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从来不考虑别人感受啊,还不如继续看不起他呢!
方应物正发呆时,听到王恕又吩咐道:“你似乎挺会写诗?那就写几首悯农之类的诗词罢,这些日子或许用得到。”
方应物万分不爽,正要抗词几句,却又听到王恕说:“你若卖力气,我便向朝廷奏请表彰。”
表彰有什么用?再表彰也不可能直接白送一个举人或者进士,此外都是扯淡,发张奖状有屁实用价值。
王恕仿佛看透了方应物心思,口气淡淡地说:“若记了功绩,现在虽然用处不大,但将来你有资格做官时,可以拿这些功绩直接叙功加官。”
“老大人有所命,在下自当效力!”方应物奋然道。
第八十八章 奇怪的才子
方应物离开书房后,王恕又很是想了一会儿。此时在他心里,方应物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反而感到此子很有些早熟,胸中见识也不是普通读书人可以比的。
王老大人忽然明白,为何那商相公能够放心方应物出门游学,甚至去京师蹚浑水。如果方应物的见识才力已经超出一般士子了,那当然大可去得。
次日清晨,方应物从淳安带来的两个随从之一,兰姐儿的亲兄长王英施施然从巡抚行辕的侧门出来。
外面的巷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在等待着。见到了王英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将王英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道:“王管家,今日可有诗稿?”
王英笑容可掬地对众人道:“不要急,不要挤,有的,有的!”
话说方应物完爆了苏州府几个最出色的年轻士子后,而且还喷了本地人诗词水平未够班,于是他陡然间成了一大话题人物,所以巡抚行辕外开始出现了求见和求诗文的人。
而首先从中发现商机的,就是这王英了。这是非常让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证明了他比方应石那个傻大个更有头脑。
他每天从方应物这里“偷”出几篇诗稿,然后拿到外面,自然就有人掏钱买下,第一天还只有两三人买,现在则已增加到十来个了。
购买方应物诗稿的,或许是酒家,或许是勾栏瓦舍,买了回去自然是招徕顾客所用。而且这些诗词确实不错,作为店面装饰也很好。
苏州府写诗的人有很多,但绝大多数人的诗词不会引起什么关注。不过方应物作为一个很大的话题人物,当然不在此列,话题人物的特点就是别人都想关注他。
有无数服气或者不服气的文人士子,都想看看方应物的诗词到底什么样,这就是一种市场需求了。但巡抚行辕门槛很高,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方应物又不大出来,使得许多人望而兴叹。
所以哪里有方应物的今日最新诗词,总是能招一批人去看热闹的,然后品头论足、议论一番。
以这世道的信息传递效率,方应物诗词为何能动辄传播出去,主要奥秘就在于此了。
结果短短几日内,形成了一条颇为灰色的产业链,其实这一切是在方应物不赞同不阻止的默许下进行的,不然哪会天天有诗稿让王英去“偷”?
毕竟经过王六小姐教育,方应物不好明着卖,只能靠王英“偷”诗稿。只要还有人想追新,就肯定还有人来买。
前天,王英偷了“聊将锦瑟记流年”出来卖了,昨天,王英偷了“满眼春风百事非”出来卖了。卖得还不错,订阅数三天涨了六七个,用词清丽宛转,无论酒楼调曲还是青楼弹唱都很合适。
再加上先前的落花诗,便足以让别人知道,这个从外地来的方公子狂喷当今吴中士子诗词水平未够班,拖累了本地美人不能更上一层楼,也是有底气的。
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就这几首,至少从精致程度和风花雪月气调上可以力压群雄了,本地人到目前为止是没人作得出来。至于那首恶俗的台阁风,大概是一时戏谑罢。
不过那两篇令人着迷的残句依旧残缺美,全篇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将所有读者胃口都吊得很高。只期待有哪一天,王英忽然把这两篇诗稿偷了出来,供人大快朵颐。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
王英熟门熟路的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笺,对着众人扬了扬,叫道:“老价钱!”
