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了默,淡声反问:“殷姨,若天下人得知,我夜氏与云楼故国少主联姻,又会如何作想?”
殷姨沉默不语,我笑了笑,道:“帝王圣谕昭告天下为我夜氏平反没多久,我夜婉宁身为夜氏的主子,便是嫁于与昭姓皇室有毁家灭国大恨的云楼故国少主,是唯恐天下人不知,我夜氏在未雨绸缪防备昭姓皇室么?”
“殷姨,我夜氏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才刚刚开始,羽翼未丰,便是与昭姓皇室公开了对着干,又岂是明智之举?”
殷姨又是沉默许久,许久过后,咬牙,道:“与昭姓皇室有毁家灭国仇恨的尤岂只是一个云楼?我夜氏迟早是要与昭姓天下对决沙场,挑明了又如何?”
我问:“殷姨,这天下,真有那么好?”
殷姨看向我,惑然不解。
我叹笑:“我夜氏,百年来,立族祖训首条,即是天下为公,广爱世人。为一族仇恨,而与昭姓对决,纵然得了江山,又如何?受祸害的,终究是百姓,而百姓,又何其无辜?”而不知上一代恩怨的烨儿,又何其无辜?
殷姨不语。
“殷姨,我夜氏纵然遭遇大难,亦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甘愿以一之命为我夜氏奔走,这到底是为何?”我问殷姨。
殷姨沉默许久,许久过后,道:“因我夜氏世代仁爱济世,深得民心。”
我点头:“那么,为一已私欲,重燃战火,又算得什么?其时,我夜氏还是天下百姓、江湖人士口中的夜氏么?”
我望向殷姨,一字一句:“殷姨,我夜氏族人代代相传,务必牢记一句说便是,夜氏不死,只因,夜氏奉行的精神不会死。”
再叹口气:“曾经,我亦是执着报复,及至后来,我终是明白师兄的心思。他是不忍我沦为复仇的工具,却更是不忍我夜氏就此不再是往日的夜氏。”
许久,殷姨道:“小主,我终是明白,缘何,凰神选择的,是你。”再叹口气,“纵我夜氏能够心怀宽容之心不计较旧时恩怨,只怕,有心之人未必肯放下啊。”
殷姨的担扰,何尝不是我心底的一块石头。
是的,我夜氏可以放下往昔一切,不再计较,不再追究。
但是,别然能够放下么?放下我这个夜氏女子眉心的一点彩凰印记么?放下那个夜氏百年来的传说么?
乾昭朝以承相慕容凝为首的忠虑们能放下么?他们原是如此忌惮我这个帝姑的。现如今,若是知悉帝姑依然活在世上,且夜氏又开始逐渐壮大,他们会如何?是联名上书请求承烨镇压我夜氏?还是暗地里再来一次无迹可寻的高明的大火,一烧了事?
还有那心心念念复国得天下的云数族少主云裔能放下么?我原是他寻得的,最好的可以用来利用的对象。
还有,雁山以南的凤铖国,新登基的帝王,会否为他死去的父皇报仇?会否,有朝一日,寻仇上门?
人生向来无定论,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未知。
我笑了笑,对殷姨道:“如果真有那一日,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终归是难不倒我夜氏便是。”
是的,人生从来多未知。只是,这未知,总也比我预想的,要来得早,来得毫无预警。
乾昭六年的腊八节,雾蒙蒙的清晨,殷姨匆匆入了内室,险些与端了汤药的宋老碰个正着。我看向殷姨,心有警醒。
能得大风大浪见惯,早已练就不动声色的殷姨行色匆匆,又如何算是什么好事体?
果然,是京城来的加急密报,相国寺方丈,也就是我的祖师伯伯,夜氏仅存的唯一的德高望重的长老,于相国寺内圆寂。
圆寂?
手中逗弄孩儿的拨浪鼓应声落地,我看向殷姨,沉声问:“当真,是圆寂?”今春初见时,尚县城那般硬朗的祖师伯伯,又怎么会如此没有任何迹象的,便是说圆寂便是圆寂?何况,前不久,尚且收悉祖师伯伯的手笔信笺,说是待得孩儿满月,便是要亲来江南为夜氏的小小主子祈福的。
殷姨摇头,甚是艰难的道:“密报来说,待得在禅房发觉时,佛珠散落一地,方丈的左手背生生的被人砍走了。且,禅房壁上,留有未具名血书,只有十六字——血债血偿,代代不息,永世轮回,当诛其夜。”
当诛其夜。
当诛,其夜。
殷姨问我,该如何是好?
