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
体育课,刚跑完八百米回到教室的珂檬大口灌水,问夏“咦”一声,看见她身后睡着了的苏沛辰,调皮地眨眼,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摘掉男生鼻梁上的黑边眼镜。
第67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4)
阳光从窗外琳琅照入,映射出满室的点点浮光。
课桌上,少年的发梢沐浴在金黄里,孩子气的手臂交叠地枕在下颔,干净得可以看见绒毛的脸颊流露出安静恬然的神情。
珂檬一时呆怔。原来…原来苏沛辰这么好看的?
问夏压低嗓门凑过去,“诶,我跟你讲哦,苏沛辰以后一定会是个好老公!”
她故意筛抖着肩膀,表示自己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问夏不服气地扬扬拳头,“跟你铁才告诉你这些!以后求我我都不说了,哼!”
“但结婚什么的,对我们来说还很遥远吧?”珂檬掰着手指头数,“明年17,后年18…大学还有四年呢,你不觉得未来还很漫长吗?”
“再长,16岁也只有一次啊!”
信誓旦旦的口吻之后,问夏的声音陡然沉闷下去,“我想在长大之前,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呢。”
和谁呢?
你觉得,那个四眼田鸡怎样?
苏沛辰啊,他就是歌里唱的那种,“说不出来哪里好,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
珂檬洗好茄子边切边出神,不留心无名指一疼,被刀锋划开的伤口流出殷红血液。她含在嘴里,听见小佳潼哦呀哦呀在婴儿床里玩玩具的声音,鼻子突然一酸。
爸爸妈妈为了生计南下广州打工,已经半年了。上学时弟弟小佳潼托给邻居大婶照顾,放学时再抱回来,喂牛奶,洗澡,换尿布,哄他入睡。
习惯了独自生活。习惯了将那些浅薄而又敏感的小心事压在箱底。
习惯了不去想所谓的喜欢不喜欢。
照例在放学的路上一人一支雪糕。珂檬吃的凶猛,嘴角残留了绿豆屑,苏沛辰一边说“什么时候能有吃相啊”一边自然抬了手,帮她擦掉。男生的指尖划过她的唇瓣,微温的触觉让彼此停顿了动作。
可以看见对方朗若皓星的瞳仁里流溢着海水一般的柔软。
直到蹦蹦跳跳跑到前面的问夏转回头嚷嚷:“喂喂!你们快点好不好?”珂檬才回过神,惯常一样踢他一脚,“走啦!还愣着做什么?”
男生于是抓抓头,不紧不慢地跟上。
微妙的情愫,谁也不主动说破。三人格局,天平般此削彼长。
第68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5)
然后盛夏就降临了。
准备期末考的学生们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在校园道里穿行。学校水房不起眼的红砖墙前,问夏直视对面被单独约出来的男生,微微涨红了脸。
“苏沛辰,你知道吧…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呢。”
天幕上纯白的云朵轻柔,照映着她干净腼腆的笑容。一声声剧烈的心跳,如此清晰地在少年左胸口处,狠狠地鼓噪起来。
那一晚,打着复习的借口,问夏背着大书包挤进了珂檬家。
“喂,你…”珂檬怒视她,“明天就要考试了,搞什么飞机啊?!”
“拜托啦,一个人复习哪有两个人有效率嘛!”问夏举手发誓,“我真的不是来捣乱的。”
珂檬捶她几拳,也只得无奈接受。吃过晚饭复习完毕,她催促她去洗澡。
“那我去洗咯!”问夏煞有介事地逗婴儿床里好奇看她的小佳潼,“喂,不许偷看啊,小心长大长针眼!”
“快去吧你!就你那飞机场…”哭笑不得的珂檬在抽屉找出一套树袋熊睡衣,扔抛过去,“你没带换洗衣服吧?穿我的好了。”
预料之中又是一阵“我是S型S型”的抗议云云。
小阁楼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折腾到入夜,两个少女才钻进被单里,肩靠肩地躺在垫席小床上。
夜幕深蓝色,沐浴露的清香在身边淡淡弥散,问夏转个身,揽住珂檬的右胳膊,鼻音浓浓地唤:“珂檬。”
“嗯?”
“如果,我和苏沛辰同时落水,你会先救谁?”
珂檬笑她,“问什么傻问题呢。”
犹豫几秒,仿佛下定了决心般,问夏的眼睑轻轻垂下来,“我今天,跟沛辰告白了。”
珂檬的心倏的一跳,但只是转瞬,笑容又恢复如初,“那他答应了吧?哎,我们的阮问夏可是宇宙无敌性感女神…”
“没有啦!”问夏急急打断她的揶揄,“我没让他立刻回复我…反正如果他愿意接受,明天早上就会在这里等我,如果他不来,就表示拒绝了。”
“这里?”珂檬的脑筋像是被提着绕了个大圈,“我家门口?”
“是啊!如果我一个人在家里,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但只要珂檬在,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安心睡一场好觉的。”问夏抬起头,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所以我就死皮赖脸地跑到你家啦!”
第69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6)
“…”
片刻的静默后,珂檬抬手,敲了女生一记爆栗。
“花痴啊,真肉麻!”
