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连翘的印象里,李想似乎要比同年级的男生显得更为成熟与沉稳,但也更为孤僻。他对学习并不很上心,在班上总有些特立独行,或者也可说格格不入。虞连翘想,大概这一切都与他是转学生相关吧。
李想是在他们高一第一学期行将过半时,才转学过来的。
虞连翘记得,那时天气已快入冬了。一个早自习上,班主任领着一个高个男生走进教室,介绍说是从北京来的新同学。她还记得,那天他穿的衣服上印有一匹豹子,连鞋子上也是豹子矫健的身形。在他做极其简短的自我介绍时,虞连翘嘴里轻轻念了一声“puma”,因为刚刚在读的新概念英语三里第一篇课文就是puma at large。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知名的运动品牌,只觉得这男生穿得挺好看的。
班上的座位是很整齐的四组排列,每组两张独立的桌子并成一排。班主任给了他一张桌子,李想便搬着这张桌子到了教室底部正中央的位置。那一列,只有他一个人。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
李想不主动找人说话,但总是会有人热心地去结交新来者。所以同学们对他的情况慢慢地知道得也多了起来。他本该念高二的,但在北京时旷了大半学期的课,在转到霖州后,他的父母就保守地让他选择在高一重读。所以,高一七班的李想要比班上多数人都大一岁。
起初大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学,他也不说为什么会旷了那么多课。别人问他,他只说父母生意太忙,让他回老家跟着祖父母好有照应。
可是有一天一个玩笑闹开了他隐去的谜团。
在高一七班,饮水机是放在教室后墙黑板边上的。课间时,那周围便充斥着速溶咖啡、牛奶麦片以及各色茶食混杂在一起的酸焦甜腻。
有一次,虞连翘正巧捧着杯子在那儿等着续水。
她没那么多选择,除了白开水,偶尔会冲一些绞股蓝。家里放了一大袋,还是她姑姑买给奶奶的,说是有抗癌降压的效果。虞连翘看一眼杯中那被水浸泡过的叶子,暗沉糜败,心里一点也不信喝了它会管什么用。她爸爸还不是死了。奶奶也仍旧是那副样子,没有更坏但也不会好了。身体就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机器,总会在某天说报废就报废。
这么想时,虞连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自觉有些悲观,但无可否认生命的真相就是这样。热水缓缓注入杯中,突然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撞了过来,水在她手上晃出了一大片,手背和袖口也被溅上了,所幸那水并不太烫。那男生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虞连翘笑笑说没事。
不一会,她又听见那男生在身后嚷嚷:“喂,李想,你头上怎么都是粉笔灰啊!”
李想说:“不是。”
那男生手伸过去,“就是啊——咦?”
“说了不是。”李想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的愠怒。
“真擦不掉哎。是什么东西?白头发?还真是白头发!怎么长这么怪!”那男生凑近一点看,还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手指着说:“就这顶上一块,没见过这么怪吧。”
不知是谁,哈哈笑着说:“这不白头翁嘛!”
虞连翘忍不住也转头看去。那个懒散地趴在桌上的男生,在他的头顶近前额处有一个灰白色的圆圈,一块钱硬币般的大小。少白头很常见,但像他这样全黑的发间杂了这样一圈白,确实引人注目。
虞连翘端着水杯往回走。走到他身边时,只见坐在李想前排的女生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那是他们的女班长金菁。
李想抬起头。
金菁问:“你头上怎么回事呀?”