我沉默许久,道:“以静制动。密令各处,夜氏族人秘密回撤江南青山。”
即是朝我夜氏而来,那么,迟早,是要寻到这青山深处的。
76第五卷:江山万古谋 第二十章:相见无期
近晚时分,阴冷昏黄的天际有零落雪花无声飘落。
我怀抱长子,立于廊檐下,看那雪花蹁跹,未得入地,便是化为虚无。
我抬眸,看向遥远的北方,怀里的孩子是出奇的安静。
师兄,转眼,便是一年,而你,终是无缘得见属于我们的孩子出世。
师兄,如果,如果,你还在,于你的诗儿而言,那将是多么的圆满。
师兄,你可知,你的诗儿是多么的想你,念你。那般噬咬骨髓的想念,诗儿无法告诉任何人,非得不能,且,只能在族人面前坚强至淡漠,藏起内心深处所有的哀伤与无助。
这样的时日,原是你的忌日,可是,请原谅诗儿,将你独留那深深宫禁之地。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渐至渐近。
我不曾回来,只当是怕我吹风救了身体不适,来催我尽快回内室的宋老,淡声道:“宋老,本宫的身子不碍,你且退下吧。”
那脚步声停了停,继而又是朝这边来。
我内心里微微的不悦,也只淡淡的道:“本宫不想旁人扰了此时清净,宋老,退下吧。”
肩头微沉,我垂眸看了一眼,便是愣住,盈然于视线的,是襟口金丝绣龙貂皮大氅。
我身子僵了僵,内心里,蔓生的是苦楚。
若是寻常,只要是他来,纵然无须回头,亦是能于千千万万人间闻到于他的那独特的气息。
只是,今非昔比,我这样的身世,宋老再怎么精心调节,亦是无法根除云裔种在我体内的蛊毒。因着蛊毒,身子经不得奔波;亦是因着蛊毒,总也是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偶尔的使命以及早已失去的嗅觉。也许,在某一瞬间,还会承受突如其来的失聪。
失去嗅觉的我,又如何能够感知到他的到来。
不能了,终是再也不能。
属于他的气息,也只能成为记忆里的气息。
多想回头看他一眼,多想问他一句,他好不好?可是,不能,不能回头,不能看,不能问。
宁了宁心神,启唇正要淡漠以对。
身子倏然被他从背后给紧紧环住,他的脸颊埋在我肩窝深处,沉默半响,缓声淡道:“帝姑好歹也是朕的姑姑,于朕有十年教养之恩,朕南巡江南之地,顺道来看帝姑亦是常理之事,料来帝姑应不会拒绝才是。”
语气平缓无波,一瞬间,他还是那金銮殿上高高在上的帝王,言谈举止间,冷漠淡凝,高深莫测。
但是…
我垂眸看着他绕着我腰身的手臂,十指交缠。
而他平缓无波的语气里,有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因着这一丝的颤音。
淡漠冷凝是强装,紧张忐忑才是真的吧。
只是因为,怕我再次出声赶他走,所以,不如先自摆出帝王的架势来,满口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之言辞。
但是,烨儿啊,你要知道,世人眼中的帝姑已死,既是出了那深深宫苑,我便不再是帝姑,我只是江南夜氏的女儿夜婉宁。真要是反驳他那冠冕堂皇的帝王言辞来,我有太多的理由,但是,我只听他说,听他不疾不徐的,淡淡的继续说。
“这是江南今冬第一场雪吧,京城却已是下了好几场。”
“朕来此,其实是想与帝姑说件事,好歹帝姑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了,册封太子之事,总也得告知帝姑一声。”
所谓早立储君天下安,太子人选亦是先皇后之嫡子,若后位无所出,则立皇长子未储君人选。承烨系皇后所出,不管他的父皇对他这个皇嫡子是多么的不喜,自出生起还是在先太皇太后且朝堂大臣的坚持下理所当然的被册封为太子。及至承烨登基称帝,后位始终虚悬,而后宫中只出一个皇子澳儿,如今朝堂稳固、天下初安,也该是早早册立太子早立储君之时。
对此,我并不奇怪。
又听承烨淡淡的笑,淡淡的道:“月前慕容贵妃为朕诞下皇儿,百官上书,慕容贵妃出身名门,其兄有事朝中肱骨重臣,理当册封其子未皇太子,朕亦觉如是,便是准了百官所奏。”
慕容贵妃诞下皇子!?
