐颤动。
我心中一凛,五叔已推开燕红等人,蹲下来,面上满是焦虑的神情,急道:“大嫂,很多弟兄不明真相,你再不出面,局势会控制不住!”
我急忙将云绣交到燕红手中,对江文略道:“你把早早给老七。”
又向缨娘道:“你扶好我。”
缨娘手托在我腰上,老七抱紧早早,众人簇拥着我们站到了将台边,此时校场中已寒光奔腾,绽出无数杀戳之花。
更有许多人茫然退至场边,显然不知该加入哪方战团。
我的双腿在颤抖,但我竭力撑住身躯,昂首而立,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大喝:“少将军无恙!二将军、四将军造反!卫家军将士们,将他们拿下!”
这一瞬间,秀才爹讲过的史书中的事迹也在脑海中涌上,我急忙又大声加了一句:“只捉首犯铁牛、蒋和!胁犯只要弃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老七缨娘等数十人便皆齐声大叫:“少将军无恙!捉拿首犯铁牛、蒋和!胁犯只要弃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我们的呼喝声压下了校场中的搏杀声,场边许多卫家军便纷纷持枪呐喊,直杀向二叔与四叔的人马。
五叔也跃下将台,大喝道:“上!”他的嫡系人马紧随在后,都冲入场中。
我心稍安了些,却听蔺子楚的声音在旁边闲闲响起:“原来真是二四将军造反。青瑶夫人,就让在下助你们一臂之力,如何?”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跃下将台,同时撮唇而哨。他带来的一千名飞龙军本一直站在校场东面的小山丘上观礼,听到他这声尖锐的哨音,齐声发喊,杀入校场。
校场中央,二叔如狮吼般暴出一声怒喝:“蔺子楚,你这个小人!”
他的怒吼声尚未完全散去,狐狸已拔地而起 。烈日下,他的盔甲辉光无限,他凌空落下,连刺数剑,带得二叔的脚步微微踉跄。“卟!”二叔盔甲暴裂、鲜血喷溅的声音,即使我远在将台,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铁塔般的身躯,只摇晃了几下,便崩然倒在地上。
尘土飞扬中,四叔愣了片刻,将长枪在地上猛力一拄,暴喝道:“撤!”
他刚纵身飞奔,五叔赶到,盾牌护胸,挡住四叔刺来的雷霆一枪。“嘭!”二人身形皆晃了一晃。
未等四叔站稳身形,狐狸早已飞身而起,双足连踏,踩着十余人的肩头掠来,他凌空而落,长剑带着龙吟之声,刺出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深深地刺入四叔的铠甲。
四叔口中喷出一道血箭,他缓缓抬起右臂,指了指五叔,又指向狐狸,最终颓然跪倒在尘埃之中。
狐狸低头片刻,缓缓将长剑抽出,四叔的身躯便彻底倾倒在地。
阳光于此时盛烈到极致,狐狸微低着头,他的盔甲熠熠生辉,但他的面目,却隐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已看得呆住了,校场中的人也都看得呆住了。
不知是谁率先发了一声喊,二叔四叔的人马四散逃逸,也有人跪下来,高举兵刃,大声呼喊:“投降!我们投降!”
我身形晃了晃,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急声大叫:“缴械投降者,一概不予追究!”
蹲到地上的人越来越多,狐狸、老七和五叔的人马纷拥而上,将他们反绞了手,押在一边。纷乱的校场,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我再也撑不住无力的双腿,软软地倒在缨娘怀中。缨娘一时没有提防,只来得及抱住我,跌坐在地。
遥遥地,狐狸大步飞奔,穿过校场,跃上将台,急蹲下来,唤道:“大嫂!”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狐狸吁了口气,又向一边的江文略抱拳致谢:“今天真是多亏江兄,不胜感激。”又道:“江兄,你的伤---”
江文略淡淡道:“没事,一道小口子。”
他们对答间,蔺子楚也跃回台上,狐狸再向他拱了拱手,苦笑道:“没想到二哥四哥造反,让蔺少将军见笑了,杜凤多谢蔺少将军援手之德。”
蔺子楚薄唇微抿,笑道:“杜兄太客气,这是我应做的。”
上鸡公寨之后,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风浪,我以为我已经修炼成金刚之身,却不知这金刚,需得用精铁来浇铸。
显然,我还不是铁铸的身,更没有铁铸的心。
被缨娘等人扶回将军府,抱着惊魂未定的早早,看着屈大叔紧张地抢救云绣,我的双腿,仍在微微颤栗。
是为了云绣的舍身相救早早?还是为了二叔四叔的横尸校场?