“摔的,摔了个窟窿。好了后,那疤上长出来的头发就是这样了。有意思吧!”李想嘴角噙着笑。虞连翘走过去了,才又听到他说,“要不是怕我摔残了,也不会把我从北京转到这儿来。”
暗嘲的口吻,虞连翘又回了一次头看他。这次是正面,棱角分明的脸,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冷意。但他对女生倒是不冷嘛,虞连翘心想,至少和金菁有说有笑的。
这只是乏味的高中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唯一变化的是,李想多了个绰号叫“白头翁”。渐渐地,大家也都知晓了他是因为滑雪摔破了脑袋、胳膊和腿,躺了大半年的医院,这才转学来到了这个沿海小城。
白头翁,虞连翘从未这样叫过他,事实上她从未叫过他,以任何形式。但却是这样一个她从未当面叫过名字的人,把她从最坏的境遇里拖了出来。
车里计费的码表嘀地响一声,他们俩分据着座椅的两端,都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在长长的沉默里,虞连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近在身旁的李想。他有着俊朗的脸廓,眉毛浓黑,她看了一阵,心里有些庆幸这时的他正阖着眼睛假寐。
车快进青磐街路口时,虞连翘出声让司机停下。李想睁开眼,虞连翘说:“车往里就不好走了,我就在这儿下吧。”
她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李想在她身后忽然开口:“你不会再去了吧?”
虞连翘顿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啤酒。我看到那件裙子上印着‘燕京啤酒’。”李想也望着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动作很小但很坚决。
他当然会注意到。虞连翘没有感到那种被看穿的羞恼,可能是他那不带评判意味的态度,也可能是她的情绪已经负载得过于饱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但立马又觉得毫无必要。
她往前走。活下来了,那么所有的忧虑都需要她继续去忧虑。
李想倚在街口那户人家的檐廊下。白花花的光线下,她的背影短短的一点跟在她脚边。
青磐街,宽不过两米。街道两旁是连排的老房子,砖砌的墙,木头做的门窗,时间早已改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虞连翘在离他十几米远的一间房前停下。她拍了拍门板,没叫喊,只是耐心地等着。
他知道她的嗓音是哑的,不知道她家里人会不会看出什么来,不知道她家里都有什么人。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很老了,背是弯的,嚅着嘴不知说什么。应该是她的奶奶,他记得她打的电话。很快,她们就进去了,门又被关上。
李想从屋檐底下走出来,8月29日,他算着日子,再过两天是开学报道,再过四天,高二就开始了。转念又想,虞连翘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难以想象。
李想走得烦躁起来,八月底的太阳仍旧是那么灼人,他能感觉到那股子热气,绵绵不断地从脚底下蒸上来。回去睡觉吧。太累了,最好能一觉睡到死。
第6章
当高一七班升为高二七班时,教室里有四分之一的面孔变换了。李想选的是理科,所以仍旧在这个班上。
开学那天,他到得很晚,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路狂奔上楼梯,却在进教室时,放慢了脚步。
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开始讲话,李想仍旧保持着速度,缓慢地走着。每迈一步,他的眼睛便顺着课桌的横排自左而右地扫视。
没有她。一直走到教室末尾,走到了他的座位上,李想也没看见虞连翘。
她分去文科班了吧。
后来班主任开始点名,李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听去,没有她,当然也没有她喊到的声音。李想有一刻发愣,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除了那天——她嘶哑的喊叫,他似乎从未和她说过话。在那天之前,他们没有过交集。
当然,他对虞连翘是有印象的。因为她几乎是班上迟到次数最多的,好多次都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每到放学,她又几乎是第一个走掉的。李想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女生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她赶什么呢?
课本源源不断地从前面传下来,垒成了厚厚的一摞。李想随手打开一本盖到脸上,新书的那种油墨味道依稀可闻。他想起清晨的那个梦。铃声响过,虞连翘又一次迟到了。她站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有急速奔跑后泛起的红晕,但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头颅投向他。她是在看他,他确定。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他梦见她。
这些梦做到最后总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罪恶感,一丝空虚感。但他还是会期待再梦见她。这种期待潜伏得再深,他也能觉察出来。像柳絮拂过皮肤,像一只小手轻轻挠他的心,起初是很细微的,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压抑不住的。
九月三日,开始正式上课。
每到课间休息时间,李想便沿着高二年级的走廊走上一圈。他们这年级总共只有两个文科班,八班就在对面,一班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戴上眼镜,极有耐心地透过一扇扇窗户寻找着那一个身影,却遍寻不着。他甚至跑到教室里面去看,但始终没有看到虞连翘。
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早自习后,李想去办公室找班主任。
“孙老师,你知道虞连翘被分到哪班了吗?”