年底诞下皇子,想来是年头怀的身孕。而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我正是在伏波宫中,而帝王出了朝堂处理政事外,所有时间好似都在伏波宫留连里,当时,又是听闻慕容贵妃被帝王恩准会相府省亲,不再得帝王恩宠,其时据宫人讲,得宠的是凤钺朝的小公主。
原来,终究是听闻。
听闻终究是与现实颇多出入。
慕容贵妃那般端庄识得大体的女主,且又是心心念念的在帝王身上,所出的孩子应是不差到哪里去的。而叶儿,呀早该如此,后宫之中,得一温雅红颜,孕一讨喜孩儿,此后的帝王岁月,亦是算不得孤单寂寥。
我微舒眉眼,轻轻的笑,道:“恭喜圣上。”
我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如鹅毛纷飞的雪,想了想,道:“慕容贵妃是个好女子,现如今又为圣上诞下太子,圣上应多加珍惜体细。”顿了顿,“贤贵妃这样的女子,终究是无大错,何况,亦是为圣上诞下皇太子,对贤妃,圣上亦是无须多加苛责。”
“好,帝姑所言朕都记下了。”他简简单单的应我,只是脸颊始终埋在我肩窝深处,不曾挪动分毫。
听他干脆利落的应声,不知为何,我脱口便是问他:“若要篱落说,册立太子之时,应册封慕容贵妃为后,圣上也会应么?”
问完,心中几多懊恼。
夜婉宁,你为何要问这一问?你是想着,他应你,还是不应你?
乱了,早已乱了。
耳畔,低低的,传来他的声音,那么的轻,那么的缓,那么的淡,他说:“好。”是那么的不假思索,是那么的心甘情愿。是啊,他是帝王,他不愿的是,谁又能逼得他去应。总也得,他心甘情愿了才是。而册立天子,册封皇后,他是那般的心肝、情亦愿。
从此,后宫之中,有他的皇后、他的太子,其乐融融,寻常天伦亦是得以环绕于他,他的皇后爱他至深,他亦是开始回应还是眷宠。
是该为他高兴地,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未他高兴?
当初毅然决然,说着此生不再相见的,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一而再再而三,从他身边不声不响远离的,亦是我这个做姑姑的。
如今,他真是看淡了去,纵然有着十年教养之恩,终究只是姑姑,只是姑姑而已,他这一辈子,陪他到老的,不会是我这个姑姑,而是他的皇后,他的太子。
他看淡了去,一切谣言自是不攻自破,他的江山自是稳固,而我,自是逍遥徜徉于江南青山群峦处,宫廷就是自是再也与我无关。
这一切的一切,自是如我所愿。
但是啊但是,缘何,心头有沉沉的惆怅与失落?
垂眸看向他缠在我腰际叫握的五指,内心里几多自我嘲弄。
不舍,终是,不舍。
因不舍,而惆怅,而失落。
可是,再惆怅,再失落,再不舍,也只是我夜婉宁一人的事,只是我一人的事而已,从此,再也与他无关。
不知何时,他松开环住我腰身的手臂,他是要走了么?
那么,要不要回头,看他一眼?