众人也是熟门熟路的塞了银子过去,然后各自得偿所愿,迫不及待的先览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怜不接春荒满,无奈秋收是后图”,还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树扶疏,户户萧然连村虚”。
众人齐齐无语,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这位躲在行辕大院里的少年公子触了哪根筋,突然作了这么几首诗出来卖。
这就好像飘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满脸尘土,沉痛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的诡异。
虽然最近北边闹了点水灾,但也没这么夸张罢,苏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还救不起一场小水灾么?
难道花了钱后,就拿这东西回去交差?能想象在酒楼勾栏这些吃喝玩乐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的气氛?
王英看到眼前众人半晌不说话,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自己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将这帮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间,却不料众人气势汹汹地再次围了上来,有的叫道:“退银子!”有的叫道:“凑数!”有的叫道:“骗钱!”
王英见势不妙,迅速的朝后跑开,灵敏的钻进了小门中。
众人一直追到门边,也只得作罢,再往里就是巡抚行辕侧院,不是那么好闯的。大骂几句王英不地道后便散了,一定是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乱偷了几张稿纸出来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对方应物抱怨道:“秋哥儿,今天状况不大妙,客人们反响不好,看样子明天订阅数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认真对待,就没人来订阅了。
所以你可千万别写忧国忧民了,客人们不爱看这些深刻的,就要看风花雪月的诗词,再来点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应物虽不曾亲眼见,但对这种情形早已预料在心,万分感慨道:“你懂什么,这都是政治任务呐。”
不过今天这些诗词还是被众人带了回去,毕竟有总比没有好,虽然有点不合氛围。
看到诗词的读者也很讶异,但议论之后便一致认为,这绝对是方应物故意要炫耀诗词技巧。
他想告诉世人,自己什么样的诗词都能作,既会写风花雪月悲春伤秋,又能写现实主义忧国忧民,而且都不差,就连写吹捧性质的台阁风也不落于人之后!
真是既让本地人感到可恶,又令本地人很无奈的奇怪才子!
第八十九章 胆气
方应物立在书桌前,手握毛笔,双眉紧锁。王英立在他身边,也是屏声静气,等待自家主公下笔。
是写能卖钱的风花雪月诗词,还是继续写仆街的忧国忧民诗词?方应物拿捏不定。如今客人都学乖了,必定要先看过才付钱,还拿灾民诗去骗钱那是不可能了。
不是他非要贪财才犹豫不决,实在因为去京城花费不定,多一分银子就多一分安全感。
正当方应物纠结时,忽然有王恕的长随在门外请道:“方小公子,我家老爷叫你过去。”
方应物便扔下笔,去了王恕老大人的书房。书房中除了王恕外,还有一老者,年纪约莫要有七十,但看起来硬朗得很。
这又是哪位名人?方应物正琢磨时,那老者却先自我介绍了,“老夫东山王惟道也,那不成器的王铨之祖父。”
王铨的祖父,另一个意思就是探花王鏊的祖父么,方应物便上前见礼。听说这王惟道也是个传奇人物,连续几十年狠抓族中子弟读书,硬是培养出了王鏊这个探花。
王惟道对方应物说:“不肖子孙在外肆意妄言,抄袭诗词,以致我家蒙羞,在此老夫愧疚了。”
“老先生言重了。”方应物道。又说了几句话,王惟道便先走了。
王恕对方应物吩咐说:“明日老夫要在后花园办一场公余雅集,已经提前邀请了不少府内大族名流参加,你陪同老夫一起出席。”
方应物感到很意外,这两天王恕没顾得上骚扰他,原来是忙于此事。这可是大手笔!
他猜测道:“老大人打算趁这个机会,当众与本府士绅名流说官民田均赋税的事情么?”