然后她拉起被单盖好,背对着问夏翻过了身,几近梦呓的声音,“知道了,那就睡觉吧,祝你好梦。晚安。”
剩下问夏,揉着额头微微地笑,“晚安。”
珂檬闭上眼,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倏然碎裂,晶莹的,散了一地。余留下一个空洞,有风落落地吹,温柔而残酷地将她席卷。
她倦起身体,暗夜里颤动的睫毛潮湿得像要下雨。
苏沛辰,你明天会来么?
…会来说爱我么?
月华如练,水银般倾泻流淌,远处婉转低回的隐约乐声和浮华尘埃顷刻不再,整个城镇彻底地寂静下来。
深夜,珂檬被热醒,迷蒙中只觉眼前火红一片,待到回了神,全身每个细胞瞬间惊悚绷紧。
火苗噼啪着在眼前真实蔓延。
窗外是人们惊恐的喧哗,女人的尖叫,杂乱奔跑的脚步,以及消防车由远及近呜呜的警鸣。
浓烟滚滚。
珂檬剧烈地咳几声,捂住鼻子急忙去推身边的问夏,床沿却是空的,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冲到婴儿床前抱起小脸通红的小佳潼,茫然无措地站在地板中央喊,“问夏!问夏你在哪?!问夏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
脑袋持续上十秒的空白,珂檬终于想到去厨房兜水。跌跌撞撞走到门口,脚边不期然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身去。
问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已然昏厥。
许是渴醒了找水喝,却被浓烟熏得失去知觉。心瞬时提将起来,如一根快要崩断的满弦,珂檬探她的鼻息,仍有一丝尚存,她小松一口气,立刻拍打问夏的脸颊,“问夏你醒醒!问夏,别再睡了!”
女生终于轻轻睁开了眼。
珂檬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小佳潼,一手把她奋力朝暂时安全的地带拖。缩在墙边,她拿着从问夏书包里翻出的手机,手却抖得厉害,三个数字按错一次又一次。
问夏无力地靠过来,声音轻喃,“珂檬,我会死吗?”
珂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里有晶莹闪烁,“当然不会!你不是还要等苏沛辰吗?呐,你听见消防车没有?再坚持一会,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第70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7)
问夏看向她的眉梢于是温柔似水,“珂檬你真是…死到临头,咳…还骗我…”
“我早知,他不会来…沛辰一直喜欢的,是珂檬你…”
“咳…我是在给自己下…赌注…看奇迹会不会出现…”
问夏的声音带着一丝忧伤,努力上扬的唇角始终挂不住笑容。
珂檬的眼泪排山倒海般喷涌出来,在暗夜燃烧的花朵里绽放成透明的忧伤。几近绝望。
“傻瓜。”视野模糊中她拉紧她的手,“你一定什么都要说穿才满意吗?”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如果阮问夏和苏沛辰同时落水…”
哀大莫过于心死。与其独自存活,不如双度奈何桥,孟婆汤饮尽,然后各忘此生。
好过世间日日痛苦。
“…珂檬永远都会先救你。”
火焰张牙舞爪,铺天盖地吞噬过来。
扫荡一切。
苏沛辰是在三点左右被嘈杂人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眼,转头就看见窗外熟悉的西南方某处,火光冲天。
男生的脑袋嗡的一下,血液直直往上奔涌。
鞋也没穿就跑下了楼,母亲叠声的质问也被抛到了脑后,苏沛辰拉开大门没命地朝前奔跑。来宝没见过小主人慌乱的模样,回头瞅一眼露台,吠叫几声也追了上去。
这段路仿佛变得遥遥无期。没能止住的眼泪顺着少年的面颊飞速滑落,悲伤决了堤。
珂檬你等我啊,千万不可以有事…还有问夏,你们都要好好的,听见没?都要好好的…
苏沛辰从没觉得自己的希翼如此苍白无力过。他扒开重重围观的人群,一眼就看见五金店的二层,烧得乌黑的墙壁和残缺不全的窗棂。
五六具焦黑的尸体被抬出,盖上了白布。
苏沛辰忍住恐惧,想要一张张掀开来看,来宝突然奔到一位消防员面前汪汪直叫。他一怔,看见那人正朝四周的群众打听,“请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他怀里印花的婴儿裹布,稚嫩的啼哭,像一束耀眼的光亮,秉存他所有的期望。
抱过小佳潼,苏沛辰焦急地问:“知不知道这家二楼的两个女生在哪?有没有事?”那消防员只是惋惜摇头,“人是救出来了,都大面积烧伤,手术情况也不知乐不乐观,倒是小宝宝,裹布被尿湿,自救了一命。”
第71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8)
当场呆怔。
第一医院。
有上夜厕的病人扶着自己的点滴架路过。疲惫的各报新闻记者偶尔交谈几句,更多的坐在等候椅上,靠墙而睡。苏沛辰守在急诊室门前,十指冰凉。
