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璘点点头,“被二哥弄走了。”
佳音有些着急地说:“你那些古玩是不是丢失了很多?”
他摸了下她凝脂般白皙的脸颊,说:“没事。有人在就行了,东西还可以再置办。”
饶是他这样宽慰着,佳音心里还是老大的愤懑,说:“他可真够坏的,这样害你。”
“毕竟不是亲兄弟嘛我也能理解。我原来还想如果这些东西突然有一天不见了不定要怎么发疯呢,没想到竟如此淡定,可见都是身外之物,不足为重的。”
佳音拉着他的手,突然来了兴致地说:“靖璘,我想给你唱曲。”
靖璘将身体往前一倾,作势就要贴到她的脸上了,笑着说:“我洗耳恭听。”
佳音原是想将他的思绪抽离出那番苦海才这样说的,这下倒少不得要唱了,酝酿良久才慢慢起唇唱起来,是最早学会的《长生殿》,曾经在百合坊里唱过,夺得过大家的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只是而今再唱,这心境又是另一重天。那日穿着洋装,今日身着华服,更有一种端庄雅静之美,与这曲子也更贴切。百合正好盛开在她的身后,她淡青色的华服与那洁白清秀的百合恰好两相得宜,更衬得她脸若出水芙蓉、春晓之月。而她的声音是不加修饰的清泉流泻、水波飞溅,是最自然的婀娜婉转,没有那种经过专业□□过的娇柔之态。
她不知道这样对靖璘来说是最旖旎的蛊惑,这边还犹自斟酌着认真唱着,那边已经栖身过来吻住了她。她稍一个温柔的反抗也不过做了无用功,早已被他的缱绻柔化了。
佳音恐自己唱得不够好,闲余时间又专门听着留声机学唱曲子,家里又响起了许久未闻的曲乐声,在这几经恐慌纷乱的小家里增添了不少轻松愉悦,大家的情绪也随之放松了不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靖璘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竟跟着她一道哼唱起来,他五音不准,又是男声唱旦曲,很有几分滑稽之感。佳音嫌他搅扰了自己,忙推开他让他一边歇息去,她那样着急生气的模样倒让他不敢再去逗她,恐惹得她发了怒就不好了。
靖璘的口味有些变了,现在大爱吃蟹了,倒也对了佳音的胃口。夏天将尽秋天即来,秋天是吃蟹的好日子,只是他嘴馋现在就要大饱一下口福,佳音就跟着厨房学做起菜来。几天的用心钻研竟把几道蟹菜做出了几分味道,也是托了他的福,她又掌握了一门菜艺,心里就是一阵欣喜。她高兴,他更是欣喜不已,只是碍于佳音的眼色示意不能多吃,勉强吃了些就放了筷子。其实何尝只他一个人觉着没尽兴,佳音亦是没尽兴,她的心里是巴不得他全吃完呢。
除了这个,六安茶还是依旧的爱喝。原来的那套乾隆御窑的紫砂壶没了,她又专门托人去古董店买了相仿的一套来,她将茶给他奉上,娇俏地说:“相公请喝茶。”靖璘心里是感动,更多的却是一种渴望与冲动,他将那茶放到一边,俯身上去吻住她,她因为他的伤还没痊愈还有些犹豫顾及,但他却丝毫无所顾及,只是尽情地品尝着她唇齿间的芬芳。虽然他这样任性,但是在佳音的悉心照料下身上倒是康健了很多,这是佳音最感安慰的。
找了好半天佳音才在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出那个笔记本,翻开来看,第一页记着以前他的喜好:早上起来习惯喝牛奶或咖啡,下午回来爱用乾隆御窑的紫砂茶盅泡一盅六安茶,边品边喝;口味不挑,但中餐偏爱吃酸辣白菜和芙蓉虾仁,最近开始爱吃芥菜蟹肉鱼丝豆腐羹了,糕点除了西点外中点爱吃桂花糕和花生糕......