此一别,再相见已然无期。
犹豫时,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身后轻描淡叙写的传来:“朕该走了,以后,朕不会再来。”顿了顿,道,“帝姑保重吧。”
也罢,就这样吧。
我不曾回头,只是点头,亦是寻常语气,淡淡的笑道:“圣上亦请多加珍重。”
从此,山长水远,相见无期。
不知何时,鹅毛的雪花飘落眉梢,滴落在怀里孩儿的脸颊上,是凉凉的湿。
紧紧的搂住怀里的孩子,讲脸颊埋下,蹭了蹭孩子粉嫩微凉的脸颊,轻声慢语:“对不起。”
第五卷:江山万古谋 第二十一章:聚散无言
腊月初八,子夜,殷姨来了,沈老爷子来了,六大护法来了,神色凝重。
是我夜氏在各地的探子差不多同一时辰来报:
漠北,伽蓝寺住持,圆寂,不见头颅,唯留尸身,墙壁上,是与帝都相国寺同样的十六血字。
雁南,红袖阁阁主,溺死,眼珠被人挖去,水池边,留下的,是同样的十六血字。
幽州,向南镖局大镖头,吊死,不见右腿,书桌上,留下的,是同样的十六血字。
钦州,漕帮帮主,死于船上,心脏被人挖取,船舷上,留下的,是同样的十六血字。
…
我一眼一眼地看下去,心,早已不知,是疼,是惊,还是怒。
沈老爷子道:“是八十八人。”沈老爷子看向我,一字一句,面色沉痛,“小主子,不多不少,是八十八人,整整八十八人。”
是啊,是八十八人,是我夜氏除了世人所知的十庄百寨千堂之外藏在五湖四海的八十八处势力所在,那些的势力,向来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现如今,八十八处势力,八十八条当家人的人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藏在暗处的对手在向我夜氏下战书,在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夜氏,我夜氏纵然行踪隐秘,却是没有他所不知的,我夜氏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我将手中密报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被火焰吞噬,慢慢的,化为灰烬。
焰火中,我眸内的笑意是从未有过的夺目,我一字一句,道:“我夜氏,不枉杀好人,亦不会坐以待毙。”
回转身,我的眸光,在六大护法身上一一停留。
六大护法倏然单膝跪地,有志一同,出口的话铿锵有力:“请小主子示下,吾等定当唯命是从,为护我夜氏流尽最后一滴血亦在所不惜。”
我看着他们,点了点头,缓缓坐下:“都起来说话。”
殷姨看我,问:“小主子,您看…”
我抿了口茶水,问:“都召集得如何了?”
殷姨道:“十庄百寨千堂后人皆已秘密散布于江南城内外,随时听候小主子差遣。”
“传我加急密令,凡我夜氏妇孺幼童、未成年者、成婚但未有子嗣者,于今夜子时四刻,由沈老爷子率青猿寨一路相护,乔装而行,去往东海隐居,不得我令,不出东海,违令者,绝不轻饶姑息。”
一众人,短暂沉默。
我眼望众人:“有异议?”
“小主子是在做万全之策,是为我夜氏得以生生不息,老夫我自是赞成的。”沈老爷子顿了顿,道,“只,可否,老夫留下,这一路上,有白家嫂子照应着,好过老夫。”
殷姨闻言,忙道:“我是决计不离开这江南之地的,小主子身边少不得人。”
白钦从七大护法中跨出一步,道:“娘,沈老爷子所言极是,小主子身边不是还有我们七个护法吗?”
“不行,我不走。”殷姨心意决绝。
我冷笑:“怎么?大敌当前,你们倒是异议不断,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一众人,瞬间噤声。
“一众妇孺,殷姨留下陪我。”殷姨闻言,忙站在了我身后,我看向沈老爷子,平声道,“那些人,是我夜氏全部的希望,除了将他们交给你,我才有安心。”我侧头,“殷姨,烦请你去关照一声方姨,一路上,那三个孩子,烦他代我多加照应。”
“小主子,您是说,三个小小主子——”沈老爷子倏然顿住了话音,旋即,朝我重重磕首,“小主子但请安心,有我在,定当保三个小小主子无虞。”
我摇头:“不仅仅是他们三个,还有我夜氏更多的孩儿。”又笑了笑,“而我将此重任托付于沈老爷子你,亦是存了私心,毕竟,若有万一,我那三个孩子总有人在旁传授教导。”侧眸,看了看七大护法,“据我所知,你们六人里,小四、小六、小八、小九皆是未成婚、未得子嗣的,都去收拾一番,随沈老爷子走。”
被点名的四人闻言,异口同声:“小主子,不——”
我冷声:“同样的命令,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沈老爷子与小四、小六、小八、小九顿了顿,朝我三磕首:“小主子请保重,我等遵命。”
我吩咐:“记得,带上寿药堂那孩子,他若是不肯去,打昏了他也要带他去。”
殷姨、方姨、青姨各抱了一个孩子,站在屏风处看我,方姨未语泪先流:“小主子,再看一看小小主子吧。”
我摇头,对沈老爷子道:“时辰不早了,快去吧,别耽误了事。”
沈老爷子转身从殷姨怀里抱了孩子,低声道:“我们走。”几个护法与方姨青姨亦是紧步跟上。
殷姨眸有湿润,看着白茫茫的雪花里,几个人走远的身影,恨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我道:“是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殷姨,召集所有留下的族人,于明日辰时,聚集江南第一山庄。”
“是。”殷姨应声而去。
“白大哥,借你手下的十八修罗亲自去山下请一个人来见我。”
白钦问我:“谁?”