白炽灯的光线忽明忽暗,就像自己彷徨游荡在边缘的灵魂,从脚底到心海,一路踩空。
那几个小时如世纪开荒般漫长,在世界失声的某一瞬间,指示灯终于倏的转暗。
苏沛辰睁着空洞的瞳仁抬起头。
尚清醒的记者赶紧打开摄像机递过话筒,主刀医生被簇拥着交代了手术结果——
“单珂檬抢救无效,死亡。”
心底筑起的所有信念,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隔日,报纸上大幅报道了这一场火灾事故。据说是一家餐馆作坊长期积压的煤炭天热引起自燃,消防车也本当十分钟前就可以扑灭大火,无奈巷落狭窄,耽误最佳救援时机,导致6死17伤的惨痛悲剧。
收到通知的珂檬父母当即从广州赶回,在警方陪同下按响了苏沛辰家的门铃。
小佳潼早已哭累睡着。珂檬妈妈抱过去,悲痛得连句完整的谢谢都说不出,还是珂檬爸爸坦言,“珂檬的后事料理后,我们准备搬去广州…这里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苏沛辰默然,只是在送别时轻言,“阿姨每年清明还请回来给珂檬扫墓吧,她一个人在天国,很寂寞的。”
珂檬妈妈顿时又湿红了眼眶,频频点头。
问夏面容全毁,所幸脱离生命危险,由于尚在昏迷,转到加护病房留待观察。苏沛辰和同学们来看望,见她全身几乎缠满绷带,有人当场情不自禁,捂住脸转身抱住同伴恸哭。
只有那只翡玉镯,还不离不弃地套在她完好的右手腕上,泛起琉璃般莹绿润泽的光芒。
问夏爸爸揽过妈妈的肩安慰,活着就好,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可以整形,可以美容,我们的夏夏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希翼成了此刻唯一的籍慰。
苏沛辰趴在课桌上算曲线题。想起珂檬从前说,苏沛辰,你看这个曲线像不像两个双括弧?明明都是对方的另一半,偏偏要背离而走。做英语选择题,又想起珂檬清浊音不分地念,Beauty lies in lover's eyes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苏沛辰,你的西施在哪?
第72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9)
那些过去影像里的小细节被悉数放大,在记忆的长河里打琢成闪耀夺目的红宝石,难以磨灭。
单珂檬,你就是苏沛辰的西施啊,为什么要我成为辜负的那个人…为什么?
问夏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她睁眼看见爸妈,唇瓣艰难地翕动,要说什么,喜极而泣的母亲已经牢牢握紧了她的手,“夏夏你终于醒了!你一连昏迷了三天,我和你爸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她疑惑地抽出手,想去摸自己的脸,又被父亲轻轻拦下。似乎担心她不能接受,他小心翼翼用了最婉转的字眼:“夏夏,医生说你的脸皮外擦伤,怕感染所以包扎起来,现在不要碰,不然拆绷带会留疤痕的,乖啊。”
显然听懂,女生果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又吃力地问,“她…呢?”
爸妈对望一眼,知道她问珂檬,如实回答:“没抢救过来,死了。”
死了?
问夏呆呆的,机械重复这两个字,浑身剧烈颤抖。
怎么会?
总是对她大喊大叫精力充沛的那家伙,怎么会…就这样死掉?她还没有看见她和苏沛辰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接受她的祝福…
长久的寂静后,问夏撇过头,缓缓闭上眼。晶莹的眼泪自眼角串珠般静静滑落。
丢失的仅仅是旧时光吗?
春夏开着白色小碎花的香樟落满了叶子,珂檬和问夏的空位在几个月后的调位中也被人重新坐上。苏沛辰摘下眼镜戴起博士伦,露出原本帅逸的一张脸。偶尔有低年级的小妹妹跑来教室勇气可嘉地递情书,女生千篇一律的百褶裙摆上,是青春稚气的脸庞,鲜明生动。
可是再没有一个会谎称腿有风湿硬是在订做制服时强要了长裤的女生。
独一无二的单珂檬,即便是替身,也再不会有。
夜车的灯影影绰绰,街景逃匿般被抛到身后,苏沛辰迎着风,想,他十六岁所有不堪重负的甜蜜与忧伤,是不是早就在那一晚,彻底地遗失。
此去经年。
如今苏沛辰已经是师范高校的学生会理事。女友是同班同学,也念学前教育,温柔漂亮。两个人经常成为校园里“金童玉女”的玩笑话柄,沛辰听了,只是淡笑。
第73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10)
大三下学期,他和一班同学去当地的残疾儿童学校参加联谊活动,途经一间教室时,听见一曲华美如精灵的音符。
苏沛辰顿了脚步朝里张望。孩子们毕恭毕敬地细心聆听,台上的女子弹一把吉他,哼唱着coverpeople的《爱的迷惘者》:“对爱情的想象,追赶不上的变化,全身的无力感,开始不断的膨胀…”
女友挽住沛辰的胳膊,甜蜜而轻柔地把头靠过来,“沛辰,这个人唱的还不错哦!”