他的喜好大都没变,现在依旧保持着,让她不由得觉得亲切。而这个笔记本她费了好大功夫从这里找到,却原来是他收好的。阖上本子,待要放回去,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锦盒映入眼帘,不用打开看也知道是她第一次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个翡翠如意,竟然给放在了这里,少不得要再做个锦囊装好给他带在身上,她虽然不迷信,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却也不能不依靠这个来寻得一些慰藉了。而锦囊的下面,竟然是他的一张素描画,佳音不由得怔住了,这素描不知出自谁之手,这般惟妙惟肖,画上的他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素写,却甚是神采奕奕、炯炯有神。而素描的下方,还有几个字安静地亭立在那里,于安静处慑人的心魄。
佳音有些疲乏,亦有些烦闷,正无可排解处,蒋妈说来信了,是给她的。她倒有些纳闷,现在有谁会给她来信。信封上并没有署名,字迹也是完全陌生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忙不迭地打开信封来,却一时怔住了。
她不知道怔了有多久,只觉着才一起步双脚就是酸麻,费了好大的劲移动着,待要去书房找靖璘,一时又犹豫了,他最近突然忙了起来,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了。
佳音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难受,那信纸是沉甸甸的枷锁,绕着一根铁链硬生生地穿过她的心房,一时间心肺俱是沉痛冰寒,痛得眼泪快出来了,又被她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她内心挣扎中想到一个人,就忙从院子后门穿过去,发疯了一样地直接奔赴靖瑶的房间,而靖瑶见到她,没有吃惊讶异,只是沉静地看着她,他的脸上是已知一切的痛楚和悲伤。
佳音仅存的一些希夷破灭了,眼泪终于狂涌而出。她捂着胸口,又往回跑,她忽然像个浮萍一样,飘飘摇摇着去寻找那人生唯一的浮木。
一进屋就直奔二楼书房,可是却在门口突然停住了,再细看一眼信上的内容,一时就呆住了......
第175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6)
一缕阳光倾泻在书房里,光辉洒在书桌两旁摆放的建兰和百合花上,如玉生烟,仿佛两个绰约仙子亭亭玉立在淡薄的烟雾里,是不真实的美好,在朦胧飘渺地相守着。满屋浓郁的书卷香伴着清新的花香,悠悠荡荡得触鼻都是舒爽惬意。这样美好祥静的景致却让靖璘心里掠过一丝不安,面前的电话恰好适时地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听了一会让那头将电话交给靖瑫。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靖瑫,一切还好?”
靖瑫的声音发着颤,是凄惶的低唤:“三哥”
他的心里也是一阵凄惶,声音却极是自然:“还记得《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有篇曰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与邻人之父都言不筑且有盗。后果大亡其财,其家知子而疑邻人之父。’殊不知极有可能是其子所为,只是人之性使然有谁会怀疑到自己的儿子呢。是不是?”
那头是不均匀的呼吸,停了一会靖瑫的声音冰寒地响起:“你早知道了是不是?所以这都是你一手策划好的,放我离开让我掉以轻心你再攻我之不备。”短暂的沉默,许是在调整情绪,声音平静了很多,说:“宋有富人篇后面还有一则故事,郑以子妻胡,又杀谏言攻胡者,胡以郑为亲而不备郑,殊不知正是兄弟残己。”说到最后,是一记若有似无的笑。
靖璘这边也是一记若有似无的笑,“是啊,正是兄弟相残。你若当初没有陷我于水火之中让我进退两难生不如死,让我迫不得已杀了艾自明,再让我和日本人纠缠到一起将我陷于不义之地,你若没有逼我太甚,我们不会走上今天这一步,我更不会选择送你上绝路。”
“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举出我杀了我?”