班主任哒哒地扣着办公桌,目光横向他,问道:“你怎么想起找虞连翘了?”
复兴中学对男女生间的交往一贯警惕,这一问正是防微杜渐的意思。李想岂会不知。
他随口扯了个谎:“听同学说她以前跟一个老书法家学过毛笔字,我爸想找人写幅字,我想找她帮忙问一问她这个事。”李想猜测说什么理由都不如扯出他爸管用。当初转学时,李剑华曾捐了一大笔钱给学校的信息教育中心。
果不其然,班主任一面应着,一面从抽屉取出名册翻看。“噢,虞连翘啊,她分到八班了——嗨老陈,虞连翘是在你们班吧?”
坐在窗户边的八班班主任正是李想的数学老师,年纪不大,却总被人叫成老陈。他转过身来,说:“她是我们班的。不过,奇怪了!她没来报到。这都开始上课,也不见她来学校。我还想向你了解她的情况呢。学生卡上连她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一整个上午,李想坐在椅上,如坐针毡。老师在前面讲着课,他只觉耳旁嗡嗡地响,好吵。但心里又没有明确的念头,似乎什么都没想,糊里糊涂的。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李想跑出校门,拦了一辆计程车直奔青磐街。
他在街口下了车,凭着印象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时间隧道。这一日和那一日那么相似。一样的燠热,一样的安静,这个地方像被世界遗弃了一般。
是这一间吧,李想站在门口确认了再三,终于敲了门。木板门邦邦地响过一阵,又响了一阵,在他快要放弃时,门后终于有了动静。
苍老的妇人喊着问:“谁啊?”在听说是孙女的同学后,她打开门。
这是李想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虞连翘的亲人。稀疏的花白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小髻,浑浊的眼,瘪的脸颊、瘪的嘴,整个人是一枚被风干的果子,皱缩着。
在李想看她的同时,她也警惕地看着李想。
李想问:“奶奶,虞连翘在家吗?”
老太太答:“不在,她出去了。”
李想问:“她去哪儿了?”
老太太答:“上班去了。”
李想急问:“她做什么?在哪儿上班?”
老太太不答,咳嗽了几声,手扶着门撑着身体。
李想再问却也问不出什么,走之前,他说:“麻烦您转告她,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来,请她在家等我。”
也许是运气好,不用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李想就见到了虞连翘。
因为线路检修,复兴中学从上午起就停电了,而校方一直等到最后,确知恢复供电无望,才发出取消晚自习的通知。
大约是傍晚五点的光景,天还很亮,霞光染得西天火红一片。李想在公交站牌下等车。旁边同样站着等车的学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随堂测验的题目,谈刚布置的作业,讨论晚上可以看的电视剧和喜欢的明星,商量去哪个小吃店,他们聊着最最平常的话题,时不时地拍掌大笑。
李想冷眼旁观着,心里渐渐起了一种悲凉的情绪,这个世界有人可以这样平静无忧地生活,把一点茶杯里的风波就当成灭顶的灾难,而有人遭受了大不幸,却只能抹尽眼泪吞到肚子里。
李想自己也没料到虞连翘的事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如果说他的心曾是一块坚冰,那么现在这块坚冰已经布满细碎的裂痕。
城市交通的晚高峰已经到来,每个人都朝车来的方向张望,等的车却迟迟不见踪影。
李想决定不再等下去。他走了两步,把脚下一粒小石块踢到绿化丛里,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找到她”。
找到虞连翘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和迫切,他来不及去审视自己的动机。因为愤世嫉俗?因为同情?因为好奇?还是因为那些在梦里游窜的欲望?