他胡乱应一声,静静凝视,却不曾想对方听见说话的声响,琴弦嘎然而止,朝他张望过来。
眉眼平淡的脸,褐色长发柔软垂下,唇角倔强,带着一丝凉薄意味。
苏沛辰不知怎么,心跳陡然加快几拍,只觉得像在哪里见过,记忆里却全无印象。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
空气仿佛瞬时滞凝。她的目光淡淡扫视到他身边的女友,停顿几秒,仿若无人般转回头,继续自弹自唱——
“相信自己的幻想,相信爱应该漫长…”
“过去的把它遗忘,遗忘的,是过去的伤。”
遗忘的,是过去的伤。
苏沛辰很想上前问他们是不是曾经相识,又觉得太过唐突,终是不好意思地退出来。
那女子始终没有回头,却在沛辰身影消失在隔窗的下一秒,忽然泪流满面。
她是单珂檬。
或者说,珂檬在十六岁那年真的死了,现在的她,是残疾儿童学校的音乐老师阮问夏。
怎会记不起,那个火势疯狂蔓延的夜晚,问夏将手腕的翡玉镯套到她手上,说等到明天,苏沛辰来接珂檬的时候,作为她送给他们祝福的礼物。
然后她先行一步,昏沉睡去。
这一觉便没再醒来。穿了她睡衣的阮问夏被当成单珂檬,长眠地下。
而被误认为问夏的珂檬受到悉心照料,不忍看问夏父母得知真相受到打击,便没否认,没想到日久,那句简单的话更无法启口。
多次整容手术,终于恢复正常人生活,却在看镜子时,常常感觉陌生,像在过另一场人生。
兴许她真的再也做不回单珂檬。
多么可笑。
如此多年,她笃信会再遇到沛辰。想象过最美好的结局,却抵不过,最残酷的域差与时光。
第74节: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11)
他果然认不得她。
捂住脸,指间溢满汹涌流淌的晶莹泪水。
一直到联谊结束,沛辰的思绪恍惚游离,女友推了他好几次才回过神,“怎么?”
“游乐场就在附近,一会我们去坐摩天轮吧!”她笑眯眯地提议。
“呃,好…怎么突然要坐那个?”
“没听说过吗?摩天轮,是为了和喜欢的人一起慢慢跨越天空才存在的!”
喜欢的人…这世上不会再有了吧。
“沛辰,到底去不去呀?”对方拽紧他的袖子摇啊摇,“难得来这边一次~”
争执不过,男生举手投降,“知道了。”女生便兴高采烈地在嘴边圈起喇叭,“哇,沛辰万岁!”他笑,学她的样子。
“珂檬万岁。”
苏沛辰深深浅浅的目光里,溢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即便是相同的名字,能时时念出口,也觉得,好像就和你在一起。
单珂檬。
看着那道身影像一点点走出她的生命般,走过黄漆栅栏的草坪,走过白色斑马线,走过人潮熙攘的喷泉广场…直至完全走出她的视界,珂檬站在顶楼的长廊上,指尖弦动。
我以为我会陪你到永远,我以为我舍弃了那么多,是为了爱,可是当时光席卷、尘埃落定,我才看清,原来我们早已各自疏离。
再见,再见,苏沛辰。
如今,只剩下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
第75节:一生难安(1)
一生难安
文/乐小米
一 那么那么多的如果,荷木,你看,我都替你记得
荷木,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记得你那头细软柔腻的头发,就像女孩子的一样漂亮。你总是说,这是荷若留给你的唯一的礼物。因为荷若也曾有这样美丽的头发。你总是这么一遍又一遍的说,声音中有哭的味道。
念着荷若名字的你,在我的背上,就这样,渐渐的,渐渐的睡着了。你小小的胳膊,总是这么的凉,环在我的颈项上。因为睡着了,你的小脑袋靠在我瘦弱的小肩膀上。漂亮的头发,一丝一丝黏在我的皮肤上。
荷木,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哦,没有告诉你,当时的你虽然那么瘦小,但是却实在好重啊。所以,一向以善良美丽勤劳大方的著称于世的我,也不免多次想将你摔到地上,摔死得了,还省心。
我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我太勤劳善良美丽大方了;另一方面我担心万一摔不死你,再摔傻了你,怎么办?
你是正常小孩的时候,已经就是令我十分烦躁的小跟屁虫了;万一你真被我摔得不正常了,我到处背着一个傻瓜我多没面子啊我。
所以,就这样,只比你大两岁的我,经过权衡再三,非常好脾气的背着你,走过了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日子。
荷木,你经常喜欢说的两个字是什么。你还记得不?你喜欢说“如果”。如果如果怎么样,那么那么怎么样。
你说过的有——“如果我拿了林豆豆那块好看的橘子瓣橡皮,我就成了小偷了,是不是?”“如果我少吃一个桃子的话,荷若就可以多吃一个桃子是不是?”“如果我的头发都掉光了,变成小和尚了,你就不会这么疼我了,是不是?”…
那么那么多的如果,荷木,你看,我都替你记得。
二 蓝旗街上那个叫荷若的姑娘
如果。
如果,没有陆茗川,我想,下面的这一切,永远都只是生活中最平常的点点滴滴。关于我,和那个叫做荷木的小孩的。
可是,因为陆茗川,这一切,便辗转成了故事。
我告诉过陆茗川,我喜欢荷木的样子。
那时,陆茗川正在对着画稿发呆,薄荷一样清凉的眼角眉梢,有一种繁华落尽的淡然,悄无声息的从他画一样的眼里安静的流淌出来,落到我的心里,却是波涛万丈的汹涌。
然后,他侧脸,礼貌性的对我微微笑。
在这个安静的画室里,面对着我喜欢的男子,尽管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我却依旧自顾自的、傻瓜一样讲着关于荷木的点点滴滴。
