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来,望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古人的诗句总让人心头柔和,我不自禁地和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一说出口,立觉失言,我竟和一位陌生人一唱一和,浓情蜜意起来。面上一红,忙顾左右而言他,便瞧见了他放在一旁的《论语》。这是诗集之外,我惟一爱看的古书,也许只缘于里头的一个小故事,我岔开方才的言谈,说给他听:“我最喜欢曾点,你呢?”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0)
他的微笑荡人心魄:“我也是。别人的理想都是齐家治国安邦平天下,他却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喜欢曾点,也是因为这个典故。我望着他,突然对销金窟的那几架书心生感激,如果没有它们,我能和这位美人谈些什么呢?只怕会呆呆地瞧着他的容颜,失态又失礼。
灯光之下,他的笑意浸润眼角唇间,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我心痒痒,赶忙掩饰地翻开书看。竟是手抄本,是行书,笔势静美古雅,飘若游云。我猜这就是他要送给云天的礼吧,只晓得是好字,却看不出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正待相问,云天回来了:“咦?哥,你来了?”
这声称呼惊得我头皮发麻,哥?我看看来人,又看看云天,这两人长得并不很像,却是兄弟?
我心中的谪仙,原是当今大皇子云杉。我反复思考过,探访静想阁却被檎,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会遭到伏击?会是白衣人设下的圈套吗?当今日他登门来访,我就已明白,不可能会是他。
死亡是横亘在他头顶的千盏明灯,随时崩塌,碎裂一地。他有一千种理由性情乖戾,阴郁怨毒,但他没有,仍保持着罕见的明朗微笑,像从不曾感受人间疾苦,世事风霜。这样的人,我怎可去怀疑他?
云天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我:“吃!”
是自宫外买回的豆沙馅饼,又酥又香,以往大师兄老买给我吃的,他竟也爱吃这个。我忙不迭地接过,一想到我竟将当今皇子殿下当成了送礼求官之人,还教导了半天,就赧然不已。
但瞧他的模样,倒没想着将这一出当笑话说给云天听,我就乐得装傻。只听到他说:“你要的《论语》我已抄录完毕了,可耽搁了你的事?”
“没有没有,好得很!”云天匆匆一翻,笑得很害羞,“我的字太见不得人了,多亏了大哥帮忙。”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1)
这个人比我还不学无术,断不会突发其想学点文化吧。只怕是借花献佛,送与哪位红颜的,跟偷拿了家中的银子逛青楼的纨绔子弟没两样。这两兄弟的行事风格真如传闻的那样,大相径庭,天上人间。
隔天我又瞧见了《论语》了。云天破天荒地回得早,呆坐在院落里喝闷酒。小圆桌上摆了瓜果和清酒,对面半个人影都没,他却斟满了酒,连同《论语》慢慢推过去,还低语了几句,像在跟人对话,但哪有什么人?
蚱蜢他们在檐下站得笔挺,跟就近的人咬着耳朵:“二殿下醉了吧?”
“他还没开喝呢…”
还没喝就傻了?是中了邪吧。正要走过去,他又做了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抓起果盘里的核桃,一下一下地敲着,仔仔细细地剥出果仁装进盘里,推给对坐的莫须有。
蚱蜢等人哗地跑上前:“殿下,我们来剥吧。”
他摆摆手,喝退了他们,仍一下下地敲着核桃,抠出果仁堆进盘中,好久才攒了一小撮。他对着劳动果实看了又看,端起自己的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像个极年幼的孩子,欣赏着涂鸦作品,腼腆而自得地笑了笑。
院里的灯光暗,他大半面孔都隐在阴影里,只有那个孩子气的笑在发光。我站在树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像隔了千万里路,看一朵花开。
苍黄的烛火跳动着,映上他的侧脸,那一瞬,我觉出了他的孤单。
满满两大坛酒,他像渴极了似的,一口一杯。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这种喝法,当他抱起第二坛酒时,手已在抖索了,却还强颜欢笑,和莫须有碰碰杯,说着话。
他是在思念某位想见却不能见的红颜吧,想来是个爱吃核桃的活泼女子。穿花快意的云天,竟也有温柔眷念刻苦相思的一面。他似明镜,照得我望见了自身,感同身受地体会着酸楚感,回不了的过去,见不着的人,不能预见的未来,我们都一样。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2)
我走到他身旁,拿过他的杯子,利落地一仰脖,干尽杯中酒。
喝多了的人都很迟钝,他呆了一下,醉眼迷蒙地抬起头,失了神志般。他就那样抬头望着我,望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灵魂出窍时,他开口了。
没有别的话,只茫然地问了声:“怎么是你?”