“你以为我傻吗?别人都怀疑是我干的,我再举出你杀了你,不就弑父杀弟罪大恶极了?和你们做兄弟真是累,得要步步为营。”
靖瑫是真的笑了:“还是你聪明,大仁大义地让我离开,知道我会来香港,而这里,天高皇帝远,大可以放心地除忧患于无形之中。”
靖璘却没了笑容,脸上尽是悲凉的无奈:“我怕是假仁假义吧。你们平安无事地离开,而我尽落了个排挤兄弟一人独霸商会的真小人伪君子之名,我就算今天赢了,也不过赢了一身污水。”
两边俱是沉默。靖璘身体还没好全,这样站着久了就有些累,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迎面却是刺眼的强光,刺得心里都发白。他垂下头来,有些吃力地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有父子之实,好得他也养你一场,你怎么下得了手?”
“你还有必要知道吗?最终不都还是你赢了。”
靖瑫冷笑着说,这冷笑让靖璘心里震得发麻冰得发凉,让他觉着一切到此为止了。他心里一阵叹息,拿在手里的听筒冰凉冷硬,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却忽然听到靖瑫的声音深沉地哀凉地说:“雅茹对我的要求,是我这辈子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不能卖国。我已经负了她,不能再背弃承诺。所以父亲要我暂时代你做经理去和日本人谈判时,我就知道终要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父亲隐瞒了你,是因为以你的性子定要反对,肯定会坏事,于是赋予了我无上的荣光让我去,因为我一直是最听话的。但我知道等事情尘埃落定、时局稳定的时候还由你来接管。而我,不过一枚棋子。人生如棋,下了就不能反悔,于他是,于我也是。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步田地......”
靖璘长久地发着怔,长久没有话,或许是被骇住了,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是恍惚着说:“他终于还是这样做了。”
“你因为面粉厂的事情多次得罪日本人,日本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会找机会连本带利收回来,正好趁着大好形势向父亲提出强硬要求。其实父亲是在帮你收拾局面。”
靖璘深沉地垂着头不作任何言语,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知道不轻松。直到阿江给他示意可以放下电话了,他才有所反应,将听筒缓缓从耳边滑下。可是忽然,靖瑫的声音从耳边划破安静,像困兽做最后一番挣扎,更像一个病危的孩子做最后一点希夷的祈求,他说:“三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好得兄弟一场,你有必要这么绝情吗?”
他用手揉着眼角,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却还是狠下心来,硬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杀死会长的人,就得死。”
靖瑫哭了:“那件事情不是我做的。”
他的心也哭了:“对不起。”
挂上电话靖璘真的流泪了,当知道错杀艾自明的时候起,他就没有什么硬不下心的,最残忍的事情已经做了,无所谓再多几件。况且若不硬下心肠,恐怕下一场争斗中案上鱼肉还是他,而刀俎很可能还会是他的兄弟。所以一旦从刀下脱身,他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靖瑫的那句话不停地在耳边回荡着,让他心里募得一沉,他才发现真正逼得他上绝路的其实不是靖瑫,靖瑫的错只在杀了自己的父亲。可是因为靖瑫犯了这个弥天大错,他也才能自我安慰地想后来的事情是靖瑫迫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现在暮然发现了一个更让他悲凉的事实,他连安慰都找不到由头了。
他感到自己被捆绑在一片深海里,那种窒息到要溺毙的痛苦让他不断地挣扎着,却丝毫解脱不开绳索的缠绕。他痛苦得只有冷笑的力气,而他自己也觉着纳闷,竟还能笑得出来,看着电话发了会怔,接着拿起听筒拨了个号码,
那边通了,想来已经知道这边是谁了,静默着没有做声。他笑道:“二哥,别来无恙。”
那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老三,这话应该我对你说。你赢了,我是真想不到你会来一招上屋抽梯。”
“咱们彼此彼此。我也不过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靖玿声音随即低沉了下去,夹杂着一些苦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硬声道:“这你不用知道。”
“你在香港的银行父亲也不知道吧?”
靖璘在心里笑了,说:“我有什么是父亲不知道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靖玿终于笑了,只是笑声有些压抑:“你真是高明。”
而靖璘的笑声则是悲凉:“我哪有你高明?我原以为是靖瑫干的,可是他杀了父亲,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又怎么会雪上加霜地加害我?他没有那么残忍,只有你......”