“不错,明天就先与他们讲了,探探口风。”王恕承认道,但却面有忧色,“不过此事不易,估计很难说服,但总要试试看。”
他又对方应物嘱咐道:“刚才老夫请那王惟道帮腔,他倒是答应了,回头你去王家拜访一下,化解掉你和王铨的仇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方应物立即想到,东山王家乃是洞庭商帮里有名的大族,王家生计其实是半耕半商,所以对田地赋税的事情远不如别的家族敏感,肯答应帮腔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任何骑墙派的最大特点都是随风倒。方应物提醒道:“东山王家毕竟是本地人,如若其他各家拼死反对,东山王家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本乡人唱对台戏。”
王恕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挥了挥手。方应物看得出来,即便以王恕的强硬个性,此时也压力重重。
毕竟给贫民租种的官田减租、同时给多为大户所有的民田加税,这是在大户人家那里虎口夺食的事情。虽然对大多数贫民是利好,不会被扣上“与民争利”的大帽子,但也是阻力极大的。
但方应物转念一想,所幸的是,此时开国刚一百年,政坛上的江南帮刚刚崭露头角,影响力还没有达到历史上明代中晚期的高度。
不然方应物敢断定,就是十个王恕在这里,也是难以回天的。王朝末期的江南税赋问题,是一个死结,无人能解。
但成化十四年这个时候,大明朝刚度过了躁动热烈的青年期,苏松地区最有前途的吴宽、王鏊还在翰林院养望;
顾鼎臣、毛澄、徐阶、申时行、王锡爵这些前后相续的大佬也还没有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江西帮、福建帮、浙江帮都比江南帮影响力大。
在这个时代,苏州府文人给世人最大的印象仅仅是名士风流,是文化符号,而不是政治影响力。至于东林党、复社这些兴起于江南、直接影响国策的地域色彩浓厚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有些事情,总是需要人去做的,方应物暗暗想道,他也要当一个忧国忧民好少年。
到了次日,巡抚行辕门前巷子车水马龙,一时名流荟萃,堪称盛会也。
毕竟宣德朝之后巡抚威权日重,面子还是很大的,接到邀请的一般都会前来,哪怕要从外县赶一天路。
苏州城以园林著称,巡抚行辕的后花园就是一处造设精致的园子,这次王恕口中的“公余雅集”便就用了这地方。
除去仆役小厮,客人约莫二三十人,年纪多在中年以上。方应物看到有几个面熟的,比如祝允明的岳父李应祯老先生,文徵明的父亲文林文大人,以及昨日才认识的王惟道老先生。
其余在方应物眼里都是陌生人,不过他提前看过名单,知道其中除了府城之外,还有太仓王家、吴江沈家和叶家、昆山归家、常熟翁家等等十几个家族的代表。
确实是一场雅集盛会,这才是苏州名流云集的大场面,相比之下,望远楼那集会只能算小儿辈胡闹。
方应物是跟在王恕后面进来的,王老大人进了园子就对众人拱拱手,便坐在了一处树荫底下的主座上。
众人还过礼后,松松散散的坐在四周,旁边一道人工小河蜿蜒而过,将这里圈出了一方幽静的小天地。
而方应物自己,则只有站在王恕后面充当侍立童子的份。他目光扫来扫去,发现不少客人背后都站着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少年人,甚至还有岁数更小的孩童。
方应物当即揣测道,这些少年人八成就是家族中的未来之星,特意带出来见世面的罢?说不定哪个就是日后的大名人。
比如文林旁边那位十来岁的小童子,方应物估计他有九成可能性是将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
方应物正闲得胡乱猜测时,王恕作为主人,先开了口,“本官自从到任苏州以来,诸事繁多,始终不得空闲。诸君都是江南名贤,本官久仰大名,只恨不能识荆。今日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幸请来诸君晤面,在此共赏春光,也不啻为本官余生之幸。”
众客人这把岁数了,都是老场面,当即很有默契地高声道:“谢过老中丞款待。”
王恕转头对方应物道:“老夫年岁已高,不免神思迟滞,你代老夫制诗一首欢迎嘉宾。”
方应物绕到王恕前面,作揖道:“谨遵命。”