我道:“乾昭三万暗卫首领,暗风。”
“朝廷暗卫?就在山下?”白钦讶然。
我点头:“是的,就在山下方圆百里。”帝王旨意,一字一句,至今亦是言犹在耳。
白钦更是讶然:“山下方圆百里,都是我布下的暗哨,即便是只虫子,亦是逃不出的,又怎会?”
我笑了笑:“白大哥,须知山外青山楼外楼,何况,所谓暗卫,接受的训练便是如何做到神鬼不觉。”更何况,烨儿在这青山深处,来来回回那么多次,还不是来去自如,神鬼不觉?
现如今,三万暗卫,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腊月初八傍晚时分飘忽的雪,飘飘洒洒,不曾间歇,及至次日晨,天地茫茫一片的白,好不洁净无瑕。
宋老照例晨来为我诊脉,诊了脉,在一处提笔开着处方。我起身,踱步至轩窗边,抬眸看向白茫茫的群峦,依稀地,尚且得见建于青山险峻层峦深处的悲悯亭,悲悯亭上悲悯碑,直指青天,灌云穿日,爷爷的爷爷说,那是夜氏祖先取青山之石,浇夜氏之血,铸造而成,碑上拓写的是我夜氏百条族规。族规百条,说的不过是悲天悯人、救济苍生。
悲天悯人?
救济苍生?
那么,谁来,护我夜氏族人?佑我夜氏族人?
“公主千岁,怎是,不见小少爷小小姐?”只听宋老的声音道,“往常这个时候,公主千岁总是要亲自照料小少爷小小姐。”
我在轩窗边回头,看向宋老,问:“宋老,三儿可好?”
宋老怔了怔,旋即,笑:“三儿那孩子何德何能,得公主千岁惦念,自然是好的,照例在京里伏波宫守着,只盼着公主千岁他日回宫,能有幸伺候于公主千岁身侧左右。”
我摇了摇头:“宋老,三儿离家出走了,是不是?”
宋老强笑:“公主千岁何来此言?”
我踱步过去,隔着圆桌坐下,再道:“在宋老被圣上秘密从京城召来江南的当日,三儿便是离家出走,在宋老到江南青山的次日,西湖边上的寿药堂多了一个小伙计。那个小伙计,便是三儿吧。”
“公主千岁,您…”宋老短暂愕然,旋即,竟是胡子翘了翘,笑道,“终是没有什么能瞒过公主千岁的。”
我笑,摇头:“不,有的事,还得请宋老为本宫解惑。”
宋老看向我。
我一字一句,问:“三儿,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宋老默然。
我道:“就在昨晚子时三刻,我夜氏所有妇孺孩童开始悄然撤离这九州大陆。”
宋老看向我,眸中划过一阵又一阵的惊与讶。
“本宫亦是令人,将三儿带上。”
宋老终于开口:“小少爷小小姐,亦是在路上?”
我点头。
宋老怆然,问我:“公主千岁,这又是为何?”
我道:“为我夜氏生生不息,千秋万代。”
宋老道:“但,但,圣上,圣上不是已经下旨,为夜氏平反,且重建第一山庄,这不是都快修葺好了么?”
我道:“只是一夜,同样的时辰,我夜氏,又多了八十八条亡魂。”
宋老手中的笔掉落在地,宋老看向我,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许久,喃喃:“不,不会的,再也不会的,圣…圣上他,不是先帝,圣上不是先帝,他那么在意公主千岁您,不会的…”
我苦笑:“宋老,原来,本宫不曾料错,你亦是知道的。”原来,知悉旧情的,除了那死去的上官老将军,还有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