他在期盼谁?他等的人是谁?我不是那个人,便不能用她的杯子喝酒,那晚,我和云天共用一只酒杯,一杯接一杯的,痛快饮尽了深冬的酒。他的她,我的他,我们的心上人都不在身旁,真是英雄惜英雄。
失意的人醉得快,蚱蜢他们七手八脚地将烂醉如泥的云天抬进房间时,他徒然地摊开手心,向这世间索求:“我饿。”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说的却是,我饿。
饥饿感从未稍离,我饿。我胡吃海塞,但身体里某处总在喊饿。他呢?他锦衣玉食,为何也不能饱足?共通的感受让我对他有种自己人的贴心感,在黑暗中,我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只为某一个时分的我们,那一点点真性情的流露。
我挺糊涂的,是非不分,没原则,谁对我好,谁就是好人,对自己人就更怀有敝帚自珍的情意。从此这一生,不管他如何戏弄我,小心眼如我,也没记恨过他。
次日云天醒来,问我他是否说了胡话,我回道:“说了,你说你饿,听得我老怀大慰,我对饥饿的人有亲切感。”
他嘴角一勾,笑涡又出现了:“初见你那回,你又脏又傻又馋又可爱,可笑地嚼着鸭肉和我说着话,像个饿惨了的田鼠。我就觉得啊,放你一马算了。”
我们都是挨饿国的灾民,我窘了:“田鼠…我丑陋成这样了?”
他优哉游哉道:“你别小瞧了田鼠,它一生一世都忠于伴侣,即使对方死了,它也不变心,孤独终老。”俊眼微睨,用手指轻轻扣扣我的鬓角,“把你比作田鼠是夸你呢,要知道,在当时的我看来,你不是小乞丐就是小偷儿。”
“啊?”
他折过腰身捏我的脸:“穿得破破烂烂,却点了一大桌好菜,又大有把饭当成最后一顿吃的嘴脸,显然钱财来路不正嘛。”双眼弯成月芽儿,眉飞色舞道,“我喜欢你那挥金如土的气质和一贫如洗的实质,有趣,很有趣。”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3)
他折过腰身捏我的脸:“穿得破破烂烂,却点了一大桌好菜,又大有把饭当成最后一顿吃的嘴脸,显然钱财来路不正嘛。”双眼弯成月芽儿,眉飞色舞道,“我喜欢你那挥金如土的气质和一贫如洗的实质,有趣,很有趣。”
我讲给云天听,其实我最饿的经历不是在监狱,而是六岁那年。当时我已不怎么练功了,不是每个习武之人都是武学奇才,我和老七同时起步,两个月后,他就有模有样,我却连练个步法都左脚绊右脚,每每摔得鼻青脸肿。
说来惭愧,第四个月,我才能跃上和我等高的小树。黄昏时,老七收了剑喊我去吃饭,我仰望着他从围墙上跳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就能越过去呢,明明是高耸入云的障碍。
我的孩提年代,出奇地不堪回首。练了两年后,我还会摔跤,愈发失去了信心,能偷懒则偷懒。天底下的读书人那么多,但成为状元的又有几个?很多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仍连秀才也考不上。更无赖地说,留名历史的多是皇帝奸佞忠臣良将刺客和妃子,又有几位是状元出身?