众人到了府城,不免会互相拜访故旧,对巡抚行辕里这个突然走红的少年人都有所耳闻。号称两句残诗压姑苏,一手诗词功夫堪称精湛,尤其受女流辈推崇追捧。
今天见此人要当众赋诗,众人不由得起了兴趣,却见他沉思片刻,然后才当众吟诵道:
“水过吴淞数县哭,今春最苦是农夫。茅舍薪茭官赋税,田园沙砾古河渠。微波竞走催租吏,积雨难通治粟车。府北炊烟多未起,朱门敢叹食无鱼。”
在座的尽是饱学之士,岂能听不出这诗词中的意思,说的就是最近本府北部的水灾。最后还习惯性讥讽了一句“朱门敢叹食无鱼”,这是典型的诗人仇富毛病。
以他们的修养,不至于像花钱附庸风雅的贩夫走卒那样大骂煞风景。但听到这首诗,他们心里都十分明了,今天王巡抚将他们召集起来,必然是要宣讲劝税的。
之前他们曾听过王巡抚要加民田税的风声,一直不太确定,今天他旁边这个小子上来就感慨灾民艰苦,无异于正式开始对他们吹风。
王恕看似纹丝不动,但却将众人神态都扫落眼底。过了片刻,见没有人说话,他又开口:“本官巡视灾区,所到之处,破家者多是租种官田的贫民,情实可怜。长此以往,此类人大概越多,若不能安于业,自然便会隐患丛生,本官对此甚是忧虑。
究其根本,还是官田税赋太高,常常半数所得都交了官租,所剩不足糊口。不过东南为国家用度之源,税额又不能少,所以本官意欲调和赋税,升高民田之税,所得富余济补官田贫民。”
王恕刚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众人大都低头不语,以沉默应对。
但较远处有个老者大怒道:“听说太祖怒苏民附张士诚,故而以重赋惩之。如此是国家有负于江南百姓,而非江南百姓亏欠于国家!即便是民田,税赋已经高出他乡,巡抚还欲继续敲剥乎?”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这种话也敢公开说。若放在洪武、永乐年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发言,那真是会要人命的。
王恕正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上前一步,站出来抢先对那老者喝道:“老先生可笑之极,市井之间无知小民的流言,老先生也敢堂而皇之当成依据么?
你将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这里不是茶铺酒楼,也不是街头巷尾,在座的不是贩夫走卒,而是乡贤君子!那不上台面的话,就不要张嘴了,不然只会令同席者蒙羞!”
视线被挡住的王恕不禁有几分愕然,怎么也没想到这方应物胆气如此之雄壮,居然敢站在这里呵斥别人。虽然那老者说话很没有水平,但总归是老前辈。
在场内的其他那些来见世面的少年人,谁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相比之下,方应物实在特殊。
还是王恕老大人不熟悉方应物的原因,不然带着方应物出席这种大集会,肯定早有风头被抢的心理准备了。
更别说方应物被便宜外祖父扣留压制了十来天,早就憋着股心思。
第九十章 在下若为巡抚…
其实那老者的话,是很多苏州百姓心里所想的——咱就是被老朱家整了,不过在公开场合说就比较蠢愣了。
他挨方应物一顿驳斥还是好的,只能说这里幸亏是苏州府,若在京城说这话,西厂和东厂会抢着来抓人抄家。
当即有另外一位中年人出来打圆场,顺便语重心长地讲理道:“毛老先生所言不妥,但江南重赋总是眼见为实的,所以根本并不在于官田民田不均平,而在于总体税赋太重。
所以才有小民不堪重负,抚台不思治本,减少江南贡赋,只在官民田之间修修补补,与拆东墙补西墙有何异哉?”
方应物应声而答道:“天下如一盘棋,有大势有局部。王公只是江南之巡抚,而非天下之宰辅,你若想减税赋,那请对阁老们陈词去。
在这里说,且明知不可为,只不过是强词夺理。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回应你这些无理之谈。”
方应物一句“在下若为巡抚”,险些将王恕气出三花聚顶。不过方应物是他推出来垫场子的,在别人眼里和自己是一伙的,实在不好当着别人面前斥骂自己人,否则就真成内讧笑话了。
不过别人没什么感觉,苏州士子本来就以张扬出名的,见怪不怪了,方应物这表现还在正常值范围内。
再说别人看来,方应物和王恕王巡抚都是同党,敢说这略显放肆的话倒也不足为奇。
此时另一位中年人也出面陈词道:“军国钱粮,用有定数,朝廷税制,自有成法。苏州府更为天下财赋首要重地,更易尤为慎重,岂可由抚台一言而决?