我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想了又想,正默然时,屈大叔终于吁了一口气,在盆中净了手,满头大汗地过来,道:“夫人,没事了。”
我大喜:“真的?!”
屈大叔抹了把汗,喘气道:“这一剑虽然伤得深,好在没伤到心脏,也没伤到肺部,只是失血过多。云姑身体底子不错,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邓婆婆双手合什,连声念佛。我不由将早早紧紧抱在怀中,低声道:“早早,你要记住云姑的恩德---”
戊辰年四月二十八。
卫家军少将军卫玄加印大典,二将军铁牛、四将军蒋和带兵谋逆。
奉青瑶夫人令,在永嘉军江文略与飞龙军蔺子楚的协助下,卫家军六将军杜凤领兵诛逆贼铁牛、蒋和,平定叛乱。
青瑶夫人与少将军卫玄安然无恙。
可“安然无恙”四字,不代表在其后的数日中,我都能够安然入睡。
睡梦中,总有寒光在眼前闪现,然后我惊出一身冷汗,悚然坐起。瑶瑶被我惊醒数次,她那日不曾到校场观礼,自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总要抱怨几句才又重新入睡。
而我,总要凝望早早良久,不停抚摸着他的额头,才能够慢慢地平静下来。
幸好云绣在第二日便苏醒过来,尽管虚弱到无法说话,却总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内院诸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屈大叔也悄悄回禀我,江文略的腿伤并无大碍,只是还需要在洛郡养上几日,才能回永嘉。
这日下午,我让瑶瑶带着早早去花园玩,到厨下看燕红为云绣炖参鸡,邓婆婆进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夫人,阿聪那小子,在角门外哭着要见你。”
我一愣,道:“什么事?”
“不知道,我问他,他也不说,但看上去很急的样子。”
我想了想,道:“你把他带进来。”
阿聪入了院子,“卟嗵”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头,磕得廊下的青砖嘭嘭响。
邓婆婆忙上前将他拉起,连声道:“唉哟,可怜见的,怎么这个样子?”
虽然刚上鸡公寨时,阿金阿聪两个小子时刻监视着我,但后来,他们已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青瑶军成立以后,我还将他和阿金调过来,帮我管理那帮半大小子。见他这般惶然,我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阿聪抽泣着,看了看邓婆婆,并不说话。邓婆婆啐了声,却也出了内院,并带上了院门。
阿聪这才扑到我身前,揪住我的裙裾,泣道:“夫人,我求求您,救救我表叔!您若不救他,他就没命了!求您了!”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阿聪父母双亡后便成了孤儿,是他的表叔将他带上鸡公寨的,如同他的亲爹一般。
我忙道:“你表叔怎么了?”
阿聪哭道:“夫人您也知道,表叔一直是跟着二当家的。这次事件,他事先并不知情,只知道听二当家的命令行事,二当家那天死了,表叔便投了降。可是六当家,他已下了命令,明天就要将表叔以谋逆之罪处死---”
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不是说了投降者既往不咎吗?!”
阿聪哭着摇头:“六当家说乱世需用重典,又说谋逆之罪不可轻恕。勾了上百人的名字,都是一直跟着二当家的。表叔因为一直很听二当家的话,也在其中---”
他仰起头来,泣道:“夫人,表叔对您和少寨主,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二当家要谋逆,他真的并不知情,求您救他一命!”