靖玿有些愤恨地笑着:“呵,我残忍......”
靖璘的愤懑堵在心里,一时间气恼不已,反唇相击道:“难道不是吗?从一开始逼我去杀艾自明。报纸的事情是你一手做的不是吗?就是要逼我和日本人合作,合作了我就是通敌叛国,不合作的话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我。一招不成你再来一招,把钱取走让银行形同虚设,董家一走你就散步风声,你还串通了日本人,日本人知道玉门商会内部空虚就一方面向我施压一方面鼓动大家来取钱,好让我彻底死绝。你的目的就是要将我赶尽杀绝。”
靖玿平静地笑了:“是的。而你不也一样吗?”
“一样吗不一样!我是把钱全部从你手里拿过来了,但那是商会的钱。你从玉器行拿走的那些古玩就够你过一辈子了,那张金本雕花床,你可知道那是我多少年的心血。算是我做兄弟的一些心意,没有将你逼上绝路。我记得那些古玩里也有不少唐三彩,我曾经跟你说过要送你一车的,也算我信守承诺。你若不想要,就送给靖瑫上路吧。”
靖玿有一分钟的沉默,然后依旧平静地说:“那我谢谢你没有把我逼得太绝。”
亦是一阵沉默,再言语时靖璘有一种深切的憎恶,却还是平静着说:“顺便帮我转告你太太,虽然放她一马,但有些事情我不会忘记,若我再见到她,不会轻易饶了她。”
“我和她离婚了,她不是我太太。”
靖璘不再言语,这消息似乎让人吃惊,却也没那么震惊,只是这些让他太过痛苦不想再去想了。父亲一向不去电影院的,为什么那天她的电影首映时却突然去了;父亲知道静妮和他以前的事情,却还是选择了她;四姨太说都是太太的主意,而太太一向最听谁的话?他不能再想下去,只怕头要爆裂了。只是为什么靖玿要和她离婚,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不想知道。
靖玿的声音很温和,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切齿:“那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吕靖玿真他妈这么残忍愿意将自己的兄弟逼死吗?”
“为什么?”
“她是为谁而死的?”
靖璘心里一个激灵,“谁?”
“还能有谁?!”靖玿一声怒道,却又瞬间吐了口气,声音再次变得平和,却是深沉的哀凉:“我不指望她能喜欢我,我知道她瞧不上我,可是我要她好好的,哪怕她不是我的,她也要好好的。她把蓝清儿介绍给我,我就接受,好让她放心。可是她死了,我却刚好不在,等我回来,一切都变成噩耗了。那个时候我就决定好了,不管是谁,哪怕是我老子,谁害得她死我就让谁不得好死。可是我错就错在听了她的话和蓝清儿在一起,最后把她给害了。蓝清儿,我是看在孩子面上放过她的。若是她去找你,你不要心软,就像现在这样,心狠手绝,把她杀了算了。不然她一天活在世上,我心里就一天不好过。”
或许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太强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怔在那里,而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凶猛,竟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简直是杵在了当地。他突然怯于去探寻那个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连声音都颤抖了:“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
靖玿说了一个在心里忍了很久的秘密,细细听来,有他深沉的追思,深到沉痛。而对于靖璘,是震到四肢百骸的一记猛雷,他立时全身都麻木了,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整场戏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你。”靖玿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平静里分明有深到谷底的埋怨和深海一般的寒意。随即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随意,还透着几分笑意,说:“还有,差点忘了告诉你,父亲之死,不是靖瑫一人之力,你恐怕更不会相信,其实大哥和四姨太是帮凶,是他们一力撺掇着靖瑫下手的。”
那边靖玿的电话已经挂了,这边靖璘还在当地发着怔。还是阿江给他将电话挂好,他整个人早已又融入到了那外面射进来的强光中,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也知道这两通电话接得并不舒心。
最后还是被电话铃声换回了意识,靖璘机械地接起来,里面操着一贯干练简洁的语言说:“三爷,四爷死了。”