我喜欢荷木的样子。
喜欢他婴儿一样黝黑的眸子;喜欢他笑起来时,脸上小小的酒窝;哦,还有什么呢?还有他细软柔腻的发,奔跑在山野时,总是洋洋洒洒在风中,露出他饱满净洁的额头。然后他对着我笑,很天真的样子。
他叫我蓝旗姑娘;我喊他木木,荷荷,嗯,或者荷木木。我知道我这样称呼他比较矫情,但是原谅我吧,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乳牙初换的年纪。
第76节:一生难安(2)
长大后,我常常想起,那么多年前,换乳牙时的我和荷木,相互对着彼此笑的时候,为什么都没有觉得对方掉牙后的“黑洞”很滑稽好笑呢?要知道,我们总是不停的揭对方的短处的。从小就如此。
我对荷木好,一半原因是因为荷若。
荷若是荷木的姐姐,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也是蓝旗街上最最漂亮的小姑娘。从小,我就以为,将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只能是荷若的配角。
可是,到了上学的年纪,生活将我与荷若分成了天上人间。蓝旗街本来就是这个镇子上的穷人区,而荷若的家里又是整个穷人区里最穷的人家。他们家背负着太多太多的债务,就像蓝期街古老的街道上厚厚的尘埃一般。连我家这种穷困者都可以做他家的债主,其情形可想而知。
所以,当我念书之后,荷若只能带着小小的荷木在教室门外安静的等着我,踮起脚尖看着教室内的一切。
荷若与荷木。两颗小脑袋晃在明亮的太阳底下,等待着我下课,放学;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遇到哪些深深的水湾,我便跳着脚,汲水而过,污水漫过膝盖。回头,便见瘦小的荷若吃力的背着荷木趟水。荷木在她身后,黝黑的眼眸,细软的头发,紧紧的靠在她单薄的背上,很依赖的模样。
回家之后,我就很得意的做他们姐弟俩的老师。荷木从溪边给我折最好的藤条做教鞭,很仔细的用小刀修理的干净而漂亮。
干净而漂亮。就像我眼前,那个叫做荷若的女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将一个漂亮的女孩比做“教鞭”是不是显得我比较智障。但是我相信,这个比喻总比我形容我们班上那个最好看的男孩子漂亮的跟“烟灰缸”一样要贴切。需要声明的是,叔叔从上海带回来的玻璃烟灰缸,是当年,我们家最金碧辉煌的东西。
悄悄说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早熟,反正当时我就觉得那个漂亮的像“烟灰缸”的小男生真好看,我当时是这么想的,那些好看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的糖块是那么的甜,那么,那个漂亮的“烟灰缸”男生吃起来一定很甜。所以,我借橡皮给他用,还会借发作业本的时机在他的座位前多溜达几趟。
第77节:一生难安(3)
这一些,哪怕是长大之后,我都没有跟荷木说。我怕他不屑的说我“臭流氓”。荷木从小到大用词都这么劲爆,这一点,他一点都不像温婉的荷若。
温婉的荷若从来都不和我吵架,但是我却有段时间因为烟灰缸小男生不和她说话了,因为,烟灰缸男每次见到来学校找我的荷若,都会笑得比向日葵还明亮。
你说,我能不嫉妒,我能不吃醋么?尽管当时我很小,但是姑娘我就早熟,怎么着?
可惜的是,再后来,就只有荷木在教室外安静的等着我;回家之后,也只有荷木做我的小学生。因为荷若需要为这个贫穷的家庭而开始忙活计了,去溪边采藤条,然后编成各种各样的大筐子,佝偻着小小的身体将它们拖到镇上去卖。
唉,她那个时候好小,和我一样,只有七岁的样子。
那时的荷木也只有五岁吧,我小小小小的学生。
三 荷木,以后,我会像荷若那样对你好。
两年后,荷木到了上学的年纪,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不必像荷若那么苦,他可以享受上学的权利。那时的烟灰缸小男生也更漂亮了,但是他却经常在放学的时候,去溪水边找荷若,帮她一起采藤条。
那个小小的男孩,和那个小小的女孩,那么天真纯净的笑容,犹如溪流一样明亮。但是却说明了一个道理,我永远没有温婉的荷若出色,哪怕她不读书,也永远像明珠一样闪亮。
为此,我曾大病一场——现在想想,我简直太极品了,居然可以早熟得这么厉害!还知道相思成疾!
在我病的时候,荷若曾来看过我,怀里我给揣了两个鹅蛋。她的笑容那么晶亮,偷偷的放到我的被窝里,她说,蓝旗,这是我去采藤条从溪边拣到的,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悄悄的藏过来给你,我怕家里人知道了,就给荷木了,你就捞不到了。她说,蓝旗,你快点好啊!
被窝里,那两个鹅蛋是那样的暖,暖的就好像温婉的荷若一般。
荷木第一次上学那天,,荷若起得很早,散着两条小辫,砰砰砰敲我家的门,将荷木带到我面前,她说,蓝旗,以后你就带荷木去学校吧!
第78节:一生难安(4)
那天,我带着荷木去学校,而荷若就去镇上卖筐子。
离开的时候,荷木一直拽着她不肯撒手。荷若对他笑,说,荷木听话,姐姐赚钱供你读书呢。荷木才肯安静的跟着我走。
经过那个水湾的时候,荷木停了下来,满眼期冀的看着我,希望我像荷若一样,将他背过去。而我,却在对面,执拗的看着他,希望这个总是依赖着荷若的小孩独自走过。
那天,荷木很不开心的走过了水湾,将裤子给弄得很湿,脏兮兮的像一头小猪一样,拖着湿湿的裤子跟在我的身后,一直对着我翻白眼。
放学后,我将荷木送回家时,荷木气鼓鼓的鼓着小腮帮说,蓝旗,我一定告诉荷若,你对我不好!