我定了定神,道:“你先别慌,明天行刑,还来得及。你先回军营,我来想办法。”
我没有叫人,撑了拐杖,往西厅走去。
一路上,我努力回想着阿聪表叔的面容,模糊了的记忆渐渐清晰。因为是二叔的心腹,他在寨中也颇有地位,性情又是一等一的豪爽,笑起来声如响雷,酒量出奇的好,打仗时也总是身先士卒,故而在卫家军中人缘颇佳。
不管是打黄二怪,还是后来战田公顺,他都曾负伤挂彩,倒也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我心底的那点疑云又向上翻涌,眼见西厅在望,强行压下,却也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先将这上百人的性命保下来再说。
鸡公寨最初的那一千多名弟兄,死得已只剩五百来人,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轻点拐杖,缓慢地走入院门。
夏日的下午,西厅却是极荫凉,回廊下水流潺潺,竹影摇曳,连树上知了的叫声,都似比别的地方要低沉许多。
我慢慢走到书阁门口,正要将拐杖点入屋内,抬头看清屋内景象,不由停住。
书阁内,瑶瑶正趴在案上,安静地作画。
长案旁的竹摇椅上,狐狸仰面躺着,似是已经熟睡,而早早趴在他的胸前,也睡得正香。
狐狸的右手,抱在早早的背上,他的唇边,还残留着一分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而他胸前的衣襟,已被早早熟睡时流出的口水沁湿了一大片。
男人的雄心壮志
我静静地站了许久,看看狐狸,又看看早早熟睡的面容,心底某处,忽然收缩了一下。
遥远的记忆,随着这阵收缩,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春暖花开的季节,娘坐在溪边捣着衣裳,带着温柔的笑,看我叫喊着去追爹。爹笑着闪躲,见我急了,才停住脚步,大笑着抱起我,然后将我高高举起;
白雪皑皑的时候,娘坐在炭盆边,静静地绣花,间或抬起头来,看爹握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笔地写字;
入私塾后,每天黄昏,我要走上好几里路才能回到家中。只要下雨的日子,爹都会撑着伞站在私塾门口,我就会穿过院子,踏出一路水花,直扑入他的怀中。
镇上的吴举人家里做寿,请了人来唱戏,我会扯着爹的手,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然后骑在他肩头,痴痴地看台上的悲欢离合。戏终人散,已近半夜,我趴在爹宽厚的背上,人声渐渐淡去,只有爹的脚步声,伴着田野间的阵阵蛙鸣,在我的梦里萦绕。
两年前,当我用厚厚的岩层将心封闭,我以为自己的怀抱,能够给早早足够的温暖。
可是,真的能够吗?
瑶瑶似是感觉到了异样,猛然抬头,叫道:“婶婶!”
狐狸右腿微微一弹,猛然坐起。他眉头微蹙,眯着眼看了我片刻,才慢慢地微笑,“大嫂来了。”
早早却仍没醒,只在狐狸猛然坐起的时候,微扭了一下,继续酣睡。
狐狸又低头看向早早,话语中似带着几分宠溺:“这小子挺乖的嘛,睡得这么好。”
瑶瑶在一旁撇嘴:“叔叔试一试晚上带他睡,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乖了。婶婶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他可是天下第一号磨人精。”
我慢慢走入房中,仔细看了看狐狸的面色,道:“六叔这几天很累吗?”
狐狸将早早放在摇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轻唔一声,道:“这几天确实有点忙,等会还得召集各营将领和各城的郡守开会。”
我正犹豫要如何开口,狐狸扳了扳脖子,再看向我,微笑道:“大嫂有事找我?”
瑶瑶很会看人眼色,立马放了笔,跳下椅子,道:“我去园子里玩。”她蹦跳着跑向门外,因为跑得太快,直直地撞入正踏过门槛的老七怀中。
老七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瑶瑶也揉着额头直叫唤,片刻后,她瞪着老七,怒道:“七叔你太毛燥了,走路也不知道看着点。”
老七急了,道:“是你毛燥还是我毛燥?明明是你撞过来的!”