“死了?”靖璘又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好,知道了。”
随即转过身来对阿江说:“这些事情,尽量不要让少奶奶知道。”
话一出口又不禁苦笑了,到底又杀人了,这样害怕她知道。只是这苦笑,倒笑出了眼泪。
第176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7)
江门越来越不安全了,街道上荷枪实弹的军队越来越多,那种肃杀的气氛越来越浓重,军人们的神色也更加紧张严肃,而炮声也越加近了。越来越多的人收拾行囊往外转移,靖瑶也随着人流走了,那个他一度想买下来的院子最终也只能再次归还给它的主人。主人还是很大方的,靖瑶走后佳音又去了几次,单为了看看她一手帮他打理的那些花儿,每次主人都热情地为她打开大门,一点也不怠慢。
院子里的花儿你方唱罢我登场,谢了的留了一树或一枝幽幽的绿叶,青翠欲滴;绽开的醉了一季芳华,绰约生姿。这样的季节,以菊花尤为妖冶妩媚,苗条柔媚的花瓣吐露着醇烈的芬芳,一扫院外紧张不安的氛围,院子里还是一片醉意横生的萌态,安谧静美。只是靖瑶走了,佣人遣散了,院子里冷清了不少,倒真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萧索,就连这美也冷了不少。
他们的小别馆里也遣散了不少人,有的是携家带口打算转移到外地,有的则是想另谋生路,另有一些看着别人走了,心里也摇曳不安起来,左右一思量,索性跟着大趋势走。所剩不多的几个人诸如蒋妈、小姚、小玉倒是认准了小别馆,是哪里都不去了。佳音感念他们的这份情谊,遂就向靖璘提议为他们置办一场家宴,以慰劳他们在吕家尽忠职守倾心照拂之意,靖璘甚是赞同,说不准没几日他们也要走了,那时候天上下刀子都拆散不了的他们这些主仆恐怕也不得不各奔东西了,这家宴也算是一场离别前的聚会,得要好好张罗了。
蒋妈她们听了这事,当真受宠若惊,给人家当了一辈子下人,头一回主子专门为他们置办宴席,真是莫大的惊喜。虽说依旧要操忙,但是给自己忙活与给别人忙活到底是不一样的,首先精神是就是无上的安慰。
因为人少,这宴会半天的功夫也就准备齐全了。因为时局不安市面上的东西不全,能买的都买了些,屋里也都是临时随便布置的。留声机放着曲,屋里张灯结彩,虽然不怎样华美富丽,但亦有一种简单的漂亮与大气。客厅中央摆好了长桌,上面放着时鲜水果、酒水饮料,还有家做的点心菜食,佣人们头一回以座上宾的身份参加宴会,虽说是小型的,但也都相当认真地对待,个个都把自己最时髦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倒也光彩异常。受佳音情绪的感染,靖璘也特意穿着了一番,于他,倒是头一回对这样简单的家庭宴会这么重视。
宴会上没有专门侍奉在旁的服务生,大家都是自给自助,想听什么曲,想吃什么食物,自己动手来满足需求。靖璘佳音倒也不觉着什么,蒋妈他们高兴得无可不可,又大着胆子向靖璘借相机,要留住这难得的美丽时刻。这一问给靖璘个提醒,他是想给佳音多拍几张。难得她今天打扮得这样漂亮,精巧的短发上别着百合银扣发卡,耳上清楚可见摇晃着一对圆润晶亮的珍珠耳坠子,身上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略宽的线制花鸟花纹的滚边,胸前别着一只巧致的别针;略过肘部的荷叶边袖子将两条玉葱似的手臂玲珑得露在外面,脚下是新近买的时新银皮鞋;脸上淡施脂粉,和全身的清新素美相得益彰,人也越发显得肤白唇红,玲珑剔透。他突然发现她今天这样刻意而隆重的装扮从前竟是没有的,总要比从前多出些味道来。
给蒋妈那么照了几张后他就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佳音身上,一张又一张,乐此不疲。佳音被他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捧过相机来也给他来了几张,直到交卷用得差不多了才算尽兴。
也不过喝酒吃点东西、聊天听曲,这宴会竟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尽兴。佳音又给大家拿出来她亲手酿造的米酒,原是试着做的,不想前两天一尝味道还刚刚好。喝完米酒,大家才觉着累了,都有些不舍地留下这一屋的华灯美景,回各自屋里去休息了。
靖璘和佳音回到卧室里,靖璘伤好以来头一次玩到这么晚,也是累极了,却还是强撑着和佳音说话,佳音就握着他的手,呆呆地望着他听他讲。她的神情将他逗乐了,越发看得她美如露中百合一般鲜妍美丽,在佳音唇上就是深情一吻。出乎他的意料,佳音竟反客为主吻住了他,并更加深切热情地在他唇上缠绵着,这样的佳音,比承源寺那回要更为主动和大胆,让他惊喜不已。
唇齿间的缠绵过后,他捧住佳音的脸,用额抵着她的额,柔情无限地说:“佳音,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们去小太湖吧,然后去香港或者去武汉好不好?”