在下觉得,朝廷诸公镇静非常,定然不会同意老中丞变动成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中丞何苦来哉?”
王恕总算有机会说话了,他的强硬秉性也发作了,很坚决地回应道:“本官自当据理力奏,甚至不惜此身,你不用怀疑本官的决心!此外本官也联络过朝廷中有识之士,事情大有可为。”
这一番对话,就是暗里威胁和反威胁。一个说朝廷诸公不会同意乱来,暗含威胁之意;一个说本官也联系了人马推行此事,那这话就僵持在这里了。
再说下去就只能不欢而散,各凭本事在朝廷中斗法了。
果然,此中年人起身道:“既如此,老中丞的心思,在下已然清楚,那么就此别过。”
众人也觉得今日事情就只能说到这里,往下根本谈不拢了。
方应物却叫了一声,对那中年人道:“慢着,听在下一言。在下若为巡抚…”
再次听到这句开头,王恕险些就想去骂自己这个拼命刷存在感的便宜外孙,但生生忍住了。他现在可以确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方应物这必然是逆反心发作,今天故意要如此的。
只听方应物继续说:“确实该在正项税赋上奏请朝廷,但同时也要先在加耗上做文章。税赋科则从朝廷出,加耗却是地方自行裁量把握!
若将加耗重新平均过,令各县官田减少一斗加耗,民田各自增加二斗加耗,如此便也可以达成减轻官田贫民税负之目的。这位先生以为然否?”
被请来的客人闻言愣住,险些忘了田赋除了正项之外还有加耗。所谓加耗,就是增加征收的损耗,毕竟米粮运输过程中肯定有损耗。加耗是根据各地情况自行收取,只要不出民乱、不影响解纳到朝廷的皇粮就可以。
如果王巡抚要拿加耗做文章,那确实不用通过朝廷。只要能压制住地方,想加多少损耗还不都是他一句话?这并非没有先例,很多贪酷的地方官横征暴敛,都是通过加耗手段来实现的。
方应物这算是威胁么?告诉他们想托关系从朝廷方面压下来是没用的,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变通对策!
又有人冷声道:“好,好,若真想加耗,我等自然是拦不住的,那就请官府来加罢!”
从加耗方面入手,王恕当然想到过,但是担心引起更直接的激烈反弹。
因为加耗是赤裸裸的官民博弈,没有“朝廷法令”这种转圜余地了,只能正面硬碰硬的对抗。
所以刚才王老大人没有提到这茬,一是防止事态过于激化,二是想留为后手。可是他没想到方应物冒冒失失的将“加耗”抛了出来,这让王恕心里又是一通大骂。
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拼着别人笑话,将方应物赶出去?这真像是来捣乱的。
却见方应物大笑道:“在下若为巡抚,今年当然是不加。不过今年府北遭了水灾,需要钱粮赈灾,似乎济农仓不太足用,为之奈何?
诸公作为本府名流,眼见同乡遭难,莫非不想表示心意么?每亩加耗二斗作为赈灾粮,这还是能支持起罢?当然,如果诸公没有善心,那就可以不必在意我胡言乱语。”
本地众人一片默然,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王恕却难得老眼大亮,自己怎的就没想到这个名头?方应物处事还是有两把刷子!
用赈灾的名义在民田这里加耗,大义和道理上就能站住脚了,至少增加了地方大户的拒绝成本。
再说加税这种事就怕开头难,一旦开了头,确实加征二斗粮,那就容易形成定例。
如此看来,时机已到,王恕决定抛出自己的真正杀手锏。他咳嗽几声,将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诸君听我一言,本官巡抚江南,见这苏州府拖欠钱粮甚巨,陈年旧账,累计无算。故而本官意欲奏请朝廷,豁免掉历年拖欠税粮。先前与朝廷诸公书信往来,提议过此事,诸公并无意见,或可乐见其成也。”
场内一片耸动,方应物也微微惊讶,原来这王老大人也有后手!常言道,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这就是那个甜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