武者又何尝不是?武林至尊只有一个,其余人等不妨自立门派,三个人两把刀就能号称华山鹰派洞庭水帮,帮主教主瓢把子大当家,个个有名号,人人笑开颜。
靠着满肚子歪理邪说,我极大地纵容和说服了自己的懒惰无能。至少将来可以说,我就是不刻苦,不然早就能和老七打个平手了。
把自己武功平平推到不刻苦上,总比承认自己笨强。谁说我笨我就会冲谁发火,像守财奴最怕别人说他吝啬,麻子脸最怕别人当着他面吃芝麻。
我四岁学武,两年后就频繁偷懒,带本诗集上山看,消磨一下午。我六岁时,销金窟在雷公山脚下,我常在秋天跑到山上,晒太阳读诗诵词。雷公山上满是植物,常有樵夫药客出入,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荒山,否则我才不去呢。
大师兄的书很多,《六韬》、《三略》、《鬼谷子》、《将苑》和《唐李问对》…我都不爱看。最感兴趣的是诗词,《论语》也还行,朴素好读,朗朗上口,回味无穷。师父说我罗嗦且好动,又好大喜功,乐意学的也就是诗文之类不费劲的东西,比练武省心省力。在武学之家里靠了吟诗作对来脱颖而出,是为剑走偏锋,又狡猾又功利。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4)
我喜欢午后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世上所有事情都会有转机,命运宽厚而美好;也喜欢诗文歌赋,铿锵优美哀愁的句子书写着是最生死相依的情爱,以及最壮怀激烈的四方男儿事,读读诗,晒晒太阳,散兵游勇的日子很悠扬。
读得累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睡大觉。有个傍晚,一场阵雨兜头而至,我慌不择路地躲进了一个狭小的山洞。正窝在洞穴里安逸着,有人声传来:“姐,那儿有个山洞!我们去避避雨吧!”
脚步声近了,我好奇地向外张望,忽地听见对方尖叫道:“鬼呀!”
洞内光线很暗,我穿的是灰色衣裳——我喜欢坐在地上,灰衣耐脏,好洗。冷不防一望,可能真的像个虚幻的影子。听他那么一喊,我一时兴起,决定吓唬吓唬他,把嗓音压得阴恻恻的:“你们别怕,我刚吃饱了,不饿。”
我本想说“我不吃人”,但身为鬼却不吃人,说明是个道行不深的新鬼,会被人类瞧不起,有违我吓人的初衷。对方真的被吓住了,但雨太大,这附近并没有第二个山洞,他战战兢兢地问:“你…你真是鬼吗?”
我咂巴咂巴嘴:“对极了,你们别怕,我刚吃过。”
男孩探头探脑地望了一下,声音松快了许多:“是一只小鬼,没事,姐,不怕!快进来。”
哄他真容易,我装老成:“小娃娃,你多大?”
男孩子已拉着他的小姐姐钻进洞中了,是来山上拾柴的姐弟俩,一头湿答答的雨水,衣衫湿透。女孩大约十三四岁,跟我师姐老五差不多大,长得还算秀丽,但没老五美。男孩有双圆溜溜的眼睛,腰上别了一把镰刀,背篓里堆满了柴火,气鼓鼓地说:“小娃娃?我八岁,你呢?”
这呆子看起来这么呆,居然比我还大?我更坚定了逗他的信念,皱着眉沉默了一下。他得意了,撑着腰道:“你比我小吧?怕了吧?”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5)
“别吵!我还在算!”我一本正经道,“加上我在阳世转了四个轮回的寿,我九百二十岁了。”
他不信:“你看起来真小!”
“我死得早,就留在这么大的模样里了。等哪天高兴了,就钻到一位美娇娘的身体里吧。”
他听得张大了嘴巴,连忙护住他姐姐,我摆手道:“你姐长得是美,但我想钻到千金小姐的躯壳里,好不容易当了人,我不想再受苦。”
这话倒没骗人,借尸还魂也得还得像样点,我才不想当铁拐李呢,人世这么苦,得一劳永逸才行。小姐姐开腔了,轻言细语道:“那得托生去皇帝家才好呢,皇帝女儿不愁嫁,若只是一般富户人家的女儿,嫁得不好,也会很受气的。但公主下嫁,就没人敢欺负她了吧?”
她肯定不爱看戏,戏文里和亲的公主比比皆是,也很不好过。但我是鬼,人世黑暗面就不多说了,以免暴露。
男孩头发粘在额前,很滑稽,抹了一把雨水困惑地望着我:“你这只鬼,看上去不怎么可怕。”
我笑眯眯:“好鬼可怕,还是恶霸可怕?”
他赞同:“对!恶霸更可怕!你…吃过了吗?你吃了什么?”
“你是想听我说刚吃了一个小孩,还是吃了点瓜果,喝了点露水?”
“喝露水?那是神仙啊!可你是鬼啊!”