佳音有些忧虑地问:“商会不要了吗?”
“商会不重要,事业以后还可以再开创,重要的是有一份安宁的生活。”
佳音点点头,头靠在他胸前,仔细地聆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那么有力,随即那心跳就变做了非常规律的运动,而他的人也慢慢倒下了。佳音知道安眠药起作用了,他就如其他人一样睡着了而已,明天一早还是会起来的。
他躺在那里,身上的西服还没脱,衣线依旧平展笔直如新,身上有好闻的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着特殊的烟草味,让她彻骨都是沉醉。连此时都是这样干净整洁,是每个女子都愿倾心的翩翩公子,此时安静地沉睡在她身旁,让她独自拥着他的这万方仪态,该是多么的羡煞人。
他浓密的眉毛长长地舒展开来,是两条伸展的懒洋洋的毛毛虫;浓密的睫毛那样长,沉沉地盖了下去,盖住了那双那双精明而又深亮的瞳眸;他的鼻子很好看,仿佛雕塑家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棱角分明;他的嘴唇深沉而又均匀地呼吸着,安详地拥着睡意。
她趴在他的胸口,静静地感受着他的心跳,是他真实存在在身边的最好证明。可是她的眼泪却下来了,满心都是酸楚,那泪水洇湿了他的衣服,也洇花了她的脸。她抓紧这时刻,是一分算一分,紧紧地拥着他,深沉地允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靖璘,你在听我说吗?你别睁开眼睛,就这样静静地听我说完。但是如若你能睁开眼睛,我心里应该会很欣慰的吧。别,别睁开眼睛,就这样听我说完。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在小太湖边,你每每专程赶来见我,每每让我心里好一阵激动,就觉得简直是受宠若惊,也真不敢相信,一直觉着是童话,这样一个英俊潇洒的翩翩公子会看上我吗?他若能成为我的先生,那我岂不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你为了见我,不远万里,在我心里简直是爬山涉水了,我当时就想,这样的人我不嫁不就辜负了什么?
虽然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但是回想起当初还是觉得甜蜜幸福。哪怕知道了为什么,我还是痴想着能够回去,回去和你重来一次;哪怕知道是骗局,也想再被甜蜜地骗一回,听你说“佳音嫁给我好吗?”,然后点点头,牵着你的手,再来五年。时间为什么这么快,光阴如箭,岁月如梭,一点不假,竟然这么快,幸福于我,本就很短,到头来转瞬就过了。
韩子沫结婚了,你应该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他会一辈子不结婚呢,想不到他那样的人也想有个家了。听说他对妻子很好,是个极本分体贴的好丈夫。你说是不是很意想不到,谁能料到他竟真的转了性变了个人。他的妻子应该很幸福吧,是料想不到的幸福。现在想想,嫁给他也很好,不是吗?