我说,你去说吧,荷若才不会生我的气呢!你个小跟屁虫!
荷若确实不会生我的气了,因为就在今天,小镇上发生了一场车祸,漂亮而懂事的荷若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那天,荷若小小的尸身前,荷木一直哇哇的哭,他说,姐姐,醒醒,我要你送我读书,蓝旗不好,蓝旗总是欺负我。
就是从那天起吧,我再也没有“欺负”过荷木。因为九岁的我,在荷若小小的尸体前,像傻了一样久久不会说话,最后,我才拉住哭泣的荷木说,我说,荷木,以后,我会像荷若那样对你好的!
那时的荷木在我怀里哭得满脸鼻涕,弄脏了我的新衣服。
从那天起,每经过那个水湾,我都会伏下身,将荷木背过去。我当自己是荷若,来疼着、宠着这个小孩!荷木在我背上的时候,经常会呓语一个词:姐姐。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当时荷木在我背上呓语姐姐时的模样,小小的脑袋,绒细的头发,依恋的表情。
四 眼泪憋得再久再忍耐,只要有一个突破口,总会决堤而出的
我以为,我会一直活在荷若的影子里,只要荷木喊我姐姐。
然而,十四岁后,荷木不再喊我姐姐,也不再喊我蓝旗姑娘。而是低着嘶哑的嗓子喊我“喂喂”。我常常偷笑,这个进入变声期少年的奇怪嗓音。
荷木十四岁之前,一直对我处于仰视状态;等他进入十四岁时,突然青春勃发,身高噌噌噌的连跳三级,换到我进入仰视他的状态。
第79节:一生难安(5)
荷木得意洋洋的说,喂喂,小短腿,你可以喊我哥了。
这时的我,应该是十六岁吧。十六岁这一年,我突然很不适应这种突发的改变,关于我和荷木的。
好在那一年,我在城里读高中,荷木在镇上读初中,所以这种不适的感觉并没有漫溢在我整个生活里,而是偶然的在我们两人同回蓝旗街时才会遇到。
有一次,和荷木去溪边放捉河蟹,荷木还冲我笑,说,喂喂,小短腿,别掉水里出不来!
其实,那一天,我特想反驳他,我想跟这个有些混球的少年说一说,几天前,我才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发现自己的腿貌似不是很短的样子,挺长的,所以,荷木,不要喊我小短腿。
那时,我突然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小时候的荷木。当时,我喊他胆小鬼。所以,他为了证明他不是胆小鬼,大半夜爬到我家窗户上敲玻璃,喊我的名字,蓝旗姑娘,蓝旗姑娘,你看,我不是胆小鬼,我半夜都能出门。
结果,那一夜,睡梦中的我,被他的那双漆黑的眼睛吓得高烧不断,一直在家里躺了七天。
这七天,荷木也执拗的没有去上课,一直小心翼翼的在我身边,探着他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直直的看着我。
我想,他准是在害怕,害怕我也像漂亮的荷若那样,疼过他、宠过他之后,突然离去,毫无征兆。
事实证明,我是不够漂亮的,所以上帝对我也兴趣不大,一个周后,我又活蹦乱跳的生活在荷木面前。
我醒了,荷木张开掉了门牙的嘴巴笑了一下,最终却哭了。
原来,眼泪憋得再久再忍耐,只要有一个突破口,总会决堤而出的。
五 殷红,靛青,纠结的模样。
荷木十五岁时,考入了我所在的高中。那天,我请他到柚子路去吃了田螺。很辣很辣的感觉,荷木吃的满头冒汗。
也是那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绚烂的颜色,殷红与靛青纠结着。也是那天,我第一次遇见了陆茗川。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暂时就称呼他为陌生的男子吧。
在柚子路那条长长的街道上,这个陌生的执画笔的年轻男子,画下了火一样的夕阳,和对比鲜明的青紫浓云。就像人性一样,可明亮如天使,亦可黑暗如魔鬼。
第80节:一生难安(6)
我本来想停住步子的,却被荷木一把拽走了。
因为柚子街上哪顿香辣田螺,荷木粉嫩的脸上开始冒青春痘。荷木很伤心的瞪着我,说,喂喂,小短腿,你是不是嫉妒我长得好看啊?
荷木真的很好看,就像当时的荷若一样的好看。我喜欢他清泉一样的眼神,总是可以看见底。
荷木说,我总是祸害他,从小就祸害他。小时候,说他是胆小鬼,为了给他增添男子汉气概,就在他嘴巴上贴两片树叶,做胡须。因为嫌弃不够立体感,又将树叶换成了毛毛虫。结果,害得他的嘴巴肿成了肥肠。现在,又用辣椒给他捣鼓出青春痘,毁他的容。
关于他嘴巴成了肥肠,他还这样假象过,他说,蓝旗,幸亏你不是想利用增添胸毛给我增添男子汉气概,否则,这一胸部的毛毛虫,我绝对变成气球了!