五叔从后面进来,摇头道:“老七你也是,跟人家小孩子致什么气?”
瑶瑶素来不爱听这话,却不敢对五叔撒野,暗暗做了个鬼脸,再瞪了老七一眼,便一溜烟地跑掉。
五叔这才看见我,他似闪过一丝不自 在的神情,才道:“大嫂也在啊。”
老七神色也有点别扭,呐呐地叫了声:“大嫂。”
狐狸微笑道:“正好趁着大嫂在,咱们几个把人给定了。”他走到案前,摊开纸,握了笔,如行云流水般写罢,待墨稍干些,捧到我的面前。
我低头凝望着纸上写着的八个名字,半晌,淡淡道:“这是什么?”
狐狸叹了口气,面色沉重,道:“二哥四哥不在了,原先拟定的内阁之制便无法实施。我和五哥、老七商议过了,干脆不设内阁,就设一名上将军,以便统一指挥。”
我沉默了一瞬,平静道:“这上将军一职,自然非六叔莫属,那五叔和老七呢?”
狐狸微笑道:“他们两个是左将军和右将军,分别管四个营。这上面是各营统领的名单,大嫂若是没有异议,就这样定下来。”
我将拐杖挪了一下,狐狸便道:“大嫂先坐下再说。”
我慢慢地走到椅子前,慢慢地放下拐杖,又慢慢坐下,再抬头时已有了计较,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过,我始终看黎朔这人不错,是个人才---”
不等我说完,狐狸啊了一声,道:“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重新执笔,划掉一个名字,又添上黎朔的名字,回头犹豫道:“黎朔派到哪个营为好?”
我柔和地笑着,道:“我还指望他帮我训练青瑶军,就别派远了,留在洛郡吧。”
狐狸应了声,再将名单递到我面前。我颔首,五叔和老七接过看了,也无异议,这八营统领便正式定下。
五叔站起来,道:“那我叫这些人去前厅开会。”
狐狸挥了挥手,五叔便行了个军礼,才出门而去。
看见五叔对狐狸这般恭肃,我不禁讶然。不过几天的时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就象河中的暗流,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以巨大的力量悄然移动。
默然了许久,我才缓缓道:“右将军。”
老七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我是在叫他,他象被针刺了一般,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大声道:“是,夫人。”
“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件事情,要与上将军商议。”
老七啪地合腿,行了个礼,飞快地消失在门口。
狐狸沏了杯茶,放在我手旁几案上,微笑道:“什么事?这么郑重,也不怕吓着老七。”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便道:“六叔,那日平定局势,我是当着卫家军上万将士的面,亲自说缴械投降者、既往不究的。“
狐狸低头拂了拂衣襟,片刻后,才道:“大嫂说得没错,确也是因为这样,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
我盯着他,缓缓道:“那为何你要下令,将那一百多人---”
狐狸忽举起右手,止住我的话语,又抬头看向我,浅浅笑道:“大嫂,当时你是为稳定局势才说这样的话,是从权之举。可他们犯的是谋逆之罪,自古刑典有云,‘罪有赦,谋逆不在其中’。眼下卫家军刚刚经历内乱,二哥四哥经营多年,这一百多人都是他们的心腹,只怕军营中还有他们的人,若让这些人勾连起来,只怕会军心不稳,引发大乱。这件事,五哥和老七也都没有异议,大嫂就别管了。”
我急道:“可既往不究的话是我说的,六叔难道要将我置于出尔反尔、不仁不义的地步吗?!”
狐狸叹道:“大嫂放心,这份处决令,我会以上将军的名义发出,纵使有人议论,也怪不到大嫂头上。”
我禁不住冷笑一声,道:“那少将军的印呢?不是所有军政之令都要盖少将军的印吗?!你打算让早早的第一份政令,就是处决这些曾经为了保护他而豁出性命的叔叔伯伯们吗?!”