坦白说,我有些挫败,在山洞里待着的就是鬼吗?不能是神仙在歇脚吗?当妖精也行啊,妖精通常很美,再不济就被看成妖怪吧,也有几分可爱。可他第一眼就觉得我是鬼…
见我耷拉着眉,他解下背篓,捧出一堆果子友好款待这只就要发怒的鬼:“吃吧!我刚采的,鲜!”
吃人家的嘴软,慢慢地我们攀谈起来,男孩叫阿牛,女孩叫小翠,我就按人间的年龄喊他们为“阿牛哥”和“小翠姐”。阿牛哥认识这座山上所有的树木,会用树叶吹出小调,熟悉最好吃的野果长在哪里;小翠姐的手很巧,会编花环会做饭,她做的白糖切糕味道极佳,加点红枣就更美了,我能吃掉三块。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6)
自四岁得知身世,我幻想过,我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里。我的父母是农户或货郎都不要紧,我渴望有哥有姐,一家人贫寒而友爱地过活。遇见了阿牛哥和小翠姐,我很高兴,每天都去雷公山读诗晒太阳,他们来砍柴时会给我带好吃的,和我玩耍。
自是会被他们问起法术的,我就拿销金窟新晋小贼惯用的迷烟,糊弄住了这对纯朴的小姐弟。至于被问起“你是鬼,怎么会有影子”和“鬼没有脚,你怎么有”呢,就更简单啦,我只消信口雌黄:“我都九百二十一岁了,法力高强得很!若连这点都藏不住,我的道行岂不是白修了?”
大师兄总是忙,每回外出都是十天半月。他不在的时候,阿牛哥和小翠姐是我最好的玩伴。他们教会我辨认各种植物,分清可以吃的果子和有毒的蘑菇,编漂亮的花环让我戴回家炫耀,我们越来越亲。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我们三个盘腿坐着玩抓石子,走来了几个形容恶劣的男人,穿得最阔气的那个是乡绅的儿子,魔爪一伸就想把小翠姐抓走。眼见姐姐要被人调戏,阿牛挺身而出:“你不许欺负我姐!”
恶霸嘴巴一努,三四个家丁一哄而上,将阿牛掀翻在地,二话不说又向小翠姐脸上摸去。我也急了,从兜中摸出一枚黑弹掷到地上,趁大片白烟散出,拉着小翠姐和阿牛哥的手,飞快往山下跑。
但我们哪里跑得过四个男人?没多时他们就快追了上来,仗着口袋里还有几枚黑弹,我推他们:“你们快跑!”
阿牛人虽小,但很讲义气:“不行,不能扔下你,你不是乡绅儿子的对手!”
那几个人离得越来越近了,我又推他:“我是鬼啊,我有法术,你们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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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7)
阿牛哥和小翠姐逃走后,我被他们抓住了。再多黑弹也不管用,我个矮,腿短,跑不赢。调戏不成,恶霸就以毒打我来出气,打了不说,还脱下长褂拧成粗绳,把我吊在树上,扬长而去。
树太高,枝干又粗,我被绑得结实,挣了好半天也只震掉了几片叶子,脱不了身。本就是黄昏,砍柴采药的人早就下山了,整座山成了空山,越到夜深我越害怕,也越来越饿。他们若是把我吊在柿子树上就好了,我伸手就能摘一只果腹,可一株椿树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吃叶子。
我没想寻死,为何让我自挂东南枝。
更晦气的是,右手边是一只死猫,晚风吹来它的腥臭气味,令人作呕。真搞不懂民间为什么会流传着“死猫挂树头,死狗弃水流”的习俗,反正从此我看不得这种动物。
捱到后半夜竟下起了雨,不大,但秋夜很冷,我穿得单,又冷又饿,冻得直发抖,天快亮时晕了过去。
秋雨绵绵,下了一天一夜,我被困在树上也一天一夜,饿得气息奄奄。人生最悲哀的事是饥饿,再加上与一只腐臭的猫相提并论,饿并屈辱着,薛十九的童年过得烟雨凄迷长恨天。
第二天傍晚,我才获救。我的大师兄撑一把大伞,像摘柿子似的,把我从树上摘了下来。他拿一块毛巾给我揩干身上的雨水,用毛毯一裹,背在肩上,带我回了家。
你来了,带来这满城灯火。