其实,荷木,从小到大,我都不是故意的,我怎么舍得呢?
六 那个年龄啊,谁能理解,我曾这样为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翻山越岭而来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有着漂亮双手,画着彩色对比鲜明的画的年轻男子。直到第二年春天,学校旁边的那条街上,新开了一个画室,名字叫做“年华走远”;画室招收学画的学生。
不几日后,很多去过画室的女生,谈起里面的那个教画画的老师时,都是一脸兴奋得模样,她们说,他叫陆茗川,一个有着漂亮双手的男子,一个画着彩色鲜明的画的男子。
就在她们的这些话里,我的心,突然微笑了。就像很小的时候,看到荷木晃着那颗小脑袋背诵我教他的唐诗一样,整个心都暖了。
每天放学的时候,学校里很多的女孩子都会挤到画室里,叽叽喳喳,围着他不停的问很多无聊的问题。而陆茗川却总是很礼貌的微笑着回答,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格子条纹的衬衫,衬着他小麦色的皮肤,有种光影交叠的感觉。本来直来直去的格子条纹,竟在那一刻动荡起来,就好像海面上的波纹,一层层的,涌满我的心。
我是喜欢他的。
在我十七岁那年,这个单眼睛的男人,就像一颗巨大的种子,轰一声,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然后,生生不息。
第81节:一生难安(7)
我跟荷木说,我想去学画。
当时,是在食堂中,荷木正在我的对面吃青菜面。听了我的话,他的脑袋微微的一斜,然后点点头,说,哦,知道了。
我和荷木依然是蓝旗街上的穷人。所以,我没有多余出来的钱,让我去学画。所以,在那段时间里,陆茗川只能是供我想象的一个梦。
为了这个梦,我开始放弃吃早饭,将省下的每一块钱都好好的保存起来。很小心的夹在书里,整整齐齐的。然后压在枕头底下,那是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梦想,哪怕在天边,也会用力向往。
荷木为了配合我的行动,也放弃了吃晚饭。我们两人是这样默契的合作着,每天早晨,我在食堂看着他吃早餐;而每天下午,他在食堂看着我吃晚饭。每天的早晨和下午,我们交相的听彼此肚子咕噜噜的声音。
等我凑齐了这笔画画的学费,将它像祭祀的圣品一样供奉到陆茗川眼前时,他看了看我身上寒酸的衣裳,很小心的将这堆钱退给了我,他说,你的样子很像我叔叔家的小妹妹,所以,你如果想学画画的话。完全可以免费的。说完,他淡淡地笑,单眼睛里,勾勒出一个美丽的春天。
现在想起来,陆茗川给的那个理由,是为了维护一个青春期小女孩单薄的自尊。他生怕他贸然把钱退给我,伤害到我,所以,找了这么一个不好也不坏的理由,即满足了我学画的心愿,又可以不收我的钱。
当天,我非常开心的找到荷木,请他大吃了一碗肉丝面。我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饿肚子了。
荷木很开心的用力点头。
七 荷木,我喊你哥哥好不好?我有你做哥哥了,陆茗川就不能做我的哥哥了。
有很多事情注定是无果的。比如,譬如年龄比我小但是身高比我高的荷木极力让我喊他哥哥。再比如,我喜欢陆茗川。这两件事情本无关联。但是它们几乎是一样的命运,那就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我很用心的跟着他学画,可是他的眼神却全部盯在我的画上,没有半分半毫的停留在我身上。
放暑假的那天,陆茗川教我们画人物脸部素描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想画荷木的样子,因为,我喜欢荷木的样子。喜欢他婴儿一样黝黑的眸子;喜欢他笑起来时,脸上小小的酒窝;哦,还有什么呢?还有他细软柔腻的发,奔跑在山野时,总是洋洋洒洒在风中,露出他饱满净洁的额头。然后他对着我笑,很天真的样子。
第82节:一生难安(8)
陆茗川只是笑,听我絮絮叨叨的说。
当所有的人都散去的时候,我还在很用心的画。其实,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满脑满心都在想陆茗川。
当时陆茗川正在对着画稿发呆,礼貌性的对我微微笑。在这个人散去后突然变得安静的画室里,我自顾自的讲着关于荷木的点点滴滴。我说,我喜欢荷木的样子。然后,我又说,陆茗川,我喜欢你。
声音很低,却那么清晰。
就像陆茗川猛然抬起头来望向我的眼神那样清晰。他收起画笔,不再发呆,然后缓缓得对我笑,说,嗯,傻丫头,我也喜欢你这个乖巧的小妹妹啊!
是的,妹妹。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最若无其事的方式保护着我的自尊,可是,还是伤了我的心。那天下午,我和荷木回家。
下过雨的天,就好像我当时的心情一样淋漓。在一个水湾前,我突然停住步子,不想走过,我对荷木说,你背我,好么?
荷木诧异的看着我,然后点头,轻轻地蹲了下来,就像我小时候背他一样,将我背过了水湾。
在荷木的身后,我突然落泪了,我说,荷木,我喊你哥哥好不好?我有你做哥哥了,陆茗川就不能做我的哥哥了。
荷木一直沉默。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在哭,我指着蓝旗街那条破破烂烂的路,对荷木哭,我说,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荷若活着,她也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我们永远不能将自己装扮得最美丽,去遇见自己喜欢的男子!荷木,荷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荷木沉默了很久,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我,说,那么,蓝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我说,我要好看的衣服,漂亮的裙子…我要钱,我要钱!我要将自己打扮得不再寒碜,我要用最美好的东西去遇见他!