狐狸唇边仅有的一丝笑意慢慢褪去,他迎着我的目光,许久,淡淡道:“早早年幼,军中未免不服,正需要这样的严令,来树立他少将军的威信。”
见他说得这般坚决,我也觉自己急燥了些,只得缓了语气,柔声道:“六叔,除二叔四叔,那是形势所逼,虽然心痛,不得不为之。可这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鸡公寨最开始的那帮兄弟,他们又已诚心投降,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处决呢?”
狐狸苦笑一声,道:“大嫂,现在咱们已经是卫家军,不是鸡公寨了。既然是正规的军队,自需有严格的军规,不然咱们怎么立足?又怎么去与群雄争霸,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我咀嚼着这四个字,仰头望向狐狸,“我们?”
他与我默然对视,清俊的眉眼间似有隐痛闪过。良久,他负着手,慢慢转过身去,似在眺望窗外的万里晴空,低沉着声音道:“大嫂,你不觉得,这天下乱得太久了吗?”
我默然无语,乱世乱世,为什么我们都要生在这乱世?
狐狸深青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话语沉痛:“自哀帝登基以来,先是与高丽交战,折兵十万;继而与突厥开战,右军全军覆没,边境百姓流离失所者以百万计。他再凿运河、数下江南,役夫数百万,百姓骨肉分离、哀号遍野,这才致有熹州暴乱,他也死于乱民之手。可这天下,也从此四分五裂。
“大嫂当年亲历熹州黑州地狱之路,不用我多说。但你可知,这两年来,因为各方混战,又死了多少百姓吗?”
他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我,道:“大嫂,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山贼,不再只是为了活命而落草为寇。我们是卫家军,是有资格与群雄争霸、有能力庇护一方百姓的卫家军!现在内贼已除,我马上就要定出‘均 田赋税’的法令,只要上下一心,政令得通,四郡百姓将过上富足安定的日子,卫家军就能赢得民心,进一步壮大!这一百多人的死,能换来整个卫家军的严明军纪,能换来四郡百姓的齐心协力,甚至,能换来天下统一、海晏河清!”
窗外回廊下的渠水,似伴着他这番话语,流得更加汹涌激烈。
我沉默不语,静静听着这渠水之声,神情渐转复杂。
狐狸缓步向我走来,在我身前蹲下,仰面看着我,轻声道:“大嫂,我知道,因为共过患难,因为他们拼命保护过你和早早,你将当初鸡公寨的那帮弟兄都当成自己的手足。可手足生了疮,就得忍痛将这疮给剜掉,不然将来就会危及生命。大嫂,你熟读史书,你也应该知道,斩草不除根,那根,迟早又会长成跘脚的野草---”
妻非妻(上)
斩草?除根?
我恍惚了片刻,手心也渐沁出汗来。
继而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认识狐狸,应该有两年多了吧。
眼前这张清俊的面容,何时开始,他的眉宇间多了肃杀、少了温雅?他的双手,何时不再迎风抚笛,而是紧握了森寒的剑?
他在微微仰头,凝望着我,目光渐渐透出几分柔和。
这份柔和,又仿佛和当年并无二致。依旧是那个斜撑着枣树、笑着对我说“人骨头汤喝腻了”的杜凤。搭在我身侧这双修长白净的手,依然能用清幽的笛声,在云池亭伴我度过最艰苦的日子。
我满手心的汗,逐渐在这柔和的注视下散发掉。
也许,可以试一试。
我向他微微而笑,轻声道:“六叔,很久没听你吹过笛子了。”
狐狸没料到我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个,怔了一下,又似是也忆起了许多往事,他唇角慢慢涌出笑意:“大嫂想听?”
“嗯。”我低声道:“不知为何,忽然间很想听,听你以前在鸡公寨时吹过的那些曲子。”
“好。”狐狸的笑容很愉悦,看得出,是那种自心底散发出的自然而然的愉悦。他手在椅几上一撑,猛地站起,在书阁中翻找了一阵,才翻出一支青竹长笛,正是以前在鸡公寨时他不曾离身的那支。他的手指,象抚摸着珍宝一般,留恋地抚过笛身,他的微笑,也愈发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