那初见就令我惊悸的男子,他为我而来,为我驱赶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而来。情自那天起深植心间,前方纵瓢泼大雨,要痛断割舍又谈何容易。
天黑路滑,不知跌倒了多少回,我们才回到销金窟。雷公山太大,他定然找了几个时辰,只怕也摔了好些回。当我被他安放在温暖的大床上,昏昏沉沉地喝着师娘熬的姜汤时,望见他的衣袖上、腿上和鞋子上都是泥浆,我跟他说:“大师兄,对不起。”
他摁住我的手:“饿坏了吧?我去给你端白粥喝,明日再去给你买好吃的。”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8)
饿得久的人是不能一上来就吃赤油重酱的,大师兄怕我肠胃受不了。但第二天一早,他就给我买来了梅花糕和豆沙团子,连同他从西北带回的耗牛肉,细细地哄着我吃。
许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糕点。事实上,他是个冷如寒霜的人,平素连话语都说得少,但我生病了,他倒会跟我说着话,且说上好些。
当我赖在病床上,心想,若是能天天享受他的关爱备至,听他和声细语地跟我说话,我情愿一辈子都生着病。
后来听师娘说起,大师兄刚一到家,听说我不在家中就急了。他们还安慰他说,我可能是去槐树湾和那两个孩子家做客了,见落了雨就没回,但他不听,一径说:“小师妹知道我今日到家,不会不回来的。”
自四岁起,我就守着他的归期,在他的小院里等他,从未爽约,他是知道的。那个雨夜后,我病了好几天,师娘每天都熬姜汤给我驱寒。大师兄去市集给我买了一大提篮零食,还把我拥在臂弯里,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吃肉丸汤。师父找他议事时,他便叫了老七陪我说话,极为周到。
回忆太深,并深觉窘迫,我绝口不提。连大师兄问起,也只说被乡绅欺负,前因后果一概略过。但从此生命中每一个下雨的日子,心情都会无端地沉郁,并且变得很怕挨饿,一旦发觉饿了又找不着食物,就会急疯了似的乱转。
八年后对云天说起这些,我仍后怕:“若不是大师兄找着了我,我可能就饿死在那棵树上了…”
云天调侃地笑:“自作孽,不可活。救不了那对姐弟还逞什么能?你啊,有情有义,没头没脑。
有情有义是个好词,我爱听,自动忽略了别的话,谦逊承认:“是,我高估了武功,但低估了运气。既没饿死,也没冻死,世间自有公道。”
“没错!”他接下去,“祸害遗万年,你我都会活到七老八十。”
我朝他一揖:“路老妖怪。”
他回以一礼:“薛老不死的。”
“你才老不死!请叫我薛圣婆。”
他拿手指在我额上弹了弹:“除非你先称我为路仙翁。”
第三章:又一位美男出现了(19)
这人真幼稚,竟比我大了四岁?竟过了顾皇后所说的“授室之年”?前日,她来找云天谈话,我就在其场,想回避,但她示意我留下听训导:“…你和他的事,母后也无从反对,但在立储的关口,实为大大不妥。天儿,以大局为重吧,只要你安安分分立妃成家,堵住这攸攸之口,等当上了储君一切都好说,再荒唐也会被视为玩乐而已。”
不单是顾皇后,连我也觉得不可理喻,宫中非议虽多,云天却照样我行我素,毫不收敛。但连他娘都想不通的问题,我想再多也没用。
顾皇后继续怀柔政策:“我看孔广常的女儿不错,秀外慧中,遵礼识体,年岁也相当,正是天儿的良配…”
“哇,在母后眼中,孩儿的良配是个三角眼朝天鼻孔?”云天作痛不欲生状,“母后太大度了吧,秀外慧中这等美妙的词也能随意派送?”
顾皇后被他气得柳眉倒竖,有情有义的我看不过眼了:儿子喜欢“男人”,放着皇位不争取,还成天跑去宫外胡作非为,不晓得夜深人静她会不会哭湿了枕头,绝望地想要弄包老鼠药煮进汤里,跟孽子同归于尽。
云天嘻嘻一笑,带着三分痞七分邪,抓起我的胳膊就往怀里拽,极尽轻浮地轻捻我的耳垂,我的双耳腾的就烧红了,他便在我的耳边落下一吻。我的心像擂着战鼓,气血激昂,再一望,顾皇后已在更“下流”的场景到来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