其实见到一秋的时候我特别吃惊,只是装得很若无其事样子。想不到那样芳名一时的电影明星竟然是这样的温柔娇美,小巧可人的人儿,一点都没有明星的架子;更想不到她就是那个你一直关心备至的姑娘。我相信你对她只是朋友的关怀,因为你心里一旦驻进一个人,就很难再容纳第二个。可是我也能看得出来她对你的感情,那样深沉那样执着,所以甘愿到家里来做女佣,只为了能陪在你身边。这样好的姑娘,应该是很好的妻子。其实我对她好是想留住她,她会用一生来呵护你爱护你,该是多么好的妻子。可是很遗憾,我没能留住她,她还是走了,我知道你为了让我放心没有再做追寻,其实我一直都在派人寻找她,只是却没能找寻到她的下落。想来她是铁了心要走的,所以不留任何痕迹给我。我很难受,尤其是现在,更难过。
靖璘,锦囊我绣好了,如意也给你放了进去,就在床头柜上,一定不要忘了随身带上。还有那个玉观音,都是你的护身符,一定要带好了,不准再有意外,你要平安健康地活下去。玉佛我也会随身带上,生命来之不易,不能随便亵渎了。
我给你织了毛衣,你恐怕还不知道呢吧?!我就没打算让你知道,枪伤后有时候你看我满头大汗就说我不能做劳心劳神的事情,要多休息,我心里真是欢喜,欢喜着不让你知道,我在给你织毛衣呢。想不到我老了,动不动浑身就乏得很,最近才赶工织出来,我自己觉着比以前织得好多了,你应该能穿得出去了。其实我织得很辛苦,能不能佯装着很喜欢的样子每天都穿在身上,哪怕你是骗我的,我也会很开心的。毛衣我在柜子里给你叠好放着呢,你打开柜子就能看到了。
还记得我给你说我写的那小说吗?这么多年了竟都没写完它,前段时间就快要完工了,可是后来又改了。你说灰姑娘会和王子在一起吗?那都是童话是不是?现实这么残酷,大家快要成为日本屠刀下的孤魂野鬼了,哪里会有童话上演。灰姑娘和王子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相遇不过是人生际遇中的一场插曲罢了,曲子终了,故事就结束了,然后回到各自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姑娘的一场梦而已,只是到今天梦才醒来,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你,你为什么要杀了清亚?你为什么?我是你的妻子,从和你结婚那天起我就明白,这辈子以你为中心,不会再有其他人,有的也只是因你不在寻找的一份心灵上的慰藉而已。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和清亚也不过是一段痴恋而已,因为有你,我的心不够大,再容纳不下其他人。可是清亚,我们不能在一起也不会在一起,但是我不能让他死,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能好好活着,这样我才能心安。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知道你现在对我很好,好到我都害怕自己还没从梦中醒过来,我知道你在赎罪,因为对我好,所以不能容忍我再和其他人有感情牵扯。所以你就动手杀了他是不是?可是我爱你,我给了你一枪,又怎么会离开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以为会永远不会离开你,可是清亚死了,你让我再怎么心安理得地和你相处?