八 去年,荷木对我说,请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暑假之后,我便进入了高考的复习阶段。那时的荷木辍学了,据说是因为他的父亲病重,他不得不去广州打工。
总之,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的有些诡异和突然,就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声招呼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这么消失了。因为高考在即,面对着他家人惶惑的眼神,我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谈根问底。
第83节:一生难安(9)
高考结束后,陆茗川找到我。送给我一幅画,鲜艳的红色玫瑰和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忧伤、快乐和期待。
他淡淡地笑,说,去年,荷木离开去广州打工时,对我说,请我一定要让你幸福。然后,他将一条金色的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说,这是荷木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他在广州很好。有些想念你,希望你快乐!
陆茗川走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你一定给不了我幸福?哪怕一点?
陆茗川说,或者,换一个地点,换一个时间,我们再次相遇,我会打算给你幸福的,只是,蓝旗,不是现在。
我哭了。因为,他始终不肯给我想要的。
然后,我又笑了。因为他说过,换一个时间和地点,他会打算的。而未来不是有很多的时间和地点在前方等待着我们么?
九 很多年前,有个少年以男人的名义对我说,请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大学。毕业。工作。
做的是室内设计,与美术有关。这可不可以算做陆茗川留给我的后遗症?
生活渐渐成了一张网,年少的时光结在这张网上,只能看,不能触碰。“红玫瑰和黑眼睛”一直挂在我房间。我突然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执拗的爱过一个男子,他叫陆茗川。我偶尔会想,我又多久没有荷木的消息了?多久?
有了一个肯给自己幸福的男子,遗憾的是,他不叫陆茗川;所幸的是,他不需要叫陆茗川依旧在我心上。我们一起吃饭,散步,一起度过每一个节日。
圣诞节时,他送我一本画册。很灿烂的笑,说,陆茗川的新画册,据说是你们那一行的名人哦。
我轻笑不语,翻看这本画册。
他还是他,还是习惯用对比的颜色来凸现内心。当我看到“红玫瑰和黑眼睛”以及陆茗川的旁白时,时空顿时停滞。
他说:这幅画是一个少年给他的灵感。这个少年爱过一个女孩,而女孩却喜欢着另一个男子。
有一次,面对着女孩对命运和贫穷的抱怨,少年鬼使神差的抢劫了一个女子,打算为喜欢的女孩弄到钱,实现女孩子的梦想。但是不想失手杀害了陌生女子。
第84节:一生难安(10)
事后,他跑到女孩暗恋的男子面前,说自己要去自首,怕自首后即将面临死刑,所以,请他一定要让女孩幸福!请他不要告诉她真相,就说他去远方工作了。最后,他将抢到的那根金项链留给了那个男子,要他转交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因为这恐怕是他这一生唯一所能为她努力到的东西,尽管是抢夺而来的。
最后,陆茗川说:很多年前,有个少年以男人的名义对我说,请你一定要让她幸福。遗憾的是,我没能给她幸福。但我想她现在定是幸福的。因为曾经有过一个少年,是这样的爱过她。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坍塌。
颈项上的项链冰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背着荷木趟过水湾时,他环在我颈项的胳膊。他喊我姐姐。梦呓一样。漂亮的头发,一丝一丝黏在我的皮肤上。如今却变成了伤。
在那个冰冷的墙里,是谁剔掉了你漂亮的头发,我亲爱的小孩?让你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途?
我憋住声息,大口大口吐气,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傻瓜蓝旗,荷木在广州工作呢。
是的,蓝旗,不哭。
十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永远不会是现在这番模样
如果
如果能将命运掉转,我亲爱的荷木,我亲爱的小孩,我能在岁月的彼端告诉你一件事情的真相,你会不会就不那么依恋我,转而在长大后爱上我呢?
如果我告诉你,很小的时候,因为嫉妒烟灰缸小男生喜欢荷若,我故意装病,要自己的父母向你的家人讨债,因为我想让荷若更辛苦,让她背负更多的劳务,让她变丑,变得没有我漂亮。
你会不会恨我,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子竟然有这么歹毒的心肠?
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的家人为了还债,竟然想把那么小的荷若卖给山里的一个老男人,让他养大了,然后给他做妻。
我更不知道一向那么温婉的荷若会那样的反应激烈,逃出你父母的捆绑,跑向公路,然后撞向那辆汽车…
如果,我提前告诉你这一些,你会不会就不是今天的荷木,你可以选择恨我、讨厌我、伤害我!而不是就这样,离开了我。
十一 尾声
岁月就这样的催人老,催人忘却。
曾经我喜欢过的那个漂亮的烟灰缸小男生,如今,已不知道在哪个城市。
那个城市里有没有一个像荷若一样温柔善良的女子令他心生眷恋?他是不是早已经忘却了乡村中、溪水边那个采藤条的漂亮女孩?
而我,却一生不能忘记,那个叫做荷木的小孩。他曾经有一头那样漂亮的头发,而如今,他的头发,都成了刺,扎在我的心上。
一。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