起先李想还只是走着的,慢慢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李想喜欢跑步,喜欢游泳,他喜欢那种一个人就可以进行的事情。在他看来,跑步是限制最少的活动,游泳还需找一个泳池,跑步,则只要给他一条路就好。不要工具,不用人陪。跑起来,风从耳旁吹过,一切都被甩在身后。
李想一路地跑,也许原本可以从城南一直跑到城北。只是,在路过新街口时,他停了下来。
他好像看见虞连翘了。至少从背影上看,像是她。
她左右两手满满地提着东西,那种装着快餐盒饭的塑料袋。鹅黄的T恤,黑色的短裙,头发在肩上随着脚步甩动着,薄薄的背脊,纤细的腰肢,长而直的腿,就像梦里出现的那样。李想穿过马路,追上去,越来越近时,她却闪进了街边一家店内。
李想在那家店门口停下脚步,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身体调整呼吸。他猜想虞连翘该是在某家快餐店打工,现在送外卖过来。他可以等她出来。
可是等得整条街的霓虹都亮了,虞连翘还是没有出现。
李想又仰头看了看灯管闪映出的店招牌——“维多利亚足浴城”。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可笑,那种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笑。
李想走过去,自动滑门向两边弹开,一个穿玫红色长裙的迎宾小姐微笑着走过来,朝他点头问好:“您好,请问是要大厅还是包房?”
“我找人。”
迎宾小姐面色不改地笑道:“那您可以去大堂吧台那里问一问。”随后带他进电梯,摁好楼层数,又退了出去。
电梯行到三楼停下,在李想面前出现的是一个阴凉静谧的空间,仿若与世隔绝。橘黄的投射灯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数百平米大的厅内摆着一排排的软蹋椅。
吧台在他左前方,李想走过去,染着黄发的男侍应正伏在台面上。
李想说:“请问虞连翘在不在这儿?”
男侍应站直身说:“谁?”
李想怀着一丝侥幸,重复道:“虞连翘。这儿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男侍应笑道:“我们这儿只有代号,没有名字。”说完,还眨了眨眼,仿佛自己刚刚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他头探出吧台,朝两旁望了望,然后冲过道里的一个女人喊道:“109,有人找你那个小妹妹。”
那被叫作109的女人身上也是黄衫黑短裙,和虞连翘一模一样的打扮。只是她穿着高跟鞋,又高又细的鞋跟点在滑溜溜的地面上。她斜觑着眼,看了看李想,对喊她的男侍应说:“请他等等,我去叫她。”
李想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软塌上靠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看着很年轻的女孩端了一只盛着热水的木盆过来。她跪男人面前,替他脱掉鞋袜,卷起裤管,然后细声地询问着水温是否合适,需要加什么精油。等他把脚浸入水里,她便开始按摩他的肩膀、脖子和腰背。男人点了支烟,和她逗笑,一个劲儿地要她下手再用力些,嘴里吐出的烟纷纷扑到女孩身上。
李想撇开脸,仿佛那些烟飘到了他的眼睛里。在这样的服务行业,这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他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他不能想象虞连翘跪着替一个又一个男人脱鞋脱袜,压肩捶背,甚至要用她的手揉搓他们的脚。
不,不,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李想站起来,朝109离去的过道张望,仍旧不见虞连翘出现。
他恍然明白过来,虞连翘肯定是不愿意在这里见到自己。可是,他却必须见到她。
李想对吧台的侍应说:“麻烦你帮我再叫一下吧。虞连翘。就说有客人在大厅。”侍应看他了一眼,拿起对讲机放在嘴边:“158在不在?大堂有客人点钟。”
对讲机很快传出回复的声响,在刺啦刺啦的杂音里,李想听到有人说“马上就来”。
第7章
虞连翘从昏暗的廊道里走出来。在相距还远的地方,她停住脚步,望着他,直幽幽的目光。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她又继续朝他走来。
终于到了他的面前,虞连翘低着头说:“李想,是你找我吗?”