我以为等来了幸福,我摈弃了从前的种种,包括你的谎言,包括你杀了我叔叔,我不想再计较,我母亲不要我了,我就只有你了。哪怕你继续对我撒谎对我好,哪怕你违心地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我都愿意一直恍若不知地生活在甜蜜的谎言里,我愿意,因为从开始就是谎言,到头来何苦再强求你会否真的爱我。可是你就一直假装心里有我,我也是愿意的,何苦来还让我看到你珍藏着她的画,她给你画的画像,惟妙惟肖,可算是她真了解你,看得我都嫉妒了。爱静至极。你为什么要写出来?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从一开始你就爱她,和我不过是履行家族义务;我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要弥补我,你恐怕早就随她去了,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我对你的感情就有多深。可是能不能伪装一下,假装你心里是有我的,不要让我看到那几个字,这样我还可以浑若不觉地自以为幸福地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看到那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我终于装不下去了,我不能再容忍这虚假的幸福。因为我爱你,所以不能容忍你爱着她还装作喜欢我的样子。
靖璘,我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你曾经说要孕育我们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是在宽慰我,对于你来说,最希望和她拥有你们的孩子,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所以你自欺欺人地来寻找一份慰藉,也为了让我开心。我很开心,如果没有看到那几个字,我会很开心。可是既然没有爱,我又何苦刻意营造一个有□□,让他觉得自己是父母爱情的结晶。你放心,因为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倍加呵护着他长大,就像我呵护着你一样,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也许有了他,就会有你在身边的错觉,好让我再骗自己一回,幸福一回。
我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我没有给你说,那枪伤到现在都没好,一直在隐隐作痛。我希望能平安地生下我们的孩子,可是如果不走,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怖的事情,更害怕会有谁将他从我身体里带走。所以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还有自己的宏图大业,不可轻易搁置了。
我爱你,你知道吗?那么撕心裂肺的爱缠绕着我,我好痛苦。很多时候我很想问你,你爱我吗?又觉着可笑而无望。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没有她,你会爱我吗?哪怕你撒个谎也好,就让我再高兴一回。可是呢?
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再遇到,其实我是多么希望能再见面,你会否穿着我给你织的毛衣,依旧那样潇洒地站在那里,会惊讶于我的出现,然后狂奔向我,跟我说你爱我。
还没走呢,我又痴想了。不会了,梦一旦醒了就接不上了,我最后心狠一次,也算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代吧。我走了,我爱你,请你照顾好自己。
第177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8)
佳音又在他的胸膛趴了好一会,才艰难地起身来,却又不舍地回头望着他。他依旧深沉地睡着,浓烈锋利却充满柔情的剑眉,掩盖着眼皮下却依旧灼摄到她心窝的星目,棱角分明却又温润如玉的面庞,刚毅而又温柔,她十分不舍。他胸前口袋里露出熟悉的鸳鸯图案,佳音心里一动,不禁拿出来,原来是那手帕,还是两条。她找了很久,原来他收了起来。另外一条会是母亲的吗?母亲将这手帕给他,她不要她了,是希望他们在一起吧。佳音心里一酸,他们不会在一起了。
她将一条依旧给他掖回去,一条自己收了起来,作为最后的念想。
她开始收拾行囊,一早就拾掇好的,装起来也方便,不一会就收拾好了。她不能再耽搁了,害怕他下一秒醒来就走不了了。带走的东西不多,装了些衣服,几本书,那个玉佛。拉开抽屉,里面有她的照片,韩子沫给她照的,他给她照的。想了想,将他给她照的一张装进了皮箱里。又想到她给他照的那几张是没机会带上了,心里一阵惋惜。
她又对他望了好一会,嘴里轻颤地念叨着“再见”,直到真的疲乏了,才终于拿起皮箱走了。
外面一片漆黑,院子里的灯和路灯都没亮,唯有虚弱的一片月光遥遥在天际虚晃着。佳音要走的路却清晰地铺在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踏着,不紧不慢,没再犹豫。
这样静谧的初秋的夜晚,忽然有一阵芙蓉花香飘来,淡不可闻,仿佛不真实,可是这阵细细花香不是雅淡的荷香又是什么呢?佳音心想恐怕梦还没醒,怎么这样的日子还有荷花开呢。转而又一想,也算是一份飘渺而甜蜜的安慰吧。有水滴溅到身上,她心里一惊,转过头一看,是喷泉飞溅的水花,那流泻的银光在黑暗里格外透亮,恍惚是一片银色火花,火树银花不夜天,可是天是没有光熙的黑暗,夜是没有尽头的深沉,而她是没有回路的行客,停留的不过是短暂的休憩。
眼前还有月光,身后则是一片漆黑,从此将过去都抛在了后面,脚步徐徐地往前走去。
最终还是在行将转弯的时候,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两行清泪落下,她笑了。
暗夜不冷,有暖风拂过,她的脚步继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