“真的是她。”李想在心里叹息。
他看着虞连翘,沉声说道:“跟我走!”
虞连翘摇头:“不。”
李想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和我走,你不能待在这里。”
“那我能待在哪儿?”虞连翘抬起头,望着他,语气坚决,“我不可能走的。”
“那好。”李想扭头冲那黄发男侍应说:“要一间包房。”
男侍应拿着钥匙和手牌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李想,你要干嘛?”虞连翘慌乱地压着声音问。
李想紧紧拖着她,说:“既然你不愿意走,那我们就找个地方说一说,我为什么要你走,而你又为什么不能走。”
侍应生打开门,在茶几上放下手牌,很快退身出去,并悄悄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李想放开她,虞连翘揉着手,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李想垂着眼,他的手仍留着那种柔弱的触感——她的手腕那么细,皮肤那么冰凉。
他开口说:“虞连翘,你不应该在这里——”
虞连翘截住他的话:“李想,我很感谢你帮了我,真的,那天要没有你,我…”她深深地呼吸,接着说:“可是,你不要再管我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的。”
李想冷笑:“你知道?那我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了?给人按摩洗脚,逗人笑,让人摸,他们还让你干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伺候一个得着多少钱?——连二十块都没有。呵,不要吃惊,我也是在等你的时候问的。十六块!不问我还不知道,就这么点钱,你就愿意忍气吞声弯腰给那些臭男人洗脚。虞连翘,你一个女孩子,你还有没有自尊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重?!”
虞连翘一直咬着唇听着,听到最后,她突然抬起眼瞪他,“自重?你有什么立场说我不知自重?你懂什么叫自尊,一个女生,高中没毕业,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没有力气,她能干什么?她干什么可以一个月挣三千?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钱…李想,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我…”
她声音颤抖,但她的眼睛依旧逼视着他,犹如锐利的刀锋。
李想轻声说:“钱,当然是因为钱。”他退坐到那泰式的按摩床上,沉默了一会。开口仍是坚持道:“可是你还是不能做这个。你想过没有,做了这个,以后你还能做什么?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了。你愿意一直这样下去?你就甘心一直这样?”
虞连翘颓然地在他身侧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才不到一个星期,手指关节处就都肿了,刚刚吃饭时,她差点连筷子都握不住。每晚躺到床上,她都想把手臂卸下来搁在一边。这些身体上的痛和累,教她的技师在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但直到自己亲身体验过了才知道这种疼痛有多难奈。它不是那种猛烈地打击带给你的痛,这种痛是一直存在着,无时无刻不消磨你的意志。
也许这些都是她能够忍受的,痛感神经总会有麻木掉的一天。另外的一些状况才是她真正恐惧的。她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了,但前途现在看来却是更为险恶。
李想目光落在她叠放在膝盖的手上,放慢了语速,以真诚而鼓励的语气劝她:“你想一想,读完高中考上大学,那时你就有资格找一份好一些的兼职,到大学毕业,你就可以找到一份正正当当的工作,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工作。你难道不想要一个更好的人生吗?你不能只看着眼前,对不对?”
虞连翘静静地听着,她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的。她不能再去卖啤酒了,燕秋介绍她来足浴城,她们青磐街出来的似乎只能混迹在这些暧昧不清的场所里。她何尝不想要摆脱出来,不要像燕秋她们,卖笑娱人,不要像王辰,亡命天涯,不要像他哥,死于非命。她也想融入到光鲜的世界里,可总是无能为力。两只脚已经踏入了泥潭里,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也想咬咬牙熬过这几年,可是没办法,真的,我连学费都付不起。”虞连翘叹气。
“我可以帮你。别的我不一定行,但钱我想是可以的。”李想笑一笑:“我妈总是不忘记给我钱,她大概以为对我好就是给我钱。不过我要用的地方真不多。”
虞连翘说:“我不想再借钱了。我还不了的。”